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春天,我誰也不見,從早睡到晚,睡過了一天又一天,一周又一周。我不定時地醒來,聽到本地學校的校車從街上駛過,接送不同年級和年齡的孩子。我聽到孩子們唧唧喳喳的說話聲,並通過他們說話聲音的高低,推斷自己醒來的時間。短短的時間內,我的狀況變得越來越糟,糟糕得出人意料。我唯一的活動隻有每天下午,往返兩英裡,去鄉村小店買箱啤酒。經過我家的那條鐵路,跟我家隔著一段長長的矮護堤。去買啤酒時,我不走馬路,而是沿著那條鐵路步行去小店。格子狀的鐵路上方,樹陰如蓋,綠色的枝葉間,陽光斑駁。積聚了整個春天的熱氣,有如濃霧,籠罩一切。大西洋西岸的夏天,濕熱而多蚊。這種濕熱跟塔法的乾熱截然不同——塔法的乾熱能立刻把人熱哭,哪怕你已在高溫下炙烤了幾個小時。大西洋的濕熱更加“美國化”——你一出去,熱氣就會立刻迎上來。你會熱得透不過氣來,簡直得像在水中遊泳那樣,用手撥開身前的熱氣。偶爾,到達那家小店時,我不會立刻走進店裡,而會在樹林中等待,直到某輛破舊的小卡車經過。我會等到那輛小卡車生鏽的尾部拐上林邊的馬路,然後才借著車後揚起的灰塵的掩護,穿過馬路,吱呀一聲打開小店的雙開門。我說不出自己那時到底是什麼感覺。可能是羞愧吧。但並不確切,因為“羞愧”這個詞實在太寬泛了。人人都會感到羞愧。我記得,自己坐在茂密的灌木叢下的沙塵裡,唯恐被人看到自己的模樣。雖然附近沒幾個人認識自己,但我覺得要是遇見什麼人,他們肯定會憑直覺知道我乾的虧心事,投來異樣的目光。世上再也沒有什麼,比一段特殊的經曆更能讓人感到孤立了。至少,我當時是那麼以為的。現在,我終於知道了:所有痛苦都是相同的,不同的隻是細節。回到家後,我的襯衫被汗水浸濕了,並且上麵又凝結了道道發硬的鹽漬。我把啤酒放進自己房間的壁櫥,然後走到廚房,站在窗邊,久久凝望池塘上方升騰的水汽。在我家那個簡陋的鄉村廚房,除了一串馬上就乾的濕腳印,我不想留下更多的痕跡,表明自己的存在。透過窗戶,由近及遠,我看到了街道、鐵路、樹林……看到了整個縣域,看到了一棟棟像我家那樣的房子。我家的房子坐落在一處大河穀最南端的山坡頂上,附近有片群山。每隔幾年,就會有一隻驚恐的黑熊從山上跑下來,遊蕩著鑽進剩下的森林。我家又離大海很近。早期的殖民者以為,這片大海是他們溯流而上所能到達的最遠端。當年,麵對複雜的地質結構,他們彆無選擇,隻得宣布:“我們迷路了,所以,這裡將成為我們的家。”小時候,大孩子們總拿我尋開心,騙我說隻要使勁聞,就能聞到海水的味道。我每每信以為真,結果被騙得站在“大西洋和太平洋食品超市”停車場上的燈柱和海鷗中間,獨自哭泣。但我發現,他們說的是真的,儘管他們的本意是為了捉弄我。那一片分布著許多池塘和小溪——我家房子下方就有一個池塘和一條小溪。一條條蜿蜒的小溪,最後全都彙入了底部的詹姆斯河,望去宛如一條繩子上無數股分叉的細線。河對岸就是裡士滿市。有時,市裡的那些玻璃建築會映出底下的詹姆斯河、天上的雲朵、市郊的鋼鐵廠和就快生鏽的鐵軌。我家的房子就坐落在河水衝刷而成的懸崖上——河水已對這片土地衝刷了千年,而且還將繼續衝刷下去。懸崖下的詹姆斯河,彎曲迂回,仿佛商販為展示貨物所拉的橫幅。回到家,所有的一切都會勾起我的回憶,而每一幕回憶又會勾出另一幕回憶。就這樣,一幕短暫的回憶接著另一幕短暫的回憶,直到我徹底分不清自己身處何時,又在何地。“孩子,你能去修一下池塘邊的籬笆嗎?”那些逐漸變短的夏日裡,母親會這樣說。於是,我會拿起錘子,抓上一把釘子,經過寬闊的院子,走到籬笆那兒,然後倚著籬笆,凝望池塘。和煦的微風吹來,水麵上泛起層層漣漪,令我不由地想起過去。想起什麼?什麼也沒想起,但又想起了一切。塔法市太陽神之門的陰影下,幾隻狗在濕漉漉的垃圾堆裡打滾,狗吠聲回蕩不止。要是醜陋的烏鴉落到電線上,發出刺耳的叫聲,我會情不自禁,想起迫擊炮彈的呼嘯聲。於是,已退伍回家的我,會做好被炸中的準備,並在心裡罵道:來吧,狗日的,炸死我吧。等烏鴉飛走,我會猛然醒悟,然後望向身後,看見廚房窗上隱約映出母親的笑臉。我會向母親回以微笑,並揮揮手,然後抓著籬笆上鬆了的鐵絲網,用釘子固定到原位。你想放棄,一了百了。你覺得走不下去了,就像來到了人生的懸崖邊,不可能繼續往前走了——不是因為缺乏勇氣,而是因為沒地方可走。但時間不會倒流,你無法回頭。所以,你想跳下懸崖,徹底放棄,卻身不由己。進退兩難的痛苦,無時無刻不折磨著你。這就是我當時的狀態。八月底,我離開了家。此前,我已習慣了漫無目的地閒逛,以打發一天又一天的日子。有天早晨,廚房邊的一個小房間裡,我在自己的單人床上醒來,但真希望自己沒有醒。我有這種想法,已不是第一次了。每天晚上,我都會徹夜難眠,胡思亂想,想完記得的事,又想不記得但令自己心生愧疚的事。我閉著眼睛,紅綠相間的眼皮上,環繞著關於那些不記得的事的情景,清楚而逼真。我分不清到底哪些事是真實的,哪些事是自己臆想的,但真實的也好,臆想的也罷,我不想再胡思亂想了。我想忘掉一切,想讓自己的知覺,像煙霧那樣隨風飄散。我隻想一睡不醒,儘管並未把這個消極的願望付諸行動。當然,不想醒來跟意圖自殺之間隔著條細線。雖然我發現,你可以在那條細線上走很長時間,哪怕自己並未注意,但周圍的人肯定會注意到的。接著,自然而然,各種無法回答的問題就會緊隨而至。有天早晨,電話響了。母親接了。“是盧克,孩子。”她在另一個房間喊道。那時才淩晨三點,我還在睡覺。“跟他說,我遲點給他回電話。”母親走進我房間,話筒貼在胸口。“你得跟人交流,約翰。老是一個人悶著,不好。”我從中學就認識盧克了。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不過即使到了現在,這句話似乎也沒有任何意義——我的錯,跟他無關。他的名字,令我想起了小時候人人都會發現的一件事:要是不斷重複同一個字,慢慢地,你聽著就像在說胡話了——你的聲音好像收音機搜台時的噪音。“就像我剛才說的那樣跟他說。”我說。母親盯著我。“我會給他回電話的,媽,我保證。”母親把話筒貼到耳邊,轉過身去。“他太困了,盧克。能讓他遲點給你回電話嗎……明天?好,我會跟他說的。”“沒事了吧?”我問。“你這個孩子真是的,約翰,”母親生氣地說,“明天下午,他們要去河邊。他們想見你。彆人想見你。”“噢。”“噢,然後呢?”“可能會去吧。”“你可能會去?”“嗯。”“我真覺得你應該去。好好想想吧。”母親擠出一絲微笑。“真該死,媽,我他媽的一天到晚都在想事情。”我穿上褲子,來到後門門廊,衝欄杆外吐了口痰——黃棕色的痰。與此同時,從眼皮到指尖,一陣溫暖、隱隱的疼痛傳遍了我的全身,連身體裡麵也在隱隱作痛。那一刻,我感覺全身的皮膚就像被打破的嘴唇,敏感而刺痛。我點上一根煙,走下台階,來到屋後池塘邊。夏日的空氣非常稠密,眼前的一切,像生亞麻那樣明亮而閃爍。我走進更遠處的樹林。林中有條連著池塘的小溪,陡直的溪岸露出紅色的土壤。有個地方,溪水流經一片露出水麵的亂石,激起許多漩渦。我看見了自己小時候常來的地方——兀立水中的一座“小島”。那是塊巨石,表麵的紅色土壤早已風化得蕩然無存。一棵大水樺的樹根纏繞著那塊巨石,並紮入地下,蔓延至溪邊的林中空地。弗吉尼亞中部的硬木林,樹陰如蓋,但還沒到秋天,懸垂在這塊林中空地和小溪上方的樹葉就已開始慢慢變黃、枯萎。陽光從枝葉間透射下來,照得樹林裡斑斑駁駁。周圍的一切影影綽綽,朦朦朧朧,仿佛我的麵前隔了一層薄紗。我走下陡直的溪岸,借著一棵橫倒在水麵的樹,踉踉蹌蹌地朝巨石走去。水中的那些石塊滑溜溜的,但石塊之間的間隔,並不像記憶中的那麼大。因為頭天晚上喝了啤酒,我格外留神,所以走到巨石那並非太難。我邊走,邊用雙手扶著上方的巨石,支撐身體。早上的氣溫已逐漸升高,但巨石底下依然清涼。扶著濕漉漉的巨石表麵,我能感受到雙手傳來絲絲涼意。一棵樺樹銀灰色的樹皮上,刻著某人名字的首字母JB,共有五六處,大小不一。隨著樺樹的生長,所刻的那些線條已經拉伸,呈現不同的形狀。我爬到樺樹那兒,用麻木而溫暖的手指,撫摸一道道刻痕。雖然完全不記得了,而且以JB(主人公的英文名是JohnBartle。)為首字母的名字並不少見,但我肯定那些字母是自己刻的,可又對此毫無印象,所以我忍不住笑了。我坐了一會兒,直到太陽升至頭頂。陽光傾瀉下來,肩胛骨上汗水直流。我決定沿著鐵路,走去城裡。但我並非真的想去城裡,而是要借此轉移自己的注意力,因為我沒完沒了地想著默夫。我竭力讓自己什麼也不想,盯著靴子的鞋麵,慢吞吞地回家。走到後門門廊,我抹了把額頭的汗,拉開推拉門,走進屋裡。往帆布包裡裝了點東西後,我離開了家。我不記得自己當時到底在做什麼,但有關默夫的記憶,有點像被誤導的考古挖掘。我在殘存的、關於他的記憶裡胡亂翻找,隻為否認下麵的事實:除了一個洞,其他的一切早已蕩然無存。我努力想改變這個事實,卻無能為力。沒有足夠材料可以說明,消失的到底是什麼。我努力想在腦中重建關於默夫的畫麵,但越接近成功,努力重建的畫麵就越變得支離破碎、模糊不清。好不容易想起某個記憶,另一個記憶似乎就永遠消失了,儘管想起的和消失的記憶之間,存在某種比例關係。這就像從背麵拚圖:每一塊的形狀都很熟悉,但圖案立刻遺忘了,對著暗棕色的硬紙板背麵,怎麼也拚不出來。我記得有段時間,自己和默夫夜裡坐在警戒塔上,看著戰爭一點一點地過去——那戰爭交織著紅色、綠色和閃爍的光芒。在那期間,默夫會對我說起,有天下午,在他母親工作的、位於山坡上的小蘋果園,他們揮舞著明晃晃的小刀,割去包紮在嫁接的枝丫上的紗布。或者,他會對我說起,有一次,他父親從礦上帶回家十來隻關在鳥籠裡的金絲雀,然後在他家所住的山穀放飛了那些鳥,並把空鳥籠整齊地排好。他父親很可能在想,那些鳥再也不會回來了,空出來的鳥籠可以派彆的用場:剛好可以種菜,也可以擺上蠟燭,掛到樹林裡。沒想到,那些金絲雀唧唧喳喳地飛了一會兒,又回來了,落到各自的鳥籠頂上。對此,默夫感到無比驚訝。看到那些鳥整齊而平靜地降落,停止叫喚,他當時肯定在想,這個世界真是令人捉摸不透。我絞儘腦汁地回憶,直到再也想不起任何事——我很快發現,自己唯一能確定的,就是再也想不起任何事了;直到默夫的身影變成一個黑乎乎、支離破碎的輪廓;直到我的朋友默夫變成一個素昧平生的陌生人。我對默夫的思念,變成了一座無法填平的墳墓,而一如所有的墳墓,這座墳墓隻是野地裡一塊褪了色的傷疤,一件用來寄托哀思的、可憐的擺飾。我沿著鐵路,朝城裡走去。這條鐵路位於裡士滿市東北部,跟老的丹維爾鐵路線大致重合。天下起了毛毛細雨。枕木滲出了木餾油(用於木材防腐。),變得滑溜溜的。灰色的集料(修路用的沙石、骨料。)在靴子底下移動。我拖著腳,差不多一步一根枕木,慢吞吞地往前走,幾乎沒抬過頭。漫無目的地走了一會兒,眼前豁然開朗。我這才注意到,自己已經走出樹林,到了鐵路橋的第一個橋拱處,底下是寬闊的詹姆斯河。太陽馬上就要落到樹林背後去了,平緩的詹姆斯河消失在一處彎頭——由那處彎頭溯流而上,便是此河位於群山中的源頭。河水映著紅彤彤的晚霞,橙紫兩色交織,非常絢麗。我隔著欄杆,探頭望向一次次修橋後留下的石頭橋墩。在我之前,一批批的人漫無目的地溜達到這裡,站在以前的那些橋上,肯定也會見到類似的景色,也會駐足片刻,探頭俯視底下的河水,驚歎連連。他們可能也會見到自己的、隨波搖曳的倒影,而看到廣闊的河麵上,自己的倒影隻有那麼一點,可能也會覺得自己真他媽的渺小。沒過多久,遠處傳來低沉的轟鳴。鐵軌開始震動,對岸的拐彎處出現了火車燈光。太陽尚未完全西沉,拐彎處的燈光隻是微微閃爍,顯得很模糊,有如黎明或黃昏時分的孤星。我迅速下橋,又順著陡峭的土坡往下走了一點,然後坐下,望著打開天窗的火車通過鐵路橋。車身的窗戶隻是隱約可見,更不要說透過窗戶,望進車廂了。所以,我不知道車廂裡是否擁擠,但還是希望自己能在火車上。也許,這列火車是從首都華盛頓過來的,因為它是由北向南,通過鐵路橋的。也許,這列火車是開往南邊的羅利(北卡羅來納州首府。)或阿什維爾(北卡羅來納州中西部城市。)的,或者,也有可能會向西拐上一條支線,開往羅阿諾克(弗吉尼亞州城市。)和藍嶺。我想找個能跳上火車的地方,但終歸沒有找到,因為襯著天空和東邊城市裡的萬家燈火,整列火車隻是一條比暮色稍淡的黑影。有條鹿踩出的羊腸小道,從橋頭下的土坡通往底下平坦、泥濘的河岸。岸邊有片肥沃的河灘,長約五十碼,上麵到處長著樺樹和榆樹。河灘過去,有許多小島。離河岸越遠,小島數量越少、麵積越小,直到最後,變成沙嘴和泥漿,分布在一道道黑乎乎的細流之間。尚未起浪的河麵非常寬闊,兩岸間的距離沒有半英裡,也有四分之一英裡。河對岸的山坡上,就是矗立天際的裡士滿市。裡士滿市坐落的高地下方,分布著多條鐵路。高地的這麵有條運河遺跡。當年,殖民地商人為打破穿越裡士滿市的瀑布線的障礙,開鑿了那條運河。我在水邊生起一堆篝火,然後坐到樺樹樹枝下,感到天旋地轉。夜色裡,我孤零零一個人,望著對岸的城市及其所在的高地在天地間飛速旋轉。醒來後,我發現篝火早已燒儘,留下一堆炭灰。已近中午,耀眼的陽光下,我睡過的那片沙地好像一塊棕色麻袋布。我用來生火的那些浮木,全都燒成了木炭。音樂沿著水麵傳來。河中心一塊礁石上,平放著一台手提式大錄音機。除此以外,那塊礁石上還有一群年紀跟我相仿的青年男女:有的躺在毛巾上,有的大笑著縱身躍入湍急的水流。我看見了盧克,但認不出其他人。篝火產生的煙灰和氣味,似乎滲進了我的皮膚。我蹚到鐵路橋底下的水裡,費力清洗,但洗了足足一個小時後,仍能聞到煙熏味。我順著土坡,重新走上鐵路,然後拖著腳,開始穿越高出水麵一百英尺的鐵路橋。我挪到枕木跟橋身相連的橋邊,一邊順著生鏽的鐵軌往前走,一邊望著那群男女在清澈的水中嬉笑、遊泳。我的一隻腳不時踩偏,落到橋外,腳底下是流淌的河水。天氣暖和而晴朗,城市背後的天空一片蔚藍,萬裡無雲。到達詹姆斯河北岸後,我繼續沿著鐵路,朝裡士滿的方向走了一會兒,然後拐上通往水邊的小路。想渡過運河,很難。雖然已過了大約兩百年的漫長歲月,但仍能看出那條運河是人工開鑿的,而且運河裡的水有點臟。最後,我發現運河邊幾棵倒地的橡樹擋住了去路,於是原路折回,朝詹姆斯河邊的一條小路走去。我順著小路,來到一處可以俯瞰河麵的野營地。此時已是下午,野營地空無一人,但看得出,野營的人剛走沒多久。幾棵粗壯的榆樹下搭著三個涼棚。涼棚中間圍成一小塊空地,空地上有個用來燒火的深坑和幾截用來坐人的樹樁。我把帆布包放在地上,生起一堆火,然後脫下靴子和衣服,掛到火堆旁的一根樹枝上。雙腳浸在水裡,大河在一旁緩緩流淌;廣闊的天地間,整個人甚至還沒一個小點大——我感到很高興。一隻白鷺掠過我肩頭,翼尖貼著水麵,飛向遠處。我覺得一個物體離另一個物體那麼近卻不失控,是完全不可能的。但那隻白鷺可不管我怎麼想,微微傾斜身子,無比優雅地消失在落日的餘暉中。我所坐樹樁的斷麵上,分布著一圈圈的年輪。這些細小的紋路,密密麻麻,看著有點像鑿出來的,或白蟻蛀過留下的,整齊得令人吃驚。盧克他們還在河中嬉戲,輪著從那些寬闊的灰色礁石上跳入一小股急流中,然後順流而下,漂出十或二十英尺遠,好像在遊樂場坐過山車似的。他們青春靚麗,陽光快活,看得我不由地心生嫉恨。我似乎成了行動不便的殘疾人。他們是我的朋友,對吧?我為什麼不直接蹚水過去找他們呢?可過去之後,說什麼呢?“嘿,你好嗎?”他們會問。我會回答:“我感覺渾身如蟻噬骨,糟透了,但又不能告訴任何人,因為一直以來,所有人都對我感激不儘。要是告訴彆人的話,我會覺得自己不知好歹,或是在向彆人暗示:自己不配得到任何人的感激,相反,所有人都應該為我的所作所為而憎恨我。可是,每個人卻為我的所作所為而敬重我,這簡直快把我逼瘋了。”這就是我想說的話。或者我該說,我想死——不是要跳那座鐵路橋,而是希望一睡不醒。世上沒有什麼,能彌補殺死婦女、哪怕旁觀婦女被殺的罪惡。殺死男人也是一樣——從背後朝他們射擊;他們已經死了,還對他們瘋狂掃射。有時,你真想殺死看到的一切,因為你好像中了什麼迷藥,完全失去了理智,隻知道根據從小所受的教育,世上沒有任何東西能彌補你正在犯下的罪惡。但就連你母親都感到無比高興和自豪,因為你用槍口對準那些人,讓他們永遠倒下,再也起不來。是啊,那些人可能也想殺死你,所以你說:你能怎麼辦呢?但其實,這些全都無關緊要,因為到了最後,你本可以做成的一件好事卻沒有做成——你保證會讓那個人活下來的,但他卻死了。你親眼目睹了不忍回憶的各種死法。有段時間,你被徹底擊垮了,但他媽的,你甚至都沒有意識到。到了最後,你發現隻有動物才會令你感到難過——狗的皮囊裡填滿炸藥、舊炮彈、惡心的內臟以及一切像金屬和垃圾燃燒那樣惡臭難聞的東西。現在,你到處亂走,渾身散發出那股難聞的臭味。你問:金屬怎麼會著火的?這些垃圾他媽的都是從哪來的?即使回到家中,你身上都還有一股淡淡的餘味。你注意到人性從自己身上逐漸消失,直至蕩然無存。一切都顛倒了,好像你已跌落穀底,但底下還有個更深的洞,因為見到你——殺人凶手、該死的同犯、分擔了一丁點某項狗屁使命的小兵卒子,所有人都感到無比高興,都想拍拍你的後背。你真想一把火,燒掉該死的整個國家,燒掉看到的每一根該死的黃絲帶。你說不清自己為什麼有那種衝動,隻想罵一句:操你媽。但話又說回來,當初是你自己報名參軍的,所以,這一切全是你的錯。真的,都是你的錯,因為是你主動要去的。你完全是咎由自取,自作自受。所以,乾嗎不找個地方,縮成一團,一死了之呢?不過,得找個痛苦儘可能小的死法,因為你是懦夫。真的,這一切都是你的懦弱造成的。上高中時,你希望自己能成為真正的男人,但因為你有時喜歡看書、讀詩,彆人就取笑你,在走廊和食堂捉弄你。等你死後,那些人可能會笑你是懦夫。在內心最深處,你知道自己去當兵,是為了成為真正的男人。但現在,你永遠也不可能成為真正的男人,你懦弱得無藥可救,沒有勇氣徹底了斷。所以,乾嗎不找個乾燥、清潔的地方,一睡不醒,一了百了呢?我開始哭泣。夜幕伴著我的淚水降臨。悶熱的夏日黃昏裡,附近鐵路橋的路燈投下片片柔和的燈光。那些女孩站在逐漸變黑的礁石上,邊笑邊用毛巾擦乾身子。我站起來,沿著河邊小路,漫無目的地走了一會兒,然後站定,脫光衣服,蹚進水裡。天很熱,但河水清涼。月亮掛在坡頂的樹梢上,月光衝淡了路燈的燈光。河麵泛著銀輝,微微閃爍。我感覺自己逐漸消失在了水裡。隨著身子向前傾斜,我開始漂浮——微微漂浮、微微下沉、微微入睡。河裡有個夢。我全身赤裸地站在水中,望見對岸有片點綴著棶樹和柳樹的野地,野地上有群馬,看著都一樣溫順。所有的馬全是雜色的,隻有一匹年邁的帕洛米諾馬例外。淡淡的月光下,其他的馬都在吃草,唯獨那匹馬看著我。那匹馬的四蹄淌著血,屁股上既有挨過打的鞭子印,也有挨過燙的烙印。它溫順地低著頭,蹚進岸邊的淺水,朝我走來。那匹馬四肢的血淌進水裡,順流而下,在它身後呈現一道淺紅色的痕跡。它步子邁得很輕,但臉上沒有流露絲毫痛苦之色,腳下也隻是微微有點遲疑。我仍然全身赤裸地站著,用雙手輕輕拍打身邊的河水——動作不重,隻是用雙手在水中來回劃著半圓。那匹馬離得越來越近。我看著它微微噴著鼻息,平靜地晃著腦袋,一次,兩次,最後來到我的麵前,站定。它很老,身上到處都是鞭子印;四肢不停地淌著血,混入平緩的河水中;雖然傷痕累累,但仍舊挺直地站著。它湊過來,用嘴巴摩挲我的肩膀和脖子,我也湊過去,把嘴巴貼到它身上,並伸出雙手,擁抱它。我感覺得到,它那布滿瘀傷的、衰老的肌肉充滿了力量。那雙黑色的眸子裡滿是溫柔的目光。眼前的畫麵定格了。周圍傳來該死的吵鬨聲。叫喊聲越來越近:“把他弄上去,該死,快把他弄上去!”我猛地驚醒,大口吐水。那些人狠壓我的胸部,直到我又吐出一些水。我一半身子在岸上,一半身子在安全的淺水裡,暈乎乎地躺在岸邊,看著圍在自己上方的陌生的臉,衝他們微笑。清涼的河水,輕輕拍打我的雙腳。我茫然地笑著,邊慢慢蘇醒,邊想象那匹年邁的帕洛米諾馬正在用嘴巴摩挲我。管他的。路燈下,他們在喊著我的名字。天完全黑了。原來,盧克看見我在水麵漂浮,於是借其中一個女孩的手機,撥打九一一,報了警。出於對軍人的尊重,警察沒讓我走過場,接受任何心理評估。我根據他們的要求,出示了自己的軍人證。他們說:“好了,士兵,我們送你回家吧。”他們開車把我送回家。其中一名警察用同情和擔憂的目光看著我,說:“努力振作起來,哥們兒。要不了多久,你就會重新適應的。”我打開門,發現母親正在等我。她猛地捧住我的臉,開始親吻我的臉頰和額頭。“我還以為要永遠失去你了。”她說。“我沒事,媽。什麼事也沒有。”“我不知道你到底出了什麼事。我都快擔心死了。”母親站了一會兒,走到擱板那兒,在信堆裡緊張地翻找起來。“除了這封信,我還接到一些電話。”她說。“是嗎?誰找我?”母親轉過來,看著我。從她的眼睛裡,我看到了自己帶給她的所有痛苦和恐懼。“一個什麼上尉。他說他是刑事偵緝部的,”母親緩慢而幾乎不出聲地說,“他想跟你談談。”說到這裡,母親開始朝我走來。我避開她,走進自己的房間,關上門。母親的聲音穿透層層劣質人造木板,傳進來:“那邊出了什麼事,約翰尼?出了什麼事,孩子?你乾了什麼?”出了什麼事?出了他媽的什麼事?這甚至不是問題的所在,我想,這怎麼會是問題的所在呢?你又該如何回答根本無法回答的問題呢?說出發生的事、大概經過和時間順序,就像是一種背叛。時間的多米諾骨牌對稱地排列起來,接著某個模糊而猶疑的動機輕輕一推,那些骨牌就紛紛向後倒塌,從而說明倒塌是所有物體的最終歸宿。但這不足以說明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所有的事都發生了,所有的物體都倒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