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再度來臨時,我已在河邊舊煤氣廠的樓裡住習慣了。我的生活非常簡單——孤身一人,住在高層的一套房間裡。對我來說,這樣的生活堪稱完美。偶爾,有隻花斑流浪貓會光臨那個掛在窗前的、亂糟糟的花盆。那隻貓喜歡在各扇窗戶的窗台和窗沿溜達,在樓外那些空調機箱和為數不多的幾個陽台之間跳來跳去。有一兩次,我伸出手,打算撫摸它。“過來,哥們兒,”我說,“過來,小貓咪。”但那隻貓僅僅“喵喵”地衝我叫喚幾聲,繼續把臉對著一截光禿禿的斷枝蹭來蹭去。我把幾枚勳章掛在小煤氣加熱機的上方,把從默夫頭盔裡拿的那張照片,用大頭釘釘在窗邊開裂的牆角裡。我幾乎足不出戶。有時,我會穿過一座小橋,去河對岸的城裡買一箱啤酒或一盒冰凍肉餡餅。回來的路上,我大多數時候都低著頭、盯著靴子的鞋麵走路,所以總是發現退伍後,自己的步伐越來越小,最後完全變成了拖著腳走路。天夠冷的話,我會拿幾瓶啤酒,在窗台上放過夜。因為沒有適當的廚具,我就用烤盤加熱餡餅。每當夜幕降臨,窗戶四周結起白霜,我就開始瀏覽從垃圾桶撿來的雜誌,尋找自己曾經去過的地方。我會吃一頓半生不熟的晚飯;為讓自己睡著,又會喝足夠多的、在窗台冷凍的啤酒。我不時把乾瘦而蒼白的胳膊伸過發黃的窗簾,邊用似乎脫離了身體的一隻手抓起窗台上的啤酒,拿進屋裡,邊對自己說:睡覺前最後一瓶,真的最後一瓶。窗戶正對著河道拐彎處的小河穀。我老是想,如果這時有人從河邊望過來,他們會看到什麼。我從凱馬特廉價超市買了支廉價步槍。每天早晨,我會走上樓頂,舉著步槍,朝底下牆根處越積越多的垃圾射擊。偶爾,子彈會迸出火星,濺到餘火未儘的木塊上,引燃木塊下的硬紙板和織物。我還會用瞄準鏡瞄準空中的飛鳥,讓手中的槍管緊隨它們的身體移動。但每當這時,身體總會不由自主地一陣哆嗦。接著,我會不停地裝填子彈,卸下子彈,再裝填子彈……但並不開槍。澆了瀝青的樓頂上,沒打出的子彈在折椅周圍散了一地。那段時間的生活,差不多就是那樣。我過得好像無人光顧的小博物館館長,對自己也沒有太多要求。無所事事的日子裡,我會把從塔法帶回的某樣小玩意兒放回鞋盒,換出另一個。那些小玩意兒,諸如一枚彈殼、一塊軍服右肩的布料,記錄了我的一段人生。但我懷疑,自己是否非得經曆那段人生。我知道刑事偵緝部的調查人員早晚會找到我的,也完全清楚他們想要什麼。默夫的事,得有人受罰,罪責大小,倒在其次。我有罪,那是肯定的,我自己對此也一清二楚。至於我們究竟犯了什麼罪,將會麵臨什麼指控,似乎並不重要。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他們會給我們安上足夠大的罪名,從而讓正義得以伸張,讓默夫的母親感到滿意,不再追問軍方是否在刻意掩飾她兒子死亡的真相。至於我?那封信?估計得坐五年牢吧。新兵訓練期間,我們曾在禮堂接受過倉促而冗長的法律指導,但我早已忘得差不多了。接受法律指導的頭天晚上,教官把我們折磨得死去活來:先是讓我們在營房走廊進行連續幾個小時的魔鬼訓練——根據教官的口令,接連做俯臥撐、仰臥起坐和站立,然後又是晨跑,跑得我們雙腿直打擺。我隻記得那天,主席台上的法務部軍官站起來,開始嘮叨根據《統一軍法典》,我們應該怎樣怎樣,而台下的我昏昏欲睡,感覺自己正舒服地窩在劇院的軟椅上。對於此事,我並非無可指責。有些人會說,你本該知道那條法律的:媽的,你是士兵,一夜沒睡,就扛不住了?這個,你們得理解,我不是什麼英雄,也不是征兵海報上的優秀士兵,能活著挺過訓練,已屬萬幸。為了能挺過訓練,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那正是我的懦弱之處:我知道欠下的債早晚得還,但不要讓我馬上就還,行行好,不要讓我馬上就還;隻要能再寬限一點點時間,我什麼都願意付出。那一天在不知不覺中到來了。情況出現了轉變。催債的傳票到了。我記得那天,天灰蒙蒙的,下著雪,白茫茫的大霧籠罩著詹姆斯河。十一月就下雪,這在弗吉尼亞簡直不可思議。我邊依稀回憶家鄉過去的雪景,邊看著一模一樣的雪花紛紛揚揚,落到各家旅館和那些廢棄的煙草倉庫上。最後,我逐漸忘記了一切回憶,完全被眼前的景象所吸引:詹姆斯河上大雪紛飛,天幕低垂,白茫茫一片。從塔法回來後,我一直過得渾渾噩噩,弄不清具體的時間和日期。不過,話又說回來,那天隻不過是普通的一天,僅僅因為下雪,才跟前一天有所區彆。發現下雪了,我把手伸出窗戶,靜靜地欣賞外麵的雪景。雪花觸著我的皮膚,逐漸融化。樓底下有條林蔭道,兩旁種著西卡莫樹和棶樹。光禿禿的樹下,那些雨花石仿佛蒙上了一層白色的薄膜。有輛車停了下來,看著像是“水星”(汽車品牌。),銀灰色的。一個男人從車上下來,並關上了車門。不知哪裡來的光,照得他肩上那幾條銀色的小杠閃閃發亮。那天以後,我的耳畔老是響起那串連續不斷的腳步聲,我的眼前老是浮現那人在街上走路的身影。現在回想起來,當時本該請求天公暫停下雪的,好給我寬限一點時間,免得立刻麵對即將發生的事。但時間的流逝,並不由人擺布。不一會兒,房間外就傳來了敲門聲。我邊打開門,邊為自己的狀況感到羞愧:胡子拉碴,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此前的很長時間裡,我一直慶幸自己做到了一般人做不到的事:放棄、忘卻、等待……至於等待什麼,我並不知道。上尉走進門,站在空蕩蕩的房間裡,顯得異常高大。我隻穿了一條運動短褲和一件臟兮兮的背心,另外從肩膀起,裹著條薄毯子。房間裡很冷。外麵大雪紛飛,白茫茫一片,窗戶好像掛了塊裹屍布。我渾身臭烘烘的,酒氣熏天——我已經幾周沒清醒過了。“約翰?”上尉輕聲問。“我是,長官。”“我是刑事偵緝部的安德森上尉。”上尉說著,把帽子放到小桌上。除了那張桌子,房間裡幾乎沒有任何其他家具。“你知道我為什麼來這裡嗎?”“我媽說——”“她說你離開了家。”“是的。”上尉笑著說:“你跑不掉的,約翰。不過,我們隻是想找你談談。”他說話有點奇怪:口氣不重,但透著力量和決心,像是“軍隊母親”在說話。他個子很高,麵部的肌肉像運動員那樣緊繃,而且挺著啤酒肚,活像一名單身的終身體育教師——那些單身的終身體育教師,經常會買上一箱六瓶裝的啤酒,獨自一個人,邊喝啤酒邊看體育新聞。他的眼神有點疲憊。對於一名上尉來說,他顯得太老了。“你認識拉登娜·墨菲。”我沒有搭話。上尉從夾克內袋掏出一個透明袋,袋裡裝著一封拆過的信。信封的口子撕得很不整齊,看信人拆信時肯定非常迫不及待。“我不是在問你問題。”說完,上尉走到掛著勳章的牆邊,仔細打量每一枚勳章,並在默夫的照片前停了一會兒。“這封信是你寫的。”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如果寫那封信是錯的,那我就是犯了錯誤。如果寫那封信沒有錯,那我也犯下了足夠多的其他錯誤。我已做好了準備,願意接受任何懲罰。一時間,關於那場戰爭的回憶像萬花筒似的,一幕幕地閃過我眼前。我不由地閉上眼睛,感到過去的時間有如瀑布,劈頭蓋臉地傾瀉到自己身上。我無法描述那場戰爭。關於那場戰爭的一切,根本說不清楚。他們想讓我對一個並未發生過的故事負責。窗外傳來夜鷹的叫聲。我睜開眼睛。上尉仍站在原地。我無法理解,區分上一個時刻和下一個時刻的標誌是什麼。我無法理解,自己的每一次呼吸如何會成為記憶,並被賦予一定的意義,保存起來,成為日後據以回答問題的各種材料。上尉等了一會兒,問:“怎麼,你已經放棄了?”“沒有。”“但看起來,你已經放棄了。”“外麵的世界跟以前不一樣了。”“世界沒變,是你自己跟以前不一樣了。”“誰在乎呢。”“然後呢?”“我不知道該怎麼融入外麵的世界。”“嗯……你的想法,我也有過。那時,大家稱之為懦弱。你看過醫生嗎?”“嗯,看過。”我記得那個漫長的二月,在沒有季節變化的科威特,我們日複一日,望著有如一片死海的無邊沙漠,盼著遙遙無期的隔離趕緊結束,然後回家——回家。隔離的目的,是為了讓我們接受評估,以檢驗我們重返“人間”的能力。最後,整個連隊被趕進一座巨大的帆布帳篷。穿戴整齊的男孩們,在一排排長凳上就座。帶夾寫字板、鉛筆和問卷,通過傳遞,分發到每個人手裡。帳篷外,沙漠仍在不斷擴張,像水浪侵蝕堤岸那樣,逐漸吞噬周圍的植被。看情形,黃色的沙海似將淹沒整個大地。不過,能遠離北麵的塔法、遠離戰爭,大家感到非常高興。帳篷裡,我們身下的長凳深深地陷在沙子中。遠處的儘頭,一名軍官開始講話。“孩子們,你們作戰勇敢,又受到英明的領導,所以活了下來。現在,我們將送你們回家。”我感到一陣心亂。“等一下,我要讓你們填寫寫字板上的表格。這份表格將會測出你們的壓力狀況。”軍官拉了拉漿洗過的、薄軍服的衣角,弄平軍服上的褶皺,接著說,“你們放心,不管是誰,如果感到任何——呃——不適,政府都會儘力為他提供最好的心理衛生保健。更方便的是……”軍官講話過程中,我開始看問卷上的問題,並且完全沉浸在問題所提供的各個選項裡,琢磨不同的選項預示著哪些心理問題。我忘記了周圍的一切:沙塵、軍官傲慢的講話和反常的、炎熱的二月天氣。問題一:你參加過作戰行動嗎?我選了“是”。問題二:殺死敵人後,你是什麼心情?請在下麵相應的空格打鉤。A.高興B.不舒服軍官仍在繼續講話:“這份問卷是有嚴格的科學依據的。要是經評定,你的壓力過大,我們會找最好的醫生為你治療。你甚至可以待在這裡,哪都不用去。等你治愈了,雞巴又能硬了,就可以回家了。”說完最後一句話,他微微笑了笑,好像是讓我們知道,他跟我們還是兄弟,“軍隊母親”仍一如既往地深愛我們,但前提是,我們先得經受這些磨難——多麼可笑!我想起了斯特林中士在默夫死後說的話:操他們。沒錯。我的人生有了新的計劃:操他們。我選了A,然後回家了。“是的,是我寫的。”我終於回答了上尉的問題。“叫長官。”上尉的口氣微微改變了。“我已經不是你們的人了。”“我們隨時都可以找你,二等兵。”上尉說著,從信封裡取出信紙。房間裡一片寂靜,隻聽得到展開信紙的窸窣聲。“媽,這裡一切都好。斯特林中士很照顧我們……”“彆念了。”“怎麼?”“彆念了。我說了,是我寫的。”“你知道這是錯的?”“也許吧。”上尉抖了抖信紙,說:“我們知道發生了什麼。我們知道你乾的事情。”“我什麼也沒乾。”“我們了解的情況,可跟你說的不一樣。你有什麼要解釋的嗎?”“沒什麼好說的。”上尉大笑幾聲,開始在房間裡來回踱步。那個時候,我覺得自己就像廢物,甚至比廢物還不如。直到現在,我仍這麼覺得。偶爾,我能清楚地記起過去的事。偶爾,看到有隻鹿來到小屋背後的小溪飲水,我會拿出步槍,但就像之前無數次那樣,最終沒有開槍,隻是坐在那兒,渾身哆嗦,直到太陽西沉。每當那時,我會突然發覺,自己聞不到那些氣味了:火藥的氣味、金屬燃燒的氣味、排氣管排出的嗆人氣味、熏羔羊肉的氣味、底格裡斯河裡垃圾的氣味——那天,我們曾蹚進那條河裡,河水漫到我們的大腿。我翻來覆去地胡思亂想:也許是我的錯;媽的,是我乾的;不,我沒乾過;好吧,並不是那樣的,但有時候真不好說,畢竟,我們的記憶,有一半是想象出來的。上尉不會把一切都告訴我,隻說發生了一次殺害平民的惡性事件,雲雲。上頭覺得必須嚴懲某個人,以證明所有背著槍、在他國平原上閒逛的士兵都是負責任的——世界上,幾乎每個國家都駐有美國的軍隊。但就在上頭注意到這次事件之前,斯特林去休假了,而且再也沒有回來,負起他應負的責任。導致上尉來找我的,是一條傳聞。事情的真相早在幾名士兵的回答中歪曲了,因為各人的記憶不儘相同。也許,他們中的一兩個人是故意那麼回答的,而其他人很可能是為了迎合一位母親的猜疑。因為塔法那天發生的事,那位母親痛不欲生,惹人可憐——那天的事,我偶爾覺得已經過去很久很久了。現在回想斯特林中士,我終於明白,他不是不把彆人當回事的那種人,不是隻關心自己的反社會者,把彆人的生命看成透著微光的窗戶上的模糊影子。我估計有人問過他一些問題,而他隻是隨便回答了幾句,敷衍了事,並未想到提問之人會往他留下的空白中添加各種內容。直到現在,我仍然相信斯特林,因為我的心臟還在跳動。任何人說謊,都是為了讓自己活下去。到了現在,我乾嗎還關心真相、關心斯特林呢?事實的真相是,他根本不為自己考慮。我甚至不確定,斯特林最後有沒有意識到,他允許擁有自己的欲望和喜好:可以擁有一處最喜歡去的地方;不管下一個服役地在哪,都可以在該地筆直而沒有儘頭的林蔭道上愜意地漫步;可以欣賞萬裡碧空下、大片修剪整齊的綠色草坪;可以尋條清澈見底的小溪,躺在鋪著細沙的淺水裡,任清涼的溪水衝刷遍體鱗傷的肌膚。我不知道斯特林最喜歡去的地方到底什麼樣子,因為我不相信他會有最喜歡去的地方。他隻會等著彆人派給他一個地方。那就是斯特林。他的人生完全從屬於彆人,就像沿軌道運行的天體,隻是因為搖搖擺擺地繞著恒星運行才被大家注意。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事前安排好的。他能夠為自己做的事,真正為自己做的,隻有一件。那也是他在短暫而混亂的一生中所做的最後一件事。上尉一說完“意外”兩個字,我就閉上了眼睛,看見斯特林中士正在一座山坡上,嘴裡含著步槍槍管;看見子彈從他腦袋穿出的瞬間,他的身體頓時變得毫無生氣;看見他的身體順著山坡,往下翻滾了幾英尺,他的雙腳最後落到一堆鬆針上,露出磨損的靴子底。我睜開了眼睛。“就這樣,嗯?”我問。上尉走過來,把一隻手搭到我肩上。我能看見,他的另一隻手在大衣底下摸手銬。“你不會有事的,約翰,”上尉說,“相信我。”“全是謊話。”“沒辦法,孩子。得有人為這事負點責任。”“找個替死鬼,嗯,上尉?”“如今的世界,誰都是替死鬼。這是場該死的戰爭。你準備好了嗎?”我手腕朝上,伸出雙手。上尉喀嚓一聲,銬住了我。“你不會有事的。”他再次說。“我真希望這是句真話。”我說。“我也是,不過,正是這樣的謊言,才使世界得以運行。”“我能帶點東西嗎?”“帶吧,不過到了那裡,會被他們拿走的。”“沒關係。”說著,我走過去,拿起默夫和自己的傷亡人員信息卡,塞進身上運動短褲的鬆緊帶裡。上尉領著我,走下陰冷潮濕的樓梯,來到街上。他的車停在小橋對麵的馬路上。走到橋中間,我問能不能稍微停一會兒。得到上尉同意後,我笨拙地把兩張卡片扔進河裡,然後看著它們順流而下,越漂越遠,直到漂過那座古老的鐵路橋,徹底消失在視野中。時間尚早,陽光還未驅儘河麵上彌漫的晨霧。天空仍然灰蒙蒙的,好像還要下雪。我轉向對岸的樹林,看見整個世界是由無數極短暫的瞬間構成的,每個瞬間短暫得有如兩個電影鏡頭之間的間歇,肉眼難以察覺,而未被記錄的、構成我人生的各個片段,一直在像電影那樣一幕接一幕地上演,隻是我自己從未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