到了晚秋,輪船停航了,我便進了一家聖像作坊當學徒工。可是第二天,我的老板娘,一個溫和的愛喝點酒的老太太,用弗拉基米爾省的方言對我說:“現在是日短夜長,你早上到鋪子裡去打打雜,站站櫃台,晚上去學習!”於是她把我派給了一個個子矮小、腿腳勤快的掌櫃做使喚。他是一個年輕的小夥子,有一張漂亮的甜膩膩的臉。每天早晨,在寒冷而又昏暗的黎明中,我同他一起穿過全城,經過仍在睡夢中的商業街伊林卡到尼日尼市場去。鋪子設在一家旅館的二層樓上,是由一間棧房改建的,光線很暗,安著一扇鐵門和一個小窗戶,窗戶對麵是帶鐵皮頂的外廊。鋪子裡堆滿各種大小不同的聖像和神龕,有的聖像很平整,有的雕有葡萄花飾;還有教堂用的黃皮麵的斯拉夫文的書籍。我們的鋪子旁邊,還有另一家鋪子,也是賣聖像和各種書籍的,那裡有一個黑胡子商人,是伏爾加河對岸克爾仁斯克地區有名的舊教派經學家的親戚。這個商人有一個身體乾瘦、動作靈活的兒子,年紀與我相仿,長著老頭子似的又小又灰的臉和一雙耗子似的不安分的眼睛。鋪子一開門,我就得到飯館裡去打開水;喝完茶之後,便拾掇店堂,擦拭商品上的灰塵,然後就站立在陽台上,機警地注視著,不讓顧客跑到相鄰的鋪子裡去。“顧客都是傻瓜。”掌櫃很得意地對我說,“對顧客來說,在哪兒買東西都是一樣,隻是要便宜,他們不懂商品的好壞!”他一邊很快地用手指彈了彈聖像的木塊,一邊誇耀自己精通買賣技藝,教導我說:“姆斯喬爾村(這個村子是俄羅斯古老的製作聖像的中心地。)出的產品價錢便宜,三俄寸寬四俄寸長的價位是……而六俄寸寬七俄寸長的價位則是……你了解聖徒的名堂嗎?記住:沃尼法蒂是防酒癖的;大殉道女瓦爾瓦拉是防牙病和暴死的;瓦西裡·布拉仁內是防瘧疾和熱病的……你知道聖母嗎?注意,有悲歎聖母(是沒有抱聖嬰的聖母全身像。)、三手聖母(是右手抱著聖嬰的聖母像。)、阿巴拉茨卡婭預兆聖母(是聖母抱著聖嬰,聖嬰手裡拿著一卷紙的聖像。)、勿哭我聖母(是聖母站在耶穌棺材旁邊的聖像。)、消愁聖母(是左手抱著聖嬰的聖母像。)、喀山聖母(是左手抱聖嬰,聖嬰伸出右手作祝福狀的聖像。)、庇護聖母(是用自己的披肩覆蓋祈禱者的聖像。)、七箭聖母(是胸前有七支箭的聖像。)……”我很快記住了聖像的不同尺寸和不同工種的價位,記住了聖母像的區彆,但是要記住聖徒們的功用卻不容易。有時我站在小鋪門口正在想什麼事時,掌櫃卻突然要考我的知識。“解除婦女難產的是哪位聖徒?”如果我答錯了的話,他就輕蔑地問我:“你的腦袋是乾什麼用的?”更為困難的是招攬顧客。那些畫得醜陋不堪的聖像,我自己都不喜歡,更不好意思去把它們賣給彆人。根據外祖母所講,我覺得聖母都是年輕、漂亮的,善良的,雜誌上的圖片也是這樣。可是聖像上的聖母卻畫得那麼老醜,那麼嚴厲,鼻子又歪又長,一雙手像木棍子那樣。在星期三、星期五的趕集日裡,生意很紅火。外廊上會出現許多鄉下人和老婆婆,有的是整家整家的人都來了。他們都是伏爾加河對岸的舊教徒,是多疑、陰鬱的山裡人。你有時會看到那個穿著老羊皮和家織粗毛呢的身體笨重的人,他慢慢地走在長廊上,生怕摔倒似的。站在這個人麵前我真不自在,很彆扭,費了好大的勁才走過去,攔住他,在其穿著笨重靴子的腳邊轉了一下,像蚊子叫似的小聲說:“老人家,你想買點什麼?加注釋的、詳解的聖詩集,葉夫連姆·西林的書,基裡洛夫兄弟的書,聖典、聖課經等全都有,請您隨便看看。所有的聖像任你挑選,各種價位的都有;做工最佳,顏色深暗!所有聖徒聖母像都可以定做,隨你的意;也許您想訂一個紀念命名日的聖像或保護家庭的聖像吧!我們有俄羅斯最好的聖像作坊!買賣也是全城第一!”捉摸不透、難於了解的顧客像瞧狗似的瞧著我,許久都不說話,然後突然用木頭一樣的手把我推在一邊,走到隔壁鋪子裡去了。這時我的掌櫃便用手揉著大耳朵生氣地叫道:“你把顧客放跑了,生意人!……”隔壁鋪子裡響起了一種柔和甜蜜的聲音,一番迷人的話語:“親人呀,我們可不賣羊皮,也不賣靴子,而是專賣上帝的天惠,這比金銀還要珍貴,而且是無價之寶……”“魔鬼!”掌櫃既嫉妒又歎賞地說,“真把那鄉巴佬蒙住了!你該好好學學,好好學學!”我是誠心誠意地學,任何事情,既然乾了,就要乾好。可是招攬顧客、做生意我卻做不好。那些陰沉的寡言少語的鄉下人,那些像耗子一樣,見什麼東西都怕得低下頭的老婆婆引起我的同情,我很想悄悄地告訴他們聖像的實價,不向他們多收二十戈比。我覺得他們都是窮人,饑餓的人,看到他們用三個盧布去買一本讚美詩,我感到很奇怪。這本書是他們買得最多的。他們對書和聖像價值的知識也使我很吃驚。有一天有一個被我拉進鋪裡來的白頭發老頭溫和地對我說:“小夥子,你說你們的聖像作坊是俄羅斯最好的。這可不對呀!俄羅斯最好的是莫斯科的羅戈仁聖像作坊!”我不好意思地躲到一邊去了,他也沒有進隔壁的鋪子裡去,而是悄悄地往前走了。“碰釘子了?”掌櫃挖苦地問我。“你沒有向我提到過羅戈仁作坊……”他罵了起來:“這些不聲不響的家夥四處遊蕩,他們什麼都知道,該死的老狗,什麼都懂……”我的掌櫃長得漂漂亮亮,不愁吃穿,自尊心很強;他厭惡鄉下人,即便在心情好的時候,也常向我抱怨說:“我聰明,喜歡乾淨,喜歡香味——神香啦,花露水啦。可是,儘管我有高尚品位,為了替老板掙五個戈比,我還得在那些臭鄉巴佬麵前點頭哈腰!你當我好受嗎?鄉巴佬算什麼東西,不過是臭毛皮,地上的虱子罷了,可是……”他很傷心,不再說話了。我卻喜歡鄉下人。我從他們每個人身上都感受到一種像雅科夫那樣的神秘的東西。有一回,鋪子裡進來一個穿羊皮襖外麵還罩一件短皮大衣的彪形大漢,他摘下毛茸茸的帽子,望著點著神燈的角落,用兩個指頭畫過十字,儘量不去注意那神燈照不到的聖像,然後默默地向四周掃了一眼,說道:“給我一本加注釋的讚美詩!”他卷起皮衣的袖子,抖動著泥土色的乾裂得快要流血的嘴唇,久久地念著書裡的扉頁。“再古一些的——沒有嗎?”“古版書要幾千盧布,你知道……”“我們知道。”這個鄉下人潤潤指頭,又翻了一頁。他指頭碰到之處,都留下了一個黑色的指印。掌櫃用吃驚的目光盯著這個顧客的頭頂說:“聖書都是一樣的古物,上帝沒有改變自己說的話……”“我們知道,聽說過!上帝沒有改,是尼康改的(17世紀中葉尼康總主教實行了一次教會改革,按希臘模式改變了宗教儀式和俄國的經書。)。”於是這位顧客把書合上,默默地走了。有時候這些山裡人同掌櫃還爭論起來。我明白,他們對聖書知道得比掌櫃還多。“這些泥淖裡的異教徒。”掌櫃埋怨地說。我還看見,新版書雖然並不合鄉下人的心意,但他們還是對新書懷著敬意,小心翼翼地觸摸它,好像這書會像小鳥那樣從他們的手裡飛走似的。看見這種情況我很高興。因為書對我來說,也是一種奇跡,裡麵隱藏著作者的靈魂,我把這個靈魂放出來,它就會秘密地跟我說話。有一些老頭老太太常常拿些尼康時代以前的舊版書,或是這些書的手抄本來賣。這些手抄本做得很漂亮,都是那些隱居在伊爾吉茲和凱爾仁茨各地的舊派女教徒抄寫的。還有一些則是沒有經過德米特裡·羅斯托夫斯基(德米特裡·羅斯托夫斯基(1651-1709),教會作家,僧侶。)修訂的日課經文月書的手抄本、聖像舊墨跡、十字架、塗了琺琅的銅製折疊聖像(北部沿海地區的鑄造品)、莫斯科公爵們賞賜給酒保們的銀匙等。所有這些東西他們都是非常神秘地左顧右盼後才從衣擺下麵拿出來的。不論是我的掌櫃還是隔壁的老板對這種賣主都是非常注意,互相拚命爭奪的。花幾個盧布或幾十個盧布買到這種古董,到市場上就可以以幾百盧布的價錢賣給那些有錢的舊教徒。掌櫃教導我說:“你要特彆注意這些從深山老林裡來的人,這些妖人、術士,要睜大眼睛盯著!他們會給你帶來好處的。”每當出現這樣的賣主時,掌櫃便派我去請舊教派經學家彼得·瓦西裡伊奇來,他是古本、聖像,一切古董的鑒定家。鑒定家是個高個子老頭,留著與瓦西裡·布拉仁一樣的長胡子,一張令人愉快的臉上,有一雙聰明的眼睛;他的一隻腳被截去了,因此一手拿一根長拐棍,走起路來一瘸一瘸的;他不論是冬天還是夏天都穿著一件道袍似的薄外套,戴一頂鐵鍋似的奇形怪狀的絲絨帽子。他長得很精神,腰板很直,一進鋪子,便垂肩彎背,輕聲歎氣,常常用兩根手指畫十字,不停地念著禱詞和讚美詩。這種虔誠和老態龍鐘的樣子,馬上就贏得了賣主對這位經學家的信任。“你們有什麼麻煩事嗎?”老頭問道。“有人拿聖像來賣,說是斯特羅加諾夫畫的。”“什麼?”“斯特羅加諾夫的。”“啊哈……我聽不大清楚,上帝堵塞了我的一個耳朵,讓我彆去聽那些尼康派的肮臟話……”他摘下帽子,平平地舉起那隻聖像,沿著畫看,接著是旁邊看,直著看,然後看木頭上的接合榫,眯縫著眼睛,嘴裡嘟噥著:“這些不敬神的尼康派,他們知道我們喜歡古聖像,便像魔鬼那樣陰險,製造出各種各樣的贗品。如今假聖像造得惟妙惟肖,唉呀,真是惟妙惟肖!乍一看,那聖像似乎真是斯特羅加諾夫的,或烏斯秋日的東西,要不就是蘇茲達裡斯基的東西,可是用內行的眼睛一看——全是贗品!”他要是說“贗品”,那麼這個聖像就一定是稀有的珍品。他通過一係列約定的暗號告訴掌櫃,這個聖像或這本書可以出多少錢。我知道,“灰心和悲哀”一詞是表示十個盧布,“尼康老虎”一詞則表示二十五盧布。看到他們這樣地欺騙賣主,我感到害臊。不過看著舊派經學家的這種巧妙把戲,也讓我著迷。“那些尼康派分子是尼康老虎的黑心子弟,他們在魔鬼引導下什麼都乾得出來。你看那做底子用的白灰泥,簡直像是真的一樣;服裝也是同一個人畫的,可是你瞧那臉,就不是同一個手筆了,不是了!老師傅們,像西蒙·烏沙科夫,雖然是異教徒,卻自己畫全像,既畫衣服也畫臉孔,就是底板,也是他親自刨的,底色也是親自塗的。可是今天那些穢褻神靈的家夥就做不到了!從前畫聖像是一種神聖的事業,而如今,不過是一種手藝罷了!就是這樣,上帝的信徒們!”最後他小心翼翼地把聖像往櫃台上一放,戴上帽子說:“罪過。”這就是說,收購吧!賣主沉浸在長河流水般的甜言蜜語裡,老頭的淵博知識讓他震驚,他恭敬地問道:“尊敬的老人家,聖像怎麼樣呢?”“聖像——是尼康分子做的。”“這不可能!我爺爺、太爺爺都拜過它……”“可是尼康生活的時間比你太爺爺還要早。”老頭把聖像拿到賣主的麵前,嚴厲地說:“你瞧這副笑臉,這難道是聖像?這是一張畫,像一種藝術模製品,尼康派的玩意兒。這東西沒有精神!我說得不對嗎?我是個老人,追求真理,我很快就要到上帝那裡去了,還去扭曲靈魂嗎?犯不著!”他裝著由於彆人不相信他的鑒定而深受委屈的樣子,從鋪子裡出來走到外廊上去,好像他已經衰老得快要死了。掌櫃付了幾個盧布買下了聖像,賣主向彼得·瓦西裡伊奇深深地鞠了一躬就離開了。我被派去飯館打水泡茶。回來時我看見鑒定家精神抖擻,十分快活,他好奇地打量著這件購物,教導掌櫃說:“瞧這聖像,多麼嚴謹,筆法細膩,充滿神靈的威嚴,沒有一點凡人的俗氣……”“那麼這是誰的墨跡呢?”掌櫃高興得跳起來問道。“你要知道這個還太早了點。”“行家能出多少錢呢?”“這我也不知道。讓我拿去給人看看再說……”“啊呀,彼得·瓦西裡伊奇……”“要是能賣出去,分給你五十盧布,其餘的歸我。”“啊喲……”“你彆啊喲,啊喲的……”他們喝著茶,兩雙騙子眼睛相互對視著,無恥地進行著交易。很明顯,掌櫃完全落入了老頭的手中。等老頭走了之後,他一定會對我說:“你要注意,彆對老板娘說這樁買賣的事!”談妥了賣聖像的條件之後,掌櫃問他:“城裡有什麼新聞嗎,彼得·瓦西裡伊奇?”老頭用一隻發黃的手捋了捋胡子,露出油膩膩的嘴唇,講述了富商們的生活,他們買賣上的興隆、縱酒作樂、疾病、婚禮、夫妻離異,等等。他們說起這些油膩的故事來又快又機靈,就像一個巧廚娘煎油餅一樣,說話中還時時發出嘻嘻的笑聲。掌櫃的圓臉由於羨慕和狂喜變成了褐色,兩隻眼睛蒙上了一層幻想的輕霧,邊歎氣邊訴苦說:“人家都正常地生活,可我呢……”“各人有各人的命,”經學家用男低音說道,“有些人的命是天使用小銀錘打出來的,可另一些人的命則是魔鬼用斧背敲出來的……”這個結實有力的老頭什麼都知道——知道城裡的全部生活,知道商人、官吏、神父、小市民等的全部秘密。他像一隻猛禽,目光銳利,他身上兼有狼和狐狸的東西。我總想惹他發怒,但他遠遠地像通過一層霧似的望著我。我覺得他被籠罩在一種無底的空虛之中,如果再走近他一點,就會掉進不知什麼地方去。因此我覺得他身上有某種類似司爐舒莫夫的東西。儘管掌櫃當麵背後都讚賞他聰明,但有時候他也和我一樣,想惹老頭生氣,讓他難受。“其實大家都知道你是一個騙子。”他突然挑釁性地看著老頭的臉說。老頭懶洋洋地笑了笑回答說:“隻有上帝不騙人。我們生活在傻瓜中間,如果不騙傻瓜,那麼傻瓜還有啥用呢?”掌櫃氣壞了。“鄉下人也不全是傻瓜,要知道,商人也是來自鄉下人!”“我們談的不是商人。傻瓜當不了騙子。傻瓜是聖徒,他的腦子在睡覺……”老頭說得越來越沒勁,這非常使人生氣。我覺得他好像站在一個草墩子上,周圍都是泥淖。無法叫他動氣,他是不會動怒的,要不就是他善於把怒氣深深隱藏起來。但是他常常自己來糾纏我,走到我的跟前,胡子下麵咧著嘴,問道:“那個法國作家你怎麼稱呼來著,叫波諾士?”他這種故意糟蹋彆人姓名的惡劣態度,使我非常生氣,但是我忍住了。我回答說:“是龐遜·德·捷拉伊利。”“在哪裡丟失了?(前麵“波諾士”俄語中是拉肚子的意思;“捷拉伊利”則與“丟失”一音相近。故說“哪裡丟失了”。)”“彆胡鬨了,你又不是小孩子。”“你說得對,我不是小孩子。你現在在讀什麼書?”“葉夫列姆·西林的書。”“誰寫得好些,是那些普通作家,還是這一位?”我沒有說話。“普通作家寫什麼多一些?”他接著問。“生活中發生的一切事情都寫。”“那麼就寫狗寫馬嘍,狗和馬到處都有。”掌櫃哈哈地笑起來,我卻很生氣。我感到難過,不痛快。這時我要是離開他們的話,掌櫃就會出來阻止:“你到哪兒去?”老頭又來考問我:“喂,有學問的人,請你回答一道題:在你麵前有一千個裸體的人,五百個女的,五百個男的,其中也有亞當和夏娃——你如何把亞當和夏娃找出來呢?”他追問了我很久,最後得意揚揚地宣布說:“小傻瓜,他們不是人生出來的,是上帝造的,所以他們身上沒有肚臍眼!”老頭知道無數這樣的“命題”,我常常被他難倒。剛到鋪子裡上班時,我曾把我讀過的一些書的內容講給掌櫃聽。現在他卻反過來拿這些東西來為難我:掌櫃把它們轉述給彼得·瓦西裡伊奇聽時,加以篡改,歪曲成十分猥褻的東西。老頭再幫他從中提出一些無恥的問題。他們的如簧之舌把許多不要臉的臟話,像倒垃圾似的倒在歐也妮·葛朗台、柳德米拉、亨利四世的身上。我明白,他們這樣做並不是出於惡意,而是由於空虛無聊,但這並沒有讓我感到輕鬆些。他們製造出這些汙穢的東西後,還像豬一樣鑽進這些汙穢裡打滾,隻是為了獲得一些快感,而把美的東西(不合自己脾胃、為自己所不理解並認為是滑稽的東西)加以玷汙和抹黑,還得意地哼著鼻子。整個商場,它的所有居民——商人們,掌櫃們都過著一種奇怪的生活,他們儘乾些幼稚而又愚蠢,卻往往是惡意的遊戲。要是鄉下人向他們問路,問到去城裡某個地方怎麼走近一些時,他們總是故意告訴他錯誤的路線。這種事他們早已司空見慣,連騙子也不屑引以為樂了。又如,他們逮了兩隻耗子,便把耗子的尾巴係在一起,放在道上,欣賞它們朝不同方向奔跑時相互撕咬的樣子,有時他們會在耗子身上澆上煤油,然後點火燒它們。他們還把破洋鐵桶係在狗尾巴上,吃驚的狗汪汪地尖聲亂叫,拖著洋鐵桶狂跑起來。這些人看著哈哈大笑。還有很多諸如此類的消遣。好像所有的人,特彆是鄉下人,在商場裡是專門供人取笑的。在對人的態度方麵,我覺得他們永遠有一種取笑人的願望,總想讓人痛苦和難堪。我很奇怪,為什麼我讀過的書裡卻沒有這種在日常生活中相互捉弄的經常而又激烈的傾向。商場的這類遊戲中,有一種特彆令我感到生氣和厭惡。我們鋪子下麵,有一家賣毛皮和氈靴的商店,店裡有個夥計,其食量之大,讓整個尼日尼市場的人都為之吃驚。他的老板卻極力誇耀他的這一本事,就像誇耀狗的凶狠、馬的氣力那樣。他常常拉他的鄰居老板來打賭。“誰敢拿十盧布打賭?我賭的是,米什卡在兩小時內吃完十俄磅火腿。”不過大家都知道他是能做到這一點的,所以他們說:“我們不打賭,但我們可以去買火腿,讓他吃,我們看著。”“不過要吃不帶骨頭的淨肉。”大家懶洋洋地爭論了一會兒,接著從黑暗的庫房裡出來一個小夥子,他身材瘦削,沒有胡子,高顴骨,穿一件厚呢大衣,係著紅腰帶,全身沾滿毛屑。他恭恭敬敬地從小腦袋上摘下帽子,一雙深深陷進去的眼睛用渾濁的目光默默地望著老板的圓圓的臉。老板臉色紅潤,長滿了又粗又硬的胡子。“一巴特曼(沙俄亞洲地區使用的重量單位。一巴特曼等於十俄磅。)火腿,能吃下去嗎?”“多少時間?”米什卡關切地尖聲問道。“兩小時。”“有困難!”“這有啥難的?”“那就添兩瓶啤酒吧!”“好吧,”老板說,並誇耀道,“你們彆以為他是空著肚子,不,他早晨還吃了兩磅麵包,中午也照常吃了午飯。”他們拿來火腿,觀眾們聚攏起來,全都是肥肥胖胖的商人,穿著笨重的毛皮大衣,一個個像大秤砣似的,都挺著大肚子,而他們的眼睛卻小得很,藏在肥胖的眼包裡,並蒙上了一層無法排遣的無聊的朦朧薄霧。他們把雙手塞進袖口裡,緊緊擠成一團,圍住這個暴食者;此人預備好了一把小刀,一大塊黑麵包,首先是虔誠地畫了個十字,然後坐在皮毛袋上,把肉擱在自己身邊的一隻箱子上,用茫然的眼睛打量著那塊肉。他切下一片薄薄的麵包和厚厚的一塊肉,並整整齊齊地把它們疊在一起,然後用雙手托著放進口裡;他的嘴唇嚅動起來,並用狗一般的長舌頭舔著嘴巴,露出尖細的牙齒,像狗吃東西那樣,把嘴巴湊到肉上麵。“開始了!”“看好表!”大家的眼睛都認真地轉到暴食者的臉上,看著他的下頜和耳朵邊由於咀嚼而突起的兩塊圓圓的肌肉,看著他的下巴均勻地一起一落,並東拉西扯地議論著:“簡直就是熊吃東西!”“你見過熊吃東西嗎?”“難道我住在森林裡嗎?隻是大家常這麼說:吃得像熊一樣!”“大家常說的是——像豬一樣。”“豬可是不吃豬肉的呀……”大家不由得笑了笑。有個懂行的人當即出來糾正說:“豬什麼都吃,連小豬崽、自己的姊妹都吃……”暴食者的臉漸漸變成了褐色,兩隻耳朵發青,一雙陷下去的眼睛從瘦削的眼窩裡鼓了出來,呼吸困難;但是他的下巴卻依然均勻地活動著。“加緊大口吃啊,米哈伊洛,時間快到了!”他們在鼓勵他。他不安地用眼睛估量著剩下的肉,喝了一口啤酒,又嚼起來。觀眾活躍起來,越來越頻繁地看著老板手裡的表,大家相互提醒說:“把他的表拿過來,彆讓他把表針往回撥啊!”“注意米什卡,彆讓他把肉藏在袖子裡!”“他按時準吃不完!”米什卡的老板奮激地叫道:“我打二十五盧布的賭,米什卡,可彆輸了!”觀眾跟老板在耍嘴皮子,但沒有一個人肯和他賭。米什卡仍在不停地吃。他的臉也變得和火腿的顏色一樣了。他那個軟骨很大的尖鼻子抱怨地喘息著,看著很可怕,我覺得他馬上就要叫起來,哭起來:“饒了我吧……”或許,肉會卡在他的喉嚨裡,一頭栽在觀眾的腳下死了。他終於全部吃完了,睜著一雙醉眼,疲憊地啞著嗓子說:“給點水喝吧……”可是他的老板卻看著表埋怨說:“混蛋,超過了四分鐘……”觀眾嘲弄他說:“可惜,沒有人跟你打賭,否則你就輸錢了!”“不管怎樣,小夥子還是很棒,像頭猛獸!”“不錯,應把他送到馬戲團去……”“可是,上帝怎麼能讓人變得如此畸形呢!”“走,我們還是喝茶去吧,好嗎?”於是他們像一群小船漂進酒館去了。我想弄明白,到底是什麼使這些笨重得像生鐵般的商人要去圍住這麼一個不幸的小夥子,為什麼他的暴食病竟會使他們開心呢?狹小的長廊裡堆滿了羊毛、羊皮、大麻、繩子、氈靴和馬具,顯得昏暗而且煩人。磚柱子把長廊的人行道隔了開來。這些又粗又難看的柱子,由於年代久遠,沾滿了街道的汙泥。所有的磚塊及它們間的縫隙或許我已默默地數過千百次了,它們的畸形的圖紋就像一張沉重的網,永遠留在了我的記憶裡。行人慢慢地在人行道上走過,馬車和載貨雪橇在街道上緩緩地行駛。街道後麵有一所用紅磚砌成的兩層樓房的鋪子,然後是一個廣場,那裡堆放著各種木箱、稻草、揉皺了的包裝紙等。廣場上覆蓋著一層被人踩踏過的臟雪。所有這一切,連同人和馬一起,雖然都在活動,我卻覺得他們沒有走動,懶洋洋地在原地打轉,好像有些看不見的鏈條把它們捆在一起似的。你會突然感到,這種生活幾乎是無聲的,是啞巴的世界。雪橇的滑木吱嘎地叫,店鋪的大門砰砰作響,小販們叫賣餡餅和甜飲料,但所有這些聲音聽起來都很不愉快,不自然,顯得單調,很快就變得習以為常,不再被人注意了。教堂裡的鐘聲像送葬似的響著。這種令人沮喪的音響永遠停留在耳朵裡,好像從早到晚無休止地飄蕩在市場的上空。它給一切思想感情蓋上一個蓋子,像銅垢一樣沉重地壓在一切印象的上麵。從臟雪覆蓋的大地、房頂上灰色的積雪,到建築物上肉紅色的牆磚——處處都散發著冷漠而悶人的寂寞。這寂寞以其灰色的煙霧從煙囪裡升起,飄進了灰蒙蒙的、低矮的空虛的天空中。馬兒噴出的氣,人類呼出的氣都是寂寞的。寂寞有自己的氣味——難聞的,說不出來的汗臭味、油膩味、麻油味、烤焦的餡餅和煤煙混合的氣味。這種氣味像一頂悶熱的窄小的帽子壓在人的頭上,逐漸地鑽進胸部,引起一種奇怪的醉意和陰暗的願望:想閉上眼睛絕望地大叫起來,向什麼地方奔去,一旦看到牆就使勁地讓腦袋撞去。我在仔細地觀察那些商人的臉,那是吃得肥肥胖胖、充滿油膩膩的濃稠血液,凍得通紅、像睡著了似的呆然不動的臉。他們張開大嘴打哈欠,就像一條擱淺在沙灘上的魚。冬天生意清淡,他們的眼睛裡也沒有了夏天那種使他們神氣活現、增光添彩的緊張而又凶猛的神色了。笨重的皮大衣拘束了他們的行動,使他們彎腰拱背。這些商人們說話也懶洋洋的,一動氣就吵架。我想,他們故意這樣做,隻是為了表明,他們彼此都還活著。我很明白,他們被寂寞壓倒了,打殺了。我給自己作這樣的解釋:他們玩這種殘酷的不聰明的把戲隻不過是對這種吞沒一切的寂寞力量的一種無效抵抗罷了。有時我跟彼得·瓦西裡耶維奇也談及這一點。雖然他老是嘲笑我,捉弄我,但他喜歡我有讀書的愛好,所以他有時也允許我同他作有教益的嚴肅的談話。“我不喜歡像商人那樣生活。”我說。他把一綹胡子繞在他的長手指上,問我:“你從哪裡知道商人的生活呢?難道你經常到他們家去做客嗎?這裡是街道,小夥子,在街道上是不住人的,他們在街道上做買賣,否則會很快地走過去,又回家了!大家都穿著衣裳上街,你憑衣裳不能看出他們是什麼人。一個人隻有在自己家裡,在四麵牆裡麵才袒露地生活著,而他在那裡怎樣地生活,你卻不知道。”“可是不論在這裡,還是在家裡,商人的思想不是都一樣嗎?”“誰能知道,你隔壁的商人有什麼思想呢?”老頭嚴厲地瞪圓了眼睛用很重的男低音說,“思想像虱子,是數不清它們的。這是老人們說的。也許這個人一回到家便跪在地上,大哭起來,祈禱上帝:‘饒恕我吧,上帝,我在你的神聖的日子裡犯罪了!’對他來說,也許家就是修道院,他隻跟上帝單獨生活。就是這樣。每隻蜘蛛都知道自己的小角落,編織著自己的網,並了解自己的分量,讓網能夠支撐得住自己……”他要說正經話時,聲音就變得更低更粗了,好像是在宣告重要的秘密似的。“你這是在發議論。對於你來說,發議論太早了,就你這樣的年紀,生活不是靠腦子,而是靠眼睛!所以要多看看,記住,要少說話。智慧是做事用的,靈魂需要的是信念。你喜歡讀書,這是好事,但是對一切都要有個度。有些人讀書著了迷,弄到發瘋的地步,結果不信上帝了!”我覺得他是一個長生不老的人,很難想象他會衰老,會變化。他喜歡講述商人、強盜和造偽幣的人的故事,講他們是如何成為有名人物的。這種故事我在外祖父那裡已聽過許多,而外祖父比這個老頭講得更好,不過意思都是一樣的:他們的財富都是以對人對上帝的犯罪而得到的。彼得·瓦西裡耶夫(書中時而稱彼得·瓦西裡伊奇,時而稱彼得·瓦西裡耶夫;前者為昵稱,是同一個人。)不憐惜人,可是在談及上帝時,他卻溫情脈脈,歎著氣,把眼睛藏了起來。“他們就是這樣欺騙上帝的。可是,老弟,耶穌卻什麼都看得見,他哭著說:我的人們,我的不幸的人們呀,地獄在等待著你們呢!”有一次我鬥膽地提醒他說:“要知道,你也在欺騙鄉下人哪……”這句話沒有使他生氣。“我這點事算什麼呀?”他說,“不過是騙了三五個盧布罷了,有什麼大了不得的呢!”他看見我在看書時,常從我手裡把書搶過去,挑剔地考問我讀過的東西,用懷疑、詫異的口氣對掌櫃說:“你看,這小調皮,還真看得懂這種書!”然後又詳儘地、讓人牢記不忘地教導說:“你聽我的話,對你會有用的!基裡洛夫有兩個,兩個都是主教,一個是亞曆山大城的基裡洛夫,另一個是耶路撒冷的基裡洛夫;前一個基裡洛夫反對該死的異教徒涅斯托裡,因為涅斯托裡教導人說,聖母是人,所以不能生神,隻能生人,他的名字和事業就是基督,也就是救世主。所以不能稱她為聖母,應稱她為基督之母。明白嗎?這就叫做異教!耶路撒冷的基裡爾反對異教徒阿裡……”他對宗教史的豐富知識使我很欽佩。他用其保養得很好的神父般的手撫摸著胡子,誇耀說:“我是這方麵的將軍。三一節前夕,我曾到莫斯科與那些惡毒的尼康派學者、神父及非宗教界人士進行過爭論。那時候我還年輕,甚至與教授們交談過!是啊,當時我唇槍舌劍,甚至還把一個神父難倒了,弄得他鼻孔流了血——瞧我多厲害呀!”他興奮得紅光滿麵,眉開眼笑。他顯然認為,把對手弄得鼻子流血,這是他成功的頂峰,是他榮譽金冠上最鮮豔的紅寶石,說起這種事來,他是多麼的心曠神怡啊!“是一個漂亮的身高體健的神父!他在講經台前站著,鼻子一滴一滴地流血!他也不知道害臊。這個神父很凶,像荒野裡的一頭獅子,他的嗓門之大,簡直像一口洪鐘!我卻鎮定地把每一句話都像錐子一樣紮進他的心窩裡,肋骨裡!……他呢,簡直就像一個熾熱的火爐,燃燒著惡毒的異端邪說……哎呀,當時就是這種情形。”常到鋪子裡來的還有另一些經學家。其中一個叫帕霍米,他穿一件布滿油漬的男外衣,挺著大肚子,瞎了一隻眼睛,皮膚鬆弛,說話帶鼻音;另一個叫魯基安,是個小老頭,像耗子一樣狡猾,但對人親切,性情活躍。常跟他在一起的還有一個麵色陰沉的大個子,他像司爐一樣,長著黑胡子和一張死板的臉,雖不招人喜歡,卻也漂亮,還有一雙呆然不動的眼睛。他們總是帶一些古書、聖像、香爐和杯盤之類的東西來賣,有時還帶了一些賣主——伏爾加河對岸的老婆子或老頭一起來。買賣結束後,他們就像落在田埂上的一群烏鴉,坐在櫃台旁邊喝茶、吃麵包和水果糖,相互講述尼康派教會對他們的迫害:那裡常進行搜查、沒收祈禱書;那裡警察封教堂,依一〇三條法律(俄國《刑法典》第一〇三條規定了對分裂派的懲罰辦法。)審判教堂的當家人等。這一〇三條法律是他們最常談論的話題,不過他們談論這一話題時非常平靜,就像談論不可避免的事情,比如談冬天的寒冷那樣。當他們談論信仰迫害時,經常聽到的字眼是:警察、搜捕、監獄、法庭和西伯利亞。這些字眼像熾熱的炭火落在我的心頭,喚起我對這些老人的好感和同情。讀過的書籍教導我去尊重那些為達到自己的目標而不屈不撓的人,珍視他們堅定不移的精神。我忘記了這些生活的教師身上一切不好的東西,隻感到他們具有沉著的頑強精神。我覺得在這種頑強精神後麵隱藏著教師們對自己的真理的不可動搖的信念和為了真理接受一切磨難的決心。後來我在平民中和知識分子中看到許多這種或類似這種舊信仰的維護者時,才明白這種頑強精神是他們站在原地無處可去,而且哪裡也不願意去的一種消極表現。他們之所以會這樣,是因為被陳舊的語言、被過了時的概念的枷鎖鎖住了,在這些語言和概念中僵化了。他們的意誌已經凝固,不能再朝未來方向發展了,一旦有什麼外來打擊,把他們推出了習慣的地方,他們就會像從山上落下的石頭那樣,機械地滾到山腳下去。他們靠回憶過去,靠自己對苦難和壓迫的病態的愛這種已經僵死的力量,而堅守著過了時的真理的墳地。如果奪去了他們受苦的可能,他們倒會變得空虛了,就像有風的晴天把浮雲吹散了一樣。為了信仰,他們高興地而且帶著極大的自我欣賞而甘願受苦。這種信仰毋庸爭辯是堅定的,但也不過是使人聯想起穿舊衣服罷了:舊衣服沾滿了各種汙穢,也正因為這樣,它才很少受到時間的侵蝕。思想和感情由於習慣了偏見和教條的狹小而沉重的外殼,即使除掉它們的翅膀,折斷它們的手腳,它們依然會活得舒適而快活。這種根據習慣的信仰是我們生活中最可悲最有害的現象之一。在這種信仰的天地裡,就像處在石牆的陰影下一樣,一切新生事物都會生長得又慢又畸形,發育不良。在這種黑暗的信仰裡,愛的陽光太少了,而委屈、怨恨和忌妒卻太多了,而且忌妒和仇恨又總是連在一起。這種信仰之火,乃是朽物中發出的磷光。不過,為了證實這一點,我不得不經受了許多艱苦的歲月,摧毀了我心靈中的許多東西,把它們拋在了記憶之外。當我最初在寂寞無聊的現實中碰到這些生活的教師時,我以為他們是具有偉大精神力量的人物,世界上最優秀的人物。他們幾乎所有的人都受過審判,坐過牢,在各個城市裡遭到驅逐,同許多囚犯一起被流放。所以他們全都十分謹慎,過著東藏西躲的生活。但是我也看到,這些長老們雖然在抱怨尼康派的“精神迫害”,而他們自己也非常喜歡甚至樂於相互欺壓。獨眼龍帕霍米喝酒後喜歡吹噓自己有真正驚人的記憶力,有些書他真是“了如指掌”,就像猶太神校的學生懂得並熟記《塔木德》(《塔木德》是猶太教的一部口傳律法集,為該教僅次於《聖經》的法典。)一樣,手指指向任何一頁,帕霍米都能從所指的地方背下去,發出一種柔軟的鼻音。他老是看著地板,他那唯一的一隻眼睛在地板上不安地看過來看過去,好像在尋找十分貴重的失物。他最常用的表演手法,是背誦梅舍茨基公爵(梅舍茨基公爵是謝苗·傑尼索夫(1682-1741)的筆名,是維戈夫修道院的奠基人。《俄羅斯葡萄》是他的代表作。)的《俄羅斯葡萄》這本書,而他背得特彆熟的是“奇妙而無比勇敢的殉道者堅忍英勇的受難”這一情節。可是彼得·瓦西裡耶夫卻老要挑他的錯。“你撒謊!這跟瘋修士基普裡安無關,而與貞潔的傑尼斯(基普裡安和傑尼斯均為《俄羅斯葡萄》中的人物。)有關。”“哪有什麼傑尼斯,說的是狄奧尼西……”“你彆在個彆字上糾纏不休!”“你彆來教訓我。”一分鐘之後,他們兩人都怒氣衝衝地,惡狠狠地相互對罵起來:“你這個貪吃的大肚皮,不要臉的飯桶,瞧你那肚子吃得多大……”帕霍米則像撥算盤珠子似的回應說:“你是一個色鬼,一頭山羊,是娘兒們的走狗。”掌櫃把手藏在袖口裡,陰險地笑著,像唆使小孩打架似的慫恿這兩個舊禮教的衛護者說:“就這樣收拾他!好,再來一下!”有一天兩個老頭兒真的打起架來了。彼得·瓦西裡耶夫出人意料地很機靈地打了夥伴一個耳光,把他打跑了,自己則疲倦地擦著臉上的汗水,對著逃跑者的背後叫喊:“瞧著吧,這罪過要算在你頭上!是你這個該死的害我犯下這罪過的,呸!”他特彆喜歡責備自己所有的同伴,說他們信仰不夠堅定,全都墮落為“反教堂派”了。“全都是阿列克薩沙(阿列克薩沙是一個逃亡的教派分子,即亞曆山大·瓦西裡耶夫。)把你們攪亂了,他就像公雞亂鳴!”反教堂派使他很生氣,並且使他害怕,這是很明顯的。可是問他這一學派的實質是什麼時,卻回答得不大令人滿意:“反教堂派是一種最令人難受的異端邪說,隻要理性,不要上帝!在哥薩克人那裡,除了聖經外,什麼都不敬重,可是這聖經也是從薩拉托夫的德國人那裡傳來的,從路德(馬丁·路德(1483-1545),德國基督教新教創始人。這裡彼得把俄國反教堂派與德國的路德混為一談了。)那裡傳來的。關於路德,有人說,他取這個名字是有自己的考慮的:其實路德就是路特,也就是喜歡凶殘。所以反教堂派又叫做沙洛普特派(沙普洛特派是鞭身派中的一個支派。鞭身派是俄國正教裡的一個派彆。),也稱福音洗禮教派。所有這些都是從西方傳來的,從西方異教徒那裡傳來的。”他跺著那條殘廢的腿,冷漠而又沉重地說:“應該驅逐的是這些新教派,應該用火來燒死的是他們,而不是我們。我們是地道的俄羅斯人,我們信仰的是真正的東方本土的俄羅斯國教,而這一切胡說八道都是西方的東西,是他們隨意想出來的、被歪曲了的邪說!德國人、法國人能搞出什麼好東西來呢?瞧他們在1812年(指1812年法俄戰爭。)所乾的事吧……”他說得入迷了,忘記了站在他跟前的是個孩子。他用一隻強有力的手抓住我的腰帶,時而拉向自己,時而又推開,漂亮地、激奮地、熱烈地並像青年人似的說:“人的理智在各種臆想的密林中徘徊,它就像一隻惡狼迷了路。這上帝的賜物,屈從於魔鬼,凶殘地折磨人的靈魂!這些魔鬼的徒子徒孫們都想出了什麼呢?鮑格米勒派(鮑格米勒派是中世紀保加利亞基督教的一個異端教派,認為撒旦和耶穌同為上帝的兒子。)儘製造異端邪說,說什麼撒旦是上帝的兒子,是耶穌基督的長兄——這都胡說些什麼呀!他們還說:不要聽長官的話,不要去乾活,拋棄老婆孩子,什麼東西都不要,什麼規矩也不用遵守,讓人願意怎樣活就怎樣活,按魔鬼的吩咐去做就行了。瞧,又是這個阿列克薩什卡,噢,這些蛆蟲……”這時候,掌櫃常常就叫我去乾彆的什麼事,我就離開了。老頭獨自留下來,一個人待在長廊裡,對著空虛的四周繼續說下去:“啊,沒有翅膀的靈魂!啊,天生的瞎眼小貓,我怎麼才能躲開你們呢?”然後,腦袋往後一仰,雙手搭在膝蓋上,仔細地、一動不動地望著冬日的灰色天空,半晌都不說話。他變得對我更加關注更加親切了,碰見我正在看書,便拍拍我的肩膀說:“讀吧,小家夥,讀吧,有好處!你有些小聰明,隻可惜你不尊重老人,對所有人你都以牙還牙。你想過設有,這種胡鬨行為會把你引到什麼地方去?隻會引你進監獄。書是要讀的,但要記住,書不過是書,自己還要動動腦子!鞭身派中有一個老師叫達尼洛,他居然認為,新書舊書全都無用,他把這些書全部裝起來扔進了河裡!是啊……這當然是愚蠢的行為!而這也是阿列克薩沙這個魔頭搞的鬼……”他越來越多地回憶起這個阿列克薩沙。有一天他來到鋪子裡,嚴肅而又擔心地對掌櫃說:“亞曆山大·瓦西裡耶夫在這裡,在城裡,他是昨天到的!我到處找他,都找不到,他藏起來了!我在這兒坐一會兒,看看他是否會到這兒來……”掌櫃不大樂意地回答說:“我什麼也不知道,什麼也不知道!”老頭點點頭說:“就是嘛!對於你來說,所有的人,不是買主就是賣主,再不會有彆的人了!請我喝杯茶吧……”當我提著一大銅壺開水回來時,鋪子裡來了幾位客人:魯基安老頭正高興地微笑著,門後麵陰暗角落裡也坐著一個陌生人,此人穿著厚厚的棉衣和高腰的氈靴,腰間係一條綠色帶子,帽子歪戴在眉毛上,他的臉沒有什麼特點,看起來很文靜、謙虛,像一個剛丟了職位、正為此十分焦慮的掌櫃。彼得·瓦西裡耶夫沒有朝他那邊看,正嚴厲地說著什麼有分量的話。他的右手痙攣地抖動著,老在碰他的帽子;他舉著手,好像要畫十字的樣子,把帽子往上推一推,再推一推,快推到頭頂上去了,然後又緊緊地、笨拙地往下拉,幾乎蓋住了眉毛。這種神經質的動作使我想起了那個外號叫“兜裡裝死鬼”的小傻子伊戈沙(見《童年》第七章裡高爾基描寫的一個可憐的殘疾人。)。“在我們這條渾濁的小河裡,遊著各種各樣的鱈魚,把河水攪得更渾了。”彼得·瓦西裡耶夫說。像掌櫃的那個人小聲而平靜地說:“你這是在說我嗎?”“就算是說你吧……”這時那個人再問了一聲,聲音不大,卻十分誠懇:“那麼,你對自己又該怎麼說呢,你這個人哪?”“關於我自己,我隻對上帝說,這是我自己的事……”“不,人哪,也是我的事!”陌生人莊嚴有力地說,“對於真理,你不能把臉背過去,不能故意把自己當成瞎子。這對上帝對人都是極大的罪過!”陌生人把彼得·瓦西裡耶維奇稱為人,這點我很喜歡;陌生人的平靜而莊嚴的聲音也使我激動。他說話就像友善的神父在念“主啊,我生命的主宰”一樣,而且他老是身子向前傾,滑出椅子,在自己的臉頰麵前揮動著手……“你彆來責備我,我的罪惡還沒有你的重……”“茶炊開了,噗噗冒氣了。”那位老經學家不在意地說,但那個老頭沒有理會他的話,繼續說:“隻有上帝知道,誰在攪渾聖靈之泉,也許就是你們這些咬文嚼字的書呆子們的罪過。我可不是咬文嚼字的人,也不是書呆子,我是一個平凡的活生生的人……”“我懂得你的平凡,聽夠了!”“是你們把人們弄糊塗了,挺直白的思想被你們破壞得不成樣子,你們這些書呆子,偽君子……我剛才說什麼來著,你說呀?”“異端邪說!”彼得·瓦西裡耶維奇說,那人把手掌舉到臉前,像是在念手掌上寫的字似的,熱烈地說:“你們以為,把人們從這個牲口棚趕進另一個牲口棚——這就是給他們做了最大的好事了嗎?我卻要說,不!我說:人要解放!房子、妻子及你所有的一切在上帝麵前又有啥用呢?人應當從大家為之相互爭奪、相互殘殺的金銀財寶中解放出來,這些都是腐爛發臭的汙穢之物;靈魂的救主不是在世俗大地上,而是在天堂山穀中!我說,擺脫一切,割斷所有的絆繩和聯係,撕毀這個世界的網罟——它們是反基督的人編織的東西……我們勇往直前,靈魂不動搖,決不接受黑暗世界……”“那麼,麵包、水、衣裳你接受嗎?你看,這也是世俗的東西啊!”老頭挖苦地說。不過連這種話也沒有觸動亞曆山大,他說得愈加熱心了,儘管他的聲音並不高,卻是像吹喇叭一樣。“你這個人哪,你珍視什麼呢?隻珍視一個上帝,在上帝麵前你一身乾淨,脫離了一切,割斷了跟你靈魂有聯係的一切絆繩。於是上帝就會看到:你單身一人,上帝也是一人,這樣你就可以接近上帝了。這是你走近上帝的唯一途徑!這就是你的靈魂拯救之路:拋棄父母,摒棄一切,要是眼睛會誘惑你的話,把眼睛也挖掉!為了上帝,消滅物欲,保存精神。於是你的靈魂就將永世燃燒,永生不滅……”“乾脆把你送去喂野狗得了!”彼得·瓦西裡耶夫站起來說,“我原來以為,你從去年起會變得聰明一些,不料你變得更蠢了。”老頭搖搖晃晃地從鋪子裡出來到陽台上去了。這使亞曆山大不安起來,他驚訝地連忙問道:“你要走了嗎?啊……為什麼?”不過和氣的魯基安投了一個安慰的眼色說:“沒有關係……沒有關係……”這時亞曆山大便來責難他一句:“瞧,你也是個世俗忙人,也說一些廢話,這又有什麼用處呢?什麼三呼哈利路亞,二呼哈利路亞……”魯基安對他笑了笑,也走到陽台上去。他很自信地對掌櫃說:“他們不能忍受我的精神,受不了,就像煙遇到火一樣,消散了……”掌櫃皺起眉頭看了他一眼,乾巴巴地說:“我不過問這些事情。”那個人好像有點不好意思,拉了拉帽子,嘟噥道:“怎麼可以不過問呢?這種事……是要過問的……”他垂著頭默默地坐了會兒。然後老頭子們把他叫去了。於是他們三個人沒有告彆就走了。這個人像夜間的篝火那樣,突然在我眼前燃熾起來,亮了一會兒,又熄滅了,使我覺得他對生活的否定有某些道理。晚上我找了個時間把他的話對聖像作坊畫師的領班說了。他是一個文靜而親切的人,名字叫伊萬·拉裡昂諾維奇,他聽完我的話後解釋說:“顯然是個逃遁派;這個教派的信徒不承認任何東西。”“那他們是怎樣生活的呢?”“他們東奔西跑,永遠四處流浪,所以他們被稱為逃遁派。他們說:‘我們同土地及與土地有關的一切無緣。’因此警察把他們看作是有害分子,要逮捕他們……”雖然我的日子也過得很苦,但卻不明白:怎麼可以逃避一切呢?不過在我周圍的生活中有許多有趣的和我所珍視的東西。因此亞曆山大·瓦西裡耶夫的形象在我的記憶裡變得暗淡了。但是在困難的時刻,他時而又出現在我眼前:他在田野裡,在灰色的路上,向森林走去,一隻蒼白的不能勞動的手痙攣地拄著一根拐棍,喃喃地說:“我走的是正道,我對一切都不管不顧!網罟——把它斬斷……”我同時想起了父親,似乎父親跟他在一起,就像外祖母在夢中看見的那樣:父親手裡拿著一根核桃木棍子;一條花狗跟在他後麵,邊跑邊顫動著舌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