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祖父在院子裡碰見了我。他當時正跪在地上用斧子砍一塊木楔子。他稍稍舉起斧子,好像要向我的頭砍過來似的,然後摘下帽子,嘲諷地說:“您好,大人!您老退休了?是啊,如今您可以想怎麼生活就怎麼生活了!嘿,您呀!……”“曉得,曉得啦。”外祖母連忙說並向外祖父擺擺手,讓他離開。她一邊走進屋裡,把茶炊擱上,一邊說:“如今你外祖父完全破產了,他把那些錢全交給了教子尼古拉去放利息,看來連收條也沒有向他要。這事是怎麼搞的,我不知道。我隻知道他破產了,錢沒有了。這一切都是因為我們沒有去幫助窮人,沒有去憐惜不幸的人。於是上帝對我們就有了想法:我乾嗎給卡希林家好處呢?上帝這麼一想,便什麼也不給咱們了……”她向四周看了一下,對我說:“我還是要儘量討好上帝,讓他不要對老頭子壓得太痛苦了,我現在用勞動得來的錢夜裡悄悄地拿去布施。要是你願意,今天我們就一塊兒去——我有錢……”外祖父眯著眼睛走了進來,問道:“又想吃了?”“又不是吃你的(當時高爾基的外公和外婆已分開過,夥食也分開了。)。你如果想吃的話,就跟我們坐在一塊兒吃吧,也夠你吃的。”外婆說。他坐在桌邊,小聲地說:“那就給我倒一杯吧……”房間裡一切物品還原樣放著,隻有媽媽原來坐的那個角落令人傷心地空著;牆上,外公的床頭上麵,掛著一張紙,用粗大的印刷體字母寫著:救世主耶穌永垂不朽!願你的神聖的名字每日每時與我同在!“這是誰寫的?”外公沒有回答,外婆過了一會兒笑著說:“這張紙是用一百盧布換來的!”“關你什麼事!”外公吼了一聲。“我要把一切東西都送人!”“現在沒有東西可送了,當初有東西的時候,你卻不肯送。”外婆平靜地說。“住嘴!”外公尖聲喊道。這裡的一切東西都擺放得整整齊齊,還是老樣子。睡在箱子角上一個裝衣服的籃子裡的柯裡亞(柯裡亞是高爾基母親改嫁後生的兒子,即同母異父的弟弟。)醒來了,他從那邊望著我,隱約可以看見他眼皮下的兩道藍色的眼縫,他變得更蒼白、憔悴、衰弱了。他不認得我,默默地轉過臉去,閉上了眼睛。街上我聽到許多令人悲痛的消息:維亞希爾(均為高爾基小時候的朋友。)死了,他是在受難周“被風磨軋死了”;哈比(均為高爾基小時候的朋友。)搬到城裡去住了;雅茲(均為高爾基小時候的朋友。)失去了雙腿,不能外出遊玩了。這一切都是黑眼睛的科斯特洛馬(均為高爾基小時候的朋友。)告訴我的。他惱恨地說:“孩子們早早就夭折了!”“死去的不是隻有維亞希爾一人嗎?”“都一樣,凡是離開了我們這條街的,也就像是死了。夥伴們剛剛交上朋友,剛混熟一點,便不是出去做工就是死了。你們院子裡契斯諾科夫那邊搬來一家姓葉夫謝延科的,他家有個叫紐什卡的小孩還不錯,挺機靈!他有兩個妹妹,一個還很小,另一個是瘸子,拄著拐杖走路,長得很好看。”想了想後,他又補充說:“老兄,我和丘爾卡都愛上了這位姑娘,因此我們老吵架!”“跟姑娘吵架?”“乾嗎跟她吵?是我和丘爾卡之間,跟她倒很少吵。”我當然知道,大小夥子,甚至成年男子也談戀愛;我也知道,戀愛這個詞的粗俗含義。我感到很不高興,很同情科斯特洛馬,看著他那笨拙的身體和那雙生氣的黑眼睛,很不是滋味。我見到瘸腿姑娘是在這一天的晚上。她從樓梯上下到院子裡時,拐杖失落了,兩隻透明的手抓住欄杆的木條,孤立無援地站在樓梯上,瘦小而又虛弱。我想把拐杖替她拾起來,可是我的纏著繃帶的手使不上勁,許久都沒能拾起來,心裡非常懊喪。她站在我上麵,小聲地笑著說:“你的手怎麼啦?”“燙著了。”“瞧,我卻是腿瘸了。你住在這個院子裡嗎?在醫院裡住了很久吧!我可是住醫院住了好久好久啊!”她歎了口氣又補充說:“很久啊!”她穿一件帶天藍色馬蹄形花紋的白連衣裙,雖然舊了點,但很乾淨,頭發梳得很平整,兩條又粗又短的發辮垂在胸前;她有一雙又大又嚴肅的眼睛,在這雙平靜而深邃的眼睛裡,閃爍著藍色的亮光,照亮了她那張清瘦的尖鼻子的小臉。她愉快地笑了笑。不過我不喜歡她。她的整個病態的身影都好像是在說:“請您彆碰著我!”那些小夥伴怎麼會愛上她呢?“我生病很久了,”她很樂意而且好像有點兒誇耀地說,“是一個女鄰居對我施了魔法。她同我媽媽吵了一架,為了報複,就對我施了魔法……醫院裡可怕嗎?”“是的……”跟她在一起,我覺得很不自在,便回屋裡去了。快到半夜時外婆親切地把我叫醒了。“怎麼樣,我們走吧?替彆人做點事,你的手會好得快一些……”她抓住我一隻手,在黑暗中像牽瞎子似的拉著我。夜又黑又潮,不停地刮著風,好像河水在奔流,寒冷的沙石襲擊著腿腳。外婆小心地走近市民房屋的窗口,畫了三個十字,在所有的窗台上都放上五個戈比和三個小甜麵包,望望沒有星星的天空,再畫一個十字,並小聲地說:“最最神聖的聖母,幫幫大眾吧!在你的麵前,我們都是罪人,聖母啊!”我們走得離民房越遠,周圍就越發荒涼和死寂。夜晚的天空黑得深徹無底,好像把月亮和星星永遠藏匿起來了。不知從什麼地方躥出來一條狗,對著我們吠叫,狗的眼睛在黑暗中閃著亮光。我畏懼地緊緊靠著外祖母。“沒有事,”她說,“不過是一條狗。這個時候沒有鬼了,時辰過了,公雞已經報曉了!”她把狗招引過來,摸摸它,對它說:“小狗,你得留點神,彆嚇著了我的小外孫!”狗蹭了蹭我的腿,然後就跟著我們一起往前走了。外婆十二次走近民房的窗口,在窗台上擱下“悄悄的施舍”。天快亮了,灰色的房子從黑暗中顯露出來。白得像砂糖一樣的納波爾教堂的鐘樓矗立起來了;墓地的磚圍牆殘缺不全,像一張破席子。“老太婆累了,”外婆說,“該回家了!那些婦女明天一早醒來,啊,聖母娘娘給她們的孩子們送來了食品!當人們什麼都沒有的時候,哪怕不多的一點東西,也是管用的呀!啊喲,阿廖沙,大家都過著窮日子,所以就沒有人去關心他們了!富人不會想到上帝,可怕的審判他也不理會,窮人不是他們的朋友和兄弟,他一心所想的是搜括黃金——這黃金卻是地獄裡燒烤他的柴薪!就該是這樣!活著就要相互關心,上帝關心所有人!我很高興,你又能跟我在一起了……”我心裡也暗暗高興,模糊地覺得,一種永誌不忘的東西又和我在一起了。我身邊那條狐狸臉的紅毛狗在顫抖,現出一雙善良而負疚的眼神。“它也跟我們在一起嗎?”“那有什麼,既然它願意,就在一起唄。我現在就給它麵包吃,咱們還剩下兩個小甜麵包。我們在板凳上坐一會兒吧,我有點兒累了……”我們在人家門口的一條板凳上坐下來,狗也趴在我們腳邊啃著麵包,外婆又講了起來:“這裡住著一個猶太女人,她家裡有九口人,一個比一個小,我問她:‘莫謝芙娜,你怎麼生活呢?’她說:‘靠上帝保佑唄,除此,還能指望誰呢?’”我緊靠著外婆溫暖的身體睡著了。生活又是過得如此飛快而緊湊,印象的洪流每天都給我的心靈帶來新的東西,它令人歎賞,又令人恐懼,使人難受,逼人思考。不久,我也千方百計地希望儘可能多地見到瘸腿姑娘了,想跟她說說話,或是默默地跟她一起坐在大門口的板凳上。跟她在一起,就是不說話也很愉快。她一身清麗,像隻柳鶯,又會有聲有色地講述頓河哥薩克人的生活。她曾在頓河當榨油廠司機的叔叔那裡生活多年,後來跟當鉗工的父親搬到了尼日尼。“我還有一個二叔,他當時在皇帝身邊當差哩。”每逢節假日的晚上,全村的居民都來到“大門外”,小夥子們和姑娘們在墓地上跳起了圓舞,男人們都進酒店喝酒,大街上隻剩下婦女和孩子們。有的婦女直接坐在沙地上或坐在板凳上,她們大聲喧嘩,吵吵嚷嚷,議論是非;孩子們則玩棒球、木擊球和“瑪茲洛”球;母親們觀看著這些遊戲,讚揚玩得好的,譏諷玩得壞的。喧鬨聲震耳欲聾,他們的高興勁兒卻令人難忘。“大人們”的參與和關注使我們這些孩子分外興奮,所有的遊戲都顯得特彆活躍,充滿激越的競賽氣氛。但是不管這些遊戲有多大的吸引力,我們三個人中——科斯特洛馬、丘爾卡和我——總有一個人會跑到瘸腿姑娘麵前去吹吹牛。“看見沒有,柳德米拉,我把三根木棒全打出去了!”她可愛地微笑著,連連點頭。過去我們玩所有的遊戲都是三人一起玩的,如今我卻發現,丘爾卡和科斯特洛馬總是在不同的小組裡比賽,而且總是比賽靈巧和力氣,常常弄到落淚和打架的地步。有一次,他們打得十分凶狠,以致需要大人出來調停,就像對待狗打架那樣,用涼水去澆他們。柳德米拉坐在板凳上,用一隻健康的腳在地上跺起來。當兩人打架滾到她跟前時,她就用拐杖去把他們隔開,害怕地大聲喊道:“彆打了!”她臉色蒼白,眼睛失神,像發了瘋似的翻白眼。另一次,科斯特洛馬玩木棒球丟人地輸給了丘爾卡一盤,便躲在雜貨鋪燕麥櫃台後麵,蹲在那兒偷偷地哭起來。他的樣子幾乎讓人感到害怕:他咬緊牙關,顴骨突出,瘦削的臉僵住了,從其憂鬱而又發黑的眼睛裡流出大顆的沉重的眼淚。我去安慰他時,他噙著眼淚,上氣不接下氣地說:“等著瞧吧……我要用磚頭砸爛他的腦袋……會看見的!”丘爾卡驕傲起來了。他走在街道的中間,像快要做新郎的小夥子那樣,歪戴著帽子,雙手插在衣兜裡,學會了流氓腔調,從牙縫裡啐唾沫,還對人說:“我快學會抽煙了,已嘗試過兩三次了,就是有些惡心。”這一切都使我感到不愉快。我知道,我就要失去一個朋友了,而且我覺得,這都是柳德米拉的過失。有一天晚上,當時我正在院子裡挑選拾來的骨頭、布片和各種破爛,柳德米拉走了過來,她搖搖晃晃地揮著右手說:“你好,”她說,連連點了三次頭,“科斯特洛馬跟你在一起嗎?”“是的。”“丘爾卡呢?”“丘爾卡跟我們不友好。這全怪你。他們都愛上你了,並且打架了……”她的臉紅起來,但譏諷地答道:“哪兒有這事!我有啥過錯?”“你乾嗎要談戀愛呢?”“我並沒有要他們愛我!”她生氣地說並走開了,邊走邊說,“這全是胡鬨!我年紀比他們都大,我已經十四歲了,他們不會跟年紀大的姑娘談戀愛……”“你倒懂得很多!”我想氣她一下,便提高嗓門說,“那邊有個女掌櫃,赫雷斯特的姐姐,已經很老了,還同小夥子們糾纏不休呢!”柳德米拉轉身回來,把拐杖深深地戳進院子裡的沙土裡。“你自己什麼也不懂,”她急忙地說,聲淚俱下,一雙可愛的眼睛放出亮麗的光芒,“那個女掌櫃是個蕩婦,難道我是這種人嗎?我還小,是不許人碰我、捏我一下的,況且……你還是先去讀讀《堪察加女人》(俄國作家卡拉什尼科夫的長篇,1833年彼得堡出版。)這本的第二部再說吧!”她啜泣著走了。我有點可憐她。在她的話音裡有些我不知道的真情:我的夥伴為什麼要去碰她、捏她呢?可他們還說愛上了她呢……第二天,為了平息我對她的失禮,我買了兩戈比的冰糖做的燕麥糖果送給她。我知道她喜歡吃這種糖果。“你想吃嗎?”她強作生氣地說:“去你的吧,我不跟你做朋友!”但她馬上把糖果接了過去,說:“哪怕用紙包一下也好,你的手多臟啊!”“我洗過手了,就是洗不乾淨。”她用她那又乾又熱的手抓住我的手看了看。“你的手都弄壞了……”“你的手也有許多小孔……”“這是給針紮的,我要做許多針線活……”過了不久,她向四周望了望,對我提議說:“我說,我們找個地方躲起來讀《堪察加女人》,願意嗎?”我們找了許久躲藏的地方,處處都不合適,最後決定到澡堂的更衣室去——那兒雖然黑暗,但可以坐在窗戶旁邊,窗口朝著板棚和鄰居的屠宰場之間一個肮臟的拐角,很少有人注意這個地方。於是她背靠著窗口坐著,把那條病腿擱在板凳上,好腿踩在地上。她就這樣坐著,用破舊的書本擋著臉,激動地念出許多難懂而又枯燥的詞句,不過我也很激動。我坐在地上,瞅著她那雙像藍色火光似的嚴肅的眼睛在書頁上不斷地移動,眼睛裡有時噙著淚水。姑娘的聲音在發顫,把不懂的詞組中的生詞匆匆念過。我卻試著把這些詞,改編成我的詩歌,並想儘辦法顛倒它們的順序。這就完全妨礙了我去理解書中講的是什麼。狗在我膝頭上打盹,我把它叫做“風”,因為它全身毛茸茸的,身體細長,跑得很快,吠起來嗚嗚響,就像秋風刮進煙囪裡發出的聲音。“你在聽嗎?”小姑娘問道。我默默地點點頭。混亂的詞句使我越發興奮起來,更著急地要把它們排列成另一種樣子,編成像歌曲中的詞句那樣。歌曲中的每一個詞都是活的,每一個詞都像天空中的星星一樣發出亮光。天黑了,柳德米拉放下拿著書的白皙的手,問我:“你瞧,很好吧?……”從這一晚開始,我們便經常躲在澡堂的更衣室裡。讓我感到高興的是,柳德米拉很快就不念《堪察加女人》這本書了,因為她常要問我這本沒完沒了的書裡說的是什麼,而我卻不能回答。這的確是一本沒完沒了的書,我們從第二部開始念,完了還有第三部,接著姑娘對我說,還有第四部。特彆使我們高興的是陰雨天,不過這一天最好不是禮拜六,因為禮拜六澡堂裡是要生火的。外麵下著雨,誰也不到外麵去,誰也不會注意我們這個黑暗的角落。柳德米拉非常害怕“被人碰見”。“你知道他們會怎麼想嗎?”她小聲地問道。我懂得,也同樣害怕“被人碰見”。我們躲在那裡一連好幾個小時,說東道西,有時我講外婆講過的故事,柳德米拉則講熊河(熊河是頓河左岸的一條支流。)哥薩克人的生活故事。“哎喲,那邊真棒!”她感歎道,“這裡有啥呀?隻有貧民窟……”我暗下決心,長大後一定要到熊河去看一看。不久,我們便不需要到澡堂的更衣室去了。柳德米拉的母親在毛皮匠那裡找到了一份工作,一早就要去上班,她妹妹上小學,哥哥在瓷磚廠做工。一到陰雨天,我就到小姑娘家去幫她做飯,打掃房間、廚房。她笑著說:“我和你在一起,像夫妻一樣,隻是分開睡覺。我們甚至生活得比他們更好,人家的丈夫還不願意幫助妻子乾活呢……”我有錢的時候,就去買一些糖果來,我們一起喝茶,然後把燒過茶的茶炊擱在涼水裡浸涼,這樣愛嘮叨的柳德米拉的媽媽就不知道我們燒過茶了。有時候外婆也到我們這裡來,她坐著織花邊或刺繡,講各種非常好聽的故事;有時候外公進城去了,柳德米拉就到我們家裡來,我們便可以無憂無慮地大吃大喝一頓。外婆說:“啊喲,我們生活得多好啊!自己掙的錢——乾啥都可以!”她讚揚了我們的友誼。“小男孩跟小姑娘交朋友,這是好事情,隻是不要胡鬨……”她用最淺白的語言向我們解說什麼叫“胡鬨”。她說得很美很高尚,使我很好地懂得,含苞待放的花朵是不可以去碰的,否則這花就不會放香,也不會結果了。柳德米拉的父親是一位四十歲上下的美男子,卷頭發,留一撮小胡子,尤其是他的兩道濃眉,抖動起來神氣十足;此人出奇的沉默,我不記得他對孩子們說過一句話;愛撫孩子時,他也像啞巴一樣隻是哼一哼,甚至打老婆時也不出聲。每逢節假日的晚上,他便穿上藍色襯衫,絨布褲子和一雙擦得鋥亮的皮靴,背上一架大手風琴。他把手風琴的皮帶掛在肩上,在大門口停下來,活像一個站崗的士兵。這時大門口的“遊藝晚會”就開始了:姑娘們、婦女們就像一群鴨子似的一個接一個地走過來。她們都看著葉夫謝延科,有的從眉毛縫裡偷偷地看,有的則公然地、貪婪地看,葉夫謝延科卻站在那兒,噘著下嘴唇,瞪著黑眼睛,用挑選的目光看著所有的女人。在這種無言的眉目傳情中,在那種一見到男人就無法自持的女人的輕佻舉動中,有一種令人厭惡的豬狗不如的東西,好像每個女人,隻要男人命令式地向她眨眨眼睛,她就會馴服得像死人一樣躺倒在肮臟的大街上。“山羊出來了,不要臉的家夥!”柳德米拉的母親罵道。她又高又瘦,臉很長很臟,害過傷寒病之後,頭發剪得很短,活像一把用舊了的掃帚。柳德米拉和她坐在一起。她竭力想把母親的注意力從大街上引開,便老是向她問這問那,但卻徒勞無益。“彆煩人啦,真討厭,倒黴的小殘廢!”母親嘟囔道,不安地眨著眼睛。她那雙蒙古人的窄眼睛奇怪地閃著亮光並停滯不動了,好像是碰到了什麼事,緊盯住不放。“媽媽,你不要生氣,生氣也沒用。”柳德米拉說,“你瞧,那位蒲席店的老板娘打扮得多麼漂亮呀!”“我要是沒有你們三個孩子的話,打扮起來比她還要漂亮,你們都把我啃光了,吃光了。”母親殘忍地好像流著眼淚地回答說,兩眼死盯著那個又肥又高大的蒲席店的寡婦。她活像一座小房子:凸出的乳房好像是台階,那張用綠頭巾掩蓋著的臉則像玻璃上反映著太陽時的天窗。葉夫謝延科把手風琴搭在胸前,演奏著。手風琴上有許多琴鍵,它們的聲音不可抗拒地傳送到四麵八方去。孩子們從各條街道聚集過來,拜倒在演奏者的腳下,屏息不動地坐在沙地上,心醉神迷。“等著吧,人們會擰下你的腦袋的。”葉夫謝延科太太對丈夫說。葉夫謝延科斜視著自己的老婆,沒有出聲。蒲席店老板娘像石頭一樣坐在離赫雷斯特小店不遠的板凳上,腦袋歪在肩上,臉發紅。墓地後麵的田野上空,晚霞紅光閃耀,街道像河流一樣,浮動著其打扮得亮麗而高大的身影。孩子們疾風似的在旋轉,暖和的空氣親切而又令人陶醉,整天被照曬的沙土散發出一種刺鼻的氣味,特彆可以聞到那種屠宰場的甜膩膩的油脂味——血腥味。從毛皮匠們居住的那些院子吹來一股又鹹又難聞的皮革味。女人們的說話聲,男人們的酒後狂言,孩子們的尖叫聲,手風琴的鳴奏聲——這一切融成了一種沉厚的喧囂,一種不斷地創造萬物的大地發出的沉重的歎息。一切都是粗野的,赤裸裸的,卻也暗示出一種巨大而又堅定的感情:相信這是一種黑暗的生活,無恥的動物式的生活,它在吹噓自己的力量的同時,卻又苦悶而緊張地尋求發泄這些力量的地方。有些特彆可怕的話有時通過喧囂聲直刺心窩,永遠銘刻在記憶裡:“不能大家同時都打一個人——要一個一個來……”“要是我們都不憐惜自己,又誰來憐惜我們呢……”“難道上帝生出女人,就是為了開個玩笑?……”夜臨近了,空氣新鮮,嘈雜聲靜了許多,木房子在黑影包圍下膨脹起來變大了。孩子們被帶回了各自的院子,睡覺了。孩子們到了晚上變得安靜和溫順一些。葉夫謝延科像融化了似的悄然消失了。蒲席店老板娘也不見了。低沉的手風琴則在墓地後麵很遠的地方鳴響著。柳德米拉的母親像貓一樣弓著背在板凳上坐著。我外婆則到鄰居家喝茶去了。鄰居是個接生婆和拉皮條的女人,身材高大,青筋凸現,長著鴨嘴似的鼻子,在其男人般的扁平的胸脯上,掛著一枚“救死扶傷”的金質獎章。整條街的人都怕她,說她是巫婆。關於她,有人說:她在一次大火中救出了某某上校的三個孩子及其生病的妻子。外婆跟她卻是好朋友。她們在街上碰見了,兩人老遠就笑臉相迎,好像特彆友好。科斯特洛馬、柳德米拉和我都坐在大門口的板凳上。丘爾卡邀柳德米拉的兄弟去比武:兩人扭打在一起,不停地跺腳,弄得滿身塵土。“彆鬥了!”柳德米拉膽怯地央求他們說。科斯特洛馬的黑眼睛斜視著她,講起了獵人卡裡寧的故事:這是一個頭發灰白的小老頭,有一雙狡猾的眼睛;此人名聲很壞,全村人都認得他,不久前去世了。但人們沒有讓他埋在墓地的沙土裡,而是把他的棺材停在離其他墳墓不遠的地麵上。棺材是黑色的,用支架墊得很高,棺蓋則油上了白漆,上麵畫著一個十字架,一支矛,一根手杖和兩根骨頭。每天夜裡,隻要天一黑,老頭就從棺材裡起來,在墓地上走來走去,好像在尋找什麼東西,直至第一遍雞叫為止。“彆講這些可怕的事!”柳德米拉央求道。“鬆手!”丘爾卡大聲喊道。他一麵從柳德米拉兄弟的手中掙脫出來,一麵譏諷地對科斯特洛馬說:“你吹什麼牛?我親眼看見把棺材埋了,棺蓋上也沒有畫什麼標記的東西……說什麼死人在那兒走來走去——那是醉鬼鐵匠們編造出來的……”科斯特洛馬連看也沒看他一眼,氣憤地提議說:“要不你就到墓地上去睡一晚,試試看!”於是他們爭論了起來。柳德米拉不耐煩地搖搖頭,問道:“媽媽,死人夜裡會起來嗎?”“會起來。”母親照樣說了一句,像是從遠方傳來的一種回聲。小店女掌櫃的兒子瓦廖克走了過來。他是一個敦實、紅臉的小夥子,二十歲上下。他聽了我們的爭論後說:“你們三個人中,誰敢在棺材上躺一夜,我就給他二十戈比,加十支卷煙,可是要是害怕了堅持不住,我就揪他的耳朵,願揪多久就揪多久。怎麼樣?”大家都愣著,沒有吱聲。柳德米拉的母親說:“胡鬨什麼?難道可以唆使孩子們去乾這種事嗎?……”“給一個盧布我就去!”丘爾卡陰鬱地提議說。科斯特洛馬立即挖苦地問道:“給二十戈比你就害怕?”接著他又對瓦廖克說,“你就給他一個盧布,反正他也不會去的,隻是吹吹牛罷了……”“好,就給一個盧布!”丘爾卡默默地從地上站起來,扶著籬笆不慌不忙地走了。科斯特洛馬把手指塞進嘴裡,跟在他的後麵,尖聲地吹口哨。柳德米拉不安地說:“哎呀,上帝,真是個吹牛家……這算什麼呀!”“你們這號人哪,都是膽小鬼!”瓦廖克挖苦道,“還以為自己是街上的頭號勇士呢!小兔崽子……”他的挖苦話使我很生氣。我討厭這個酒足飯飽的青年,他經常唆使孩子們去乾壞事,給孩子們講一些關於姑娘們和婦女們的肮臟不堪的壞話,教孩子們去捉弄她們。孩子們聽了他的話,往往付出沉痛的代價。不知為什麼他很憎恨我的狗,常常拿石頭去打它。有一次他竟用藏著縫衣針的麵包去喂它。可是當我看見丘爾卡緊縮著身子怯懦地躲開時,心裡感到更加難受。我對瓦廖克說:“給我一盧布,我去……”瓦廖克嘲笑我,嚇唬我,而把一盧布遞給了葉夫謝延科老婆,但她嚴厲地說:“不要,我不拿!”接著她生氣地離開了。柳德米拉也不打算要這張鈔票。這就更加劇了瓦廖克的笑罵。我打算不要這小子的錢也要去。這時外祖母走了過來,弄清這件事之後,便把錢接了過來,平靜地對我說:“你把小棉祆穿上,再帶一條被子,不然早晨天氣要變涼的……”她的話增強了我的信心,我相信,什麼可怕的事情都不會發生的。瓦廖克提出了條件:我必須在棺材上躺著直到天亮,不論發生什麼事情,哪怕是棺材在搖晃的時候,或者是卡裡寧老頭從墳墓裡爬出來的時候,我都不能下來。我隻要下了地,就算輸了。“當心,”瓦廖克警告說,“我整夜都會注視著你的!”當我去墓地時,外婆給我畫了十字,並教我說:“當你覺得好像有什麼東西出現的時候,你一定不要動,隻要向聖母祈福就行了……”我走得很快,隻想快點開始和結束這一切。瓦廖克、科斯特洛馬和另一些小夥子送我去,穿過磚圍牆時,我被被子絆住,摔了一跤。我立即跳起來,好像從沙地上彈了起來似的。牆後麵響起了哈哈的笑聲。我胸口發緊,脊背上一陣難受的寒戰疾馳而過。我磕磕絆絆地走到了棺材近旁。這棺材的一邊蓋上了沙土,另一邊露著短粗的腳架,仿佛是有誰想把棺材抬起來而把它弄歪了似的。我坐在棺材的邊上,即死者的腳邊,向四麵張望了一下:凹凸不平的墓地密密麻麻地布滿了灰色的十字架,它們的影子鋪展開來,灑落在各個墳頭上,把長滿雜草的小山丘圍攏起來。有些地方直立著一些瘦長的白樺樹,它們好像在十字架中間迷路了,它們的枝葉則把那些分散的墓穴連接起來。透過這些影子所形成的花圈露出一些小草——這種灰色的鬃毛般的小草最叫人心怵!教堂像雪山似的直聳天空。在停滯不動的雲彩中,一輪瘦月一閃一閃地發出亮光,它似乎就要溶化了。雅茲的父親(綽號“窩囊的鄉巴佬”)在鐘樓裡正懶洋洋地敲鐘,他每拉一次繩子,繩子都要碰到房頂上的洋鐵皮,發出一種悲戚的聲音,然後小鐘才乾巴巴地響一下,聽起來短促而又枯燥乏味。“天哪,千萬彆叫人睡不著覺!”我想起了這個守夜人的一句口頭禪。很可怕,而且不知為什麼覺得很憋悶。儘管是在寒夜,我卻全身冒汗。如果卡裡寧老頭真的從墳墓裡爬出來的話,我來得及跑進鐘樓裡去嗎?墓地我很熟悉。我和雅茲以及其他同伴在墓地裡玩過幾十次。我母親就埋在那邊,在教堂旁邊……周圍還沒有完全安靜下來,從村裡傳來斷斷續續的笑聲和陣陣歌聲;在鐵路采石場那邊的山丘上,或是在卡特佐夫村那邊發出時斷時續的手風琴的聲音。醉鬼鐵匠米亞喬夫經常哼著歌兒在圍牆的後麵走過——一聽見歌聲我就知道是他:“咱們家的媽,”“過失並不大——”“她誰也不愛,”“單戀咱們爸。”能聽到生命的最後的歎息是愉快的,可是在每一次鐘聲之後,周圍就變得更靜寂。這寂靜像河水漫過草地一樣擴散開來,淹沒一切,遮住一切。靈魂在無邊無際、深不可測的太空中飄遊,逐漸地消失,就像在黑暗中擦亮的一根火柴那樣,在這個海洋般的太空中溶化得無影無蹤了。太空中隻有遙不可及的星星活著,閃著亮光,大地上的一切都消失了,無用了,死了。我用被子裹住,縮著雙腿,坐在棺材上,臉朝教堂。我搖動一下,棺材就會軋軋作響,下麵的沙子也發出沙沙響聲。不知什麼東西從我後麵飛過來打在地上,接著又是一次,然後在離我很近的地方落下一塊磚頭——很嚇人,但我立即就猜到了,這是瓦廖克及其一夥人從圍牆後麵扔過來的:他們想嚇唬我。不過近旁有人,我反而覺得好一些。我不由得想起了母親……有一回,我正學吸煙,被她碰見了。她要動手打我,我卻對她說:“彆碰我,你不打我我已經夠難受了,心煩得很……”後來她罰我坐在爐子後麵,對外祖母說:“一個毫無情義的小孩,他誰也不愛……”聽了這話我感到很委屈。每當母親責罰我的時候,我都很可憐她,為她感到難為情,因為她的責罰常常有失公平,罰不當罪。總之,生活中有很多使人難受的東西。就說牆後麵的那些人吧,儘管他們都很清楚,我一個人在墓地上是很害怕的,但他們還是要進一步來嚇唬我。這是為什麼呢?我真想對他們大喝一聲:“你們見鬼去吧!”不過這樣做是很危險的——誰知道鬼對此是什麼態度呢?鬼一定就在附近什麼地方。沙土裡有許多雲母碎片,在月光的照耀下發出暗淡的亮光,這使我想起一件事:有一回,我躺在奧卡河裡木筏上望著河裡的水,突然有一條小鯿魚浮出水麵,幾乎碰著了我的臉。它翻身時側麵很像人的麵頰,然後它用鳥一樣圓圓的眼睛看了我一眼,便搖擺著身子沉下去,像楓葉落地那樣遊到深水裡去了。記憶力越來越活躍了,各種各樣的生活事件都複活了,好像是要讓它們去抵抗我腦子裡頑固地產生的那些恐怖想象似的。一隻刺蝟用堅實的爪子扒著沙土滾了過來。它讓人想起了灶神爺——也是那麼小,全身長滿硬毛。我還想起了外99lib.祖母蹲在爐灶跟前不斷地念叨說:“親愛的家神,把蟑螂領走吧……”在看不見的很遠的城市上空變得光亮一些了。早晨的寒氣使我的臉頰發緊,眼睛也睜不開了。我把身子縮做一團,用被子把頭包上——聽其自然吧!外祖母叫醒了我。她站在我身邊,掀開了被子,說:“起來吧!沒凍著吧!喂,怎麼樣,害怕嗎?”“害怕,隻是你彆對人說,對孩子們也彆說。”“乾嗎不說?”她感到奇怪,“要是不可怕,那就沒有什麼可誇口的了。”我們回家了,路上她親切地說:“一切都得親自去體驗,我的寶貝,一切都得自己知道……自己不去學,誰也教不會你……”到了晚上,我成了大街上的“英雄”,大家都問我:“難道你就不害怕嗎?”當我說“害怕”時,大家都搖著頭叫喊起來:“啊哈!你瞧!”小店老板娘卻滿有把握地宣稱:“看來,所謂卡裡寧會起來的說法,全是撒謊。如果他能起來,難道還害怕一個小孩子不成?他會把小孩子趕出墓地,趕得遠遠的。”柳德米拉用其親切的詫異的眼神看著我,甚至外祖父對我顯然也很滿意,他一直在微笑。隻有丘爾卡鬱悶地說:“他當然容易做到,因為他有個外婆是巫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