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企圖在春天殺死我們。天氣轉暖,伊拉克尼尼微平原上逐漸變得綠草如茵。我們在城鎮外圍低矮的山坡上巡邏:懷著堅定的信念翻山越嶺,在茂密的草叢擇路而行;像拓荒者那樣,頂著狂風艱難跋涉。我們睡覺時,戰爭匍匐祈禱,身上的一千根肋骨貼著地麵;我們拖著疲憊的身體向前推進時,戰爭在暗處瞪著白眼,虎視眈眈;我們進食時,戰爭忍饑齋戒。它交配,產崽,在烽火中繁衍。接著,戰爭又企圖在夏天殺死我們。炎熱把平原上的所有色彩蒸發殆儘,烈日炙烤著我們的肌膚。戰爭派遣它的爪牙在一棟棟白色房屋的陰暗處設下埋伏。它把世上的一切都籠罩在白色的陰影之下,那情形,就像我們的眼睛蒙上了一層麵紗。戰爭每天都企圖殺死我們,但始終沒有得逞。不過,這並非我們命大,隻是一時僥幸而已。戰爭遲早會得到所能得到的一切。它有的是耐心,而且肆無忌憚,殘酷無情,也不管你是受人喜愛還是令人厭惡。那個夏天,戰爭曾來到我的夢中,告訴了我它唯一的目標:不達目的,誓不罷休。我知道,戰爭遲早會得逞的。到九月,戰爭已殺死了成千上萬的人,並在坑坑窪窪的街道上留下無數屍體。這些屍體,有的被扔進胡同,有的堆在城外的山坳裡,全都麵部腫脹而發青,毫無生氣。戰爭竭儘所能,企圖殺光我們所有的人:男人、女人及孩子。但它隻殺了不到一千名像我和默夫這樣的士兵。隨著秋天來臨,“一千”這個數字對我們仍具有某種意義。默夫和我說定了,我們不想成為第一千名被殺的士兵。要是在那之後死的話,死了也就死了,但那個數字還是留給彆人當裡程碑吧。九月到來時,我們幾乎沒有注意到任何變化。但現在回想起來,日後永遠改變我一生的所有事情,正是從那時開始出現的。那天,塔法市天亮得似乎比平時稍晚一些。晨曦一如往常,在黑暗中勾勒出屋頂的邊沿和彎曲的街道,並傾灑在白色和黃褐色的房屋上——那些房屋由灰磚砌成,蓋著波紋形的鐵皮或混凝土屋頂。一望無際的天空層雲密布,有如一片墓穴。遠處,從我們整年巡邏的山坡吹來一陣微風。這股微風吹過城中那兩座高聳的宣禮塔,穿過一條條胡同,惹得胡同裡的綠色雨篷隨之搖曳。接著,它又拂過城外光禿禿的泥土地,“撞”到稀稀落落的房屋上,消散了。我們的軍隊端著步槍,就在那些房屋裡布防。我們排的位置在其中一處屋頂上。黎明前的晨曦中,排裡的幾個人隻是幾條灰色的影子。我記得那時還是夏末,一個星期天,我們在等待命令。四天來,我們貼著沙子,縮著身子,一直趴在那處屋頂上。前幾天的激戰留下了大量彈殼,在我們身下鋪了一地,一不小心就會打滑。刷成白色的矮牆下,我們把身子扭成奇怪的形狀,擠在一起。與此同時,我們靠安非他命(一種抗疲勞的藥。)保持清醒,終日提心吊膽。我撐起胸膛,讓目光微微高過矮牆,掃視我們監控的幾英畝大的世界。錫綠色的望遠鏡裡,泥土地的那頭橫亙著一片連綿起伏的矮房子。我們所處的位置和塔法市其他部分之間隔著一片空地。由於連日激戰,那片空地上橫七豎八地散落著許多屍體。那些屍體橫在沙塵裡,殘缺、破碎、扭曲,白色的衣服被血液染成了黑色。刺柏和稀疏的草叢間,幾具屍體冒著煙。清冽的晨風中彌漫著碳、機油和屍體混合燃燒的刺鼻氣味。我重新低下頭,點了根“櫻桃”,然後窩著手掌,擋住煙身,深吸一口,最後衝屋頂緩緩吐出煙霧。煙霧彌漫開來,接著升起,消散了。煙灰變得越來越長,掛了好長一會兒才掉落。微弱的晨曦中,排裡其他在屋頂的人開始推擠、蠕動。斯特林把步槍架在矮牆上,待命過程中不停地打瞌睡,一會兒睡著,一會兒驚醒。他不時猛一點頭,然後瞧瞧四周,看看是否被人發現自己在打瞌睡。天色逐漸變亮,衣衫不整的他衝我咧嘴一笑,接著舉起扣扳機的手指,往自己的眼睛上抹了點塔巴斯科辣椒醬,以保持清醒。然後,他轉回去,繼續監視我們監控的那塊區域。隔著軍服,可以看出他身上的塊塊肌肉。我右邊的默夫一吸一吐的,聽著好像很享受的樣子。我跟他隔著一攤黑色液體。那攤液體非常難聞,而且看起來,似乎一直在不停地擴大。每隔一會兒,默夫就朝那攤液體吐口唾沫(默夫是在吸濕鼻煙,每隔一會兒就要吐掉煙渣。),動作非常熟練。對此,我早已習慣了。這時,他抬頭,笑著問我:“來一點嗎,巴特(對“巴特爾”的簡稱。)?”我點了點頭。於是,他遞過來一罐家鄉寄來的“科迪亞克”(一種濕鼻煙。)。我弄了一撮,塞到下嘴唇和下牙床之間,並掐滅自己的香煙。默夫的濕鼻煙非常烈,嗆得我眼淚直流。我也朝我們之間的那攤液體吐了口唾沫,然後清醒了。灰蒙蒙的晨曦中,眼前的城市逐漸現出全形。隔著屍體橫陳的空地,對麵那些房屋的窗上零零星星地掛著些白旗。那些窗戶黑乎乎的,周圍鑲著一圈鋸齒狀的碎玻璃,配上白旗,遠遠望去,仿佛一幅幅怪異的鉤針編織圖案。外牆刷過石灰的房屋,在陽光下變得越來越白。籠罩在底格裡斯河上方的薄霧逐漸消散,讓整座城市顯露了一絲生氣。從南邊的山坡吹來陣陣微風;隨風搖曳的綠色雨篷上方,白色的停戰傳單漫天飛舞。斯特林拍了拍自己的手表。我們知道,那兩座宣禮塔裡馬上就會傳出阿訇用顫音高唱的歌聲,召喚虔誠的信徒進行禱告——阿訇的歌聲裡滿是奇怪的小調音。那是個信號,我們知道那個信號的含義:又幾個小時過去了,我們離目標越來越近了,儘管對我們來說,這目標模糊而陌生,就像此地的黎明和黃昏,令人難以分辨。“保持警惕,弟兄們!”中尉用強有力的聲音低聲說。默夫坐起來,沉著地給步槍上了一滴潤滑油,然後推槍上膛,把槍管架到矮牆上,並居高臨下,死死地盯著空地對麵那些昏暗的路口和胡同。他那雙藍色的眼睛布滿了血絲。幾個月來,他的眼窩陷得更深了。偶爾望向他時,我幾乎看不到他的眼睛,隻看得到一對小黑圈,有如兩個黑乎乎的小洞。我也推槍上膛,並衝他點頭道:“又一天開始了。”默夫從嘴角擠出一絲微笑,回道:“繼續熬唄。”我們是在戰鬥剛打響的那幾個小時到達那棟房屋的。當時,月亮即將西沉,月色朦朧,房屋裡又沒有任何燈光,漆黑一片。我們用戰車撞開破舊的鐵門——那扇刷成暗紅色的鐵門已鏽得不成樣子,幾乎看不出哪裡是原來的紅漆,哪裡是鏽跡。戰車放下活動坡道,我們迅速下了車。第一班的幾名士兵衝去屋後,排裡的其他人則在屋前集結。接著,我們同時踹開兩扇門,衝進屋裡。裡麵空無一人。我們開始逐個房間搜查。步槍前端的照明燈射出道道光柱,但屋裡還是非常昏暗。光柱掃過之處,飄揚著我們踢起的灰塵。有些房間裡,椅子翻倒在地,窗上掛著五顏六色的編織拜毯(祈禱時用來跪拜。),拜毯後麵的窗玻璃早就被子彈打碎了。這些房間裡並沒有人。有些房間裡,我們以為自己看到了人,於是衝暗處厲聲大喊,命令他們蹲到地上,但其實根本沒有人。搜查完每個房間後,我們上了屋頂,然後居高臨下,監控底下那片平坦的泥土地。泥土地的對麵就是漆黑一片的城市。第一天拂曉,我背靠矮牆坐著。翻譯馬利克來到平坦的混凝土屋頂,挨著我坐下。天還沒亮,灰蒙蒙的,就像大雪天那樣。城對麵傳來交戰的聲音,但離我們還有段距離。遠處不時響起火箭彈發射、機槍轟鳴和直升機垂直俯衝的聲音。聽到這些聲音,我們才意識到自己正處於戰爭中。“我以前就住在這裡。”馬利克告訴我。他英語說得非常好,雖然帶有喉音,但並不難聽。我的阿拉伯語說得很糟糕,所以經常叫他幫忙糾正:“蘇克倫”(謝謝)、“阿福萬”(不用謝)、“丘姆比拉”(炸彈)……他會幫我,但最後總會打斷我:“我的朋友,我得說英語,我要練習。”戰前,馬利克是名大學生,讀的是文學專業。大學關門後,就來給我們當翻譯了。他天天臉上蒙著長至脖子的麵罩,下身穿一條破舊的卡其布便褲,外麵穿一件褪了色但看著好像剛熨過的長袍。馬利克從不解下麵罩。我和默夫曾問他為什麼不解下麵罩,他用食指沿著麵罩的下擺比劃了一圈,回答:“要是發現我在幫你們,他們會殺了我的,他們會殺了我全家的。”自我們上了屋頂,默夫一直在對麵幫中尉和斯特林架設機槍。這時,他貓著腰,壓低身子,小步跑了過來。看著默夫移動的身影,我發現荒涼的沙漠讓他感到很不自在;發現不知為何,襯著遠處連綿起伏的低矮山坡,河灘上那些乾枯的荒草顯得更加荒涼了。“嘿,默夫,”我說,“馬利克以前就住在這裡。”默夫迅速彎下腰,挨著牆坐下,問:“哪裡?”馬利克站起來,指向一片房屋。那些房屋排列得非常整齊,構成一個近似長方形的狹長區域,看著有點奇怪。那片房屋就位於空地的對麵,從那裡到我們所在的位置就是我們負責的區域。距塔法市邊緣稍微再遠點的地方有片果園。城市周圍,一些油桶和幾堆垃圾燒了起來,並且轉眼工夫,就莫名其妙變成了熊熊大火。我和默夫沒有站起來,但能看到馬利克指的地方。“以前,阿爾謝裡菲太太總在這塊地上種風信子。”馬利克說著,像集會時台上的領導那樣,大張開雙臂,比劃了一下。默夫伸手拉了拉馬利克的長袍袖子,說:“小心點,大個子,彆暴露了。”“她是個非常古怪的老寡婦。”馬利克雙手叉著腰,目光因為疲憊而顯得呆滯。“這裡的女人都嫉妒她種出那麼好看的花,”馬利克大笑著繼續說,“她們說她用了妖法。”他停了一會兒,把雙手放到我和默夫倚靠的土牆上。“那些花全都在去年秋天的戰火中燒毀了。今年,她不種了。”說到這裡,他突然停住了。我努力想象當地人的生活,但怎麼也想不出來,儘管我們曾在馬利克所說的街道上巡邏,在低矮的土屋裡喝過茶,我還握過住在土屋裡的那些老頭和老太太布滿青筋的手。“好啦,哥們兒,”我說,“再不蹲下來,你就要吃子彈了。”“可惜你們沒有看到那些風信子。”馬利克說。就在這時,突然槍聲大作。從對麵那些房屋所有的陰暗處噴出無數道火舌,而看不見的子彈更是多得多。那些子彈呼嘯著衝我們飛來,最後砰砰砰地打進泥磚和混凝土裡。我和默夫沒有注意到馬利克被擊中,但我們的軍服都濺上了他的血。接到停止射擊的命令後,我們從矮牆上俯視下麵,看到馬利克一動不動地躺在沙塵裡,周圍是一大攤血跡。“他不算吧?”默夫問。“我覺得不算。”“現在的數字是多少?”“九百六十八?九百七十?得回去查一下報紙才能確定。”對於自己的冷漠,我那時一點也不感到驚訝,因為當時,死人似乎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此刻,我正在藍嶺(位於美國弗吉尼亞州。),身處搭在清澈小溪之上的小屋裡,溫暖而安全。反思自己二十一歲那年的心境和行為,我隻能對自己說,我當時必須那樣想、那樣做。我得活下去,而為了活下去,我就得擦亮眼睛,密切注意真正需要注意的。我們隻會注意罕見的事物,但當時,死亡是司空見慣的,罕見的是刻有你名字的子彈和特意為你埋下的簡易炸彈。隻有這些,才會引起我們的注意。從那以後,我很少想起馬利克。他隻是我人生中的匆匆過客。雖然當時,我還無法確切地表述出來,但一直以來,我被灌輸的思想是:戰爭是巨大的融合器,在拉近人與人之間的距離方麵,世上再沒有什麼能比得過戰爭。放屁!說戰爭是巨大的“唯我論者”製造機還差不多:你今天打算怎麼救我的命?死也許是一種方法。要是你死了的話,我就有更大的機會活下去。真相是,你什麼也不是,隻是無數軍服中的一套和茫茫沙塵中的一個數字。說不清為什麼,我們當時覺得那些數字是一種符號,代表我們是無足輕重的。我們誤以為要是一直做個普通人,我們就不會死。所以,在越來越長的死亡名單上看到死者的半身照時,我們總覺得他們是特彆的。(報紙的死亡名單上,死去的士兵都有一個數字,說明他們是第幾個死的,而那些數字的旁邊則整齊地排列著他們的照片,顯示出這是場有序的戰爭。)我們的腦中偶爾會閃過一個念頭:對於死去的那些人來說,來到伊拉克的很久以前,他們的名字就已經上了死亡名單;一拍了半身照,給了編號,分配了駐地,他們就已經死了。中士伊齊基爾·瓦斯克斯,二十一歲,來自得克薩斯州拉雷多市(位於得克薩斯州南部。),七百四十八號,在伊拉克巴古拜市遭到輕武器襲擊,不幸身亡——看到這條信息,我們確信那人其實早已是“行屍走肉”,在得克薩斯州南部遊蕩了多年。我們覺得在從美國來伊拉克的C-141運輸機上,他就已經死了;要是飛越巴格達的途中,那架C-141運輸機出現了顛簸和偏航,他完全用不著驚慌。根本沒什麼好怕的,命中注定的那天到來之前,他想死都死不了。對下麵這個人來說,也是一樣:醫務兵米麗亞姆·傑克遜,十九歲,來自新澤西州特倫頓市,九百十四號,在伊拉克薩馬拉市蘭施圖爾地區醫療中心遭到迫擊炮襲擊,不治身亡。對此,我們感到很慶幸——不是慶幸她死了,而是慶幸我們沒死。她是去營房背後曬剛洗的軍服時被迫擊炮擊中的。真希望在那之前,她一直過得很開心,並利用自己的“特殊身份”做了很多事。當然,我們錯了,最大的錯誤是想當然。現在回想起來,真的很荒唐:當時,我們以為隻要彆人死了,我們就能活下去;某個特定的時間隻會死一個人,那人死了,我們就不用死了。我們不知道死亡名單是無限的,還以為死亡人數不會超過一千。我們從沒想過,自己也可能是“行屍走肉”。受當時那種想法的影響,我過去一直覺得,做或不做某個決定,可能導致自己的名字會或不會被列入死亡名單。現在,我知道其實並非那麼回事。根本沒有刻著我或默夫名字的子彈,也沒有特意為我們製作的炸彈。任何一顆子彈或炸彈都有可能殺死我們,就像殺死其他人一樣。我們不是命中注定可以逃過一劫的。現在,我已不再想下麵的事了:要是當時,腦袋稍微向左或向右偏上幾英寸,我就被子彈擊中了;要是當時,行軍速度每小時快了三英裡或慢了三英裡,我們就踩上簡易炸彈了。事實上,我從未被子彈擊中,也沒有踩上簡易炸彈。我並沒有死。可是,默夫死了。雖然當時並未在場,但我堅信,捅死默夫的那些肮臟的刀子上肯定寫著“致相關人士”幾個字。不管活著還是死了,我們都隻是普通人,徹頭徹尾的普通人。不過,我情願相信:那時,我還有一點同情心;要是之前有機會見到那些風信子,我可能就注意到它們了。馬利克的屍體就橫在房屋牆腳處,扭曲而破碎,但我一點也不感到震驚。默夫遞給我一根煙,我們再次趴下來。不過,馬利克的話令我想起了一個女人,怎麼也忘不了——那女人曾用缺了口的小杯子招待我們喝過茶。那段記憶仿佛遙遠得難以企及,埋在沙塵裡,等著有人用刷子刷去沙塵,好讓它重見天日。我記得那女人紅著臉衝我們微笑,非常漂亮,儘管她已經一大把年紀了,腆著大肚子,隻剩下幾顆黃牙,皮膚有如夏天乾裂的土塊。也許,本來就該有一片風信子,而不是像我們攻占那棟房屋時那樣,也不是像馬利克死後的四天裡那樣。馬利克死後的四天裡,隨風搖曳的青草被烈日曬乾,被大火燒沒了。集市上身穿白袍、熙熙攘攘的人群不見了。有些人倒斃在城中的各個院子和縱橫交錯的胡同裡。剩下的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健全的、傷殘的——或走,或坐慢悠悠的大篷車,或開黃白相間的老爺車,或坐騾車,或兩三個一塊趕路,紛紛出城逃難。整個塔法市就剩下了這些毫無生氣的生命。我們實施宵禁的夜晚,他們低著頭,經過我們的大門、路障和炮台,逃向九月乾旱的山區。夜色中,他們好像一條斑駁的彩帶,漸行漸遠。底下的房間裡,無線電“嗞嗞”作響。中尉正在輕聲向上級彙報情況。“是,長官,”他說,“明白,長官。”我肯定,中尉的報告會逐級上報,最後,某地某間溫暖、乾爽、安全的屋裡,某人會聽到:十八名士兵整夜都在監控塔法市的各條胡同和街道;一塊沙塵飛揚的空地上躺著多少多少敵人的屍體。無線電的蜂鳴聲消失,連接屋頂的樓梯上響起中尉躡手躡腳的皮靴聲。這時,城市的上空和沙漠中那些山坡的上空,天就快亮了。夜裡模糊而朦朧的城市露出了大致的輪廓,有如一個奇形怪狀的龐然大物,聳現在我們麵前。我望向西方。視線中出現了褐綠兩色。隨著太陽慢慢升起,那些土牆、低矮的房屋和蜂巢似的院子逐漸褪去了灰色。稍微偏南的地方,那片整齊的果樹林中正燃著幾堆大火,略顯稀疏的枝葉間升起一股濃煙。那些果樹還很小,比人高不了多少,來自山穀的風吹得它們垂下了枝頭。上了屋頂後,中尉彎下腰,使上身與地麵平行,啪嗒啪嗒地來到牆邊,然後背靠著牆坐下,示意我們圍到他身邊。“好啦,弟兄們,聽著。”我和默夫抵著對方的身體,互相靠著。斯特林朝中尉稍微挪了挪,然後瞪著眼睛,掃視了一圈其他人。我盯著說話的中尉,看到他的眼睛很渾濁。繼續往下說之前,中尉重重地短歎一聲,用兩個指頭撓了撓臉上那片好像褪了色的山莓的疹子。那些疹子從他濃密的眉毛下一直延伸到左臉上,形成橢圓形的一小片,看著似乎連眼窩周圍都有了。中尉天生就是冷淡的人。我連他是哪裡人都不知道。他有點矜持,但不能簡單地說他不和善或孤傲。他隻是顯得很神秘,或者說,有點不可捉摸。此外,他還老是歎氣。“我們要在這裡一直待到中午,”中尉說,“三排將向我們西北麵的那些胡同推進,好把躲在裡麵的敵人趕出來。希望那些敵人會嚇得屁滾尿流,顧不上對我們開槍,直到我們……”說到這裡,他把手從臉上拿下,開始隔著防彈衣,在軍服的胸袋裡摸找香煙。我遞了一根給他。“謝謝,巴特爾,”中尉道了聲謝,轉向南邊,望著燃燒的果園,問,“那些火燒多久了?”“好像是昨晚開始燒的。”默夫回答。“好,你和巴特爾密切注意那些火。”這時,剛才被風吹彎的煙柱已經變直了,襯著遠方的天空,宛如一條軟綿綿的黑線。“我剛才說什麼來著?”中尉邊問,邊心不在焉地望向身後——他的視線微微高於屋頂的矮牆,“我他媽的什麼記性啊!”他嘟噥道。一班的一名技術兵說:“嘿,沒事,中尉,不用說了,我們已經明白了。”斯特林打斷那人的話:“閉上你他媽的臭嘴。要不要說,中尉自己知道!”我現在才意識到,斯特林似乎完全懂得該怎麼維護上級的威嚴。他不在乎我們恨他,他知道什麼是必要的。他衝我笑了笑,露出一口整齊而潔白的牙齒,上麵映著清晨的太陽。“長官,你剛才說,希望那些敵人會嚇得顧不上開槍,直到……”中尉正要接著往下說,斯特林搶著說,“直到我們乾光那幫狗日的!”中尉點點頭,然後貓著腰,小步跑下屋頂。我們匍匐回到原來的位置,繼續待命。城裡燃起了大火,但隔著無數的牆壁和胡同,看不清火源在哪兒。塔法市到處都在燃燒,黑色的濃煙彙成一股,形成長長的螺旋形煙柱,直衝雲霄。我們身後的東方,太陽升得越來越高。陽光溫暖了我的衣領,烘烤著薄軍服上凝結成條的鹽塊,並逐漸“裹住”我們的脖子和胳膊。我轉過頭,直直地望向太陽。雖然不得不閉上眼睛,但我仍能看見太陽的輪廓——黑暗中,一個白色的洞。最後,我轉回頭,重新麵向西方,睜開眼睛。一片布滿沙塵的房屋中聳現出兩座宣禮塔,活像一對舉起的胳膊。城中彌漫著大火產生的煙霧,那兩座宣禮塔時而清晰,時而模糊。那天早晨,它們在靜靜地“蟄伏”,沒有傳出任何聲響,也沒有傳出阿訇召喚信徒禱告的歌聲。過去四天,棄城而逃的難民絡繹不絕,排成的隊伍有如一條長龍,但到那天早晨,路上已經見不著多少人了。隻有幾個老人,弓著背,拄著雪鬆木拐杖,在屍體橫陳的空地和果園之間的那條路上蹣跚而行。兩條瘦骨嶙峋的狗在那幾個老人周圍蹦蹦跳跳,不停地咬咬他們的後腳跟。挨了拐杖的打之後,那兩條狗會暫時跑開,但接著馬上又會“故技重演”。就在這時,迫擊炮彈又來了。我們周圍頓時響起一片震耳欲聾的爆炸聲。雖然這種情況已是家常便飯,但全排的人仍一臉迷茫,大張著嘴,緊緊地抓著步槍,麵麵相覷。那是個晴朗的清晨,戰爭似乎集中了所有力量,隻對著我們這塊地方大施淫威。我記得自己當時的感覺就像,在乍暖還寒的春日跳進了冰冷的河水裡,渾身濕透,驚慌失措,大口喘氣,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隻能拚命往前遊。“趴下!”我們下意識地擺出訓練過的保護姿勢:趴在地上,十指相扣抱住後腦,同時張大嘴巴,使耳膜兩側的氣壓保持平衡。過了一會兒,爆炸聲越來越小了。但直到最後一下回聲徹底消失,我才抬起頭。我小心翼翼地望向牆外。與此同時,周圍響起一片叫喊聲:“警報解除!”“我沒事!”“巴特爾?!”默夫吼道。“我沒事,我沒事。”我邊喃喃地回答,邊喘著粗氣,俯視牆外。底下的空地布滿了彈坑,那些破碎的死屍變得更加支離破碎,還有幾棵刺柏被炸得連根拔起。斯特林跑到樓梯口,衝下麵的中尉大喊:“你沒事吧,長官!”接著,他又跑過來,邊挨個拍打屋頂上我們這些人的頭盔,邊吼:“準備還擊,你們這幫狗日的!”我恨斯特林,恨他那麼殘忍,那麼蠻橫。但相比之下,我更恨他又是那麼必不可少;恨自己需要他催促才能狠下心殺人,哪怕是在你死我亡的關鍵時刻;恨自己像個懦夫,需要他對著我的耳朵大喊:“乾死那幫狗日的!”在斯特林的催促下,我會逐漸克服心中的恐懼,開始還擊。看到他也在朝敵人射擊,又笑又叫的,把滿腔的憤怒和仇恨全都發泄在那塊幾英畝大的空地上,我就會不由地心生敬佩。我恨自己會產生這種感情。接著,敵人在各扇窗戶現身。他們從拜毯後麵衝出來,朝我們瘋狂射擊。無數子彈嗖嗖嗖地飛過來。我們低下頭,聽到那些子彈砰砰砰地打進混凝土和泥磚裡。刹那間,土屑四濺。與此同時,敵人在遍地垃圾的胡同裡穿梭逃竄,跑過一處處燃燒的油桶和塑料品。燃燒的塑料碎屑活像一簇簇薊花,紛紛揚揚,散落在被踩得光滑的鵝卵石上。那天,斯特林吼了很久,我才扣動扳機。我的耳朵早就快被剛才的爆炸聲震聾了,所以朝眼前的空地打出第一發子彈時,我隻隱約聽到砰的一聲悶響。子彈擊中的地方立刻激起一小團塵霧,周圍還有許多同樣的塵霧。數百發子彈打在地麵、樹木和房屋上,一時間,眼前塵土飛揚。沙塵中,一輛破舊的車變形並坍塌。房屋之間、黃白相間的汽車背後以及屋頂上不時冒出人影。那些人一露麵,就會立刻被一團團塵霧包圍。一處院子的矮牆背後跑出來一個人。那人抱著武器,看了看四周,不敢相信自己還活著。我的第一反應是想衝他大喊:“你沒死,哥們兒,快跑!”但與此同時,我又想到那樣做會顯得很奇怪。沒過多久,排裡的其他人也看到了他。那人的周圍頓時揚起一片沙塵。他左顧右盼,不知該往哪邊跑。我真想叫大家停止射擊,並質問他們:“我們還是人嗎?”就在這時,我突然產生一種奇怪的感覺:我不是大人,而是小孩,被人救了;那人可能非常害怕,但我也很害怕,無暇顧及他的感受。我震驚地發現,自己正在朝他射擊,而且根本停不下來,直到確定他死了。好在是大家一塊把他打死的,無法確定到底誰才是打死他的那個人。想到這裡,我感到稍微好過了一點。但我心知肚明,是自己先打中那人的。中彈後,那人在牆背後應聲倒下去。接著,有人也給了他一槍。子彈穿透他的胸膛,然後反彈出去,打碎了窗上掛著的一盆盆栽。再接著,那人又挨了一槍,然後以彆扭的姿勢——雙膝跪地,身子卻後仰——倒在血泊中,一邊的臉頰幾乎被打沒了。屍體橫陳的空地和果園之間的那條路上,一輛破車朝我們開了過來。車子的後窗往外鼓著兩塊大白布。斯特林向屋頂對麵的機槍跑了過去。我用望遠鏡觀察那輛車,發現開車的是個老頭,後座上坐著個老太太。斯特林狂笑道:“來吧,狗日的!”他看不見那兩個老人。得衝他大喊,我想,告訴他車裡坐的是老人,放他們過去。但沒等我來得及開口,子彈就已經打到那輛車周圍坑坑窪窪的路麵上,激起一片沙塵。有些子彈穿透薄薄的鋼板。我什麼也沒說,隻是透過望遠鏡看著那輛車。車裡的老太太閉著眼睛,手指撥弄著一串灰白色的珠子。我不由地屏住了呼吸。那輛車在路中間停了下來,但斯特林仍未停止射擊。子彈從車子的這邊射入,又從那邊穿出。車身上留下無數槍眼,從槍眼透進車內的光束裡飄浮著煙霧和沙塵。車門開了,老太太從車上跌落下來。她手腳並用,掙紮著朝路邊爬去,汩汩流出的鮮血染紅周圍的沙土。接著,她不動了。“天哪,那婊子死了。”默夫說。這句話裡沒有任何悲傷、哀痛、喜悅或同情的意思。他說這話,不是要表達什麼看法,隻是因為感到吃驚,就像睡了很長時間的午覺,醒來後,迷迷糊糊地發現世界還是原來的那個世界,一點也沒變。鑒於我們都記不清那天到底是星期幾,默夫本可以說“今天是星期天”。在當時那種情況下,這句話同樣會引起大家的注意——我們會恍然大悟:啊,原來今天是星期天。但他卻說出了真相。要知道,那個真相跟那天是不是星期天並沒有太大關係,而且由於很長時間沒睡覺了,我們對那個真相根本沒有太大感覺。斯特林在機槍旁的牆背後坐了下來。我和默夫聽著令人緊張的槍聲逐漸變得零零星星,最後消失了。斯特林招手示意我們過去,並從褲子的大口袋拿出一塊乾了的馬德拉蛋糕,掰成三份。“拿著,”他說,“吃。”煙霧升起來,接著開始逐漸消散。我看著老太太的身體在路邊汩汩流血。沙塵無精打采地隨風飄揚,接著開始微微打轉。槍聲再次響起。有個小女孩從一棟房屋背後走出來,朝路邊的老太太奔去。那女孩一頭紅褐色的卷發,身上穿著破破爛爛的無袖連衣裙。從其他位置射出的子彈在她身邊激起團團塵霧,遠遠望去,仿佛朵朵枯萎的花。我和默夫望向斯特林。他揮手示意我們離開,說:“去告訴那些混蛋,那隻是個孩子。”小女孩立刻躲回房屋背後,接著重新出現了。這回,她拖著腳,一步一挪的,走得非常慢。到了路邊,她咬著牙,扭曲著臉,用沒有受傷的那條胳膊使勁拽老太太的屍體,但怎麼也拽不動。接著,她繞著屍體走了幾圈,在沙地上留下一道道血印。她們經過的地方——從熊熊燃燒的車子那裡穿過風信子環繞的院子,直到老太太躺著的地方——全都被血液染成了紅色。最後,小女孩守在老太太的屍體旁,搖搖晃晃的,動著嘴唇,可能在唱什麼沙漠挽歌吧,但我聽不見。泥磚和乾瘦的男女屍體燃燒後產生了大量灰燼,落得到處都是。煙霧中聳立著那兩座灰色的宣禮塔,天空仍像下雪天那樣灰蒙蒙的。沙塵逐漸落地,遠遠望去,好像整座城市正在慢慢升起。我們的任務完成了,至少是暫時完成了。正值九月,有些樹卻落葉了。來自南麵山坡的風和陽光中,樹葉紛紛揚揚,從斑痕累累的細枝不斷掉下,樹葉上的沙塵隨之飄落。我努力想數清迫擊炮彈和炸彈到底震落了多少樹葉,可怎麼也數不清。我看著默夫、斯特林和排裡其他在屋頂的人。中尉走過來,拍拍每個人的胳膊,並像對待受驚的馬群那樣,柔聲撫慰我們。當時,我們可能瞪著淚眼,齜牙咧嘴,有如一群憤怒的馬。“乾得好”、“危險過去了”、“我們都會沒事的”——中尉說。很難相信,我們會沒事;很難相信,我們剛才表現得很好。不過現在,我想起有人曾對我說過:事實就是事實,不管你信還是不信。無線電再次響了起來。過不了多久,中尉就會向我們傳達下一個行動命令。屆時,我們可能會累得筋疲力儘,但還是得執行任務,因為我們彆無選擇。也許,我們曾經可以選擇,走一條不同的人生之路,但那時,我們的命運已經確定了,儘管我們不知道將來到底會怎樣。沒等我們知道,天就要黑了。我和默夫活了下來。此刻,我絞儘腦汁,努力回憶自己當時是否曾注意到任何蛛絲馬跡,默夫身上是否籠罩著陰影,自己是否早就該知道他即將被殺。我的記憶中,在那處屋頂的那些天裡,他已經是半個鬼魂了。但當時,我沒有、也無法看出這一點。沒人能看出來。現在回想起來,我慶幸自己當時毫不知情,因為在塔法的那個九月早上,我們感到很開心。我們終於可以暫時鬆口氣了。陽光明媚,我們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