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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間 高爾基 6882 字 1天前

還在裁縫太太搬走之前,我老板住所下麵就住了一位黑眼睛的年輕夫人,帶著她的小姑娘和母親。她母親是一位白頭發的老太太,整天叼著一支琥珀煙嘴抽煙。夫人的模樣兒很漂亮,愛發號施令,很驕傲。她說話的聲音低沉、悅耳,看所有的人時都昂著頭,稍稍眯著眼睛,好像人家離她很遠,看不清楚似的。有一個黑皮膚的士兵丘菲亞耶夫每天都牽著那匹細腿的紅毛馬到她門口來,夫人穿著很長的銀灰色的天鵝絨的連衣裙,戴一雙喇叭形的白手套,穿一雙黃色皮靴來到門口,一手提著裙子並拿一根柄上鑲有紫色寶石的馬鞭,另一隻小手則親切地撫摸著那匹齜著牙齒的馬臉。馬用火紅的眼睛望著她,全身都在抖動,用蹄子輕輕地擊打著被踩實了的土地。“羅貝爾,羅——貝爾。”她小聲地說,並用力地拍打著馬兒彎曲得很好看的脖子。然後她一隻腳踩在丘菲亞耶夫的膝頭上,靈巧地跳上馬鞍,馬便得意揚揚地跳舞似的在堤岸上跑起來。她坐在馬鞍上輕鬆自由,就好像長在馬鞍上了。她真的很漂亮,那是一種罕見的美,這種美任何時候都會給人一種全新的從未有過的感覺,讓人充滿陶醉的快樂。望著她,我就在想:狄安娜·普瓦提埃(法國作家大仲馬(18《兩個狄安娜》中的主人公。)、瑪爾戈王後(大仲馬同名中的女主人公。)、拉·瓦爾埃爾(大仲馬長篇《二十年後》中的主人公。)少女以及其他曆史裡的美女、女主人公,大概就是跟她一樣美麗。在她的周圍總是圍著一群駐紮在城裡的師部的軍官,每天晚上都在她家裡彈鋼琴、拉提琴、彈吉他、跳舞和唱歌。在她身邊轉得最勤的是那位短腿少將奧列索夫。他是一個矮胖子,紅臉膛,灰頭發,滿身油汙,很像輪船上的司機,他吉他彈得很好。他對這位夫人順從得像一個忠實的奴仆。夫人的五歲的小女孩長得胖胖的,卷頭發,像媽媽一樣,幸福而又漂亮。她那雙很大的藍眼睛總是用一種期待的目光嚴肅而又平靜地張望著。在她身上有一種非孩提時的那種沉思。小女孩的外婆從早到晚都跟著愁眉苦臉、沉默不語的丘菲亞耶夫和胖胖的斜視眼的女仆一起忙於家務。由於沒有保姆,小女孩幾乎沒有人照看,整天就在大門口或對麵的木頭堆裡玩耍。我常常晚上出來跟小女孩玩。我很喜歡這小女孩,她也很快就跟我混熟了。我給她講故事時,她就靠在我手臂上睡著了。每當她睡著後,我便抱她到她家裡的床上去睡。不久便形成了這樣的習慣:每次睡覺前一定要我去向她告彆。我去了,她就正經地伸出胖胖的小手說:“明天見!外婆,該說什麼話呀?”“上帝保佑你。”外婆一邊說,一邊從嘴裡和鼻子裡吐出一團藍灰色的煙來。“上帝保佑你到明天,我要睡覺了。”小女孩重複說完之後就鑽進綴有花邊的被子裡去了。外婆提醒她說:“不是到明天,而是永遠!”“難道明天不是永遠有的嗎?”她喜歡“明天”這個詞兒,把一切她喜歡的東西都搬到未來中去,把摘來的花,把折來的樹枝都插在土裡,說:“明天,這裡就是花園了……”“明天什麼時候,我也買一匹馬,並像媽媽那樣,騎在馬上……”她很聰明,但不很快活,常常在玩得正歡的時候,忽然沉思起來,出人意料地問道:“為什麼神父的頭發像女人的一樣?”當蕁麻紮痛她時,她就用指頭指著蕁麻說:“當心,我去祈禱上帝,上帝會懲罰你的,上帝可以懲罰所有的人,連媽媽也能懲罰……”有時候,一種淡淡的嚴肅的哀愁向她襲來,這時她就會緊緊地靠著我,用其藍色的充滿期待的眼睛注視著天空,說:“外婆常常生氣,媽媽卻從不,她總是笑。大家都喜歡她,所以老是很忙,老有客人來;客人們都看著她,因為她漂亮。她是可愛的媽媽。奧列索夫也這麼說:可愛的媽媽!”我非常喜歡聽小姑娘說話,她給我打開了一個陌生的世界。她總是很願意講她母親的事,講了很多。因此在我眼前隱約地展現了一種新的生活,使我重新想起了瑪爾戈王後。這就更加深了我對書籍的信任,乃至對生活的興趣。有一天傍晚,我坐在門廊前等著去奧特科斯散步的老板一家人回來,小姑娘正在我手裡打瞌睡。她媽媽騎著馬過來了,輕輕地跳下馬,抬起頭便問道:“她怎麼啦——睡著了?”“是的。”“啊,真的……”丘菲亞耶夫跑了過來,接住馬,夫人把鞭子往腰帶裡一掖,伸開兩手說:“把她給我!”“我自己把她抱過去!”“喔!”夫人像催馬走那樣對我喊了一聲,一腳踏在門廊台階上,跺了一下腳。小姑娘醒了,眨眨眼,看著母親,並雙手伸向母親。於是母親抱她走了。我已經習慣了被人吆喝,但連這位夫人也這樣吆喝我——我覺得有點不舒服。其實她隻要隨便吩咐一聲,人家也會聽她的。過了幾分鐘,那個斜視眼的女仆來叫我,說是小姑娘撒嬌,不肯去睡,因為還沒有跟我道彆。在她媽媽麵前我不無自豪地走進客廳裡。小姑娘坐在媽媽的膝頭上。媽媽正靈巧地替她脫衣服。“喂,你瞧,”媽媽說,“他來了,這是個怪物!”“這不是怪物,是我的小夥伴……”“原來是這樣!很好,那你就拿點什麼東西送給你的小夥伴吧,你願意嗎?”“是的,我願意!”“很好,這我來辦,你現在去睡覺。”“明天再見,”小姑娘說,向我伸過手來,“上帝保佑你,明天見……”夫人驚訝地喊了一聲:“這是誰教你的——是外婆嗎?”“是……”小姑娘進去後,夫人用手指招呼我去。“送你點什麼呢?”我對她說,什麼也不要送我,隻是能否借我一本什麼書看。她用暖和而又有香水味的手指將我的下巴向上提了一下,帶著愉快的微笑問我:“原來這樣,你喜歡看書,是嗎?你看過些什麼書呢?”她笑的時候變得更美了。我靦腆地對她說了幾部的書名。“你喜歡它們什麼呢?”她雙手放在桌子上問我,手指頭微微顫動著。從她身上散發出一種什麼花的濃烈的甜香味,奇怪的香味中還夾雜著馬汗味。她透過長長的睫毛看著我,既嚴肅又若有所思的樣子。迄今還從未有人這樣地看過我。由於漂亮的細軟家具太多,房間顯得像鳥窩一樣窄小,濃密的花草遮住了窗戶,火爐上的白瓷磚在昏暗中閃著亮光,旁邊的一架黑色鋼琴也發出亮光。牆壁上在晦暗的金色相框裡,裝著各種用巨大的斯拉夫斜體字母印製的黑色證書,每一張證書下麵都用繩子拴著一個黑色的大印。所有這些東西,也像我一樣,恭順地、膽怯地望著這位女人。我儘我可能地向她說明,我現在過著十分困難而又寂寞的生活,看看書,才能把這一切忘掉。“是嗎?原來是這樣!”說著,她站起來,“這——你說得不錯,這也許是對的……好吧,我以後儘量借給你一些書,可是現在我沒有……不過,你把這本書拿去吧……”她從沙發上拿起一本用黃書皮包著的已經破舊的書。“你讀完後——我再給你第二部,共有四部……”我帶著梅歇爾斯基(梅歇爾斯基(1839-1914),俄國作家。)公爵的《彼得堡的秘密》一書走了,接著便十分認真地開始看這本書。不過看了最初的幾頁我就明白了,彼得堡的“秘密”比起馬德裡、倫敦和巴黎的秘密來乏味多了,隻有關於自由與棍棒的那一段寓言我才覺得有趣。“我比你高明,”自由說,“因為我比你聰明。”但棍棒回答說:“不,我比你高明,因為我力氣大過你。”吵著吵著,他們便打起架來。棍棒痛打了自由一頓。根據我的記憶:自由挨了打之後,便死在醫院裡了。書中談到了虛無主義者。根據梅歇爾斯基公爵的說法,虛無主義者是非常有害的人,連雞看了他一眼,雞也會被毒死的。虛無主義者——我覺得是個得罪人的不體麵的詞。除此之外,我就一無所知了。這使我很頹喪。看來我還不能看懂好書!說它是一本好書,我完全相信:要知道,這樣一位尊貴的漂亮夫人是不會去看壞書的。“喂,怎麼樣,喜歡嗎?”我把這本梅歇爾斯基的黃色書皮的還給她時,她問我。我很難回答她說“不喜歡”。我覺得這會使她生氣。不過她隻是開心地笑了笑,便走到門簾後麵去了,那兒是她的臥室。她從那兒拿來一本藍色羊皮封麵的小書。“這本書你會喜歡的,隻是不要弄臟了!”這是一本普希金(亞曆山大·謝爾蓋耶維奇·普希金(1799-1837),俄國偉大詩人,俄國近代文學奠基人。)的長詩,我一下子就把它讀完了。我當時的心情,就好像偶然走進一個從未去過的美麗的地方時產生的貪婪感那樣,總想一下子把它走遍了。當你在沼澤地的森林裡長滿青苔的土墩上走了許久,突然在你麵前出現了一片乾燥的林間空地,那兒百花盛開、陽光燦爛,這時你也會產生這樣的心情:一時你會像著了魔似的望著它,然後充滿幸福地跑遍這個地方;每當你的雙腳接觸到這肥沃土地上的柔軟的綠茵時,你會暗暗地感到高興。普希金詩歌的樸質和音樂性使我大為吃驚,以致我很長時間都覺得散文很不自然,讀起來很彆扭。《魯斯蘭》的詩序,使我聯想起外祖母的最好的童話,好像奇妙地把所有的童話都壓縮成一個了,其中有些詩行對真實的入微刻畫,使我極為驚訝。無人見過的怪獸,腳印,布滿了人跡不到的路上。(引自普希金敘事詩《魯斯蘭和柳德米拉》“獻詞”中的兩句。)我在心底裡重複地念著這些奇美的詩行,仿佛看見了我很熟悉的勉強可以覓見的小道,看到了那被踏過的青草上的神秘的腳印,這些青草還未抖落掉那水銀般沉重的露珠呢。鏗鏘有力的詩句把描述的一切裝點得像過節一樣華美,讓人記起來特彆容易。這使我感到幸福,使我的生活變得輕鬆而又愉快。這些詩聽起來就像是新生活的鐘聲。做一個知書識字的人,這是何等的幸福啊!普希金的優美的童話我感到比什麼都更親切,更明白易懂。讀過幾遍之後我就把它記住了。躺下睡覺的時候,我也總是閉上眼睛,低聲吟唱,直至睡著為止。我經常把這些童話轉述給勤務兵聽,他們聽得哈哈地笑,還親切地罵幾聲。西多羅夫撫摸著我的腦袋,小聲地說:“真好!啊,上帝……”我的無法抑製的興奮被老板一家人發現了。老太婆罵道:“讀書讀呆了,這淘氣的家夥,茶炊都四天沒有擦洗了!又要挨棍子了……”棍子算個啥呀?我要用詩歌來自衛:“老妖婆懷著陰暗的心腸,”“總是喜歡作惡……(引自普希金敘事詩《魯斯蘭和柳德米拉》“第一支歌”中的兩句。)”那位夫人的形象在我的心目中變得更高大了。瞧,她看的是什麼書啊!這可不是那個瓷娃娃裁縫太太……當我帶著書愁眉苦臉地還給她時,她卻滿有把握地說:“你喜歡這本書吧!你聽說過普希金嗎?”我已經在一本雜誌上讀過一點關於這位詩人的文章,但是我想讓她自己談談普希金。於是我就說,沒有聽說過。她簡短地講了普希金的生平和死因之後,像春天一樣笑著問我:“你知道了吧,愛女人是多麼危險?”從我讀過的所有的書來看,我知道,這的確是很危險,但也很好。於是我說:“很危險,可是大家還是在愛!女人們也在為此而煩惱。”她像看所有東西那樣,透過睫毛看了我一眼,嚴肅地對我說:“怎麼?你懂得這個?那我就希望你不要忘記這一點!”接著她就問我喜歡什麼樣的詩。我揮動兩隻手背誦了幾首給她聽。她默默地聽著,很嚴肅,然後站起來,在房間裡走來走去,若有所思地說:“你是一個挺可愛的小野獸,你應該去學習!這方麵我來想想辦法……你的老板是你的親戚嗎?”我作了肯定的回答。她歎息了一聲:“噢!”好像在責備我一樣。她給了我一本《貝朗瑞(貝朗瑞(1780-1857),法國著名詩人。)詩歌集》,是精裝本,帶有插圖,裁口噴金,紅色書皮。這些詩歌把辛辣的痛苦同奔放的歡快奇妙地結合在一起,把我弄得完全瘋癲了。當我讀了《老乞丐》那些苦楚的詩句時,我胸口發涼了:“我這條有害的小蟲——讓你們心神不安嗎?”“那你們就抬起腳把害蟲踩死吧!”“何必憐惜,快點踩死它!”“你們為什麼不教教我,”“不給野性的勢力一條出路?”“我多麼想臨死時能擁抱兄弟,”“真希望小蟲能變成螞蟻;”“若我死時仍是個流浪的老頭——”“我就要號召向你們複仇!”可是當我接下去讀到《哭泣的丈夫》時,卻笑得流出了眼淚。我特彆記住了貝朗瑞下麵的話:“學會快樂地生活”“對普通人也不是難事!……”貝朗瑞使我產生了不可遏製的快樂,使我想去乾些惡作劇的事情,想對所有人說些粗暴的尖刻的話,而且在很短的時間裡這方麵我已獲得很大的成功。他的詩歌我背得很熟。我常常跑到勤務兵的廚房裡去待上幾分鐘,以極大的興趣念給他們聽。但是不久我就停止了這種活動,那是因為我念了下麵兩句詩:“姑娘到了十七歲,”“任何帽子都合戴!”這兩句詩引起了一場關於姑娘們的令人作嘔的談話。他們使我生氣得失去理智。我拿煎鍋打了士兵葉爾莫興的腦袋,西多羅夫和其他勤務兵把我從他的呆笨的手中拉了出來。但從此之後,我再也不到軍官的廚房裡去了。老板一家人不許我到外麵去閒逛,而且我也沒有時間去閒逛:活越來越多。如今,除了要做女仆、男仆和“跑腿小廝”等日常工作外,還要每天用釘子把細布釘在寬木板上,在上麵貼上設計圖,抄寫老板的建築工程預算,檢查包工頭的賬目,因為老板一天到晚都像機器一樣在工作。在那幾年官家的房屋都改成了私人財產。一排排商號都在忙著改建。我的老板也承接了許多修建舊店鋪和建造新房子的設計任務。他製定了一種“改造橫梁和在房頂上開天窗”的工程設計。我帶著這些設計圖紙和裝著二十五盧布的信封到老建築師那兒去。老建築師收下錢後便寫上“設計與原圖相符。工程監督由我負責。某某”。顯然,他並沒有看原圖,工程監督也不可能承擔,因為他正在生病,從不出門。我還要給市場管理員和認為有必要的一些人去送賄賂,從他們那裡拿到老板所說的“從事一切非法活動的許可證”。為此我也獲得了晚上老板一家人出去做客時,可以在門口台階上等他們的權利。這也不是常有的事。有時他們要半夜之後才回來。這樣我就會在台階上或對麵木柴堆上坐上幾小時,望著那位夫人的窗戶,貪婪地聆聽那歡快的談話和音樂。窗戶開著。透過窗簾和鮮花構成的網隙,我看見軍官們勻稱的身影在房間裡的各種活動。一個胖成圓形的少校在滾來滾去;夫人則穿得出奇的樸素而漂亮,動作十分飄逸。我自言自語地稱她為“瑪爾戈王後”。我望著她的窗戶在想:“也許這就是法國裡所描寫的最愉快的生活吧。”看見那些男人像黃蜂繞花似的在瑪爾戈王後周圍轉,我有點難受,雖然我還是個小孩子,也不禁有一種嫉妒心,心裡總有點悲傷。到她家裡來得較少的是那位憂鬱寡歡的高個子軍官,他腦門上有一塊刀痕,一雙深深陷進去的眼睛。他老是帶著小提琴,並且拉得很好。隻要他一拉提琴,窗下的行人就會止步,木柴堆上就會聚滿整條街道的人,甚至我老板的一家人(如果他們在家的話)也會打開窗戶聽他的琴,並稱讚這位提琴手。我不記得他們除了教堂的大輔祭外還稱讚過誰。我隻知道,他們對魚油煎的點心終究要比對音樂更喜歡一些。有時這位將軍也用低啞的聲音唱唱歌,吟吟詩,這時他就把一隻手按住腦門,古怪地喘氣。有一次我正在窗戶下麵跟小姑娘玩耍時,瑪爾戈王後正好請他唱歌。他推辭了好久,後來清清楚楚地說道:“隻有歌兒需要美,”“美卻不需要歌兒(引自俄羅斯詩人費特(1820-1892)的詩《我僅僅見到你的微笑……》。)……”我很喜歡這兩句詩,而且不知為什麼有點兒同情這位軍官。我更喜歡的是看見我那位夫人一個人坐在房間裡彈鋼琴。音樂使我陶醉了,除了這窗戶之外,我什麼都看不見,隻看見窗戶裡黃色燈光下女人的苗條身姿,她的高傲的側臉,和一雙雪白的像鳥兒一樣在琴鍵上飛舞著的手。我望著她,聽著她的哀怨的音樂,開始想入非非:我定會在什麼地方找到寶物,並全部送給她,讓她成為富人。如果我是斯科彆列夫(斯科彆列夫(1843-1882)是當時土俄戰爭中一名重要的俄國軍官。1877-1878年間土耳其與俄國發生過一場戰爭。),我就向土耳其人再次宣戰,取得賠款,在全城最好的地方奧特科斯建造一幢房子送給她,讓她離開這條街,離開這個房子,因為這裡大家都在說她的壞話、臟話。鄰居們和我們院子裡的全體仆役們,尤其是我的老板一家人都在說瑪爾戈王後的壞話和歹毒的話,就跟說裁縫太太那樣,隻是說得更小心一點,聲音壓得更低一點罷了,而且還要回頭看一看。大家也許怕她,因為她是一位非常有名望的人的寡婦。她房間牆壁上掛著的那些證書是俄國老沙皇戈東諾夫、阿列克謝、彼得大帝賜給她丈夫的祖輩的。這是那個識字的、老在念福音書的士兵丘菲亞耶夫對我說的。也許她會拿起那根把上嵌有淡紫色寶石的鞭子打人吧!聽說她已經鞭打過一位大官了。但是小聲說的話並不比大聲說的話好些。我的這位夫人生活在受敵視的雲霧之中。這種敵視我無法理解,使我感到難受。維克多魯什卡說,有一天他半夜後回家時,從窗口裡朝瑪爾戈王後的臥室裡望了望,看見她穿著襯衣坐在躺椅上,那位上校則跪著給她修腳趾甲,並用海綿給她擦洗。老太婆邊罵邊啐唾沫,年輕的老板太太則紅著臉尖聲叫道:“呸,維克多,你真不要臉!唉,這些老爺也真是下流!”老板笑了笑,沒有說話。我很感激他的沉默,但也提心吊膽地煎熬著,生怕他也同情地加入到這種叫罵中去。兩個女人尖聲地喊叫著,驚歎著,詳細地盤問維克多魯什卡:那位夫人怎麼坐著,而那位少校又如何地跪著。維克多則加上了越來越多新的細節。“那少校的臉是紅的,舌頭伸了出來……”少校替夫人剪指甲,我看不出有什麼不體麵的地方,我也不相信他會伸著舌頭,我以為這都是侮辱人的謊言,於是我對維克多魯什卡說:“既然這是醜事,那為什麼你還要朝窗戶裡麵看呢?你又不是小孩子了……”我當然被臭罵了一頓。不過對於這些辱罵我並不在乎,我隻想做一件事,跑到下麵去,像少校一樣,跪在夫人麵前,央求她:“請您趕快搬家吧!”現在我懂得了,還有另一種生活,另一些人,另一種思想、感情。因此這房子及它的全體房客使我越來越厭惡了。整個房子都被可恥的謠言結成的網包圍著,裡麵沒有一個人能免受其惡毒的誹謗。那個團的牧師是一個病號,可憐巴巴的,也被說成是酒鬼和色鬼,而住在那裡的軍官們和太太們,按我老板一家人的說法,都犯有奸淫罪。那些士兵關於女人的千篇一律的談論我已感到很反感,而我老板一家人則使我更反感。我非常了解他們之所以喜歡無情議論彆人的真正價值。觀察彆人的缺點,是他們唯一可以享受的免費娛樂。我老板一家人僅僅是為了這種娛樂,就用閒言惡語去糟蹋自己周圍的人,好像要以此來報複所有的人,原因是,他們自己生活得如此正派,卻依然困難而且寂寞。每當有人作踐瑪戈爾王後時,我就氣得全身哆嗦,這已不像是孩子的感情衝動,胸中充滿了對謊言編造者的憎恨,一種不可遏製的願望控製了我,想對所有的人發狠,大鬨一番;有時又產生一種憐憫自己也憐憫一切人的折磨人的情感。這種無言的憐憫比憎恨更為難受。關於瑪爾戈王後的事,我知道得比他們多,所以我害怕他們要把我所知道的東西套出來。每逢節日,當老板一家人去教堂做禮拜時,我一早就到她那兒去。她要我到她臥室裡見她。我坐在一張用金色綢布包著的小圈椅上,小姑娘爬到我的膝頭上來。我對她母親談了我讀過的書。她躺在一張寬敞的床上,兩隻小手疊在一起,壓在臉頰下麵,身上蓋一張被子,被子的顏色與臥室裡所有東西的顏色一樣是金黃色的。黑色的頭發編成了辮子,越過黑黑的肩膀垂在胸前,有時還從床上拖在地板上。她一邊聽我說,一邊用溫和的眼睛看著我的臉,不大明顯地笑著說:“啊,是嗎?”甚至是她這種善意的微笑,在我看來,也隻是王後的一種寬厚的微笑罷了。她說話聲音低沉而柔和。我覺得她說的話,老是一個意思:“我知道,我比所有的人都好,都純潔,所以我不需要他們之中的任何人。”有時候,我正好碰上她坐在鏡子麵前一張低矮的圈椅上梳頭發,發梢垂在膝蓋上和椅子靠背上,通過椅背幾乎拖在地板上。她的頭發跟我外祖母的一樣,又長又密。我從鏡子裡看見她的黑黑的、結實的乳房。她當著我的麵穿束胸和襪子,但她那純潔的裸體並沒有引起我害羞的感覺,隻為她感到自豪和喜悅。她身上總是散發著鮮花的芬芳。這種香味在保護著她不讓任何人對她產生邪念。我健康、強壯,很了解男人對女人的關係和秘密。但是人們對我講到這種秘密時,卻總是那麼冷酷無情和幸災樂禍,總是那麼殘酷、肮臟。因此不能想象,男人怎麼會去擁抱這樣的女人;很難想象,什麼人會放肆地無恥地觸碰她,去占有她的身體。我堅信,廚房和什物間的愛情,瑪爾戈王後是不屑一顧的,她知道的是另一種更高尚的歡愉,另一種不同的愛情。可是有一天傍晚前,我走進客廳裡,聽見臥室的門簾後麵我敬愛的夫人的響亮的笑聲和一個男人的懇求聲:“等一等……天啊!我不相信……”這時我本該走開,這一點我懂,但是我卻沒能……“誰在那邊?”她問道,“是你嗎?進來吧……”臥室裡放著鮮花,令人感到氣悶,光線暗淡,窗簾都放下了……瑪爾戈王後躺在床上,被子一直蓋到下巴上。那位拉小提琴的軍官和她並排坐在牆邊,他隻穿一件襯衣,露著胸脯,胸脯上有一道傷痕,像一條紅帶子從肩部伸展到乳頭上,而且非常明顯,甚至在昏暗中我都能清晰地看見。軍官的頭發淩亂得有點可笑。我頭一次在他的鬱悶的有刀痕的臉上看到了微笑,笑得有些古怪。他那雙女人般的大眼睛直望著王後,好像才第一次看出她的美麗似的。“這是我的朋友。”瑪爾戈王後說,不知道她是對我還是對他說……“你乾嗎這麼慌張呢?”她的聲音好像是從遠處傳來的,“你過來……”我走了過去。她用裸露的發燙的手摟著我的脖子說:“等你長大了,你也會幸福的……去吧!”我把書放在書架上,拿起另一本書走了,好像是在夢中。我心裡好像有一種什麼東西咯咚一聲破碎了。當然我一刻也沒想過,我這位王後會像所有女人一樣戀愛,而且那位軍官也不容我這樣想。我親眼看到了他的微笑——笑得那麼歡快,就像是孩子突然受驚時的那種笑容,他那愁悶的臉也奇怪地活躍起來了。他應該是愛她的,難道可以不愛嗎?她也一定用自己的愛慷慨地去回報他,因為他的小提琴拉得這麼好,又能那麼動人地朗讀詩歌……不過這也是因為,我必須找點東西來作自我安慰罷了。我明白,在我對我所看到的一切及對瑪爾戈王後本人的態度中,並非一切都是好的,也不是一切都是對的。我覺得自己好像失掉了什麼,有好幾天都陷入了深深的悲傷之中。……有一天我狂暴地、盲目地發了一通脾氣。後來我去夫人那裡借書時,她嚴厲地對我說:“聽說你是個不要命的搗亂鬼。這一點我可沒有想到……”我忍不住了,就詳細地告訴了她我生活得多麼糟糕,以及聽到彆人說她的壞話時心裡又有多麼難受。她站在我對麵,把手放在我肩上,先是認真地嚴肅地聽我說話,不一會兒便笑起來,把我輕輕推一下說:“好啦,這我全知道。你明白嗎?我全知道!”然後她抓住我兩隻手,非常親切地對我說:“你越少去注意這些肮臟的東西,對你就越好……可是你的手洗得不乾淨……”其實,這種話她是可以不說的。如果她也去擦銅器、洗地板、洗尿布的話,我想,她的手不見得會比我的手乾淨。“一個人要是會過日子,彆人就會生他的氣,嫉妒他,要是不會過日子,彆人又瞧不起他。”她若有所思地說,把我拉到她的身邊,抱了我一下,然後微笑著看著我的眼睛,說:“你喜歡我嗎?”“喜歡。”“很喜歡?”“是。”“怎麼喜歡呢?”“不知道。”“謝謝。你是個好孩子,我喜歡人家喜歡我……”她笑了笑,還想說些什麼,但隻歎了口氣,許久沒有說話,雙手依然抱著我不放。“你要多到我這裡來,隻要能來,你就來吧……”我利用這個機會,從她那裡得到許多好處。午飯後當我老板一家人午休時,我便跑到樓下去,如果夫人在家的話,我就在她那裡待上個把小時,甚至更長時間。“你要讀俄羅斯的書,了解自己的俄羅斯的生活。”她一邊教導我,一邊用靈活的粉紅色的手指插進她的有香味的頭發裡。接著她列舉了許多俄羅斯作家的名字,問我:“你記得住嗎?”她經常若有所思地、有點惋惜地說:“你應該去學習,學習,我卻老忘了這事!天哪……”我在她那兒坐了一會兒,便捧著新書回到樓上去,好像全身心都洗了一個澡。我已讀完了阿克薩科夫(阿克薩科夫(1791-1859),俄國作家。)的《家庭紀事》、出色的俄羅斯長詩《在森林裡》(俄國作家巴·麥裡尼科夫(1818-1883)的作品。)、令人驚奇的《獵人筆記》(屠格涅夫(1818-1883)的作品。),及格列賓卡(格列賓卡(1812-1848),烏克蘭詩人。)和索洛古勃(索洛古勃(1863-1927),俄國作家。)的幾卷作品,還有魏涅維季諾夫(魏涅維季諾夫(1805-1927),俄國作家。)、奧陀耶夫斯基(奧陀耶夫斯基(1802-1839),俄國作家,十二月黨人。)、丘特切夫(丘特切夫(1803-1873),俄國詩人。)等人的詩歌。這些作品洗滌了我的心靈,把貧苦艱辛的現實印象像剝皮似的剝離出來了。我體會到了什麼叫好書,也懂得了好書對自己是多麼的需要。正是這些書使我在心中形成了一種堅定的信念:在這世界上我不是孤單一人,我是不會沉淪的。外祖母來了,我很高興地給她講了瑪爾戈王後的事。外祖母一邊甜美美地嗅著鼻煙,一邊深信地說:“是啊,是啊,這太好了!好人是很多的,隻要你去找,就會找到!”有一天她建議說:“也許,我應該去見見她,替你向她道個謝?”“不,不用……”“好吧,那就不去了……上帝啊,上帝,一切都好啊!我願意永遠活著。”瑪爾戈王後要我去學習的事沒有辦成。三一節(三一節是耶穌複活後第五十天的節日。)那天發生了一件非常惱人的事情,差點兒把我害死了。節日前幾天,我的眼皮忽然腫得很厲害,眼睛完全睜不開了。老板一家人很驚慌,怕我的眼要瞎了。我自己也很害怕。他們帶我到一位熟悉的助產大夫亨利·羅德傑維奇那裡去。大夫在我的眼皮裡麵開了刀。用紗布把眼睛包上。我在又難受又黑暗的苦悶中躺了好幾天。三一節前夕,他們給我解開了紗布,我從床上起來,就像從把我活埋的墳墓裡重新爬出來一樣。沒有什麼東西能比失去視力更可怕的了。這是一種無法形容的冤屈,它奪去了一個人十分之九的世界。歡快的三一節那天,由於我有病,從中午開始就免除了我的一切義務。我便到各個廚房去看那些勤務兵。除了嚴格的丘菲亞耶夫之外,所有的人都喝醉了。傍晚前葉爾莫興拿劈柴打了西多羅夫的腦袋,西多羅夫當即失去了知覺,倒在過廳裡。慌了神的葉爾莫興逃到溝穀裡去了。令人驚慌的流言很快傳遍了院子,說西多羅夫被打死了。台階旁邊擠滿了人,在圍觀一動不動地躺著、腦袋擱在過廳門檻上的西多羅夫。有人小聲說,要叫警察來,可是誰也沒去叫,也沒有人去碰一下這個士兵。洗衣婦娜塔麗婭·科茲洛夫斯卡婭來了。她穿著一件新的淡紫色的連衣裙,肩上披一條白頭巾,生氣地把人群推開,走到過廳裡,蹲下來,大聲喊道:“你們都是傻瓜!他還活著!快拿水來……”有人勸她說:“你還是莫管閒事吧!”“我說,拿水去!”她好像在救火似的大聲喊道,並麻利地把新衣裳撩到膝蓋以上,拉了一下襯裙,把士兵流血的腦袋放在自己腿上。觀眾不以為然地、害怕地散開了。在昏暗的過廳裡,我看見洗衣婦圓圓的蒼白的臉上兩隻充滿淚水的眼睛生氣地閃著亮光。我去提了一桶水,她叫我把水潑在西多羅夫的頭上和胸脯上,並提醒我說:“彆潑在我身上,我還要去串親呢……”士兵醒過來了,張開混濁的眼睛,呻吟起來。“把他扶起來。”娜塔麗婭說著,把手伸進他的腋下,將他抬了起來,兩手抬得高高的,以免弄臟了衣服。我們把士兵抬進廚房裡,放在床上;她用抹布擦乾淨他的臉,自己便轉身走了,臨走時她對我說:“你把布浸濕,敷在他頭上,我去找那個傻瓜。這幫魔鬼,等著吧,這樣喝酒,非抓去勞改不可。”她把弄臟了的襯裙脫下來扔在屋角裡,然後細心地整理了一下沙沙作響、被揉皺了的衣服就走了。西多羅夫直了直身子,又是打嗝,又是歎氣。一滴滴濃稠的黑色的血從他的頭上滴落在我赤著腳的腳背上,這真叫我有點難受。但由於害怕,我又不敢把腳抽出來,避開這些血滴。我感到很難過。外麵洋溢著一片節日氣氛。房前的台階和大門口都裝點著嫩綠的白楊樹,每一根柱子上都紮著新砍下來的楓樹和榛樹的樹枝,整條街都染成了歡樂的綠色,一切都是那麼年輕而又新穎,從大清早起我就感覺到這春天的節日已經到來,並將持續很長時間,從這一天起,生活將變得更純潔,更明朗,更快活。士兵嘔吐了。那熱乎乎的伏特加酒味和蔥臭味充滿了廚房。窗玻璃上時而貼著一些模糊而又寬大的臉和壓扁了的鼻子,而托著雙腮的手掌則像兩隻大耳朵,使他的臉變得十分難看。士兵一邊在回憶,一邊自言自語地說:“我這是怎麼啦?我摔倒了嗎?葉爾莫興呢?好夥伴……”接著便咳嗽起來,流出醉醺醺的眼淚,又哭又嚎:“我的小妹妹……小妹妹呀……”他站了起來,全身又滑又濕,臭烘烘的。他晃了一下又倒在床上,奇怪地轉動著眼睛說:“完全打死了……”我笑了起來。“誰在笑,鬼東西?”士兵呆呆地望著我說,“你怎麼還在笑呢?我都永遠被打死了……”他用兩隻手來推我,並自言自語地說:“最先到的是先知伊利亞,第二個是葉戈爾,騎著馬,第三個——不要到我這裡來,滾開,你是一隻狼……”我說:“你就彆胡鬨了!”他卻無緣無故地發起脾氣來,大喊大叫,兩隻腳在地上擦得沙沙響。“我被打死了,你還……”於是他伸出發軟而肮臟的手朝我的眼睛重重地打了一拳。我大叫一聲,眼睛看不見,勉強跳到院子裡,正好碰上娜塔麗婭。她拉著葉爾莫興的手,大聲喊道:“走呀,畜生!”接著她捉住我問道,“你怎麼啦?”“他打人了……”“打人,是嗎?”娜塔麗婭拖長聲音說,然後又拖著葉爾莫興,向他說:“喂,魔鬼!你該去謝謝你的上帝!”我用水洗了洗我的眼睛,從過廳的門裡我看見兩個士兵已經和好,一起抱著在哭,然後兩人又要去擁抱娜塔麗婭,她一邊擊打著他們的手,一邊大聲說:“兩隻狗崽子,縮回你們的爪子!你們當我是什麼人?是騷女人嗎?趁你們的老爺不在家,快滾回屋裡睡覺去,快去,要不然,你們就要倒黴的!”她像安排小孩子睡覺那樣安排他們躺下——一個躺在地上,另一個躺在床上。等他們打鼾之後,她才走到過廳裡來。“我全身都弄臟了。我本來是穿著這衣服去做客的!他打你了?……真是一個傻瓜!全都是因為伏特加酒。小夥子,你可彆喝酒,永遠彆喝酒……”後來我跟她坐在大門口長凳子上。我問她,為什麼她不怕酒鬼。“就是沒喝醉的人我也不怕,他們要是敢惹我,我就給他們這個!”她向我伸出一個捏得緊緊的拳頭,“我死去的丈夫也是常常酗酒惹禍的人,我把他手腳捆起來,醒來之後,我就把他褲子扒掉,用樹條子狠狠抽他,對他說:我叫你彆喝,彆酗酒;既然娶了老婆,老婆就是你的歡樂,而不是酒!我一直抽他,直到我累了為止。從此之後,他就像我手裡的蠟一樣,不敢再去喝酒了……”“你是個女強人。”我說,想起了連上帝都給騙了的夏娃來。娜塔麗婭歎口氣說:“女人應比男人更強,比男人強兩倍才成,可是上帝沒有給她!男人都是反複無常的人。”她說得很平和,沒有惡意。她背靠著圍牆坐著,雙手交疊在寬大的胸前,兩眼悲傷地望著垃圾成堆、到處是破磚碎瓦的堤壩。我聽她聰明的話聽得出神了,忘記了時間,突然看見堤壩後麵老板的妻子挽著老板的手,像公火雞和母火雞一樣,慢慢地、神氣十足地走來,相互說著什麼,並注意地看著我們。我趕快跑去開大門。門開了,老板的太太登上樓梯,惡毒地對我說:“跟洗衣婦調情啦?向樓下那位夫人學的吧?”這種蠢話並沒有激怒我,倒是老板說的帶刺的話更使我難受:“沒有什麼,是到年紀了!……”第二天早晨,我到下麵雜物間去取木柴,在門邊一個四方形的貓洞口發現了一個空錢包。這個錢包我以前在西多羅夫手裡見過許多次,我立即拾起來,交給他。“可錢哪裡去了呢?”他問道,用手指在錢包裡摸摸,“一盧布三十戈比呀,交出來吧!”他的頭用毛巾包著,臉色發黃,身體瘦弱,生氣地眨著腫脹的眼睛。他不相信我發現包時包是空的。葉爾莫興來了。他朝我這邊點點頭,對他說:“這是他偷的,把他拉到他老板那裡去吧!士兵是不偷士兵的東西的!”這些話提醒了我,這錢正是他偷的;他偷了錢,把錢包偷偷扔在什物間裡。我立即衝著他的臉大聲喊道:“你撒謊,錢是你偷的!”我絕對相信我的猜測沒有錯——他那呆笨的臉由於害怕和憤恨而歪扭了。他轉動著身體,尖聲地說:“證據呢?”葉爾莫興喊著把我拉到院子裡,西多羅夫也叫喊著跟在我們後麵。從各個窗口探出來許多人的腦袋。瑪爾戈王後的母親靜靜地抽著煙看著。我明白,在那位夫人的眼裡我算是完了——我要發瘋了。我記得,當時兩個士兵抓住我的手,我老板一家人就站在他們對麵,大家都同情地彼此附和著,聽著士兵的訴說。老板太太很有把握地說:“當然,這是他乾的!昨天他還和洗衣婦在大門口調情呢!就是說,有錢了,沒有錢她是不會上手的……”“正是這樣!”葉爾莫興大聲喊道。地板在我腳下移動了。極度的憤恨讓我怒火燃燒,我衝著老板太太大罵起來,結果被痛打了一頓。不過使我感到痛苦的,與其說是挨打,不如說是下麵一種擔心:如今瑪爾戈王後對我會怎麼想,我怎麼在她麵前辯白呢?在這最倒黴的幾小時中,我真的難受到了極點。幸好士兵把這件事很快傳遍了整個院子,整條街道。晚上,我躺在閣樓上,就聽見下麵娜塔麗婭·科茲洛夫斯卡婭的喊聲:“不,我為什麼不說!不,親愛的,你出來,我說,你快出來呀!不然我就對你老爺說去,他會迫令你……”我立刻就感覺到,這喧鬨聲與我有關,她正在我們的台階旁邊大聲喊叫,而且聲音越嚷越大,越嚷越洪亮。“你昨天給我看的錢是多少?你這些錢是哪裡來的?你告訴我呀。”我高興得喘不過氣來。我聽到西多羅夫懊喪地拖長聲音說:“哎呀——呀,葉爾莫興……”“你還給那孩子栽贓陷害,把他毒打一頓,是嗎?”我真想跑下樓到院子裡去,高高興興地跳躍一番,感謝並吻吻洗衣婦。但是就在這個時候(可能是從窗戶裡)老板太太大叫起來:“那孩子挨打,是因為他罵人,至於說他小偷,除了你這個粗魯無恥的女人外,誰也沒有這麼想過!”“太太,你自己才是粗魯無恥的女人;對不起,我要說,你是一頭母牛。”我聽到這種罵聲,就像是聽到了音樂。委屈和對娜塔麗婭的感激的熱淚灼痛我的心,我屏住呼吸,費了好大勁才把它忍住。後來老板沿著樓梯慢慢走上閣樓來,挨著我坐在橫梁的接口上,理理頭發,說道:“怎麼樣,彼什科夫老弟,你不大走運吧?”我不說話,把臉背過去。“不管怎樣,你罵得也太過分了。”他繼續說。我則小聲地向他宣布:“等我能站起來時,我就離開你們……”他默默地坐著,抽著煙,並凝神地注視著煙頭,小聲地說:“沒有什麼,隨你的便吧!你也不是小孩子了,你看怎麼好就怎麼辦好了……”於是他走了。像平時一樣,我有點兒同情他。此事發生後的第四天,我便離開了這個家。我實在忍不住想去同瑪爾戈王後告彆,但我又沒有勇氣去見她。而且我承認,我在等著她自己來叫我。在跟小姑娘告彆時,我央求她:“你告訴媽媽,說我非常感激她,非常感激!你會說嗎?”“我會說,”她親切而又溫柔地笑著,答應了我,“明天再見,是嗎?”我大約在二十年後再見到她時,她已嫁給了一個憲兵軍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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