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二〇〇四年十月(1 / 1)

黃鳥 凱文·鮑爾斯 5503 字 1天前

我們獲準進行休整,以躲避炎熱和沙塵。接著,我們遭受了在塔法的第一場風暴。風暴過後,秋天緊隨而至。連日來,天空陰沉,暴雨如瀑,微微緩解了難忍的炎熱,也稍稍衝滌了飛揚的沙塵。但我們仍然精神緊繃,而且還變得渾身濕透。果園之戰幾天後的清晨,即將破曉的那一刻,一位少校來到我們排所在的基地。果園之戰中,我們排表現出色,以自身僅傷亡寥寥數人的代價消滅了大量武裝分子,並把平民的傷亡降到了最低限度。這為我們贏得了一項相對輕鬆的好差事:巡邏四十八小時、休息二十四小時的定時巡邏。少校到來前,我們在塔法南郊那片鮮有人住的房屋之間穿梭、巡邏。他到達時,我們剛結束巡邏,回到基地。我們把裝備往地上隨便一扔,然後擺出各種姿勢,倚靠在低矮的混凝土掩體和樹上。少校及其副官穿過偽裝網,步履悠閒地來到我們排所在的區域。“所有人,立——正!”那名副官厲聲喝道。中尉攤著四肢,躺在混凝土掩體頂上呼呼大睡。我軍用迫擊炮向敵人轟炸時,我們經常躲進那個掩體,借打撲克或進行貼身摔跤比賽消磨時間,直到最後一批炮彈呼嘯著飛過頭頂。那名副官喝令之後,中尉並沒有反應。少校和他的副官彼此對視一眼,然後看著我們。我們也看著他們。直到這時,我們都沒怎麼注意到他們的存在。就連斯特林也沒有動。他還背著全副裝備,而且一如既往,佩戴得整齊而嚴實。黎明前,我們曾擠在一條汙水渠裡,邊小心翼翼地拔出一個男孩臉和脖子上細小的彈片,邊等待救護直升機到來。由於風暴的關係,天上層雲密布,直升機無法飛行,遲遲不來,所以我們一連等了三個小時。我們實在累死了。那名副官清了清嗓子,更大聲地喝道:“立——正!”但我們全都沉醉在涼爽的雨幕和清晨的寂靜中,幾乎沒有聽見。這時,斯特林自己醒了。他望著正在酣睡的中尉,打起僅存的一絲精神,有氣無力地說:“稍息。”少校開始講話,我們則開始走來走去。隻有斯特林還保持軍人的樣子,專心聽著。不過現在回想起來,他當時也就剩下軍人的樣子了。自始至終,少校在一旁大聲宣讀嘉獎令,我們則自顧自地忙著各種事情:有些人在偽裝網和防水布下的乾地上擦拭武器;有些人不顧下雨,在紅色塑料桶裡清洗衣服上的沙塵和鹽漬,把滿桶的水洗得又黃又臟。雖然,也有些人拿從家鄉寄來的食品跟人換取香煙,然後點上一根,加入少校的聽眾當中,但大多數人對這個不期而至的嘉獎儀式並不上心。少校一條條地宣讀授予我們勇氣勳章和各種嘉獎的命令。給人的感覺,好像那些命令是什麼東西,逐漸被水泡軟,分裂成濕漉漉的一塊塊,然後由他分發給點到名字的人。至於對方接受與否,就看那人當時的感興趣程度了。隻有斯特林的晉升引起了一些議論,而這主要是因為,他同時獲得了一枚表彰作戰英勇的青銅星章。不過,我們輪流拍了拍他的肩膀,並說“你真行,中士”、“這是你應得的,中士”。斯特林向少校行了個乾脆利落的軍禮,然後來了個標準的“向後轉”,坐回原來的地方,像剛才那樣靠在樹上。係有絲帶的勳章攥在他的手心裡,沒有露出絲毫。少校及其副官的身影消失後,我才注意到整個嘉獎儀式中,默夫始終沒有出現。接下去的幾周,我開始隱約感到他在故意躲著我。最初,我沒有在意,因為並未發生什麼特彆的事。一塊巡邏時,他對我愛理不理的,但平常,他偶爾也會這樣。在基地看到他時,他會表現出有什麼急事的樣子。要是我打算上前打招呼,他就會背過身去——如果避無可避,就立刻低下頭。但默夫的這些表現全都情有可原。因為他媽的,他離開埋葬了他大好青春的礦井才一年左右。默夫經常說起那家該死的礦產公司。“西普山礦,”他會說,“現在回想起來,那裡簡直就是人間地獄。我們要在淩晨三四點,躺在礦車裡下礦井。我躺在礦車裡,望著上麵,心想世界就在離自己幾英尺遠的上方,還想上麵的人巴不得礦層突然坍塌,好把我砸得粉身碎骨。”“媽的,巴特,”他會說,“每次,我會一連幾個星期都見不到太陽。”“真的假的?”“千真萬確。”默夫會這麼回答。塔法的天氣又開始熱了,但我們還是得出去沒完沒了地巡邏。真的太熱了,就算太陽下山後,沙子似乎還在發光。我們熱得他媽的實在受不了,於是就拿斯特林開玩笑,故意激他。“中士,現在的溫度都達到一百二十度了。我們乾脆投降,回家算了。”有人會這樣開玩笑。“閉上你的臭嘴。”要是心情不好,斯特林會這樣回應。難得有幾天,他似乎心情不錯,那樣的話,他會回過頭,看著正在費力翻牆或踩著坡岸的碎石、爬出汙水渠的我們,笑著說:“活著就得受罪。”每當這時,我會對默夫說:“要是有人能早點讓我們明白這個狗屁道理就好了。”說這話時,我和他都感覺自己已經瞎了,因為陽光實在太強烈了——偶爾,整個天空看著就像個巨大的太陽。我花了大量時間,努力想弄清,自己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察覺默夫的變化的。因為不知為什麼,我覺得人生就像一口鐘,如果能弄清默夫是從鐘的哪個位置滑下鐘麵的,我就可以采取相應的補救措施。但默夫身上發生的變化非常隱微,要分辨這些變化就跟測量暮色的灰暗程度一樣困難。任何事情的起因都是不可能發現的,我開始覺得戰爭就是天大的笑話,因為它殘酷無比,因為我極度渴望測出默夫奇怪的新行為相對於舊行為的細微偏差;渴望弄清他的行為到底是什麼時候、為什麼出現那些偏差的;渴望消除自己心中的愧疚。有天下午,茫然地對著一個水桶丟石子時,我猛然意識到,其實,自己才是笑話。因為要是不知道什麼是偏差,又怎麼能測出偏差呢?這個世界根本沒有中心。我們所有人的“鐘”都碎裂了。日複一日,我坐在沙塵裡,對著一個水桶丟石子——丟偏了也沒關係。我滿腦子都是默夫的事,老是想起曾對他母親許過一個荒唐的諾言,但不記得自己到底說了什麼或他母親想讓我做什麼。把他帶回家?把他安然無恙地帶回家?不管是否缺胳膊斷腿,隻要把他帶回家就行?我想不起自己到底許了什麼諾言。要是他感到不開心,要是他精神失常了,算我食言嗎?我他媽的連自身都難保,還怎麼保護他啊?去你媽的,瘋婆子,我會在心裡這樣罵道,然後又開始從頭想起。最後,我找斯特林說了自己的擔憂。他大笑著說:“有些人就是他媽的適應不了,二等兵。默夫已經是死人了,你最好接受這一點。”我不以為然地反駁:“絕對不可能,中士。默夫已經適應了。”我試圖對斯特林的話一笑置之,所以重新轉向他,補充道:“默夫肯定會沒事的,他很堅強。”斯特林坐在稀疏的樹枝下,對著一截折斷的斧頭柄雕刻動物。“二等兵,你忘了自己正走在危險的邊緣,因為現在處處都是危險的邊緣。”斯特林停下來,點了根煙,然後叼著煙,繼續雕刻。煙灰變得越來越長。“要是你的心在你的屁股之前回到了美國,那你他媽的就是死人了。告訴你,你不知道默夫到底會怎麼樣,但是我知道。”“他會怎麼樣,中士?”我問。“默夫的心已經在家裡了,巴特爾。過不了多久,他的屁股也要蓋著國旗回去了。”我轉身離開,打算去找默夫。斯特林在我身後喊道:“真正的回家之路隻有一條,二等兵。那就是在這個狗日的鬼地方,你絕對不能把自己當成正常人。”我知道,斯特林的話不無道理。接下去的幾天,默夫變得令人捉摸不透。為了猜透他的心思,休息的日子裡,我開始胡思亂想。我會在很少有人走動的基地邊緣找個黑乎乎的掩體,躲在裡麵,邊灌著約旦產的劣質威士忌,邊抽泣著自言自語。後來回想起來,那段日子,我自己也開始變得像個幽靈。我開始想象自己死在了陰冷的混凝土排水管裡——無數個夜晚,我曾在那些彆無用處的混凝土排水管之間穿梭、徘徊。要是有人能夠看見我,他們可能會看見我蜷縮在城市的地下——就在地麵以下——逐漸死去。我的喃喃自語並不奇怪,而是必然會發生的,所以,路過的男男女女不會怎麼注意我。他們可能會說:“真遺憾,他無法振作起來。”有人可能會回應:“是啊,太慘了。”但我不會接受他們的同情。我可能會凍得渾身麻木,但不會要求彆人的理解。不,我隻會坐著自言自語,羨慕他們撐著大傘,不用淋雨,羨慕他們能過平淡卻美滿的生活。但這並沒有什麼作用,也不可能產生什麼作用,因為雨滴會繼續落到我歇息的胡同裡、排水管上。雨滴會繼續落到停車場的邊上——你在那些停車場待一兩個晚上後,可能才會被人發現。雨滴會落到城市的公園裡——在那些公園,我可以用舉著硬紙板,在樹葉或光禿禿的樹枝下躲雨,但我寫在硬紙板上的那幾句哀辭會被雨水衝得根本認不出來。雨滴會一如既往,落在塔法的土地上,淅淅瀝瀝,斷斷續續,持續整個戰爭期間——每場雨的開始和結束都隻是無奈的哀歎。那天晚上,我坐在基地東部邊緣的一個掩體裡,小口喝著一瓶“皇馬”白蘭地,出神地盯著掩體入口。時間一小時接一小時地流逝,夜幕不斷降臨,圓形小口外麵的房屋和宣禮塔逐漸被染成了紫色、黑色。我想象自己各種可能的死法,想象死亡的全過程。過不了多久,在秋天或即將入冬的某個時候,我會第一次受傷。那時,天氣會非常寒冷。我肯定會流血,說不定還會遭受腦震蕩、聽覺受損、氣浪衝擊。我會流血。我要流血了——我有點口齒不清地大聲說了出來。模糊的聲音在混凝土排水管裡不斷回蕩。默夫會發現我的屍體,但前提是,我得先變成一具中槍而死的屍體。不過,我死於爆炸的可能性更大——邊緣呈鋸齒狀而且翻卷的彈片會劃破我的皮膚,嵌進我的身體。人在遭受爆炸後,似乎總會一片茫然。我也一樣,會茫然地倒在地上,流血不止,直到臉色變得死灰,直到渾身上下的皮膚變得死灰,最後變成一具屍體。我又把“死灰”和“屍體”輕聲說出了口。聲音回蕩著,逐漸傳出短短的混凝土排水管的兩端。我就要死了。回聲好像一股細流,流進了排水管外麵的黑夜裡,流進了綿綿細雨中。我看見了默夫。我喝醉了。醉眼惺忪中,我看見他輕輕地抱著我被炸得血肉模糊的腦袋,看見他拽著我的兩條胳膊,拖動我的身子。我的雙腿僵硬而無力,在地上劈裡啪啦地移動,遇到凹凸不平的地方,就彈跳幾下。但我隻顧看著默夫和自己的身子,並未注意到自己的雙腿。我大笑起來。我看見了水,看見自己正在漂浮,血液染紅了水麵。我似乎聞到了自己的血腥味,一股刺鼻的金屬的氣味。我醉得不省人事。我看見一口口黑乎乎的劣質錫製棺材,看見弗吉尼亞,看見墳頭活像一排排牙齒的墓地,看見鮮花盛開的棶樹林,看見飄落的花瓣和正在為我哭泣的母親。我看見泥土被壓實,看見蠕蟲和國旗,看見一口錫製棺材逐漸腐爛,最後化為褐色的泥土。我想起了默夫和水,並用懷疑的口氣,輕聲說出了“水”字。然後,我睡著了,什麼也不記得了,隻記得自己說了個“水”字,以及這個“水”字在混凝土排水管裡產生的回聲:“唰,唰,唰……”雨停了。天氣涼爽了些。又輪到我們進行連續四十八小時的巡邏。我們對巡邏的事早已感到麻木,甚至已經意識不到自己的殘酷:打人、踢狗、搜查,活像一群凶神惡煞。我們就是一群沒有意識的機器人,但我不在乎。我和其他人已經幾天沒跟默夫說過話了。在一個洗衣桶裡,我發現了默夫的傷亡人員信息卡、他前女友的來信和他跟前女友的合影。那些東西已變成了碎片,泡在肥皂水裡。我撈起那些碎片,裝進自己的衣袋。為弄清默夫到底在乾什麼,我開始跟蹤他。我不願相信自己正在關注一個已死的人,所以努力尋找他還活著的證據,尋找生命的跡象。我發現,基地裡到處都有“默夫到此一遊”的小標記:一條細線上方畫著兩隻眼睛和一個鼻子——一個人正在牆頭專心窺探的樣子,看著非常滑稽。細線上方有時會有兩隻手,有時沒有,但總會有兩隻眼睛和一個鼻子,以及“默夫到此一遊”幾個字。我懷疑在塔法服役期間,默夫可能到處畫這樣的塗鴉。所有的塗鴉都沒有標明日期,至少,我發現的那六七處沒有,但我懷疑那幾處塗鴉存在的時間都不超過一星期。我努力根據那些塗鴉,推斷默夫的行蹤——通過逐一排除,逐漸縮小範圍,從而確定他可能會去的地方。接下去的幾周,我特彆留意了食堂、運輸連、遠處的那幾座警戒塔,甚至還去了基地的穆斯林市場。那個穆斯林市場,是旅部的上校批準建立的,以便我們參與當地人的黑市經濟活動,從而更深入地幫助他們。但哪裡都見不著默夫的蹤影。我無計可施,隻得四處打聽:“有人知道默夫最近都去哪了嗎?”“不知道,哥們兒。”有些人回答。“我他媽的怎麼知道啊?”另外一些人反問。我看見斯特林正在曬太陽:腳蹺在一小堆沙袋上,眼睛上搭著本色情雜誌,以遮擋無力的陽光。“嘿,中士,你最近見過默夫嗎?”“見過,”斯特林回答,“他最近一直去醫療站看一個小妞。”“總部醫療站?”我問。“不是,你這個笨蛋,”斯特林回答,“他看的是我們的醫務兵,胖妞斯密娣。”“噢,對。我打算去那裡,看看他到底在乾嗎。”“隨你的便,二等兵。”斯特林說。於是,我貓著腰,穿過掩體之間和營房之間拉著的偽裝網,走出我們排所在的區域。我邊走邊用手抬著鬆垂的偽裝網,免得偽裝網像裹屍布似的落到自己身上。昏暗的光線從偽裝網的空隙透射下來,宛如起伏的漣漪,落到我的雙手和身體上,落到腳下的土路上。我沿著土路,向醫療站所在的小山坡走去。我邊走邊一根接一根地抽著煙,來到山坡腳下。滿眼沙塵上矗立著一座用護牆板搭建的小教堂。因為飽受狂風吹刮,護牆板的許多地方已經碎裂,上麵的白漆也剝落了不少。小教堂周圍稀稀疏疏地種著一些樹,但那些樹尚未紮根,在炎炎夏日裡自顧不暇,更不要說為人提供樹陰了。坡頂的沙塵被略微衝刷了一些,開辟出一塊直升機停機坪。停機坪後麵是一片帳篷和裸露的混凝土排水管,排列得有如一座迷宮。那片小小的營地周圍壘著一圈低矮的石頭圍牆。抬眼望去,那堵石牆好像一根帶狀的、失去了鈣質的骨頭,隨時可能轟然倒塌。山坡並不陡。我登上坡頂,然後回過身,俯瞰下麵的基地。基地周圍分布著一些警戒塔和炮台。基地外麵有一條公路和一條鐵路,兩條路並行數百碼的距離。因為最近的雨水和涼爽的天氣,那兩條路路旁的常綠闊葉樹垂下了枝條。低垂的枝葉那邊,是雜亂無章、四處蔓延的城市,遠遠望去,活像一個癱倒路邊的醉漢。“嘿,巴特。”默夫招呼道。他背靠裸露的石頭,癱坐在石牆投下的陰影中。“你最近都去哪了,哥們兒?”我問。“我來這裡了,這裡。”“你沒事吧?”默夫雙手插在衣袋裡,伸著腿,雙腳交疊。他似乎正在看著醫療站,等待什麼東西出現。就在這時,天邊傳來直升機的轟鳴聲。一架逐漸逼近的直升機搖擺著不斷下降,最後脫離陽光的照射,進入陰影裡。醫療站揚起無數沙塵,在高速轉動的螺旋槳下方打轉、狂舞,好像一股股小龍卷風。我挨著默夫,坐到石牆下。我們用手緊緊捂著身子,免得身上的衣服被刮到彌漫的沙塵中。一等直升機懸停在停機坪上方,醫療站裡的人就忙碌了起來。一名醫務兵引導直升機降落,另兩名醫務兵則在準備擔架。即使從我和默夫在圍牆邊的位置望過去,都能看見那張擔架上粘滿了鏽褐色的斑斑血跡。還有一名醫務兵蹲在擔架旁的沙塵裡,是個金發女孩。她身穿棕色的短袖T恤,手上的橡皮手套長至白皙的胳膊肘——T恤的短袖卷得高高的,露出同樣白皙的肩膀頭;手套是天藍色的,襯著滿眼土黃色,顯得格外醒目。我和默夫目不轉睛地盯著那雙手套,不放過每一個細微的動作,看得呆住了。“你在看那個女孩?”我問。“這就是我來這裡的原因。”直升機降落後,機工長和那幾名醫務兵從機艙的鋼板底板上拖下來一個男孩。那男孩痛苦地號叫著,但叫聲完全淹沒在了螺旋槳刺耳的轟鳴中。直升機的機艙底板、機工長和醫務兵的胳膊以及擔架上,到處都染上了男孩的血。剪開的褲子底下,男孩那條血肉模糊的左腿已完全沒有了腿的形狀,像是一攤泥灰色的、粗糙的玉米糊。女醫務兵給那條腿紮上止血帶後,另外那幾名醫務兵抬著擔架,朝臨時醫院跑去。女醫務兵則跟在擔架旁邊,一隻手抓著傷員的手,另一隻手撫摸傷員的臉、頭發、嘴唇和眼睛。不一會兒,他們就消失在了帳篷裡。與此同時,直升機起飛了,傾斜著機身,向著地平線逐漸遠去。城市上空的轟鳴聲慢慢消失了,帳篷裡傳出的傷員的號叫聲變得越來越重,由不得人不聽。附近閒逛的幾個人停下腳步,駐足凝聽。我和默夫一動不動地坐著,一言未發。漸漸地,響徹在大家耳畔的號叫聲變得越來越弱,最後聽不見了。我們真希望那名傷員不再號叫,是因為他的嗓子喊啞了,或者醫務兵對他施了麻醉,他呼吸著清涼的空氣,沉沉地睡著了。但我們知道這隻是自己的一廂情願。“我想回家,巴特。”默夫說。他弄了一撮濕鼻煙,塞到下嘴唇後麵,然後朝沙塵裡吐了口唾沫。“快了,哥們兒,快了。”我說。那幾個過路的繼續溜達起來,慢慢地下了山坡。“回去後,我永遠也不會告訴彆人我來過這裡。”他說。“有些人還是會知道的,默夫。”那名女醫務兵慢吞吞地從帳篷裡出來了,並摘下滿是黑色血跡的手套,丟進一個桶裡。她的胳膊很白皙,兩隻手卻黑乎乎的,看起來很小。我看著默夫,終於知道了他為什麼來這裡。不是因為那女孩漂亮——儘管她確實漂亮,而是因為彆的。我們看著女孩從肥皂盒拿出肥皂,在用螺栓固定在柱子上的簡易洗手池裡洗手。她整個人沐浴在午後的陽光裡,連頸上柔軟的汗毛都清晰可見。天空飄過幾朵閒雲。女孩坐在地上,點了根煙,然後盤起腿,開始低聲抽泣。我終於明白了,默夫之所以日複一日地來這裡,正是因為那女孩的哭泣,而不是因為她的美貌。那座山坡,坡頂的那些帳篷,女孩所坐的小小的地方,仿佛一片淨土,保存了我們生命中的最後一絲溫柔和善良。因此,默夫跑到這裡來看那女孩坐在沙塵裡低聲抽泣,也就不足為怪了。我終於明白,默夫為什麼會來這裡,而我又為什麼會舍不得離開——至少是在當時。因為你永遠無法知道,自己看到的東西,過後是否會再也見不著了。毫無疑問,默夫想看善良的東西,想看漂亮的女孩,想找個仍存在同情心的地方,但這些並非真正的原因。真正的原因是,他想要選擇;想要用不管什麼東西,來替換內心不斷增加的苦悶;想要自己決定讓哪些東西在身邊聚集,想要拒絕碰巧或意外地落到他身邊,像吸積盤(一種由彌散物質組成的、圍繞中心體轉動的結構,常見於繞恒星運動的盤狀結構。)那樣繞著他轉的東西;想要一個自願選擇的記憶,以抵消強加給他的一切東西的殘骸碎片。女孩站起來,把煙頭扔到地上,用靴子尖踩滅,然後經過雜亂無章的楊樹和樸樹——那些樸樹已經枯萎了,朝教堂走去。教堂座落於一處滿是沙塵的凹地裡,顯得與周圍的環境格格不入。教堂過去,平坦的坡頂另一頭,有片偽裝網,底下是一門門火炮。搭建教堂的護牆板已經彎曲、變形,木板之間出現了一道道裂縫,容陽光從教堂的一邊透射到另一邊。教堂尖頂及尖頂上簡陋的十字架,遠在城邊都看得到。遠遠望去,整座教堂好像破敗、斑駁的白色框架,把女孩的身影框於其中。教堂沒有門,牆上的那些窗戶,既沒有窗框,也沒有玻璃,隻是幾個洞而已。隨著女孩的走動,她身後的地麵揚起一小股纖細的沙塵。我把一隻手搭到默夫肩上。“我們會沒事的,”我說,“我們是朋友。我們知道怎麼回事。”“我不想跟任何人因為這事成為朋友。來到這裡,不能成為我們是朋友的原因。絕對不能。”“對,哥們兒,”我說,“我和你,我們本來就是朋友,不管在哪都是朋友。我們並不是因為這事才成為朋友的。”我不記得說這些話時,自己是不是認真的。和現在完全不同,那時的我根本不會思考,隻覺得一切都是突然的、從未遇到過的,隻知道留心接下來可能會殺死自己的各種威脅。現在想想,我甚至不知道,我跟默夫當時是否真是朋友。直到他死後,我才開始想要弄清,自己到底為什麼而愧疚。我抓著默夫的手,拽他站起來,開始和他走回我們排所在的區域。我感到非常擔心,我知道他想說什麼。他不願跟任何事或任何人,哪怕是我,因為這個地方而扯上關係。我擔心的是,他要怎樣才能做到那一點。沒走幾步,我們就聽到了迫擊炮彈來襲的聲音。一時間,尖銳的呼嘯聲大作,整個天空仿佛突然之間變成了沸騰的水壺。我和默夫一下子沒有反應過來,麵麵相覷,呆若木雞。那個瞬間,我們沒有任何感覺,說不上是害怕還是不怕;我們沒有說話,99lib?也沒有動;我們就像受過槍聲訓練的馬匹那樣,大眼瞪著小眼。我分辨不出第一發炮彈的落點,但聽得出離我們很近。炮彈挾著逼人的氣浪,有如一隻鐵拳,重重地砸中大地的胸口。我的腳下,整塊大地都在顫抖;我的眼前,隻看見刺眼的火光一閃,接著就騰起了灰色的濃煙,有如潑向泛黃的畫布的暗色顏料。巨大的爆炸下,所有的一切不是變成碎屑,就是化為灰燼。我下意識地仆倒在地,雙手抱頭,張開嘴巴,雙腳交疊,然後數了數心跳——還有。身下不斷傳來猛烈的震蕩,頭頂上,彈片呼嘯著四處飛濺。深呼吸。再次深呼吸。呼吸變得越來越困難了。集中精神。我放棄了,投降了,死定了。我的身體沒有任何知覺,全憑記憶做出各種反應。“默夫!”我聽到自己的聲音不知從什麼地方傳來,在沙塵和煙霧裡回蕩不止。“默夫!”沒人回答。這時,教官的喝令聲出現了,響徹在我尚未被炸碎的腦袋中:縮小身子,二等兵;你這個笨蛋,要是想活下去的話,就他媽的把身子縮進頭盔裡去。我沒有數到底落下來多少炮彈——根本數不清楚。嘭,嘭,嘭……我不顧一切地把周圍乾燥的泥土攏到自己麵前,渾然不覺雙手已磨得鮮血淋漓。大地的震蕩通過掌根,一直傳到我的胳膊肘。像鉚釘那樣嵌入地麵的軍服紐扣,也被震得顫抖不已。縮小身子,二等兵。你他媽的給我縮小身子。炮聲停頓了片刻,但停頓的時間極其短暫,就像一縷從雲層透射下來的無力的陽光那樣,令人幾乎覺察不到。我感到胸部一陣發緊,仿佛一根根肋骨變成了患有關節炎的手指,緊緊地攥起了拳頭。我仍然趴在地上,臉和身體在所趴的地方留下了一個印子。沙土灌了我一嘴,磨著我的牙,還給我的舌頭裹上一層表麵帶有顆粒的“薄膜”。鼻孔裡也全是土。每一下呼吸都變得沉重而困難。我感覺自己正在墜落。那種感覺就像你晚上做夢,夢到自己的手從最後一個攀附點滑脫,整個人開始不斷墜落,墜落,接著你就醒了。我想聽聽有沒有警報解除的信號,但什麼也沒聽到。我還活著,我想,媽的,用血淋淋的雙手給自己挖了個墳,卻又不死了。緊接著,還沒等我跪起來,炮彈又開始下落了,儘管不像剛才那麼密集。原來隻是火力調整。沒人提醒方向或距離,所以我開始狂跑。我嚇得眼淚汪汪,小便失禁。雖然毫無必要,但我還是大喊了一聲“我沒事”,然後撒腿就跑。我的兩條腿軟得如同沒有凝結的果凍。“我在動!”我尖叫著,跑一步抽泣一下。“我臥倒了。”我說著,氣喘籲籲地撲進山窪裡一條又臟又臭的汙水渠——若能大難不死的話,估計得幾個星期,才能洗去身上的異味。我把整個身子都浸在水裡,隻露出鼻子和眼睛。遠處,一群畫眉四散而飛。過了一會兒,炮彈飛掠的聲音離得越來越遠,爆炸聲逐漸消失了。我再次聽到碎片撕裂空氣的聲音,但已不像剛才那麼密集了。我在汙水渠裡又待了一會兒,直到確定所有的碎片都已落地。肮臟的水麵升起一股股灰色的煙霧。媽的,我輕聲說,總算逃過一劫。為弄清自己的位置,我環顧了一下四周。汙水渠橫貫了整個基地;汙水渠的一邊是教堂和醫療站所在的山坡,另一邊緊挨著另一座小山坡,上麵有一排戰前就遭遺棄的房子。那裡便是上校批準穆斯林建立的、被大家稱為穆斯林商場的集市。敵人轟炸的目標肯定是那個集市,因為看起來,那些簡陋的店鋪遭受了大部分炮火。我上方的小丘上,那些穆斯林排著隊,抓著一串串木製念珠,開始齊聲哀號著祈禱,聽上去非常淒慘。集市幾乎被炸成了廢墟,到處都在熊熊燃燒。店鋪之間的空地上,散落著廉價的仿造手表的各種殘骸。扭曲、破碎的鐘麵顯示著錯亂的時間。線圈、彈簧以及金色和銀色的金屬部件,七零八落,散得到處都是,使千瘡百孔的地麵在陽光下閃閃發亮。最後幾發炮彈爆炸後產生的沙塵和濃煙逐漸消散了。淺藍色的天空飄著幾抹淡淡的雲。最後的幾縷輕煙,向著那幾抹雲越飄越高,越飄越遠。遲到的警報聲刺耳地尖叫起來。我爬出汙水渠,深一腳、淺一腳地朝燒毀的集市走去。靴子灌進了臭烘烘的汙水,走起路來,撲哧撲哧直響。集市院子裡,幾名醫務兵正在救治傷者。一名店主躺在沙塵裡,略帶黑色的血液從他的頸靜脈汩汩湧出。那雙黑色的眼睛瞪了一下,接著緊緊地閉上了。那雙腳一直在亂踢亂蹬。破舊的棕色涼鞋好像兩支畫筆,來來回回,在沙塵裡畫下兩根極具抽象派風格的線條,看著有如一麵大鐘的兩根指針。醫務兵抬著那人的脖子,緊緊捂住傷口,但無濟於事。沒過多久,那人流乾了身上的血液,最後猛地抽搐一下,不動了。圍在他身邊的商販們,趕走醫務兵,抬起他的屍體,扛到肩上。血液浸濕了他們的白色長袍和頭巾下擺。有個商販拿了塊膠合板過來,放到院子中間枯竭的噴泉上。他們把那人的屍體放到膠合板上,念起超度亡魂的經文。教堂附近的火炮開始震動、彈跳。拉火索的每一下拉動,都會讓無數炮彈呼嘯著射向天空。那人躺過的地方變成了鏽褐色。他四肢的最後一次抽搐,在沙塵裡留下了怪異的印痕。我單腿跪下,想看得清楚些,但立刻彆過了頭,同時感到一陣惡心,差點沒把膽汁嘔出來。有如風雨侵蝕大地後留下的痕跡,地上的印痕深深地烙進了我的腦裡。直到轉身離開,我仍能看見那個栩栩如生的印痕:一個沙做的血淋淋的天使。我不安地朝教堂走去。教堂的尖頂已經倒塌。小小的木十字架斷裂了,斜插在一叢檉柳旁的泥土裡。那個女孩——女醫務兵,躺在教堂旁邊的地上,離我預料的位置不遠。一綹綹頭發在她身後的沙塵裡隨風飛舞,似幻似真。她的雙眸半閉半睜。兩個穿軍服的男孩伏在她身上,笨手笨腳地對她進行救治。在此過程中,他們好像表演古代啞劇似的,一言不發。我走到那兩個男孩身邊時,其中一個抬起頭,看著我說:“我覺得她死了。”另一個跟著轉過身來——是默夫。他張著嘴跪坐著,雙手搭在大腿上。“我昨天才剛剛來到這裡。”抬頭的那個說。默夫一動不動,一言不發。“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抬頭的那個哭了起來,接著喊道,“醫務兵他媽的都死哪去了啊?!”我俯下身,隔著女孩的身體,抓住那個男孩的肩膀,把他拽起來。“振作點,哥們兒,”我說,“我們得把她抬到醫療站去。”教堂的兩塊變形而破舊的護牆板壓在女孩身上。我們伸手,把那兩塊木板挪開,發現:爆炸的衝擊撕裂了女孩的T恤;她體側有個深深的傷口,這時已停止流血;她的皮膚已變成慘白的死灰色。我們理了理女孩的T恤,蓋住她的身體,然後把三塊木板並排鋪在一起,把女孩抬到上麵。我找了根繩子,把三塊木板綁在一起,然後和那名新兵抬起女孩的屍體——新兵抬著腳那頭。“默夫,”我說,“過來給我們搭把手。”教堂被炸成了廢墟,四處冒著煙。默夫無助地蜷縮在原地,反複念叨:“出什麼事了。”我和那名新兵抬著女孩的屍體,往坡頂的醫療站走去。默夫的喃喃自語離得越來越遠,最後聽不見了。我們抬著女孩的屍體,經過一片榿樹和柳樹。附近燃著許多小火堆,火焰的灼熱使榿樹和柳樹垂下了枝條。蒼老的枝條拂過擔架上的女孩,似乎也在為她哀悼。我們懷著無比崇敬的心情,小心翼翼地往前走著。我們的雙手緊緊地抓著木板的邊緣。細小的碎片紮進手心,一陣陣絞痛。撕裂的衣服下,女孩的屍體隨著我們的腳步微微晃蕩。她身下的木板嘎吱作響。一小群正在查點人數的男孩停下來,轉向我們。有如莊嚴的閱兵儀式,我和那名新兵抬著女孩的屍體,經過一身身褪色的、滿是汙漬的軍服,逐漸登上平緩的山坡。到達坡頂後,我們把女孩連同她身下的木板放到一棵樹下。這時,她的身體已經變得半透明,呈淺藍色。有名士兵跑去通知醫務兵。我們看著那些醫務兵來到女孩身邊,抓著她、擁抱她、吻她。女孩的身體在朋友們的懷裡毫無生氣地翻來翻去。夕陽下,那些醫務兵圍著女孩痛哭流涕。我雙手抱著後腦勺,開始離開。阿訇的歌聲又響了起來。地平線上,殘陽如血。火焰從正在倒塌的教堂蔓延開來,點燃了那叢檉柳。到處散落著餘火未儘的木塊,好像一盞盞路燈,照亮我腳下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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