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〇〇四年十月(1 / 1)

黃鳥 凱文·鮑爾斯 4443 字 1天前

張著嘴哭泣的默夫,消失了。迫擊炮彈把破舊的教堂屋頂砸出了個窟窿。女醫務兵攤著四肢,躺在從那個窟窿透射下來的一束陽光裡。周圍茂盛的雜草沾染了她的斑斑血跡。默夫是在看到這一幕之後離開的。他沒有參加女醫務兵的葬禮。女醫務兵的葬禮上,旅部的軍士長把女醫務兵的步槍插在她的兩隻靴子中間,並把她那頂完好無損的小頭盔套在步槍頂端。此時,默夫已通過鐵絲網的一個窟窿,離開了基地。沙塵裡散落著他的衣服和拆卸開來的武器部件。默夫消失了,但我們尚不知情。大家懶洋洋地待在我們排所在的區域,半睡半醒。月光下,膠合板搭建的警戒塔和蛇腹形鐵絲網上分布著片片陰影。誰也沒想到這天晚上會有什麼不同,直到幾小時後,斯特林中士平靜地走到我們中間,說:“有人今天吃錯藥了。都他媽的給我打起精神。”他顯得非常惱怒,因為我們“千姿百態”,毫無紀律:有的躺著,有的站著,有的聚在一塊,有的獨自坐在稍微遠離大家的地方。不過,很難分辨下麵三件事,到底哪件最令他惱怒:他手下亂糟糟的,東一個,西一個,好像從小孩玩具盒倒出來的玩具兵;查點人數時,手下的表現糟糕透頂;有個手下失蹤了。警報聲大作,響徹整個基地——一如往常,事情已經發生了,警報才響。“我們去找到他。”斯特林說。我們迅速集合,抓起步槍,準備向塔法市區進發。一隊隊士兵從基地各個大門傾瀉而出,湧上一條條胡同和街道。一百支步槍裝填彈藥的聲音,在悶熱的黑夜久久回蕩。隨著我們到達城邊,進入市區,那些亮著燈的房屋匆忙拉上了窗簾。我們端著步槍,走過一個又一個地方,嚇得街上的狗紛紛躲進陰影裡。此時已過宵禁時間,市區空蕩蕩的,有如一片地下墓穴。黑乎乎的胡同縱橫交錯,整個城市又像一座巨大的迷宮。誰也不知道,我們會一小時之後回來,還是一星期之後回來;會毫發無損地回來,還是會在濕冷的水渠或乾燥的沙地留下身體的一部分。世事難料,計劃和努力都是徒勞的。筋疲力儘的我們,似乎終於知道了自己到底有多麼疲勞。我們排的人有如從拖把布擰下的一股細流,朝橫跨一號公路的那座橋前進。走了約一千米後,終於,有個人高舉著雙手,出現在一棟房子的門口。隻聽見嘩啦一聲,二十支步槍同時對準了他。“先生,先生,彆開槍,先生。”那人帶著濃重的喉音,結結巴巴地求饒。他站在門口昏暗的燈光裡,渾身哆嗦,顯然非常害怕。“我見過那個男孩。”他說。我們把那人的雙手捆起來,讓他背靠他家的磚牆,坐到地上,然後找來一名翻譯。來的翻譯,戴著露出雙眼和嘴巴的黑色麵罩。他和那人開始你一句、我一句地交談。我們則密切注意街上的情況,目光在窗戶和路燈、路邊彎曲的樹木和漆黑的陰影之間來回掃視。翻譯跪在那人大腿上,雙手揪著那人肮臟的長袍。通過翻譯的肢體語言,我們知道他是在問:他在哪?你知道些什麼?那人來到他家附近的商店,打算給妻子買點杏子哈爾瓦(一種甜食。)。他和店主是朋友。他們在聊天氣熱、家庭和打仗的事。聊著,聊著,背對著街的他發現,店主突然臉變得僵硬而蒼白,眼睛大睜並放出光來。於是,那人把錢放到櫃台上,慢吞吞地轉過身。從基地旁的鐵軌上走過來一個赤身裸體的外國男孩——除了曬成古銅色的手和臉,身上其他部位沒有任何顏色。那男孩像幽靈似的,在瓦礫和鐵絲網之間穿梭,雙腿和雙腳淌著血。那人邊說,邊用祈求的目光看著我們,好像我們能為他解開什麼謎團似的。說話過程中,他不停地揮舞被捆綁的雙手。最後,他終於停下來,歇了口氣,把雙手放到頭頂,用磕磕巴巴的英語問:“先生,那個男孩為什麼裸著身子走路啊?”他這麼問,好像我們知道原因,但為了折磨他,故意不告訴他似的。有人用胳膊肘推了推翻譯。後者喝令那人繼續往下講。於是,那人又說默夫穿過街,徑直朝他們走來。默夫走過的地方,沙塵裡留下一串帶血的腳印。走到他們身邊時,默夫抬起頭,茫然地望向天空,並停下腳步。我們想象當時,默夫淺藍色的眼睛哭得通紅;悶熱的夜晚,整座城市都好像蔫了;乾燥的微風中混雜著臭水溝的臭味、熏羔羊肉的香味以及附近那條河清涼的水汽。默夫拖著腳,搖搖晃晃地朝那兩人走去,身上大汗淋漓。他仿佛漫步於一座靜謐的巨大博物館裡,邊走邊欣賞畫中城市的基本結構和暮色的濃淡深淺,根本沒有注意到那兩人的存在。斯特林中士說出了大家心中的不耐煩:“他媽的,他到底在哪?”“嗯——”那人鬼鬼祟祟地回答,“我不知道。”他們曾試圖喚醒發呆的默夫,並喊著求他返回基地。但就在他們大喊大叫時,默夫看見了一個老乞丐的身影,於是轉過身,隔著他們望了很久,然後走開了。那兩人看著默夫越走越遠。他赤裸的身體似在不停地閃爍,一會兒隱沒在黑暗裡,一會兒出現在昏暗的、一閃一閃的路燈下。那個乞丐佝僂著身子,在環形路口邊上的垃圾堆裡翻找東西。穿越路口的默夫,橫衝直撞地走過一束束車前燈,逼得過往車輛紛紛急刹車。一時間,刺耳的刹車聲此起彼伏。沒等默夫到達對麵,路口的所有車輛都停了下來。車上的人打開車門,探著身子站在車子底板邊緣,震驚地看著他。那一會兒,除了劣質發動機氣缸的噪音,聽不到其他任何聲響。那兩人最後看到默夫時,他淌著血,走到了穿粗布衣的乞丐身邊。那乞丐仍蹲在垃圾堆旁,仔細收集瓜皮和麵包皮,顧不上趕一趕頭頂盤旋的蒼蠅。黃色的路燈下,那群蒼蠅閃閃發亮。那人說一如其他所有人,他和店主對眼前的情形感到十分震驚。燈光裡,一所破敗不堪的老房子牆邊,老乞丐抓住默夫的手,拉著他走進了黑暗中。那人看了看翻譯,然後看著我們,說:“他們走進胡同……消失了。”我們割斷那人手上的繩子,然後朝西北方的環形路口走去。靴子踢起的沙塵,落到我們的褲腿上,看著好像一層石灰。一群飛鳥及其影子掠過我們眼前。周圍傳來幾個沉悶的聲音:遠處有輛車子在響;一個老頭在某所房子門口喘著粗氣,他妻子的睡袍下擺在泥土地上窸窸窣窣地拖動。我們翻過一個小坡,看到眼前到處都是燈光。我們走到路口,然後沿路口邊緣散開。路口上的那些人一臉茫然,在車子之間來回穿梭,低聲交談。他們的手拚命地指來指去,仿佛在人生的十字路口選擇人生的方向。進入燈光前,我們檢查了自己的武器,並預測了可能遭遇的威脅。有人聳了聳肩。於是,我們起身,走出黑暗的邊緣。跟站在路口的那些人相比,我們的行動整齊劃一,我們的樣子與眾不同。他們中的大多數人四散而逃。我們知道他們是因為害怕才跑的,所以並未追趕。剩下的人坐進老爺車,開車離去。破舊的發動機發出刺耳的轟鳴。橡膠的氣味跟彌漫的腐臭混雜在一起。我們順著路口的邊緣搜查。路邊的幾盞路燈發出細微的嗡嗡聲。遭到遺棄的車子尚未完全冷卻,不時發出輕輕的滴答聲。我們在陰影裡搜尋默夫留下的蛛絲馬跡,以弄清他的去向。一名二等兵在一條胡同裡喊了起來。那條胡同的口子被一塊破舊的綠色雨篷遮擋,顯得非常隱蔽。那名二等兵正跪在地上,仔細檢查一堆腐爛的柑橘。柑橘上密密麻麻地布滿了蒼蠅。我們朝那名二等兵走去,同時看著他用雙手在濕漉漉、黏糊糊的果肉堆裡扒來扒去。成群的蒼蠅在他身邊盤旋,不時圍上去叮咬他。腐爛的柑橘堆裡漸漸露出一灘黑乎乎的水跡。銅的氣味越來越濃,跟乞丐撿的爛柑橘的氣味混雜在一起。“那是血!”有人說。一束光線順著胡同,照向遠處。我們眼前出現了一串微微發亮的腳印,通向一座黑乎乎的迷宮。那座迷宮裡分布著一段段台階和一個個未知的拐角。我們再次檢查了自己的武器,並在輕微的拉動槍栓的噪音中,默默地鼓起勇氣,然後走進胡同。黑暗中,我們循著一隻燕子的叫聲,七彎八拐,來到一處岔路口。岔路口中間趴著個老頭,身穿薄薄的、滿是沙塵的粗布衣,散發出陣陣爛柑橘的臭味。有人輕輕地踢了踢老頭。毫無反應。月光下,尚未凝固的血液從那人的靴子不斷滴落。我們把乞丐翻了個身。爛瘡化膿的臭味撲鼻而來,令人難以忍受——他受過毒打,身上本已結痂的爛瘡全都爆裂了。我們腳下,灰白色的屍斑迅速布滿乞丐皺巴巴的皮膚,並且變得越來越蒼白。斯特林中士咬著下唇,站在蜷縮的屍體旁。他的雙手隨意地插在衣袋裡,步槍鬆鬆地挎在肩上。“現在怎麼辦?”我們問。斯特林回過頭,聳聳肩,說:“媽的,我也不知道。”我們腳下的死人似乎動了一會兒,但那隻是因為屍體正在變得僵硬,死去的肌肉在那老頭脆弱的骨頭上微微收縮。誰也不知道到底該走哪條路。我們在鋪著石板的地麵上仔細搜尋腳印,但一無所獲。大家開始擔心,默夫可能因為失血過多,無力抵抗,像睡得迷迷糊糊的孩子那樣,被人一把抱起,擄走了。我們的腦中不禁浮現了以下這個畫麵:一些人發現了昏睡在胡同裡的默夫,於是把他劫持到一處地下室,用火燒他,打他,割掉他的睾丸,劃破他的喉嚨,讓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一名士兵朝西邊陡峭的河岸走去。大家跟了上去。反正沒有更好的選擇,碰碰運氣吧。我們經過了一處清真寺。兩座宣禮塔高高地聳立著,望去好像是彎的。太陽開始冉冉升起。整座城市逐漸染上各種顏色:灰色、金色和其他許多泛白的色彩。但一切都是灰蒙蒙的。快到河邊時,天已熱得讓我們腦袋發脹。其他小隊也在尋找默夫。噠噠噠的槍聲不絕於耳,不時還能聽到簡易炸彈的爆炸聲——嘭的一聲,響徹空中。不過,我們並未遭遇任何抵抗。一看見我們,人們就立刻四散離去。我們分成兩隊,順著一條大街的兩邊前進。路邊儘是燒毀沒多久的車輛殘骸。我們來到城郊一處空曠的廣場。不遠處站著個人,腿邊跟著兩條難辨品種的黑色雜種狗。襯著一片光禿禿的休耕地,那人身上的白袍和腿邊的黑狗顯得格外紮眼。他正在把拖車套到一頭三條腿的騾子上。騾子的右前腿沒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條木頭義肢。那人漠不關心地瞥了眼我們——二十名全副武裝的士兵,接著回過頭,繼續忙自己的事。派了翻譯過去打聽後,我們東倒西歪地散坐在廣場上,槍口對著幾扇打開的窗戶和附近幾條空無一人的小路。翻譯和趕車的交談了幾句。後者轉向一條小路,指了指我們剛才經過的清真寺的其中一座宣禮塔。那座宣禮塔是石頭砌成的,塔身斑駁,斜著傾向河岸,望去好像隨時都可能倒塌似的。我們跟那座宣禮塔隻隔著一條小路和幾塊光禿禿的荒地。斯特林中士邊考慮下一步行動,邊不停地撥弄槍上的瞄準鏡——一會兒調成夜間模式,一會兒調成日間模式。最後,他對著滿是沙塵的地麵吐了口唾沫,說:“他們就沒有什麼東西可種嗎?”頓了一會兒,他問翻譯:“他怎麼說的?”“昨天晚上,他看見幾個不認識的人走進了那座宣禮塔。”“多少人?”“五六個。”“他們的樣子奇怪嗎?”翻譯露出困惑的神情,問:“跟誰比?”斯特林蹲下身子。“聽著,你們在這兒警戒。”他對排裡其他的人說,“我和巴特爾去那裡查看一下。估計不會有什麼發現。”趕車的主動提出給我們帶路。他在前麵走,身後的騾車載著他在人間的全部財物。木棍輕輕的抽打下,那頭騾子露出溫順的目光,馴服地往前走著,腳下發出一串三連奏的蹄聲——那條義肢的頂端包著皮革,所以沒有發出聲音。騾車上,一張破舊的拜毯蓋著幾罐粘土和石頭。除此以外,騾車上還有鑄鐵用的材料,混雜在一堆稻草編成的小玩意中間。那些小玩意飾有青綠色、暗紅色和綠色的珠子——珠子的色彩都是天然的。隨著騾車的顛簸,車上的鑄鐵材料和小玩意不停地晃來晃去。路邊貧瘠的土地上,立著一棵孤零零的樹,枝葉低垂,在渾濁的微風中搖曳不止。隨著越來越接近宣禮塔,河水的氣息變得越來越濃。那種清涼、濕潤的味道,我們已很久沒有聞到了。經過那棵樹和那一片河水的氣息,一座斑駁、泛白的粉紅色宣禮塔,以不可思議的角度,赫然聳現在我們眼前。那座塔的塔身好像一條粗線,橫貫了我的整個視野。趕車的舉起一根長長的、燒焦的雪鬆木曲柄棍,輕輕地打了一下騾子的屁股,意思是讓騾子停下。騾子立刻停下腳步,接著,在後麵的拖車繼續往前移動了幾英尺後,它又用那條義肢單腿跳了一下。騾子臉上的表情平靜而安詳。趕車的脫下涼鞋,擱到騾車上,接著動了動腳趾,似在給雙腳解乏。然後,他朝騾車前麵走去,邊走邊左右張望幾次,大概是為了確定自己在這個世界的位置。瘸腿的騾子在平靜地呼吸。趕車的給騾子喂了個梨,並緩緩地撫摸騾子的口鼻。騾子邊嚼著口中的梨,邊用黑色的眼睛向他致意。接著,趕車的經過滿是沙塵的荒地,走到那棵孤樹邊,找到一處角度合適的大樹根,躺倒在低垂的枝葉下。我看著斯特林,聳了聳肩。他也對著我聳聳肩,然後衝趕車的喊了一句。他的聲音在路邊和那棵孤樹之間久久回蕩。將近中午,烈日炎炎。我們耷拉著肩膀,等著趕車的回話。趕車的喊著回了一句。隔了同樣長的時間後,翻譯複述了趕車的話。這更增加了我們的困惑。他們的聲音在空中回蕩著,令我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他說他已經來過這個地方了,不想再走一遍同樣的路。”站在不遠處的翻譯用蹩腳的英語說。沒等最後幾個字傳到我們耳邊,他的聲音就消失了。我們詫異地望著翻譯,後者指向宣禮塔下的一片植物,補充道:“檢查那裡。”斯特林衝翻譯示意了一下,說:“好了,你滾吧。回其他人那裡去。”“我不明白,中士。有點不對勁。怪怪的,”我說,“感覺像是陷阱。”斯特林極其平靜地看著我,說:“拜托,二等兵,我還以為你已經明白了呢。我們要找的就是‘不對勁’。”我等著他繼續往下說。“媽的,”他說,“隻有一個辦法才能找到。”這個男孩,名單上的這個名字和號碼,讓我們找得好苦。隨著翻譯的一指,我們的擔心變成了現實,我們的希望徹底破滅了。我們認輸了,以一種奇怪的方式。但到底是向什麼認輸的,我們並不知道。遠處還在傳來斷斷續續的槍聲。城裡將會到處散滿彈殼。本來就千瘡百孔的房屋將會增添新的孔洞。我們回到城裡以前,人們將會把血液掃到街上,衝進陰溝。我們望向趕車的老人。荒地裡,他平靜地躺在樹陰下。我們第一次注意到他老邁的年紀和那雙神秘的黑眼睛。老人笑著,揮手趕走幾隻蜜蜂。他身上的白袍隨風飄動。我們轉過身,朝宣禮塔周圍的灌木叢走去。宣禮塔底部的灌木和花草細小而乾枯,看著一點即燃。高聳的宣禮塔向著河麵傾斜,仿佛隨時都可能倒塌。我和斯特林頂著正午的太陽,繞著宣禮塔底部走了一圈。宣禮塔塔身拔地而起,矗立在沙塵和枯死的植物之上,有如一個巨大的驚歎號。終於,我們在一小片枯萎的風信子中找到了默夫。他一動不動地躺在枝葉形成的陰影下。那片風信子就是默夫到達的儘頭。他那僵硬的、渾身骨折的身體,扭曲成不可思議的角度,躺在閃閃發亮的粉紅色宣禮塔下。不知是風還是路過的人,給他蓋上了一層灌木。我和斯特林先撥開默夫腳上的灌木。那雙血淋淋的腳很小。看到那雙腳,負責後勤保障的中士可能會說是七號,但默夫再也不需要靴子了。抬頭望向塔頂,上麵有扇窗,窗上安著兩個給阿訇擴音的喇叭。顯然,默夫是從那扇窗戶掉下來的。丹尼爾·墨菲死了。“仔細想想的話,還沒高到那種地步。”斯特林說。“什麼?”“我認為,他很可能掉下來之前就已經死了。那扇窗還沒高到能摔死人的地步。”的確,默夫不是因為從那扇窗戶掉下來而摔死的:碎裂的骨頭本已碎裂,而且沒有任何落地前掙紮的跡象。但他已經掉下來了,已經死了,再糾纏是不是因為掉下來摔死的,毫無意義。我們把默夫從亂糟糟的枝葉間拖出來,讓他擺出稍微有點尊嚴的姿勢,在地上躺好。然後,我們站在旁邊,仔細打量他:渾身骨折,到處布滿瘀青和刀割的口子;除了臉和手,身上的皮膚仍然蒼白;雙眼被挖掉了,深陷而紅腫的眼窩就像連著大腦的、血淋淋的窟窿;脖子幾乎完全被割斷,耷拉的、左右搖晃的腦袋僅靠頸椎跟身體連在一起。我們把默夫像被獵殺的死鹿那樣,拖到灌木叢外麵的乾草地上。拖的過程中,我們竭力不讓他赤裸的身體跟堅硬的地麵發生碰撞,但沒有成功。他身體上下跳動的樣子永遠烙進了我們的腦裡。他的耳朵和鼻子被割掉了,睾丸也被胡亂割掉了。跟我們一塊待了十個月後,十八歲的默夫成了無名死屍。報上將會刊登他在新兵訓練期間的照片——身穿軍服,下巴長著幾顆痘。但在現實中,我們再也看不到他的那副模樣了。我從背包拿出防潮被,蓋到默夫身上。實在不忍看下去了。我們中的大多數人見過許多種死法:粉身碎骨的人體炸彈——化為無數黏糊糊、滑溜溜的血肉;堆在水渠裡的無頭死屍——活像堆在小孩玩具架上壞了的玩偶;有時甚至是我們的人——在離臨時醫療站隻剩三十秒路程的地方,哭喊著流血而死。但誰也沒見過默夫的這種死法。“我們該怎麼處理他的屍體呢?”我問。這句話的意思似乎很不好理解。我琢磨來琢磨去,終於意識到,這事得我們自己決定。一個男孩在世界某個鮮為人知的角落慘遭殺害,為國犧牲了。另外兩個男孩,一個二十四歲,一個二十一歲,將決定該怎麼處理這個男孩的屍體。我們知道,要是把他的屍體弄回去,我們將會受到各種盤問。誰發現他的?發現時,他是什麼樣子?現場是什麼樣子?“媽的,小鬼,你用不著非得這樣啊。”斯特林對腳邊的屍體說著,一屁股坐到乾草地上,摘下頭盔。我挨著默夫的屍體坐下來,開始渾身顫抖,搖搖晃晃。“你知道我們得怎麼做。”“像這種情況,我不知道,中士。”“我們必須那麼做。不管什麼情況。你知道這點的,巴特。”“可能會變得更糟的。”“這不是我們決定的。我們根本無權決定。”“中士,你得相信我。我們不能讓那事發生。”我們都知道那事指的是什麼。世上沒有多少真正神秘的事。默夫的屍體會用飛機運往科威特。遺體處理部門會儘最大的努力,對他的屍體進行修補和防腐處理。接著,他的屍體會運往德國,並在飛機補充燃料過程中,塞進一口普通的金屬棺材裡。然後,運送他屍體的飛機會在多佛降落。有人會帶著全國人民的感激,用一麵國旗迎接他的屍體。他那痛不欲生的母親會揭開棺材蓋,看到自己的兒子——丹尼爾·墨菲遭受的殘害。最後,他會被埋葬,被所有人遺忘,除了他母親。此後的日子裡,在阿帕拉契亞某個山區,他母親每天都會在搖椅上孤零零地枯坐到深夜,忘了自己,忘了洗澡,忘了睡覺;他母親會一根接一根地抽煙,任嘴角的煙灰變得越來越長,隨時都可能掉到自己腳上。除了他母親,我們也會記得他,因為我們本來有機會改變整件事情。斯特林站起來,開始踱步。“我們好好想想,”他說,“我得抽根煙。”我給了他一根煙,又給自己點了一根。我雙手直哆嗦,加上又有風,費了好大勁才打著火機。風掀起防潮被,默夫那張不成形的臉露了出來。斯特林盯著那對窟窿似的眼窩。我把防潮被重新蓋好。時間一分一分地流逝。幾隻鳥唧唧喳喳地叫著,從灌木叢飛進飛出。嘩嘩的流水聲清晰了許多。“這事,你最好彆弄錯。”我沒有把握。我想收回所有的話。“這事真他媽的難辦,中士。”“冷靜,哥們兒,冷靜。好吧,”斯特林沉思了一會兒,接著說,“就這麼辦。你用無線電告訴翻譯,叫他讓那個穆斯林趕騾車過來。告訴其他人,我們沒有發現默夫。”我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斯特林繼續說:“我們得把這事掩飾過去,讓它好像從來沒發生過一樣。你知道那是什麼意思,對吧?”“嗯,我知道。”“確定?”“確定。”奇怪的是,等待過程中,我們慢慢平靜了下來。強烈的陽光下,周圍的事物逐漸失去具體形狀,變成一團團模糊的光與影。除了直視的東西,一切都變得朦朦朧朧。我們看著趕車的頂著太陽,輕輕抽打著騾子的屁股,慢悠悠地走過來。視野裡,水汽騰騰,除了他和那頭瘸腿的騾子,其他的一切不是模糊的,就是顛倒的,再不就是完全一樣的。在趕車的指引下,騾子拖著那條義肢,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著。等趕車的走近了一些,我們發現他身後還跟著之前見過的那兩條黑狗。過了一會兒,趕車的走到了我們麵前,並像長官視察似的,依次直視我和斯特林的眼睛。最後,他說:“給我一根煙,先生。”我給了他一根。他自己點上,深吸一口,笑了。斯特林抓住默夫的雙腿,準備把他抬起來。事已至此,我們沒機會反悔了。我們從來沒有反悔的機會。感覺好像在另一個依稀記得的世界,我們已經這麼做了。無法反悔了。我走到斯特林對麵,抓住默夫的兩條胳膊,與此同時,不由地渾身一陣哆嗦,心臟怦怦直跳。我們把默夫抬到騾車上,讓他躺在粘土、石頭和稻草編成的小玩意之間,並趕走他身上飛舞的蒼蠅。整個過程中,我們儘量避免直視那對窟窿似的眼窩。“我們把他載到河那邊去,”斯特林說,“然後把他扔進河裡。把你的火機給我,巴特。”我照做了。斯特林打燃“芝寶”火機,丟進宣禮塔底部乾枯的灌木叢。“走吧。”他說。河離得並不遠。我們在後麵走,趕車的趕得騾子似走非走,似跑非跑。跟著這一人一騾兩狗的奇怪組合走了約半公裡,我們看到了那條河。河水輕輕拍打著河岸,岸邊淺水處的燈芯草隨風搖曳。斯特林拍了拍我的肩膀,指向我身後。我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看見熊熊大火從塔底灌木叢蔓延到塔身。燒吧,燒掉那座宣禮塔。太陽開始西移,熊熊燃燒的宣禮塔好像一芯搖曳的燭火。我心裡掠過一個想法,那座塔可能會引燃整座城市,讓整座城市化為灰燼。想到這裡,我感到一陣愧疚,但馬上就忘了愧疚的原因。斯特林看著我,幾乎自言自語地罵了一句:“操他們,媽的,操全世界的人。”阿門。我們跟著騾車,順著大街,慢吞吞地朝河邊走去。街邊楊樹成行,街上屍體橫陳。這些棕色皮膚的人,形形色色,各種年紀都有,是我們在搜查過程中打死的。所經之處,很多地方都在熊熊燃燒。夕陽下,街邊燃燒著的、纖細而多節的樹木和花草,活像一個個古代的路標,驅散暮色,並在橫七豎八的屍體上投下一圈圈火光。我們路過了許多老無所依、住破房子的居民。他們用顫音高唱著幾支東方的挽歌,聽著像是特意唱給我們聽,以折磨我們的。騾車上,丹尼爾·墨菲的屍體映著橘黃色的火光,這是他羊皮紙似的皮膚的唯一色彩。搖曳的火焰還在他蒼白的身體上投下片片陰影。要不是隨著騾車的顛簸而搖晃,他的身體真成了一塊描繪火景的畫布。我們把騾車推下河岸,推到水邊。趕車的繞到騾車後部,摸了摸騾子的口鼻,然後從平坦的騾車上抱起默夫。我和斯特林每人抓著默夫的一條腿,跟趕車的一塊走了幾步,把默夫扔進河裡。默夫的屍體立刻順著平緩的水流漂過岸邊的燈芯草,漂走了。他的眼窩變成了兩個小漩渦。“讓它好像從來沒發生過一樣,巴特。這是唯一的辦法。”斯特林說。“嗯,我知道。”我看著地麵說。踢起的沙塵在我的靴子周圍飛揚、打轉。我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斯特林對著趕車的臉開了一槍。後者應聲倒地,甚至沒來得及為此感到吃驚。騾子像出於習慣似的,自動拉著車走了起來,兩條狗跟在後麵。一騾兩狗逐漸走進暮色中。我們回過頭,望向河麵。默夫已經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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