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二〇〇三年十二月(1 / 1)

黃鳥 凱文·鮑爾斯 4829 字 1天前

隻需看一下開頭,鄉村郵遞員拉登娜·墨菲太太就能發現,她收到的信不是出自兒子之手。事實上,她兒子並不經常給她寫信,所以給她寫那封信時,我猜想她可能沒有多少可以比較的參照物。她兒子人生的頭十七年,最遠不過離開她幾英裡:五英裡左右——丹尼爾(默夫的全名是丹尼爾·墨菲。)所處的位置和她最遠的送信點之間的直線距離;算上礦井深度,七英裡——從布魯菲爾德職業技術學校畢業後,丹尼爾曾在西普山礦工作過三個月,經常半夜下礦井。同年秋天,丹尼爾去了本寧堡——當時,那裡是他到過的離家最遠的地方。在本寧堡,丹尼爾偶爾會在熄燈前信手給母親寫封短信,講講他對紅土的看法和在佐治亞州星空下睡覺的樂趣。時間允許的話,他還會在信中做一些保證,好讓母親放心,就像我和他當時那個年紀的人經常向家人做保證那樣——我們的保證既是對家人說的,也是對自己說的。丹尼爾剩下的人生是跟我一塊度過的。從在新澤西州,列隊時他出現在我身邊的那天算起,總共十個月左右。我還記得遇見他那天,地上的積雪沒過了我們的靴子,所以向左轉、向右轉的時候,我們腳下隻發出輕微的沙沙聲。從那天到他死去,總共十個月左右。十個月的時間看似很短,但我此後的整個人生將永遠擺脫不了那段時間的陰影。現在,那些日子有如無休止的爭吵,令我終日心緒不寧。過去,我一直認為:人得先變老,然後才會死。直到現在,我仍覺得自己過去的這個想法存在一定道理,因為認識丹尼爾·墨菲的那十個月裡,他的確變老了。可能是想讓事情顯得合乎情理吧,我曾拿起鉛筆,以一個死去男孩的名義,給那男孩的母親寫了封信。當時,我認識那男孩的日子不算短了,知道他不會用“媽”這個字稱呼母親。我知道很多東西,真的。我知道丹尼爾家所在的山區,每年十一月就會下雪——這是真的,有時十月就開始下了。但後來,我才知道他母親是在紛飛的大雪中看那封信的。那天,他母親把信放在副駕駛座上,然後開著右側駕駛的吉普車,順著之字形的山路繞來繞去,艱難地回家。頭天晚上下了整整一夜的雪,他母親的吉普車在白色的積雪上留下兩條清晰的車轍。他們家的小屋位於一片正在“冬眠”的蘋果樹中——丹尼爾經常說起那片蘋果樹。駛上家門前那條長長的石子路後,他母親不停地轉頭,瞥一眼旁邊信封上的寄信人地址。身為一名鄉村老郵遞員,看到信封上的寄信人地址,他母親當時肯定感到非常奇怪,總覺得自己看花了眼。刹車後,那輛一九八四年產的舊吉普車在雪地裡繼續滑行了幾英尺。沒等車子停穩,他母親就用雙手捧起信。那一刻,她感到既驚喜又害怕。過去有段時間,要是你問我,是否認為下雪具有什麼特殊意義,我可能會回答是的。默夫走進我生命的那天下著雪,他母親看到我寫的信的那天也下著雪。我可能會覺得這並非巧合,而是具有某種意義。當時,我可能並不相信自己的這個想法,但肯定願意相信它。我們都樂於相信一再聽到那句話:雪是種特彆的東西。漫天飛舞的雪花中,沒有兩片是完全相同的,永遠如此。我曾在自己的小屋裡,透過窗戶,觀察下雪的情景:片片雪花仿佛鴿子中槍後掉下的羽毛,紛紛揚揚,慢慢飄落。在我眼裡,那些雪花全都一模一樣。我現在知道,寫那封信是件可怕的事。我不知道的是,跟自己做的其他所有可怕的事相比,這件事到底有多麼可怕。有段時間,我曾不再相信,世上存在什麼具有特殊意義的事情。秩序隻是觀察到的偶然現象。現在,我已接受了下麵的想法:生命的某些部分是重複的,在不同的兩個日子發生同樣的一件事,並不意味著出現了所謂的奇跡。我真正能肯定的隻有,不管自己活多久,也不管是怎麼活的,天平的兩端永遠都不會達到平衡——人生是不公平的。默夫必將活到十八歲,也必將死去,而我則將帶著永遠不可能兌現的諾言,抱憾終身。我從未打算許下所許的那個諾言,但那天發生了一件事。還記得那天,默夫原地轉身,穿過隊列的缺口處,站到我們班的隊伍中,我的身邊,然後抬起頭。他在微笑。陽光流淌在那些小雪堆上,耀眼的光芒刺得他微微眯起眼睛。他的眼睛是藍色的。經過了這麼多年,我仍記得以下這個畫麵:他背著手,擺著稍息的姿勢,轉過頭來對我說話。瞧他在我記憶裡的樣子,好像想說什麼要緊話似的——不管說什麼,都將比我此後聽到的所有話都要重要。但其實,默夫當時並沒有任何特彆之處,而且隻是輕輕地招呼了一聲“嗨”。他個子才到我肩膀,所以聽到那個聲音時,我們的新班長斯特林中士並沒有看見他,還以為是我在說話。斯特林咬牙切齒地瞪了我一眼,厲聲喝道:“稍息的時候,閉上你他媽的臭嘴,巴特爾!”後麵的事就不用說了。總之,那天發生了一件事:我遇到了默夫。隊列解散了。營房的背陰處很冷。“巴特爾,墨菲,你們倆給我滾過來。”斯特林中士喊道。斯特林是在調動命令下達後派到我們連的。他參加過把伊拉克趕出科威特的海灣戰爭,到過伊拉克,還得過勳章,所以即使軍銜比他高的,都對他另眼相看。不過,我們敬重他,並不隻是因為他到過伊拉克,還是因為他嚴厲但公平,而且認識越久,就越覺得他能力出眾。斯特林跟軍中其他士兵和軍官並沒有什麼不同,隻是比彆人更“專業”。在銀裝素裹的硬木林進行野外演習時,他的整個上半身跟手中的步槍融為一體,腳下則時而原地轉身,時而果斷地邁步前進。一走到林中空地,他就會單膝跪下,不慌不忙地摘掉頭盔,露出剪得很短的金發,同時邊用99csw.藍色的眼睛掃視林邊的灌木叢,邊側耳傾聽。每當那時,我就會盯著他,注意他的一舉一動。我們整個排的人都會等著他做出決定。在他指出一個方向,讓我們前進時,我們便會毫不猶豫地聽從。不管他怎麼走,我們都放心跟著他。我和默夫走到斯特林麵前,擺出稍息的姿勢站定。“你,小鬼,”斯特林說,“我要你什麼都聽巴特爾的,明白嗎?”默夫看著我,沒有回答。我使了個眼色,讓他趕緊回答,但他沒有反應。於是,斯特林對著默夫的腦袋抽了一巴掌,把後者的頭盔打落在地。十二月的寒風卷起地上的積雪,在頭盔附近飛舞。“是,中士。”我替默夫回答,然後拉著後者,朝我們營的營房門口走去。營房門口的雨篷下,二排的幾個人正聚在一塊抽煙。斯特林在我們身後喊道:“你們兩個家夥真得上點心。這不是鬨著玩的。”我們走到營房門口,轉過身,看見斯特林雙手叉腰,仰著腦袋,閉著眼睛。天色越來越暗,但他仍待在原地,沒有動,似在等待夜幕完全降臨。我和默夫走上營房三樓,走進我住的八人間宿舍。我關上宿舍的門。其他人都出去參加晚上的活動了,營房裡隻剩下我們。“你分到鋪位和櫃子了?”我問。“嗯,”默夫回答,“在走廊的那頭。”“去換到我旁邊來。”默夫慢吞吞地出去了。我邊等他回來,邊琢磨待會該對他說些什麼。我已經在部隊待了兩三年。對我來說,部隊差不多是逃避人生的好地方。當兵這幾年,我一直小心行事,上頭怎麼說,我就怎麼做。沒人向我提出過太大的期望,我也從未要求過什麼回報。此外,我從沒怎麼擔心過上戰場的事,但現在真的要上戰場了,我卻還在努力尋找與此相關的、對於未來的緊迫感。我記得當時,進行新兵訓練期間,其他人全都擔心得要命,我卻有種解脫的快感,因為我覺得,自己以後再也不用做什麼決定了。這好像是自由了,但即使在那時,這種表麵的自由仍讓我心裡難安。最後,我才知道,自由並不意味著不用擔責任。默夫抱著沉重的裝備,踉踉蹌蹌地回來了。他有些地方長得很像斯特林,比如金色的頭發和藍色的眼睛,但跟斯特林相比,他顯得普通很多:斯特林身材修長、勻稱,默夫不是——他不胖,隻是相形之下,顯得矮墩墩的;斯特林的下巴簡直就像教科書上的幾何圖形,默夫的五官卻微微有點歪,儘管不太容易看出來;斯特林不苟言笑,默夫正好相反。也許,我看到的隻是無處不在的現實吧:有些人優秀,有些人普通。斯特林屬於前者,儘管有時,我看到這一現實令他自己大為光火。斯特林剛來我們連時,上尉向我們介紹說:“斯特林中士肯定會登上他媽的征兵海報,弟兄們。記住我的話。”隊列解散後,我經過他們倆身邊,聽到斯特林對上尉說:“我永遠不會叫人那麼做的,長官,永遠不會。”說完,他從上尉身邊走開。向我們介紹過程中,上尉還說過,斯特林得了許多勳章——上尉說這話時,嫉妒之情溢於言表。但我發現,斯特林的軍服上並未佩戴任何勳章。戰爭同樣需要普通人。我們把默夫的裝備放進櫃子,然後麵對麵,分彆坐到兩張下鋪上。頭頂的熒光燈照得宿舍非常明亮。透過沒有窗簾的窗戶,可以看見外麵的黑夜、雪花、幾點路燈和對麵幾棟營房的紅磚。“你家在哪?”我問。“弗吉尼亞州西南部,”默夫說,“你家呢?”“裡士滿(弗吉尼亞州首府。)郊外一個屁大點的小鎮。”聽到我的回答,默夫露出了失望的神情。“見鬼,”他說,“想不到你也是弗吉尼亞人。”這話讓我很生氣。“是啊,”我不無得意地說,“我們算是老鄉了。”話一出口,我就後悔了。我不想對他負責——我對自己都不想負責,何況彆人。但默夫是弗吉尼亞人,這並非他的錯。我開始鋪開自己的裝備。“你在老家那種偏僻的地方乾過什麼,默夫?”我開始用鋼絲刷刷裝備上所有的金屬部件——細小的紐扣和係帶的搭扣,清除因為趴在雪地裡進行沙漠作戰訓練而出現的鏽跡。就在默夫開始回答時,一個想法掠過我心頭:這種問題,要是有人當真的話,那就怪了。但等我回過頭去看時,默夫已經數著那隻小小的右手的手指,說起了自己做過的各種事情。不過,還沒數到食指,他就停下了。“沒了,差不多就這幾件事,不多。”我根本沒在聽默夫說話。看得出來,他感到很尷尬。隻見他微微垂著腦袋,從櫃子裡拿出裝備,學我的樣子刷了起來。我們各刷各的,誰也沒有說話。宿舍裡隻聽得到鋼絲刷刷在綠色尼龍和小金屬部件上的沙沙聲。我完全能夠理解默夫的心情。生在窮鄉僻壤,幾件事就能把你這個人描述清楚,幾個習慣就能填滿你的人生,你肯定會有一種特彆的羞恥感。卑微的我們,渴望擁有比沙塵彌漫的土路和微不足道的夢想更有價值的東西。所以,我們來到了這裡。在這裡,生活不需要苦心經營,彆人會告訴我們做一個什麼樣的人。刷完裝備後,我們平靜而安心地睡覺了。日子一天天流逝,我們離坐船出發的日期越來越近。上頭對出發的具體日期仍然秘而不宣,但我們能感覺到,那個日期正在一步步逼近。戰爭近在眼前,而我們就像一群待婚的新郎。我們在雪地裡訓練;在早晨離開營房,去教室聽人介紹不知名字的城鎮,了解那裡的社會結構和人口統計數據,因為我們將為那些城鎮戰鬥。每次離開教室時,天已經黑了,太陽好像突然掉下來了似的,沉沒在帶刺鐵絲網西麵的某個地方。在新澤西的最後一周,斯特林來宿舍看我和默夫。當時,我們正在收拾裝備,準備把所有的東西都裝起來,儘管我們知道以後根本用不著。此前,上頭通知說,我們很快就會搞一次活動,以便出發之前,家人能最後來探望我們一次。剩下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最後一次打靶了,這是斯特林通過逐級遞報,向上頭建議的。看到斯特林進門,我和默夫懶洋洋地站起來,準備擺出稍息的姿勢。他一擺手,示意我們不用那麼做。“坐下,兄弟們。”斯特林說。我和默夫在我的鋪位上坐下來,斯特林則揉著太陽穴,坐到我們對麵的鋪位上。“你們倆多大了?”“十八,”默夫立即回答,“我的生日是在上星期。”他笑著補充道。我感到很奇怪,默夫竟然從沒跟我說過生日的事。我又感到有點驚訝,他的年紀竟然這麼小。我那年二十一,此前從未覺得十八歲是個多麼小的年紀,直到默夫大聲說出那個數字。我看了看坐在身邊的默夫。除了下巴有顆痘,他臉上其他的地方很光滑。而且我發現,他從未刮過胡須。熒光燈下,他耳朵下方的臉頰上,柔軟的絨毛泛著白色的光澤。我聽到自己說了聲“二十一”。此刻,回想當時的情景,我能感覺到自己那會兒是多麼年輕。我能感覺到自己那布滿傷痕以前的身體。摸著自己的臉,我能記起眼睛下方的皮膚曾是多麼光滑,接著又是怎麼破裂,再接著又是怎麼愈合,變得有如龜裂的河床。“二十一。”我當時說。那會兒,我正年輕。不過,站在而立之年的門檻上回首過去,我能親眼看到,當時的自己到底是什麼情況:僅僅是一個人,甚至不是一個人。我當時的身體裡是有生命,但那生命就像盆底的水,在幾乎是空的盆子裡不停地晃蕩。我和默夫困惑地望著斯特林。斯特林罵了一聲“媽的”。我知道,他肯定比我們大不了幾歲。“好了,聽著,”他說,“你們倆是我的人了。”“是,中士。”我和默夫異口同聲地說。“我們的作戰區域剛剛下來了。那個地方他媽的非常危險。你們倆得保證照我說的去做。”“好,那是肯定的,中士。”“彆給我含糊其辭,二等兵。不要說‘那是肯定的’。直接告訴我,你們會照我說的去做,不——管——在——什——麼——時——候。”斯特林邊右手握拳,擊打左手手掌,邊一字一頓地說。“我們會照你說的去做,我們保證。”我說。斯特林深吸一口氣,笑了。他的肩膀也微微放鬆了下來。“對了,那個地方是哪兒,中士?”默夫問。“塔法,在伊拉克北部,接近敘利亞。那裡有大量的穆斯林武裝分子。有時候,打得他媽的非常激烈。這些話,我本來不應該現在告訴你們的,但是我需要你們明白一些事情。”因為頭頂上方就是鋪位,斯特林隻能低頭垂肩地坐著。這使他的身子微微前傾,隔著擦得光亮的白色地磚,探向我和默夫。我和默夫你看我,我看你,等著斯特林繼續說下去。“有人會死,”斯特林不帶任何感情地說,“這是根據數據得出的結論。”說完,他站起來,離開了我們的宿舍。我不知怎麼就睡著了,但睡得並不好。我不時醒來,望向窗外,看著冰霜在窗玻璃上逐漸凝結。天亮前幾個小時,默夫叫過我一次,問我們是否會沒事。我繼續望著窗外,儘管窗玻璃上已結了一層薄薄的冰。冰的那麵亮著盞昏黃的路燈,朦朦朧朧的。宿舍裡冷颼颼的,我用粗糙的羊毛毯子裹緊自己的身體。“嗯,默夫,我們會沒事的。”我回答,但並不相信自己的話。天還沒亮,我們就吃力地爬上連裡的幾輛“兩噸半”軍用卡車,前往靶場。頭一天還在下雪,過了一夜,卻下起了雨。我們用力拉扯兜帽,儘可能地蓋住頭盔。冰冷的雨點砰砰砰地打在我們身上,然後順著軍服的後背滾落,每一滴都似乎馬上就要結冰了。一路上,誰也沒有說話。到了靶場,我們在灰白色的雪地裡圍成幾圈,聆聽安全指示。我感到很困,怎麼也集中不起注意力。晨霧中,靶場長官們厲聲訓斥的聲音此起彼伏,有如未經訓練的合唱團在合唱。雨點打在枯葉上,光禿禿的樹枝隱隱閃著亮光。靶場的士兵在彈藥庫裡給槍上彈夾,金屬碰撞聲不斷傳來,並在冬天稀薄的空氣中回蕩不止。彈藥庫破舊不堪,外牆的白漆剝落了不少,令我不禁想起小時候、上學途中必經的那座鄉村教堂。彈藥庫裡傳出的噪音非常陌生,聽得我耳朵嗡嗡直響。到最後,靶場長官們說的話,我連一個字也聽不見了。這時,斯特林和默夫已排進了上場打靶的隊伍裡。斯特林瞪了我一眼,用臂彎夾著步槍,指著手表說:“等著,二等兵。”此前,斯特林一直儘心儘力地指導我們如何射擊。我和默夫都得到了參軍以來最高的合格分數。斯特林對我們的表現感到非常滿意,顯得很高興。“要是四十分裡麵沒有得四十分,那隻能怪打槍的人。”他說。接著,我們三個人去了射擊線下麵的小山坡。斯特林不顧積雪,支著胳膊肘,半躺在地上,我和默夫則放鬆地坐在他腳邊。“我看你們倆可能會沒事的。”我和默夫沉醉於斯特林對我們的肯定,沒有馬上搭話。太陽仍高高地掛在靶場儘頭的護堤上方。過了一會兒,默夫開始說話了。“那邊怎麼樣,中士?”默夫羞怯地問。他盤腿坐在雪地裡,步槍擱在腿上,像抱布娃娃那樣抱著。斯特林一直在丟石子玩——從地上撿起石子,丟進我的倒放的“凱夫拉”頭盔。聽到默夫問,他笑著說:“天哪,這個問題還真他媽的不好回答。”默夫的目光從斯特林身上移開了。斯特林一本正經地說:“他們不會自己跳出來,等著你們射擊。記住基本要領,你們就能臨危不亂。剛開始很難,但其實非常簡單。每個人都能做到。找個穩固的位置,瞄準,調節呼吸,最後扣動扳機。有些人事後會感到很難麵對,但在當時,大多數人都不會考慮那麼多。”“想象不出來,”我說,“誰知道我們會成為有些人還是大多數人呢。”斯特林頓了一下,說:“最好他媽的想象一下。”然後,他再次笑了起來,繼續說:“你們得好好審視一下自己,找到性格中殘忍的那一麵。”射擊線上傳來劈裡啪啦的槍聲,嚇得附近的鳥群紛紛振翅逃走。鳥群棲身的樹枝隨之揚起,抖落許多積雪。太陽雖小,但明亮。剛才的大雨變成了淅淅瀝瀝的毛毛細雨。“我們要怎樣審視自己呢?”我問。斯特林裝出一副很不耐煩的樣子,但看得出來,因為我和默夫打靶的表現還不錯,他對我們的態度並不像平時那麼嚴厲。“彆擔心,我會幫你們的。”說完,他似乎感覺到自己流露出太多的溫情,於是調整一下姿勢。這時,我的“凱夫拉”頭盔已盛滿了石子。“媽的。”默夫說。“我們得刻苦訓練,訓練,訓練,再訓練。”斯特林說著,往後一倒,讓腦袋挨著地麵,並把雙腳蹺到我的“凱夫拉”頭盔上。默夫剛要開口,我把手放到他肩上,搶著說:“是,我們明白了,中士。”斯特林站起來,伸了個懶腰。他的後背全濕了,但他毫不在意。“都是他們的主意,”他說,“記住這一點。每次都是他們的主意。他們應該殺了自己,而不是我們。”我不確定這個“他們”究竟指的是誰。默夫看著地上,說:“那……那我們要怎麼做啊?”“彆這麼擔心,姑娘們。你們倆隻要抓著尾巴就行了。一切都會沒事的。”“尾巴?”我問。“對,”斯特林回答,“讓我來操那條狗。”槍聲消失了。最後的任務完成了。我們爬上軍用卡車返回,心裡憧憬著隨後的活動和跟家人見麵的情景。回營地的路上,我琢磨著斯特林剛才說的話。我不知道他瘋沒瘋,但相信他很勇敢——現在,我終於知道他到底有多麼勇敢。斯特林的勇敢很狹隘,卻非常純粹。那是本能的自我犧牲,沒有什麼理論依據,也無任何道理。僅僅是因為覺得,絞刑架的絞索更適合套住自己的脖子,他就會替彆人受刑。接著,我們舉行了慶祝。基地體育館裡拉起了橫幅,擺開了折疊桌。我們列隊站著,家人則在一旁看著。營長發表了真誠而熱情洋溢的、關於職責的講話,隨軍牧師則用幽默的方式講述了“我們的上帝和救世主基督耶穌”的悲傷故事。吃的東西有漢堡和薯條。大家都很開心。我弄了盤食物給我母親,並坐到她對麵。不遠處的人群中,母親們靠在兒子們的肩上,父親們則雙手叉腰,麵帶微笑。我母親哭個不停。她很少化妝,那天卻破了例,所以眼窩周圍留下了條條淚痕。在基地停車場,坐在我家那輛破舊的金色“克萊斯勒”裡時,母親肯定用手腕擦過眼淚,因為她手腕上被塗得臟兮兮的。“我叫你不要參軍的,約翰。”母親說。我咬了咬牙。那時,我仍然很叛逆。我從十二歲就開始叛逆了,發展到最後,對什麼都感到厭煩,於是打電話叫輛出租車,離家出走了。在那之前,從未有出租車光臨我家門口。“事情都已經發生了,媽。”母親頓了一下,深吸一口氣。“嗯,我知道,”她說,“對不起。我們說點開心的吧。”我的兩隻手都放在桌上,她含淚笑著拍了拍我的手背。我們說了些開心的話。我感到放鬆了不少。打靶的頭天晚上,我很晚才睡,無精打采地呆坐著,設想未來的種種可能。我一會兒肯定自己會死,一會兒肯定自己不會死,一會兒又肯定自己會受傷,最後對什麼都無法肯定了。我唯一能做到的,就是竭力克製著,不讓自己站起來,在冰冷的地磚上來回踱步,不讓自己望向窗戶,在雪或燈光中尋找什麼預兆。整個晚上,我始終無法肯定未來到底會怎樣。但對自己懼怕什麼,我卻非常肯定:我懼怕自己會死,母親得白發人送黑發人,埋葬她以為至死都非常生氣、死不瞑目的兒子:我懼怕母親會揭開國旗,看著我的屍體緩緩沒入弗吉尼亞褐色的泥土裡:我懼怕母親會聽到彆人為我鳴槍致哀,並因此想起我摔門而出的聲音——我那年十八歲,她當時正在後院摘籬笆上的忍冬。我走到體育館外麵,打算抽根煙,順便送母親離開。我親了親母親的臉頰,並吃驚地發現自己竟然親得那麼用力。“你得把煙戒掉。”母親說。“知道了,媽,我會戒掉的。”說完,我用靴子底踩滅了點上的“櫻桃”。母親抱住了我。我聞著她頭發和身上香水的味道,恍如回到了家中。“放心吧,一到那兒,我就給您寫信。”母親一步一步地離開我身邊,並向我揮手告彆,然後轉過身,朝停車的地方走去。我記得自己當時目送她離去,看著我家的那輛車轉了個彎,駛出停車場,駛經操場,接著又轉了個彎,駛向基地大門處的崗亭,車後的尾燈變得越來越小,最後消失了。我又點了根煙。那時,除了默夫的母親和其他幾個我不認識的人,家屬基本上走光了。我看見默夫拉著他母親,在體育館裡到處走來走去。每經過一小群人,默夫就放慢腳步,飛快地看一眼,然後繼續往前走。直到看見他轉向我,對他母親動了動嘴唇,我才意識到,他們原來是在找我。於是,我離開椅子,站起來,等著他們從舉行慶祝活動的籃球場的那頭走過來。介紹認識後,拉登娜·墨菲太太緊緊地擁抱了我。她個子很小,臉上能看出風吹日曬的痕跡,但比我母親年輕。抱了一會兒,她抬起頭,笑容滿麵地望著我,露出兩排因為抽煙而微微發黃的牙齒,但胳膊仍纏在我腰上。她把沒有光澤的金發盤成了一個圓發髻,下身穿著牛仔褲,上身穿著藍色工作衫,工作衫的紐扣都是扣好的。“還剩下五分鐘,各位!”一個軍士喊道。默夫的母親放開我,激動地說:“我真為你們感到驕傲。丹尼爾經常跟我說起你的事。我感覺,自己好像早就認識你了。”“是啊,太太,我也一樣。”“聽說你們的關係越來越好了?”我望向她身後的默夫,後者抱歉地聳了聳肩。“是啊,太太,”我回答,“我們是一個宿舍的,經常在一塊。”“對了,我跟你說,要是你們需要什麼東西,我會給你們寄的。你們會收到比任何人都要多的包裹。”“那我先謝謝您了,墨菲太太。”這時,斯特林喊默夫過去,幫另一個二等兵打掃籃球場三分線周圍紅、白、藍三色混雜的彩紙紙屑。“你會照顧他的,對嗎?”默夫的母親問。“呃,會的,太太。”“丹尼爾在部隊的表現好嗎?”“嗯,太太,他的表現非常好。”我怎麼知道啊,太太?我真想這麼對她說。我幾乎不了解那個家夥。彆再問我問題了,彆問了。我不想擔責任,我也擔不了任何責任。“約翰,請向我保證,你一定會照顧他的。”“沒問題。”我就知道你會答應的,她心裡肯定在想,既然你這麼說了,那我就可以回家安心睡大覺了。“他不會有事的,對嗎?請你保證,一定會把他活著帶回家。”“我保證,”我說,“我保證一定會把他活著帶回家。”從體育館回到營房後,我發現斯特林正坐在前門門廊上。我停下來,打算抽根煙。“今天晚上還湊合,是吧,中士?”斯特林站起來,開始來回踱步。“我聽見,你在跟二等兵默夫的老媽說話。”“嗯,是啊,我跟她說了幾句。”“你不應該那麼做的,二等兵。”“什麼?”斯特林停下腳步,雙手叉腰,說:“拜托,保證?真的?你他媽的是誰啊,向她做那些保證?”我的火一下就上來了。“我隻是想讓她覺得好過些,中士,”我反駁道,“有什麼大不了的。”話音剛落,斯特林立即把我撂倒在地,對著我的臉連打兩拳,一拳打在眼睛下方,一拳正打在嘴上。我感覺斯特林的指節重重地抵著我的嘴唇,接著感覺自己的門牙深深地刺進上唇,腥熱的血液隨之流進了嘴裡。我的嘴唇立刻腫了。打第一拳時,斯特林右手的戒指劃破了我的臉。這時,血液彙成一股,順著臉頰淌過我的眼角,流到雪地裡。斯特林叉著腿,跨站在我的身體上方,邊俯視我,邊在寒冷的空氣裡甩著手,以減輕疼痛。“儘管去舉報,我他媽的根本不在乎!”我躺在雪地裡,辨認天上的星座。營房的各扇窗戶透著燈光,旁邊小路上還有兩排路燈,但有些星星並未因此而顯得晦暗不明。我能看見獵戶座和大犬座。熄燈後,我又看見了另外一些星星。我看到的,是那些星星在至少一百萬年前排列的位置,我很想知道它們現在是怎麼排列的。在雪地裡躺了一會兒後,我爬起來,吃力地走上樓梯,回到宿舍。默夫還沒睡,但也沒有開燈。我脫下軍服,扔進櫃子,然後鑽進硬邦邦的被子裡。“今天晚上挺有意思的。”默夫說。我沒有搭話,稍後聽到他在鋪位上轉了個身。“你沒事吧?”“嗯,沒事。”我望向窗外。營房之間整齊地種著幾排常青樹。我透過樹梢,望向夜空。我知道自己看到的星星中,至少有一些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了。我覺得自己好像正在看一個謊言,但我並不介意。這個世界讓我們全都變成了撒謊的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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