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來到人間,在城裡大街上一家“時尚鞋店”裡做學徒工。我的老板是一個小胖子,他有一張棕褐色的粗糙的臉,一口綠色的牙齒,一雙汙濁的水泡眼睛。我覺得他是個瞎子。為了證實這一點,我對他做了一個鬼臉。“彆做怪相。”他小聲而嚴厲地說。那雙渾濁的眼睛看著我,我感到很難受。我不相信他的眼睛能看見,也許老板隻是猜想我在做鬼臉吧。“我說過了,你彆做怪相。”他再次小聲地說,厚厚的嘴唇幾乎沒有動一動。“你彆撓手,”他小聲地乾巴巴地對我說,“你是在城裡主街上第一流的店鋪裡做事,要記住這一點。學徒工就應當像雕像那樣站在門口……”我不知道什麼是雕像,而且也沒法不撓手,因為我的兩隻手直到胳膊肘都長滿了紅斑和疥瘡,疥蟲咬得我實在難受。“你在家裡是乾什麼的?”老板看著我的雙手問道。我告訴了他。他搖晃著長滿白發的圓腦袋,令人難堪地說:“撿破爛兒,還不如去要飯,比偷竊還壞。”我卻不無驕傲地說:“是啊,東西我也偷過。”這時他把貓爪子似的手擱在櫃台上,一雙盲人似的眼睛吃驚地盯著我的臉,低聲地說:“什——麼?你還偷過東西?”我把事情的經過告訴了他。“得啦,這倒是小事。可是如果你在我這裡偷鞋子或錢的話,我就把你送進牢房去,直到你長大成人……”他說這話的時候很平靜,我卻嚇壞了,從而也更加憎惡他了。在這個店鋪裡站櫃台的除了老板外,還有我的表兄薩沙·雅科夫和一位大夥計。大夥計臉色紅潤,是一個狡猾的、糾纏不休的人。薩沙穿一套紅黃色的禮服,一件胸衣,係著領帶,穿著散腿褲。他很自負,根本不把我放在眼裡。外祖父領我去見老板時,也請薩沙幫幫我,教教我。薩沙神氣十足地皺起眉頭,警告說:“那他就得聽我的話!”外祖父用手按著我的頭,把我的脖子都壓彎了。“要聽他的話,不論按年齡還是按職位他都比你大……”薩沙則瞪著兩隻眼睛,訓示式地說:“你可要記住外公的話!”於是從第一天起,他就極力地擺出其老資格的架勢了。“卡希林,彆老瞪著眼珠子。”老板勸導他說。“我——沒有,老板。”薩沙低下頭應了一聲。但老板還是不依不饒地說:“彆老沉著臉,顧客會以為你是隻山羊呢……”大夥計賠著笑臉,老板難看地撇著嘴,薩沙滿臉通紅地躲到櫃台後麵去了。我不喜歡聽這些話,有許多話我聽不懂,有時我覺得這些人好像在說外國話。有女顧客進來時,老板便從衣兜裡抽出一隻手來,捋捋小胡子,臉上堆起甜蜜的笑容,可是滿臉的皺紋卻改變不了他的瞎子似的眼睛。大夥計則挺起身子,兩隻胳膊肘緊緊地貼著腰部,手掌畢恭畢敬地在空中攤開。薩沙膽怯地眨巴著眼睛,竭力掩蓋住他那凸出的眼珠子。我站在門口,悄悄地撓著手,留心觀察著他們做買賣的規矩。大夥計跪在女顧客的麵前,奇怪地叉開手指去量女顧客的腳的尺寸。他雙手哆嗦著,小心翼翼地觸了觸女人的腳,好像怕碰壞了她的腳似的,其實這個女人的腳胖得很,就像一隻倒放著的短脖頸瓶子。有一回,一位太太抖動著一隻腳,縮著身子喊道:“哎喲,你弄得我好癢啊……”“太太,這是我們應有的禮貌……”大夥計急忙而又熱情地解釋說。他那諂媚女顧客的樣子真是可笑。為了避免笑出聲來,我把臉轉到玻璃那邊去,但我又忍不住想去看他們的買賣。大夥計的接待手法確實逗人發笑,同時我也覺得,我永遠不會那麼有禮貌地攤開雙手,那麼靈巧地給彆人的腳穿鞋子。老板常常離開店鋪走進櫃台後麵一個小房間裡去,並把薩沙也叫進去,留大夥計一人單獨地接待顧客。有一次,他觸摸了一下一個棕發女人的腳,然後把大拇指、中指和食指捏在一起,放在嘴上吻了吻。“哎喲,”那女人驚歎了一聲,“你真是個調皮鬼!”他卻鼓起腮幫子吃力地哼了一聲:“唔!”我頓時忍不住地哈哈大笑起來。我笑得站立不住,便去扶門把,不料卻把門推開了,腦袋撞在玻璃上,把玻璃打破了。大夥計直衝我跺腳,老板用戴著大金戒指的手敲我的腦袋,薩沙則要擰我的耳朵。傍晚回家的時候,他嚴厲地教訓我說:“你乾出這種事,你會被開除的!這有啥可笑的呢?”他還對我解釋說,大夥計若是贏得太太的歡心,生意會做得更好。“太太為了來看看招人喜歡的大夥計,即便不需要鞋子,也會跑來多買一雙。可你——卻不懂事!你真是讓人操心……”這話叫我生氣。其實誰都沒有替我操過心,更何況是他。每天早晨,那個有病的愛生氣的女廚娘叫醒我的時間,總是比薩沙起床的時間早一個小時。我要給老板一家人、大夥計和薩沙他們擦鞋,刷衣服,燒茶炊,為所有的爐子備好木柴,為午飯清洗餐具;一到店裡便掃地,撣灰塵,準備茶水,給買主送貨,然後回家送午飯。這一段時間,我站在店鋪門口的職位就由薩沙代替。他認為這種工作降低了他的身份。“你這又懶又笨的家夥!讓彆人替你乾活……”我感到難受、寂寞。我過慣了自由自在的生活。以往從早到晚我都是在庫納維諾的沙土街上,在渾濁的奧卡河岸邊,在曠野和森林裡生活的,如今沒有外祖母,沒有小夥伴,也沒有可以跟我談話的人了。這種生活讓我生氣,它在我麵前暴露了其醜陋和虛偽的內幕。常有這樣的事:女顧客什麼也不買就走了。這時他們三個人便感到受了屈辱。老板把自己的微笑收斂起來,命令薩沙說:“卡希林,把貨物收起來!”接著便罵道:“呸,跑來一頭母豬!這蠢貨在家待得發悶了,到店裡來閒逛。你要是我的老婆,我就……”他的老婆是個乾癟的黑眼睛的女人,長著一隻大鼻子,常對他跺腳,大喊大叫,就像對仆人一樣。常常是這樣:他們用虔敬的鞠躬和親切的言詞把認識的女顧客送走之後,便寡廉鮮恥地用肮臟的語言議論這個女人。這時候,我真想跑到街上去追上這個女人,把他們背後議論她的話告訴她。我當然知道,人們一般都喜歡在背後彼此說人家的壞話,但是這三個人談論的一切卻特彆令人氣憤,好像有人承認他們是最優秀的人,是被派來審判全世界的。他們嫉妒許多人,卻從來沒有誇獎過誰,而且他們知道每一個人的某種劣跡。有一次,店裡來了一位兩頰緋紅鮮豔、雙目閃光的年輕女子,她穿著帶有黑色毛皮的天鵝絨大氅,露在毛皮領子上麵的小臉蛋,宛若一朵奇美的鮮花。她脫下大氅交給薩沙,變得更加漂亮了,淡灰色的絲綢衣裳緊緊地裹著她的苗條的身材,耳朵上的鑽石耳環閃閃發亮。她使我想起了大美人瓦西莉莎(俄羅斯民間傳說中的大美女。),我深信她就是省長夫人。他們特彆恭敬地接待她,對她像拜火神一樣哈腰弓背,不斷地說各種奉承話。他們三個人像著了魔似的在店裡跑來跑去,幾個身影在櫥窗玻璃上不斷晃動著,仿佛周圍的一切都著火了,正在消失,馬上就要變成另一個樣子,另一種形狀了。當她迅速地選購了一雙高貴的皮鞋離開後,老板咂了一下嘴,帶著哨音說:“一條母狗!……”“一句話——是個戲子。”大夥計也輕蔑地說。接著他們便開始相互談論起這位太太的風流韻事及其奢侈的生活來了。午飯後,老板在店鋪後麵的小房間裡睡覺,我打開他的金表,在機器裡放了一點兒醋。我非常愉快地看見,他醒來後手裡拿著表走進店裡來,張皇失措地說:“真是怪事!表突然冒汗了!從來沒有過這種事情!莫非要出什麼壞事?”儘管店鋪裡的事務很忙,家裡的活也很多,我好像仍然擺不脫沉重的百無聊賴的感覺,因此我常在想:乾一件什麼樣的事才能讓他們把我從店裡攆出去呢?披滿白雪的行人默默地在店門前走過——就像是出殯把某人送到墓地上去,由於誤了時間,正忙著去追趕棺材似的;馬車顛簸著,吃力地爬過一個個雪堆。店鋪後麵教堂的鐘樓上,每天都鳴響著悲戚的鐘聲——齋戒日到了。鐘聲像是用枕頭敲打著腦袋,雖然不痛,卻讓你感到麻木和耳朵變聾。有一天,當時我正在店門口清理剛收到的貨箱,鐘樓的看守人來到我的跟前。他是一個歪肩膀的小老頭,身體軟得像一塊布片做的,穿著一身破爛得像是被狗撕碎了的衣服。“你是個好人,你就偷偷地給我一雙套鞋好嗎?”他竟向我提出這樣的要求。我沒有說話。他坐在一個空箱子上,打了個哈欠,在嘴邊畫個十字,又說:“給我偷一雙好嗎?”“不能偷!”我對他說。“可是有人在偷。就看在老人的麵上吧!”他跟我生活中的一些人不一樣,他有點兒招人喜歡。我覺得他完全相信我會幫他去偷。於是我答應了他從通風窗口裡遞給他一雙套鞋。“那好,”他平靜地說,沒有表現出高興的樣子,“你不是哄騙人吧?嗯,嗯,我看你也不是哄騙人……”他默默地坐了一會兒,用鞋掌拭擦著肮臟的濕雪,然後抽起瓷製的煙鬥來,突然嚇唬我說:“如果我騙你呢?我把這雙套鞋交給老板,對他說,你把套鞋半個盧布賣給了我。這雙鞋的價值超過兩盧布,而你隻賣半盧布!並說你進了飯館,你會怎麼樣?”我呆呆地望著他,好像他已經照他所說的那樣做了似的。他卻依然看著自己的皮鞋,吐著青煙,帶著難聽的鼻音小聲地說:“如果事情是這樣,比方說,這是老板叫我做的:‘你去試探一下那小子——看他偷不偷?’那會怎麼樣呢?”“我不給你套鞋了。”我生氣地說。“既然你已經答應了,你現在就不能不給了!”他抓住我一隻胳膊,把我拉到他身邊,用冰涼的手指朝我的腦門戳了一下,懶洋洋地繼續說:“你怎麼能這樣無緣無故就說‘好,拿去吧’呢?”“是你要求的。”“我要求的多了!我要求你去搶劫教堂,那你也就去搶劫教堂嗎?難道可以如此地相信人家嗎?你呀,傻瓜蛋……”接著他把我推開,站起來。“我不要偷來的套鞋,我不是貴族老爺,不用穿套鞋。這不過是跟你開個玩笑罷了……你很單純,到複活節的時候,我放你到樓上去撞撞鐘,看看城市景色……”“我熟悉城市。”“從鐘樓上看,風景更美……”他用鞋尖踩進雪堆裡,慢慢地走到教堂拐角後麵去了。我望著他的背影,沮喪而又懼怕地想:“這老頭子當真是開個玩笑,還是真的是老板叫他來試探我的呢?”我害怕進店裡去。薩沙跳到院子裡,大聲嚷道:“你搞的什麼鬼名堂!”我馬上火了,對準他揮起了鉗子。我知道他和大夥計常偷老板的東西:他們把皮鞋或者便鞋藏在爐灶的煙囪裡,等到開店的時候,便把這些鞋放在大衣袖子裡。我不喜歡這種事情,也有點兒害怕。因為我記得老板曾說過嚇唬人的話。“你偷東西?”我問薩沙。“不是我,是大夥計,”他嚴肅地向我說明,“我隻是幫幫他。他要我幫,我隻好幫!不然他會加害於我的。老板自己也是夥計出身,他一切都知道。你就住嘴吧。”他邊說邊照鏡子,不自然地伸出手指整理領帶,就像大夥計所做的那樣。他老是在我麵前擺老資格,耍權勢,粗聲訓斥我。他向我發號施令時,總是向前伸出一隻手,做出一種厭惡的姿勢。我個兒比他高,也比他有勁兒,但身體比他瘦弱,動作笨拙,他卻很結實,很柔軟,全身油亮。他穿長禮服、喇叭褲,我覺得他很神氣,很有派頭,但卻有一種令人討厭的可笑的東西。他很憎惡廚娘。廚娘是個怪女人,搞不清楚她是好人還是壞人。“世界上我最喜歡的是打架,”她睜大其火熱的黑眼睛說,“不論是公雞格鬥,狗咬架,還是莊稼人打架,在我看來,都是一個樣,我全都喜歡。”要是碰見院子裡的公雞或鴿子打架,她就放下工作,眼睛盯著窗口看,不聲不響,直到打鬥結束為止。每天晚上她都對薩沙和我說:“臭小子們,你們閒坐著多沒勁,乾一場架多好啊!”薩沙生氣地說:“傻婆娘,我不是臭小子,我是二夥計!”“是嗎,我可不這樣看。在我看來,沒有娶老婆的人,都是毛孩子。”“真是傻婆娘,笨腦袋……”“魔鬼倒聰明,可是上帝不喜歡。”她這句俗語,使薩沙特彆惱怒。他也故意刺激她,但她輕蔑地斜視他一眼,說:“唉,你這隻蟑螂,讓你降生,是上帝的錯誤。”他經常唆使我去抹黑她,趁她睡著的時候用鞋油或煤煙抹她的臉,在她枕頭上插上幾根針或用彆的方法去對她“開玩笑”。但是我害怕廚娘,她甚至在睡覺時也很警覺,常常醒過來,一醒來就點上燈,坐在床上望著屋角。她有時從爐炕後麵走到我這兒來,把我叫醒,啞著嗓子說:“列克謝依卡(列克謝依卡是阿列克謝的愛稱。),我睡不著,我有些害怕,你跟我說說話吧。”我睡意蒙矓地對她說了點什麼,她卻默默地坐著搖晃著身子。我覺得,她的發燒的身體散發出一種白蠟和神香的氣味(東正教在為死者做安魂祭時都要點燃白蠟和神香。)。她活不長了,甚至立即就會倒在地上死去。由於害怕,我便提高嗓門大聲說話,她製止我說:“噓……要是那些壞蛋醒了,他們會以為你是我的情人呢……”她老是一個姿勢在我旁邊坐著:弓著背,雙手放在兩膝中間,用尖削的腿骨壓住。她胸脯扁平,就是隔著厚厚的麻布襯衣也還凸現出一條條肋骨,活像木桶上的一條條鐵箍。她默默地坐了許久,然後突然小聲地說:“還不如死了好,活著如此受罪……”或者就像問什麼人似的說:“瞧,我已經活到頭啦,是嗎?”“睡吧!”我沒有把話說完她就打斷了我,然後直直腰,灰色的身影就在廚房的黑暗裡消失了。“妖精!”薩沙背後這樣說她。我則對他說:“你當麵也這樣叫她嘛!”“你以為我怕她?”但他立即皺起眉頭說:“不,當麵我不叫!她也許真是一個妖精……”她蔑視所有的人,見誰都生氣,就是對我,也毫不客氣,每天早晨六點鐘就揪住我一隻腳大聲喊道:“還貪睡呢!快搬柴火去,生茶炊去,洗土豆去!……”薩沙被吵醒了,埋怨地說:“你喊什麼?我告訴老板去,沒法睡覺……”她那身瘦骨頭在廚房裡迅速地走來走去,那雙紅腫的、睡眠不足的眼睛朝薩沙那邊閃著亮光:“唉,讓你降生,真是上帝的錯誤!我要是你後娘的話,一定拔光你的毛。”“該死的婆娘,”薩沙罵道,走進商店時他對我說,“應該把她攆走!要偷偷地在她的菜裡放大把鹽進去,如果所有的菜都太鹹的話,她就會被攆走。不然就澆上一點煤油!你乾嗎還不動手?”“那你怎麼不乾呢?”他氣急敗壞地哼了一聲:“膽小鬼!”廚娘是我們看著死去的:她彎著腰去提茶炊,突然就倒在地上,好像她胸前被人推了一下似的,然後就默默地側身栽下去,雙手向前伸著,嘴裡流出血來。我們兩人立即就明白她死了,但由於害怕而緊張,久久地望著她,連話也說不出來。最後薩沙拚命地從廚房裡跑了出去,我卻仍不知所措地靠在窗台上有亮光的地方。老板走過來,擔憂地蹲下,用手指觸了觸她的臉說:“真的死了,這是怎麼一回事?”接著,他在屋角裡安放著的奇跡創造者尼古拉小聖像麵前畫了十字。祈禱完之後,他就在前廳命令說:“卡希林,快去報警!”來了一個警察,轉了轉,拿了小費就走了。然後又來了一個,還帶著一個馬車夫,他們倆一人抬腿一人抬頭,把廚娘抬到街上去。老板娘從前廳探出頭來,命令我說:“擦地板去!”老板則說:“好在她是在晚上死的……”我不明白,這有什麼好處。躺下睡覺的時候,薩沙非常溫和地對我說:“不要熄燈。”“你害怕?”他用被子把頭蒙上,躺了許久都沒有說話。黑夜一片靜寂,好像在傾聽什麼,等待什麼。我則覺得,鐘聲立即就會響起來,全城的人會突然奔跑起來,大喊大叫地、驚慌失措地亂成一團。薩沙從被子裡露出來,悄聲地對我說:“來,到炕上來,睡在我旁邊好嗎?”“炕上太熱。”沉默了一會兒後他說:“她怎麼一下子就死了呢,啊?真是妖精……我睡不著……”“我也睡不著。”他開始講起死人來,說死人如何地從墓裡走出來,半夜裡在城裡遊蕩,尋找他以前的住處和親人居住的地方。“死人們隻記得城市,”他小聲地說,“而街道、房屋他們都記不得了……”周圍變得越來越靜,似乎也越來越黑了。薩沙抬起了頭,問我:“你想看看我的箱子嗎?”我很早就想知道,他在箱子裡藏了一些什麼東西。平時他都把箱子鎖著,開箱子的時候,總是特彆小心,我要是想看一下箱子,他就粗暴地問我:“你想乾什麼,啊?”當我表示同意看他的箱子時,他從床上坐起來,沒有下床,用命令的口吻叫我把箱子搬到床上來,放在他的腳邊;鑰匙掛在他身上,與護身的十字架一起串在一根帶子上。他朝廚房的暗角環顧了一下,鄭重其事地皺了皺眉頭,打開了鎖,吹了吹箱子蓋,好像這蓋子發燙似的,然後啟開它,從中取出幾套內衣。箱子裡裝有半箱子的藥盒子、各種顏色的茶葉商標紙卷、鞋油盒和沙丁魚洋鐵盒等。“這是什麼?”“你馬上就會看到……”他用雙腿夾住箱子,俯在上麵,小聲地哼起來:“願上帝……”(《聖靈祈禱文》的起始語。)我期待能看到一些玩具,因為我從未有過玩具,雖然表麵上我不在乎這些,但是我看見人家有玩具,還是無限羨慕的。像薩沙這麼大的人還有玩具,我很高興,儘管他有點兒不好意思而把它藏起來,但這種害羞感我是能理解的。打開第一個盒子,他從裡麵取出一副眼鏡框,戴在鼻梁上,嚴厲地看著我說:“這眼鏡沒有鏡片也沒關係,它原本就是這樣的。”“給我看一看!”“它對你的眼睛不合適,這是給黑眼睛的人戴的,而你的眼睛是淺色的。”他對我解釋道,學著老板的樣子乾咳了一聲,但馬上又驚慌地環顧了一下廚房。鞋油盒裡裝著許多五顏六色的扣子,他驕傲地向我說明:“這些全是我從街上撿來的,我自己撿的,已有三十七枚……”第三個盒裡有銅製的大彆針,也是從街上撿的,然後是一些皮鞋的後掌,有磨損過的,有壞的,也有完好的;還有就是皮鞋和便鞋的各種扣環、銅把手、手杖上斷了的骨製鑲飾、女孩子的梳子、一本《圓夢與占卜》(俄國19世紀下半期出版的一本淺陋讀物。)的書,以及許多諸如此類的東西。我撿破爛時,這種一文不值的玩意兒一個月收集到的就比這多出十倍多。薩沙收藏的東西使我感到失望、納悶,並且有點可憐他。他卻對每件東西翻來覆去仔細打量著,愛不釋手地撫摸著。他鄭重其事地噘著厚嘴唇,一雙凸眼睛深情而又關愛地望著它們,而那副眼鏡卻讓他孩子氣的臉變得更滑稽可笑了。“你乾嗎要收集這些東西呢?”他從眼鏡框裡匆匆瞥了我一眼,用一種清脆的童音問道:“要不要我送你一點東西?”“不,不要……”顯然,我的拒絕和對他的財物的不重視使他不高興了。他沉默了一陣子,然後小聲地向我提出:“你去拿條毛巾來,我們把這些東西全都擦一擦,都蒙上灰塵了……”他把東西擦好放好後,便鑽進被窩裡,麵朝牆躺著。外麵下著雨,雨水從屋頂上流下來;風在吹打著窗戶。薩沙沒有轉過身來對我說:“等園子裡的地乾一點之後,我給你看一件東西,準會叫你大吃一驚!”我沒有說話,鋪床睡覺了。過了一會兒,他忽然跳起來,雙手抓牆,帶一種令人非常感動的懇切態度說:“我害怕……上帝啊,我害怕!上帝饒恕吧!這是怎麼一回事啊?”我當時被嚇得說不出話來:我仿佛覺得,廚娘就在院子裡的窗口邊站著,背對著我,低著頭,額頭貼著玻璃。她站著,活像生前觀看雞打架時那樣。薩沙號啕大哭,雙手抓牆,兩腳亂蹬。我像炭火燒身似的,連頭也沒有回,吃力地穿過廚房,躺在他的身邊。我們又哭又鬨,哭累了就睡著了。過了幾天,是一個什麼節日,買賣做到中午,在家吃了午飯。等老板一家人吃完飯睡午覺的時候,薩沙神秘地對我說:“我們走!”我猜想,馬上我就可以看到那種讓我大吃一驚的東西了。我們來到了園子裡。在兩幢房子中間一條窄小的地帶上,長著十五棵老椴樹,結實的樹乾蓋滿了棉花似的青苔,黑色光禿的樹枝死氣沉沉地伸展著,上麵連一個烏鴉窠也沒有。這些樹木就像是墓地上的墓碑。除了這些椴樹,園子裡什麼也沒有,既沒有灌木,也沒有草地。道上的土被人們踩得很結實,並且黑得像鑄鐵一樣。在隔年的腐蝕葉下麵露出一些光禿的地麵,它們也蒙上了薄薄的黴層,就像死水潭裡的浮萍一樣。薩沙拐了一個彎,走到鄰街的籬笆跟前,在一棵椴樹下麵停住,瞪著眼睛,看了看鄰舍的模糊的窗戶,便蹲下來,用雙手撥開一堆樹葉——於是一棵粗大的樹根露了出來,旁邊有兩塊深埋在土裡的磚。他把磚取出來,下麵是一塊洋鐵皮,洋鐵皮下麵是一塊正方形的木板,最後出現在我們眼前的是通到樹根下麵的一個大洞。薩沙擦亮了一根火柴,然後點著一個蠟燭頭,探入洞裡,對我說:“你瞧吧,隻是彆害怕……”顯然他自己很害怕:他那隻拿著蠟燭頭的手在發抖,臉色蒼白,嘴巴難看地張著,眼睛充滿淚水,另一隻空著的手則悄悄地移到背後去。他的害怕也傳給了我,我非常小心地朝樹根深處望了望:樹根是這個大洞的拱頂。薩沙在大洞的深處點著三根蠟燭,使洞裡充滿了藍色的亮光。這個洞相當大,有一個木桶那麼深,但比木桶還要寬,旁邊嵌滿五顏六色的玻璃片和茶具的碎片,中間稍稍凸起的地方,蓋著一塊紅布,並放著一口用錫紙做的小棺材,小棺材的一半覆蓋著一塊布,像是錦緞做的罩子,罩子下麵露出一個小麻雀的一對灰色的爪子和一個尖尖的小腦袋。棺材後麵放著一張念經台,上麵擱著一個銅製的護身十字架;念經台的周圍點著三支蠟燭,蠟燭被固定在用包糖的金銀色的錫紙裹著的燭台上。蠟燭的火苗向洞口傾斜著,洞裡朦朧地閃現出五顏六色的火星和斑點;蠟燭的氣味、溫熱的黴臭味、泥土味撲麵而來;細碎的光譜弄得我眼花繚亂。這一切都使我產生一種不快的怪異感,我的恐懼心理也消失了。“好嗎?”薩沙問。“這是乾嗎的?”“小禮拜堂。”他解釋說,“像嗎?”“不知道。”“死者——一隻小麻雀!也許它會變成有魔力的乾屍,因為它是一位無辜的蒙難者……”“你看見它時就是死的嗎?”“不,它飛進棚子裡來,我用帽子撲住它,它就悶死了。”“為什麼?”“不為什麼……”他看了我一眼,又問道:“好嗎?”“不好!”這時他向洞口彎下腰去,迅速地用木板、鐵皮把洞口蓋住,並用磚頭壓上,然後站起身來,擦去膝頭上的汙泥,厲聲問道:“你為什麼不喜歡?”“我可憐小麻雀。”他像瞎子一樣用呆滯的目光看了看我,並朝我的胸口推了一下,大聲嚷道:“混賬!你是由於嫉妒才說不喜歡的。你以為你在卡納特大街你的園子裡做得比這更好嗎?”我想起了我家的涼亭,因此我堅決地答道九九藏書:“當然比這個好!”薩沙脫下上衣,往地上一扔,卷起袖子,朝掌上吐啐了一口唾沫,提議說:“既然這樣,我們就來打一架吧!”我並不想打架,令人身心交瘁的煩悶使我非常壓抑,看著表兄那張凶狠的臉孔,心裡感到很不舒服。他向我撲過來,用頭頂我的胸部,把我頂倒並騎在我身上,大喊大叫:“想死還是想活?”可是我的力氣比他大,而且我非常生氣,不一會兒他就臉朝下躺在地上了。他雙手捂住腦袋,嘴裡喘著粗氣,說不出話來。我嚇了一跳,要把他抱起來,他卻雙手亂抓,雙腳亂蹬,我更害怕了,我站在一邊,不知如何是好。他卻抬起頭來說:“怎麼,你以為你打贏了?我就這樣躺著,等老板一家人看見了,我就告你一狀,你肯定會被攆走!”他辱罵、恐嚇我。他的話使我非常生氣,我衝到洞口,把磚頭、石塊搬開,把裝著小麻雀的棺材扔到籬笆外麵去,把洞裡的東西全翻出來,再用腳把洞口踏平。“你瞧,瞧見了嗎?”薩沙對待我的狂暴行為也很奇怪:他坐在地上,嘴稍稍張開,緊皺著眉頭注視著我,什麼話也沒有說。等我乾完之後,他才不慌不忙地站起來,拍拍身上的土,把上衣往肩上一搭,平靜而又凶狠地說:“你會看到後果的,不用等多久。這一切都是我給你故意安排好的——這是魔法!啊哈……”我蹲下來,好像被他的話挫傷了,全身發冷。他卻連頭也不回地走了。更使我壓抑的是他的鎮靜。我決定明天就離開這個城市,離開老板,離開薩沙和他的魔法,離開所有這種令人厭惡而愚蠢的生活。第二天早晨,新來的廚娘把我叫醒後就大聲叫道:“我的爺啊!你的臉怎麼啦?……”“魔法起作用了!”我沮喪地想道。可是廚娘卻高聲大笑起來,弄得我也不由地微笑了一下;我從她的鏡子裡看到,我的臉被抹了一層濃稠的煤煙。“這是薩沙乾的?”“難道還是我?”廚娘大聲說。我去擦鞋,手剛伸進鞋裡,一枚大頭針就紮進我的手指裡。“這就是他的魔法!”所有的鞋裡麵都放了大頭針或縫衣針,而且放得很巧,這些針全都紮在我手掌上,當時我就舀了一勺涼水,非常解恨地把水澆在這個尚未睡醒或者是在裝睡的魔法師的頭上。不過我的感覺還是不好:我仍舊恍恍惚惚地看到那口裝著小麻雀的棺材,那灰色的卷曲的爪子,那不滿地向上噘著的蠟鼻子,而周圍那些似乎想要迸放卻又放不出來的彩虹則閃著五顏六色的火星。棺材在變寬,爪子也在長大,向上伸展,活躍起來了,不停地顫動。我本來決定這天晚上出走,可是午飯前在煤油爐上熱菜湯時,我由於想事走了神,把湯燒開了,滅火時把湯盒打翻,燙了我的手,於是我被送進了醫院。現在我還記得醫院裡那種令人難受的噩夢般的情景:一些穿著灰色和白色屍衣的身影在黃色的搖搖晃晃的空房子裡盲目地蠕動著,有的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有的在痛苦地呻吟。有一個眉毛長得像胡子一樣的高個子男人拄著雙拐走來走去,抖動著大黑胡子,打著呼哨,怒聲喊道:“我要向大主教舉報!”病床就像一口口棺材,病人們鼻子朝上地躺著,就和那隻死麻雀一樣。黃色的牆在搖晃,天花板像風帆一樣彎成弓形,地板在晃動。一排排的病床時而靠在一起,時而分開,一切都令人心怵,感到可怕;窗戶外麵戳著的一根根樹枝則像一根根抽打人的鞭子,有人正在揮動著它們。一個黃紅色頭發、瘦削的死人在門口跳舞,他用短小的手扯著自己的屍衣,並尖聲叫喊:“我不要瘋子!”拄著雙拐的大黑胡子衝著他喊道:“我要向大——主——教——舉報……”外祖父外祖母以及所有的人老是說,醫院裡常折磨死人。我想,我的命也要完了。有一個戴著眼鏡、身上也穿著屍衣的女人朝我走過來,在我床頭的黑板上寫了一些什麼字,粉筆斷了,粉筆末撒在我的頭上。“你叫什麼名字?”她問道。“什麼也不叫。”“你總有個名字吧?”“沒有。”“彆犯傻了,你會挨揍的!”不用她說,我也相信我會挨揍的,所以我乾脆不回答她。她像貓一樣嗤了一聲,又像貓一樣無聲無息地走了。點亮了兩盞燈,黃色的火光掛在天花板下麵,就像誰的憂鬱的眼睛一樣,一眨一眨地力圖相互靠近,閃得人心煩意亂。屋角裡不知誰在說:“來,我們玩牌吧!”“我沒有手怎麼玩呢?”“啊哈,你的手給斬斷了!”我立即想到:瞧,此人就是因為玩牌手被斬斷的。他們在弄死我之前,會對我乾些什麼呢?我雙手灼痛,好像有人從手上抽我的骨頭似的。由於害怕和疼痛,我小聲地哭起來;為了不讓人看見我流淚,我閉上了眼睛,可是淚水卻從眼眶裡滲出來,沿著鬢角,滴落在耳朵裡。黑夜到來了,所有的人都躺在床上,躲在灰色的被子下麵,一分鐘一分鐘地變得更靜了,隻有屋角裡誰在嘟囔道:“毫無結果,他是廢物,她也是廢物……”該給外祖母寫封信,讓她來偷偷地把我從醫院裡接走,趁我現在還活著。可是沒法寫,雙手還不能活動,也沒有信封信紙。我得試一試——看能否從這裡偷偷溜出去?夜變得越來越沉寂,好像永遠都是這樣了。我悄悄地把兩條腿放到地板上,走到門口,有一半門是開著的。在走廊裡,燈光下,一張有靠背的木板凳上露出一個灰色的刺蝟似的腦袋,吐著煙,它用一雙黑眼窩望著我。我來不及躲閃了。“誰在走動?到這兒來!”聲音輕輕的,不大可怕。我走了過去,打量了一下他那張長滿短胡髭的圓臉。他頭上的毛發長一些,全都豎了起來,發出銀色的亮光。此人腰間係著一串鑰匙。要是他的胡子和頭發長得再長一些,那就跟使徒彼得(耶穌的一個門徒。)一模一樣了。“你是燙傷手的吧?乾嗎夜裡起來閒逛呢?合哪條規矩呢?”他把許多煙吐在我的胸前和臉上,用一隻發燙的手摟住我的脖子,把我拉到他的身邊。“你怕嗎?”“我怕!”“到這裡來的人開始時都害怕,其實是沒有啥可怕的,特彆是跟我在一起,我不會讓任何人委屈……想抽煙嗎?不抽,很好。抽煙對你來說是還早了一些,再過兩三年吧……你爸爸媽媽在哪裡?爸媽都沒有了?哎喲,沒了就沒了吧——沒有父母親,我們照樣活下去,隻是你可彆怯懦!明白嗎?”我已經很久沒見到能用淺白的語言簡單而又友好地對我說話的人了,聽了他的話我感到有說不出的愉快。他領我回到我的病床時,我請求他:“跟我坐一會兒吧!”“可以。”他同意地說。“你是乾啥的?”“我?我是一個兵,是最地道的高加索兵,也打過仗,怎麼能不打仗呢?當兵的活著就是打仗的。我跟匈牙利人打過仗,跟契爾卡斯人(即舊時的烏克蘭人。)、波蘭人打過仗,跟許多人都打過仗;老弟,戰爭卻是極其殘暴的啊!”我閉了一會兒眼睛。當我再睜開眼時,坐在士兵位子上的竟是穿著黑衣裙的外祖母,士兵卻站在外祖母旁邊,並且說:“等等,全都死了,是嗎?”太陽在病房裡嬉戲著,把一切都染成了金黃色,一會兒藏起來,然後又把大家照得通亮,就像小孩子淘氣鬨著玩似的。外祖母探過身來問我:“怎麼啦,寶貝?受重傷了?我對那個紅毛鬼說過多次……”“我馬上去把一切手續辦好。”士兵說完就走了,外祖母則抹著臉上的淚水說:“我們這個當兵的也是鄉下人……”我還是覺得我在做夢,於是沒有說話。醫生來了,替我重新包紮了傷處。這樣我就跟外祖母坐上出租馬車跑在城裡的大街上了。她告訴我說:“我們的老頭子真是瘋了,變得如此吝嗇,看著都難受。不久前,他的一個新朋友毛皮匠赫雷斯把他藏在那本讚美詩裡的一百盧布鈔票偷走了,結果鬨出了什麼事啊,唉!”陽光明媚。雲彩像白色鳥群在空中翱翔。我們從小木橋上走過伏爾加河時,冰塊發出吱吱的響聲,並且鼓起來,河水在木板橋下嘩啦啦地流著。集市那邊,白色大教堂上的幾個金色的十字架閃閃發亮。迎麵走來一個大臉盤的農婦,雙手抱著一大捆綢緞般的柳樹條——春天來了,複活節快到了!心臟就像雲雀似的顫動起來了。“外婆,我非常愛你!”這話並不讓她覺得奇怪,她用平靜的聲音對我說:“因為我們是親人嘛。我可不是自誇,連外人也愛我。多謝聖母!”她笑了笑又補充說:“瞧,聖母很快就要高興了,因為她的兒子複活了!可是我的瓦留莎(瓦留莎是瓦爾瓦拉(高爾基的母親)的小名。)呢?我的女兒啊……”接著她就不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