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到“彼爾姆”號輪船上當了洗碗工。這是一條白色的像天鵝一樣又寬敞又快捷的班輪。現在我是一個洗碗的“粗工”,或叫“廚房雜工”,月薪七盧布,我的職責是廚師助理。餐廳管事是個圓滾滾、氣鼓鼓的傲慢家夥,禿頂,像個皮球;他兩手疊在背後,整天在甲板上拖著笨重的步子走來走去。他的妻子守在餐廳裡,這位太太已經四十歲開外,很好看,但已滿臉皺紋,塗抹著厚厚的脂粉,以致白色的有黏性的粉末常常從臉頰上落下來,掉在華麗的衣服上。廚房的主事是位高薪聘請的廚師,名字叫伊萬·伊萬諾維奇,綽號叫“小熊”,是個小胖子,長隻鷹鉤鼻子和一雙嘲笑人的眼睛;他很講究打扮,係一條漿熨過的領帶,每天刮胡子,青臉頰,黑黑的胡子向上翹著。有空閒就不停地用烤紅的手指頭擺弄他的胡子,而且老是對著那個帶把的小圓鏡子照臉。輪船上最有趣的是司爐雅科夫·舒莫夫。他是個方方正正的寬胸膛的漢子,翹鼻子的臉扁平得活像一把鏟子,狗熊似的小眼睛藏在濃密的眉毛下麵,兩頰長滿了卷成小圓圈的胡須,如同沼澤地裡的青苔一般;頭上的頭發長得像帽子一般密實,需要費好大的勁才能把彎曲的指頭插進頭發裡去。他很善於玩牌賭錢,嘴也饞得驚人。他就像是一條餓狗,經常在廚房旁邊轉來轉去,想討到一塊肉或骨頭。晚上就跟“小熊”伊萬·伊萬諾維奇一起喝茶,講述自己驚人的故事。他從小就在梁讚城裡一個牧民家裡當助手,後來一個過路的修道士把他騙去進了修道院,在那裡當了四年的聽差。“我本來是要當一名修道士,成為一顆上帝的黑星星的,”他快言快語地說著俏皮話,“隻是院裡來了一個平劄省的女香客,她是一個很好玩的女人,我被迷住了。她說:‘你的身材這麼好看,那麼結實,可我是一個清清白白的寡婦,孤孤單單的,你就到我那裡去做看院子的人吧,我有自己的房子,我在做羽毛生意……’”“好吧,她要我去看院子,我去做她的情人。就這樣,我在她那裡住著,吃了大約三年的熱麵包。”“你撒謊真大膽,”“小熊”打斷了他的話,擔心地看著自己鼻子上的小膿皰,“要是撒謊能掙錢,你準要發大財!”雅科夫嘴裡不停地嚼著什麼東西。他那瞎子似的臉上的卷須在移動,毛茸茸的耳朵也在動。聽完廚師的話後,他繼續有節奏地、快速地說下去:“她年紀比我大,我跟她在一起感到很乏味,令人厭惡,便同她的侄女勾搭上了。她發覺後,痛打了我一頓,把我攆出了院子……”“你這是活該,再好不過了。”廚師像雅科夫一樣輕鬆而又平和地說。司爐把一塊糖塞進嘴裡後,繼續說:“後來我在外麵遊蕩了一段時間,又結識了一個鄉村貨郎,弗拉基米爾城的小老頭,同他一起走遍天下:去過巴爾乾群山,到過土耳其、羅馬尼亞、希臘、奧地利等地,所有民族的地方都走遍了,從一些人的手中買進貨物,再賣給另一些人……”“偷過東西嗎?”廚師嚴肅地問道。“那老頭兒從不偷!他對我說過:在異國他鄉,得誠實行事。他說,這裡有嚴格的法律,偷一點東西,就得砍頭。說實話,偷竊我也嘗試過,可是失手了:我想把商人的一匹馬從院子裡牽出來,可是不會偷,被捉住了,當然挨了打,一次又一次挨打,後來把我送進了警察所。本來我們是兩個人,一個是真正的偷馬賊,而我更多是出於好奇罷了。我在那位商人家裡乾活,給他的新澡堂砌過爐子。商人生了病,做了不好的夢,夢見了我,十分驚慌,於是他去請求上司說:‘放了他吧!’說是放了我,也就是放了他。不然他會老夢見我,他的病就好不了,還說我會魔法。我竟然成了魔法師了!那商人是位有名望的人物,於是我就被釋放了……”“不該釋放你,應該把你投進水裡泡三天,把你心裡的愚蠢念頭泡乾淨才好。”廚師插話說。雅科夫立刻接下去說:“對,我有許多愚蠢念頭,直截了當地說吧,我的愚蠢念頭有整個村子那麼多……”廚師把手指伸進係得很緊的領口裡,生氣似的要把它鬆開,搖搖頭,懊喪地說:“真是胡說八道!你這個囚犯,活在世界上就是吃、喝、玩!這都是為什麼?喂,你說呀,你為什麼活著?”司爐嘴裡嚼著東西回答說:“這個我不知道。活著就活著唄。有的人躺著,有的人走路,當官的就光坐著,不過大家都得吃飯……”廚師更生氣了:“就是說,你是一條豬,甚至無法形容你是什麼,簡直就是豬的飼料……”“你乾嗎罵我?”雅科夫覺得奇怪,“男人都是同一棵橡樹上的果實。你彆罵人,你怎麼罵,我也不會變得好些……”這個人立刻把我牢牢吸引住了。我以一種難於消除的驚訝看著他,張著嘴聽他說話。我想,他身上有一種其特有的堅固的生活知識。他對誰都用“你”稱呼,對誰都同樣地從其毛茸茸的眉毛下正麵直視。無論是船長、餐廳管事、頭等艙的重要旅客,他都拿他們同自己、水手、食堂仆役、統艙旅客等同等看待。他經常站在船長或機師麵前,把猿人似的長胳膊抄在背後,默默地聽著他們罵他偷懶,或罵他玩牌作弊贏人家的錢;他就是站著聽。顯然,任何斥罵對他都不起作用;就是嚇唬他,說下一個碼頭就攆他上岸——他也不怕。他身上有一種與大家完全不同的東西,就跟那位“好事情”一樣;看來,他也堅信自己有這種特點,並堅信彆人不能了解他。我從未見過這個人受過委屈,或陷入過沉思,也記不得他曾長時間地沉默過。話常常從他那滿是胡髭的嘴裡流出來,甚至仿佛是違反他自己的意願,小溪似的滔滔不絕地流著。當彆人罵他,或聽到什麼有趣的故事時,嘴唇便微微地動起來,好像他在默默地背誦著他所聽到的話,或者是輕輕地繼續說著自己的話。每天值完班之後,他便從鍋爐房裡爬上來,赤著腳,汗涔涔的,滿身油汙,穿一件沒有腰帶的濕襯衣,袒露著卷毛密布的胸膛,接著立即就響起了他那平板、單調而又沙啞的嗓音。他的話語像下雨似的灑落在甲板上。“你好,老媽媽,你到哪兒去?去契斯托波爾嗎?我知道,我在那裡待過,在一個富裕的韃靼人家裡當過長工。這個韃靼人名字叫烏桑·古巴依杜林,有三個老婆,是個老頭子,身體很結實,紅紅的臉。還有一個年輕的女人,頂好玩,也是韃靼娘們,我跟她胡搞過……”他什麼地方都到過,走到哪兒都跟女人亂搞。他講起這些事來,心平氣和,泰然自若,好像一生中從未受過委屈,也未挨過罵。過了一會兒,他的聲音又在船尾的什麼地方響起來了:“玩牌的都是些規矩人!賭錢,玩三張,玩皮條。哎呀!玩牌真有趣,坐著就能掙錢,就是商人做生意……”我發現,他很少用好、壞、糟糕這些字眼,幾乎總是說好玩、開心、有趣。對他來說,漂亮女人是好玩的蝴蝶,是豔陽天,是令人開心的日子。他最常說的是:“我不在乎!”大家都認為他是個懶鬼,我卻覺得,他跟大家一樣,在爐灶口,在地獄般悶人和發臭的高溫中乾自己的重活還是儘心儘力的。我不記得他像其他鍋爐工那樣叫過苦。有一天不知是誰偷了一位老年女乘客的錢包。那是一個晴朗、幽靜的傍晚,大家都過著溫馨和睦的生活。當時船長送給了老太太五個盧布,旅客們也相互募捐了一些錢。當大家把錢交給老太太時,她向大家又是畫十字,又是彎腰行禮,說:“親人們,這比我原來的還多出三盧布十戈比。”有一個人高興地喊道:“你全都拿去吧,老婆婆,還說這乾啥呀!三盧布是很有用的……”也有人謙和地說:“錢跟人不一樣,不會嫌多的……”這時雅科夫走到老太太跟前,認真地說:“把多出的錢給我吧,我拿去打牌!”大家都笑起來,以為司爐在開玩笑,但他卻堅持地勸說已陷入尷尬的老太太:“給我吧,老婆婆!你要錢乾什麼呢?你明天就要進墳墓了……”大家臭罵他一頓,把他趕走了。他搖搖頭,驚奇地對我說:“這幫人真怪!乾嗎要管彆人的閒事?老婆子自己說這些錢是多餘的!可是這三個盧布對我來說,卻是一大慰藉……”對於錢,大概隻要看到它的外形他就感到快慰。他喜歡一邊說話一邊拿褲子去擦拭銀幣或銅幣,把它擦得亮亮的,然後抖動著眉毛,用彎曲的手指把它拿到其翹鼻子的臉前,仔細地端詳著。不過他並不吝嗇錢。有一天他建議我跟他賭錢,我說我不會賭。“你不會?”他很驚訝,“你怎麼不會?還是一個識字的人呢!那我來教你,讓我們先賭糖吃……”他贏了我半磅方塊糖,並把糖全部塞進毛茸茸的嘴裡去了。後來他看我會賭了,就提議說:“現在我們來正經賭一把吧,賭錢!有錢嗎?”“有五盧布。”“我有兩盧布。”不用說,他很快就讓我輸光了。我想贏回來,便把一件腰間帶褶的上衣作五盧布的賭注押上,也輸了,於是又把一雙新靴子作三盧布的賭注,又輸了。這時雅科夫不高興地甚至生氣地對我說:“不,你不會賭,太急躁了,一下子就把衣服、靴子都輸光了。我不要你這些東西,你把衣服、靴子拿回去,錢我還給你四個盧布,隻要你一個盧布,作為學費……好嗎?”我非常感激他。“我不在乎!”他說,作為對我的感激的回答,“玩就是玩唄,也就是逗逗樂罷了,你卻把它當成打架一樣,太急躁。就是打架,也不能著急,瞧準了再打!你還年輕,應該牢牢地把握住自己,一次不成,五次不成,就來七次,七次之後就得住手,退出。等你冷靜下來再去!這才是玩啊!”我越來越喜歡他,可同時又不喜歡他。他講的東西有時很像我外祖母講的,裡麵有許多吸引我的地方,但是他那極濃重的、看來是一生也改不了的對人的冷漠態度,卻令人生厭。有一次,太陽快要落山的時候,有一個二等艙的乘客,是彼爾姆的商人,又高又胖,他喝醉了,掉進水裡,在金紅色的河麵上手抓腳蹬地掙紮。輪船立即關了機器,停了下來,輪子下麵冒出一團團雲霧般的泡沫。落日的餘暉把它染成血紅的顏色。在這翻騰的血色中,離船尾遠遠的地方,有一個黑色的人體,河麵上傳來動人心魄的尖叫聲。旅客們也喊叫著擠到船邊或船尾上。落水者的一個同伴是個棕紅色頭發的禿頂的人,也喝醉了。他用拳頭擊打大家,擠在船邊喊道:“滾開,我馬上去救他……”已經有兩個水手跳進了水裡,並遊到離落水者不遠的地方了。這時人們從船艄上放下了一隻舢板。在船員們的叫喊聲和婦女們的尖叫聲中,人們聽到了雅科夫的像流水一樣鎮定自若而略顯沙啞的聲音:“他會淹死的,肯定會淹死,因為他穿著長外衣!穿長外衣一定會淹死;好比女人,女人為什麼比男人淹死得快呢?因為女人穿著裙子。女人掉進水裡,就像一普特重的砝碼,馬上就沉到底……你們看,他馬上就要沉下去了,我沒有瞎說吧……”那個商人真的沉沒了,大家找了兩個鐘頭,也沒有找到他。他的同伴酒醒了,坐在船尾上,氣喘籲籲,喃喃地抱怨說:“竟出了這種事!現在怎麼辦呢?啊,我怎麼對他親人說呢?啊,他的親人……”雅科夫走到他的跟前,雙手疊在背後,安慰他說:“沒有什麼,買賣人!誰也不知道,他注定在什麼地方死。有的人吃了蘑菇就死了!可成千上萬的人吃了蘑菇都沒有事,就他一個人死了!那麼是蘑菇的問題嗎?”他塊頭又大又結實,像磨盤一樣立在商人麵前。他的那些話像糠秕似的撒在商人的身上,開始時商人在默默地哭泣,用寬大的手掌擦拭著胡須上的淚水,靜靜地坐著,接著便吼起來:“魔鬼,你乾嗎要折磨我?正教徒們,把他趕走,不然,要遭災的!”雅科夫靜靜地走開了,說道:“真是怪人!人家好心對他,他卻冥頑不化……”有時候我覺得司爐工很傻,但我更多地想到,他是在故意裝傻。我很想打聽他是如何浪遊各地的,看到了些什麼,但收效甚微。他抬起頭來,稍稍張開其狗熊似的黑眼睛,用一隻手撫摸著毛茸茸的臉,拖長聲調地回憶說:“老弟,人這東西到處都是,像螞蟻一樣!這裡那裡都是人。我說呀,他們都是無謂奔忙!最多的當然是農民,簡直就像秋天的落葉,到處都是。見過保加利亞人嗎?我可見過保加利亞人,也見過希臘人。就是塞爾維亞人、羅馬尼亞人以及各種茨岡人我也見過,他們人很多,各色各樣!他們是些什麼樣的人呢?還能什麼樣呢?住在城市的是城裡人,住在鄉村的是鄉下人,跟我們這裡完全一樣,有許多相似的地方,有些人甚至說我們的話,隻是說得不好。比方韃靼人或莫爾多瓦人就是這樣。希臘人不會說我們的話,他們說得又快又不清楚,好像也是說話,可就是不知道說些什麼——聽不懂。跟他們說話必須打手勢。我認識的那個小老頭則假裝聽得懂希臘人說話,嘴裡嘟嚕著卡拉馬拉和卡裡梅拉什麼的。他是個很狡猾的老頭兒,把那些人蒙得夠嗆!……你還要問——他們怎麼樣?怪人,他們還能怎麼樣呢?當然,他們的頭發是黑的,羅馬尼亞人的頭發也是黑的,他們是同一種信仰;保加利亞人的頭發也是黑的,不過他們的信仰卻跟我們一樣,而希臘人則跟土耳其人一樣……”我覺得他沒有把他知道的全說出來,還有一些話他不想說。從雜誌的插圖裡我知道,希臘的首都雅典是一個古老而又非常美麗的城市,但是雅科夫卻不信任地搖搖頭,否定了雅典。“老弟,你這就受騙了,沒有什麼雅典,隻有雅封,它不是城市,而是一座山,山上有修道院,彆的什麼也沒有。人們稱它為雅封聖山,有這個山的畫片,那個老頭兒就在賣這種畫片。有一個城市叫貝爾格萊德,就在多瑙河邊上,像雅羅斯拉夫爾或尼日尼一樣。他們的城市外表平平常常,可農村就是另一回事了!女人也很漂亮,那裡的女人,簡直有趣得要命!為了一個女人,我差點兒留在那裡了。等一等,她叫什麼名字來著?”他用手掌使勁地搓自己的盲人似的臉,硬毛發出沙沙聲,而他的喉嚨裡也發出一種破鈴鼓似的笑聲。“人是健忘的!要知道,當我跟她……分手時,她哭了,我也哭了,真的……”他很平靜地、不知羞恥地教我如何去玩女人。我們坐在船艄上,迎來了溫暖的月夜,在銀白色的河水後麵,長滿青草的河岸隱約可見;山岡那邊閃爍著黃色的燈火,像是一些被大地俘獲了的星星。周圍的一切都在活動,不眠地抖動著,過著寧靜而又生生不息的生活。在這種可愛而鬱悶的靜寂中,又響起了沙啞的話音:“有時候,她張開雙臂,像釘十字架那樣釘在你身上……”雅科夫的話雖然說得不知羞愧,卻並不令人生厭,話裡沒有吹噓的東西,也沒有殘忍的東西,隻鳴響著某種質樸的、多少帶點悲傷的成分。天上的月兒也不知害臊地赤著身子,撩動人心,讓人產生某種哀怨的感覺,使我隻想起好事,最好的事——瑪爾戈王後和真實得難於忘懷的詩句:“隻有歌兒需要美,”“美卻不需要歌兒……”我像抖掉瞌睡那樣抖掉這種幻覺,重新向司爐追問他的經曆和見聞。“你是個怪人,”他說,“跟你說什麼好呢?我什麼都見過。你問我見過修道院沒有?我見過。你問下等酒館怎麼樣?我也見過。老爺們的生活,莊稼人的生活我全都見過。肚飽肚饑的日子都過過……”他像走過一條架在深溝上的搖搖欲墜的險橋一樣,慢慢地回憶著:“好,就舉個例子吧。當我由於偷馬被關進局子裡時,我就想:我要被充軍到西伯利亞去了!而警察局局長,由於其新房子裡的爐子漏煙而罵人,我就對他說:‘老爺,這個我能修好。’他卻吆喝我說:‘你住嘴!連最優秀的工匠對它都毫無辦法……’我又對他說:‘有時候,牧羊人要比將軍聰明。’我當時覺得,反正是要被送到西伯利亞去了,所以對什麼事都非常大膽。他說:‘好吧,那你就去試試吧,要是你弄得更糟糕,我就敲碎你的骨頭!’兩個晚上我就把事情做好了。警長非常驚訝,大聲喊道:‘啊哈,你這個傻瓜、笨蛋,原來是個工匠!那你為啥去偷馬呢?這是怎麼一回事?’我說:‘那是我做了蠢事。’他說:‘真是蠢事,我很同情你!’唔,他都說同情我,瞧見了嗎?當警察的按職責是無情的,可他卻同情起我來了……”“那又怎麼樣?”我問道。“沒有什麼。他同情我了,還要怎樣呢?”“乾嗎同情你呢,你不過是一塊石頭罷了!”雅科夫溫厚地笑笑說:“真是怪人!說我是石頭。可石頭你也得同情,石頭也有用得著的地方。街道就是用石頭建造的。任何材料都要愛惜,沒有一樣東西是白白地存在的。沙子是什麼?可沙子上麵也會長出小草來……”司爐這麼一說,我就更加明白了:他一定知道某種我所不理解的東西。“你覺得廚師怎麼樣?”我問他。“你是說‘狗熊’嗎?”雅科夫冷漠地說,“對他有什麼想法?目前什麼也沒有。”這是實話。伊萬·伊萬諾維奇這麼嚴格正派的人,沒有什麼可以指摘的。他身上隻有一點是很有趣的:他不喜歡司爐,老是罵他,卻又經常請他喝茶。有一天他對司爐說:“如果現在還有農奴製度,而且我又是你的老爺的話,對於你這樣好吃懶做的人,我會每星期鞭打你七次!”雅科夫嚴肅地說:“七次——太多了一些!”廚師不知為什麼一邊罵他,一邊又給他吃各種東西。他粗暴地塞給他一塊吃的,並且說:“啃去吧!”雅科夫就慢慢地啃著,說:“多虧了你,我長了不少力氣,伊萬·伊萬諾維奇!”“有力氣,對你這個懶漢來說,又有啥用?”“怎麼沒有用呢?我會活得更長久……”“魔鬼,你活著乾什麼呢?”“魔鬼也要活著。難道活著不是很好玩嗎?伊萬·伊萬諾維奇,活著非常開心!……”“真是個白癡!”“什麼?”“白——癡。”“這是個什麼詞。”雅科夫感到奇怪。“狗熊”便對我說:“你想想:我們在地獄般灼熱的爐灶邊把血抽乾了,把骨頭烤酥了,而他卻像豬一樣還在大吃大嚼!”“各人有各人的命。”司爐一邊咀嚼著食物,一邊說。我知道,在爐口前燒火比在爐灶台上乾活更辛苦更熱。有幾次夜裡跟雅科夫一起嘗試過“燒火”的滋味。我感到奇怪的是,為什麼他不願意把乾這種活的苦楚告訴廚師呢?不,這個人一定知道點什麼特彆的事情……船長、輪機長、水手長和所有不偷懶的人都罵過他。奇怪的是,為什麼不開除他呢?司爐們對他的態度顯然要好一些,雖然他們也笑他的饒舌和打牌。我問過他們:“雅科夫是好人嗎?”“雅科夫?沒有什麼。他不會得罪人,你怎麼擺布他都可以,就是把一塊燒紅的炭火放在他懷裡他也不會……”儘管司爐工的活很重,儘管他有像馬一樣的胃口,但他的睡眠卻很少——換班回來,常常衣服也不更換,滿身汗水,臟得很,就到船尾去站一整夜,跟旅客們聊天、打牌。他站在我前麵,像一個上了鎖的木箱子,我覺得在這個箱子裡麵,藏有我所要的東西,我一直在尋找鑰匙,要把箱子打開。“老弟,你想要什麼?我無法理解。”他用那藏在眉毛下的讓人看不見的眼睛仔細地打量著我,問道,“是的,地方我的確遊曆過不少,還有什麼呢?你真是怪人!你最好還是聽我講講我親身經曆的一件事吧。”於是他就講起來了:在一個縣城裡,住著一位害肺病的青年法官,他的老婆是德國人,身體健康,沒有孩子。這個德國女人愛上了一個賣布的商人。但是商人已經結婚,而且老婆很漂亮,已經有三個孩子。商人發現德國女人愛上他後,便想捉弄她一下:他叫她夜裡到他花園裡來,自己又另約了兩個朋友,讓他們藏在花園的灌木叢中。“妙哉!德國女人來了,他們談了起來,說這說那。她說:我全都屬於你了!他卻對她說:太太,我可不能答應你,我是有老婆的人了,我替你邀請了兩位朋友,他們中,一個是老婆死了,另一個是單身漢。德國女人‘啊’了一聲,便給商人的嘴臉一個巴掌,他從板凳上摔了下來,她便揪住他,用鞋和鞋後跟踩他的臉!她是我領來的,我當時是法官家看院子的人。我從籬笆縫裡一看,看見裡麵亂成一團。當時兩個朋友跳了出來,揪住她的辮子,我也跳過籬笆,把他們推開,對他們說:‘喂,商人先生們,不能這樣!太太是真心來找他的,他卻想出這種不要臉的把戲。’我領她回去;他們則用磚頭砸傷了我的頭……她懊喪莫及,六神無主地在院子裡打轉,並對我說:‘我要回家去,回德國去,雅科夫,我丈夫一死,我就回去!’我對她說:‘當然,應當回去!’法官死後,她就回去了。她是一位溫柔、聰明的女人,她丈夫對人也很親切,願上帝給他安寧……”我疑惑不解,不大理解這個故事的意義,所以我沉默不語。我感到這裡麵似乎有點我熟悉的、無情的和荒唐的東西,可是我能說什麼呢?“這個故事好嗎?”雅科夫問道。我說了幾句,憤慨地罵了幾聲,但他卻平靜地解釋說:“酒足飯飽的人什麼都滿足了,有時就想開開心,但是並不成功,他們不會。買賣人當然是嚴肅的人,做生意要花不少腦筋。靠腦子生活是很枯燥的,所以就想玩玩遊戲。”船體後麵全是泡沫,河水流得很急,可以聽見水的奔騰聲。黑色的河岸慢慢地向後退,甲板上的旅客們在打鼾。在那些長凳子和熟睡的人體之間,有一個身材高大的乾瘦的女人悄悄地走來,正向我們靠近;她穿一件黑色連衣裙,花白的頭上沒有戴頭巾。司爐用肩膀碰了我一下,小聲說:“瞧,這個女人感到寂寞了……”我覺得,彆人的寂寞倒使他開心。他講了很多故事,我都貪婪地聽著,他講的所有故事我都很好地記得住,可就是不記得有一個快活的故事。他講得比書本裡還要心平氣和。在書本裡我常常體會到作家的感情,作家的喜怒哀樂。這個司爐卻不笑,也不評論,沒有一件事能使他生氣或明顯地使他高興;他講話就像是站在法官麵前的一個冷漠的證人,是與原告、被告、法官都毫無關係的人……這種冷漠越來越引起我難耐的苦惱,使我對雅科夫產生一種憤怒的厭惡感。生活像鍋爐底下的火一樣在他麵前燃燒。他站在爐門前,粗糙的熊掌般的爪子握著木槌,輕輕地敲擊著噴嘴的開關,增加或減少所需要的燃料。“他們欺負過你嗎?”“誰敢欺負我?要知道,我強壯有力,我能給他們一下……”“我不是說打架,而是靈魂方麵——受過欺負沒有?”“靈魂是不可以欺負的,靈魂不容許欺負。”他說,“無論怎樣你都彆去碰人的靈魂……”甲板上的乘客們、水手們,所有人都像談論土地、工作、麵包及女人那樣那麼多那麼經常地談論靈魂。在普通人的言談中,靈魂是個常用詞,像五戈比的硬幣那樣流行。我不喜歡人們把這個詞隨便掛在滑溜溜的舌頭上,每當莊稼漢罵娘時,都要辱罵到靈魂,不管是惡意的還是善意的——我都感到痛心。我記得十分清楚,我的外祖母在談及靈魂時是何等的小心謹慎。她說靈魂是愛情、美和快樂的神秘的儲存器。我曾相信,好人死後白衣天使就會把他的靈魂送到藍天上我外祖母的善良的上帝那裡去,上帝會親切地歡迎他說:“怎麼樣,我的親愛的,怎麼樣,我的聖潔的,受儘了折磨,吃儘苦頭了吧?”於是他就把六翼天使的翅膀送給了靈魂——六個白色的翅膀。雅科夫·舒莫夫談到靈魂時也是那麼小心謹慎,像我的外祖母一樣。他很少談,而且不樂意談到靈魂;罵人的時候也不牽及靈魂。當彆人議論靈魂時他就耷拉著像牛一樣的紅脖子,默不作聲。當我問他什麼是靈魂時,他回答說:“是一種精氣,是上帝的氣息……”我還不滿足,再追問他時,這個司爐低下頭說:“老弟,關於靈魂的事連神父也不大清楚,這是一種秘密……”他使我經常地想著他,努力去理解他,可是這種努力卻徒勞無益。他那粗壯的身影也老是擋著我的視線,讓我除他之外,什麼也看不見。餐廳管事的老婆對我的態度親切得有點可疑。每天早晨,我都得侍候她盥洗。這本是二等艙女仆魯莎的活。魯莎是個乾淨快活的姑娘。在狹小的艙室裡,我就站在上身赤裸的餐廳管事老婆的身邊,看見她那像發過頭的麵團一樣鬆弛的黃色肉體,心裡非常厭惡,並不禁想起了瑪爾戈王後那鑄鐵般黝黑的身體。餐廳管事老婆的話還特彆多,時而嘮叨、埋怨,時而生氣、嘲諷。我聽不懂她說話的意思,儘管我遠遠地也能隱約地猜想到那可憐、可卑而又可恥的含義。不過我並不憤懣,我的生活離餐廳管事老婆,離船上發生的事情很遠。我好像是在一塊長滿青苔的巨石後麵,巨石擋住了我,看不見那日夜漂流、不知去向的整個世界。“咱們的加夫裡洛芙娜全身心地愛上你了,”我好像是在夢中聽到魯莎的譏諷話,“張開你的嘴,吞下這幸福吧……”不僅她譏諷我,而且整個餐廳的茶房都知道餐廳管事老婆的這個弱點。廚師緊皺眉頭說:“這婆娘什麼都吃過——現在想吃餡餅,想吃蛋糕了!這種人哪……彼什科夫,你可要當心,不僅要睜大兩隻眼,要睜大三隻眼才行……”連雅科夫也以父輩的姿態勸導我:“當然,要是你再長兩歲,我也就不這麼說你了,不過,如今像你這樣的年紀,我勸你還是彆上鉤的好!不然,你就隨便吧……”“彆說了,”我說,“這種下流事……”“當然……”但是他立刻又用手指搔搔緊貼在頭上的頭發,說了幾句圓滑的話:“不過你也得理解她,她現在過得很寂寞、冷清……就是一條狗,也喜歡有人愛撫它,何況是人呢!女人是靠愛撫活著的,就像蘑菇需要潮濕一樣。她自己也害臊,可是有什麼辦法呢?肉體要求愛撫,僅此而已……”我緊盯著他那雙不可捉摸的眼睛,問道:“你可憐她?”“我?難道她是我的母親?人家連母親都不同情,可你……怪物!”他像破鈴鐺似的笑了笑。有時我望著他,自己好像掉進了一個無聲的空虛中,掉進了無底深淵裡和黑暗裡。“大家都結婚,而你,雅科夫,為什麼不結婚?”“我乾嗎要結婚?女人我隨時都可以搞到,這要感謝上帝。很簡單……結了婚的人就得定點居住,當農民。可是我的土地又差又少,就是這一點點土地也被叔父占去了。我哥哥當兵回來,與叔父爭吵,打官司,用棍棒打了他的腦袋,流了血,為此哥哥坐牢一年半。從牢裡出來後,還是一條路,再次坐牢。他的老婆年紀輕輕的,挺招人喜歡……唉,有什麼好說的呢!結了婚,就意味著待在自己的窩裡當主人,可是當兵,又不能做自己生命的主人。”“你祈禱上帝嗎?”“真怪!當然祈禱……”“怎樣祈禱?”“各式各樣。”“你念什麼禱告文?”“禱告文我不懂,老弟,我隻是簡單地說:天主耶穌啊,憐惜活人,讓死者安息。主啊,保佑我們不要生病……也許我還說了些什麼……”“什麼?”“總之,想說什麼就說什麼!不論說什麼,他都聽得到的!”他對我很親切,帶一種好奇心,就像對待一隻聰明的會逗人樂的小狗。我夜間有時和他坐在一起,他身上散發出一股石油味、焦糊味及大蔥味。他喜歡吃大蔥,吃生蔥就像吃蘋果一樣。有時他會突然求我:“喂,阿列哈(阿廖沙的昵稱。),隨便念首詩聽聽吧!”我記住了許多詩,此外我還有一個厚厚的本子,裡麵抄了許多我心愛的東西。我給他念《魯斯蘭》時,他一動不動地聽著,閉上眼睛,也不說話,屏住有點沙啞的呼吸,然後小聲地說:“很喜歡,寫得很流暢!是你自己編的吧?是普希金的詩嗎?有一位叫穆欣-普希金的老爺,我見過他……”“不是那個。我說的普希金早就被打死了!”“為什麼?”我像瑪爾戈王後對我講的那樣,簡略地對他說了。雅科夫聽著,然後平靜地說:“有好多人都是為了女人而活活地丟了命……”我經常把從書上讀到的故事轉述給他聽。我把這些故事混合在一起,編成一個很長很長的故事,裡麵既有令人不安的美好生活,也有充滿火一樣激情的各種狂熱的英雄業績、貴族式的風雅、童話般的成就、決鬥與死亡、高尚的辭藻與卑劣的行為。在這些故事中,我拿羅堪博爾(法國作家德·泰爾萊利(1829-1871)的驚險《羅堪博爾曆險記》裡的主人公。)代替了拉·莫爾和漢尼拔爾·柯羅納爾(大仲馬的《瑪爾戈王後》中的人物。)等騎士形象,由路易十一(路易十一是1461-1483年間的法國國王。)代替了葛朗台(葛朗台是法國作家巴爾紮克的同名中的主人公。)的父親,把騎兵少尉奧特列塔耶夫(奧特列塔耶夫是法國作家庫古謝夫同名中的主人公。)同亨利四世(亨利四世是1589-1610年間的法國國王。)混淆了起來。這個長故事,憑借我的靈感,改變人物的性格,變換事件,成了我個人的世界,跟外祖父的上帝一樣,在這裡我是自由的,可以玩弄一切。這種書上的混亂並不妨礙我看見現實的本來麵目,也不減弱我去了解活人生活的願望,而是用一種透明卻又不能穿透的雲把我蓋住,使我能夠防禦許多容易傳染的汙穢和有害的生活毒素。書籍使我成了不易受到種種病毒侵害的人。我懂得人們怎樣相愛,怎樣受苦,不能逛妓院;廉價的淫蕩引起我對它的厭惡和對樂此不疲的人的憐憫。羅堪博爾教我做一個堅強的人,不要屈服於環境。大仲馬的主人公們讓我產生某種去為重要而又偉大的事業獻身的願望。快活的皇帝亨利四世就是我心愛的英雄。我覺得貝朗瑞的一首名歌就是歌頌他的:“他給農民許多福利,”“自己也愛喝上兩杯,”“要是人民全都幸福,”“皇帝為何不可喝醉?”這些都把亨利四世寫成接近人民的好人。他像太陽一樣光輝。他使我相信法蘭西是全世界最美麗的國家,是騎士的國家,不論他們穿上皇袍還是穿農民服裝,都同樣高尚。安日·皮杜(大仲馬同名的主人公。)也跟騎士達達尼揚(大仲馬《三個火槍手》中的人物。)一樣。亨利被殺死時,我傷心痛哭,並且切齒痛恨拉瓦裡雅克。在我給鍋爐工講的故事中,這位皇帝永遠都是主要的主人公。我覺得雅科夫好像也愛上了法國的“亨利皇帝”。“亨利皇帝是好人,跟他在一起,哪怕去捕魚或乾什麼都行。”他說。聽故事時他不大聲驚歎,也不提問題來打斷我,而是默默地低頭聽著,臉上毫無表情,像一塊長了青苔的石頭。但當我有時講話突然中斷時,他馬上就會問:“完了嗎?”“還沒有。”“那你彆停下來呀!”談到法國人時,他喘著氣說:“他們過得很涼快……”“什麼意思?”“瞧,我們在火熱中生活、做工,他們卻過著涼快的生活,而且他們什麼事也不做,隻是喝酒、遊玩——多舒服的生活!”“他們也乾活。”“從你講的故事中,我可看不出來呀!”鍋爐工公正地指出。於是我突然明白過來,在我讀過的書中絕大部分幾乎都沒有提到這些高貴的主人公是如何工作和靠什麼勞動生活的。“喂,我想睡一會兒覺。”雅科夫說,就在坐著的地方躺下來,一分鐘之後,便均勻地打起鼾來了。秋天,卡馬河兩岸變成了棕紅色,樹木則染上了金黃色,斜陽的光線也開始變白了,這時雅科夫突然下船走了。在這之前的一天他還對我說:“後天咱們就要到彼爾姆了,上澡堂裡痛痛快快地洗個熱水浴,然後再到一個有音樂的餐館去——多開心呀!我喜歡看樂器演奏。”可是到了薩拉普爾時,船上上來一個大胖子,他長著一副女人的麵孔,肌肉鬆弛,沒有胡子,也沒有唇髭,穿一件暖和的長衫,戴一頂有護耳的狐皮帽,這就使得他更像一個女人了。他馬上占了廚房旁邊的一張桌子,那裡比較暖和一些,並要了茶具,連衣扣都沒有解開,帽子也沒有摘掉,大汗淋漓地便喝起黃色飲料來。秋天的烏雲不停地灑著細雨。當這個人用方格手帕去擦臉上的汗水時,雨好像就下得小一些了,而當他再次出汗時,雨好像又變大了。很快雅科夫便出現在他的身邊。他們在查看日曆上的地圖。這位旅客用手指指著地圖,雅科夫則平靜地說:“有什麼呀!沒關係。這個我不在乎……”“那就好。”這位旅客尖聲地說,把日曆放進鞋邊打開的皮袋裡。他們一邊小聲地交談,一邊喝茶。雅科夫上班之前我問過他,這是什麼人。他笑笑回答說:“表麵上是隻鴿子,其實是閹割派教徒。是從西伯利亞來的,遠著呢!真有趣,他是按計劃生活的……”他離開我走了,抬起那雙像馬蹄一樣的又黑又硬的腳跟踏在甲板上,發出咚咚響聲,但又停下來,搔搔他的腰說:“我決定到他那裡去打工了。我們到了彼爾姆就上岸。啊哈,再見了!先坐火車,然後坐船,再騎馬,好像需要五個星期。瞧,這個人住得多遠……”“你認得他嗎?”雅科夫的突然決定讓我感到驚奇,所以我問他。“哪裡認得呢?從未見過麵,他那地方我也沒有去過……”次日早晨,雅科夫穿著滿身油漬的短皮襖,腳上套著一雙破皮鞋,戴上“小熊”那頂沒有帽沿的破草帽,伸出他那生鐵般的手指握著我的手說:“跟我一起走吧,好嗎?小鴿子,隻消一句話,他就會把你帶走。你願意的話,我就對他說。他會割掉你身上那個多餘的東西,把錢給你。他們頂喜歡乾這種事。把你閹了,他們還獎勵你……”閹割派教徒腋下挾著一包白白的東西,站在船舷邊,用無神的眼睛望著雅科夫,身體腫脹得像浮屍一樣。我小聲罵了他。雅科夫又一次緊握了我的手。“由他去吧,沒關係!各拜各的神,與我們何乾?再見吧!祝你幸福!”雅科夫·舒莫夫像熊一樣倒倒腳便走了,在我的心裡留下一種不輕鬆的複雜的感情:既有點可憐司爐,又有點惱恨他,回憶起來還有點忌妒他,而想到他為什麼要到不知道的地方去時,心裡又有點不安了。雅科夫·舒莫夫究竟是什麼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