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二〇〇五年三月(1 / 1)

黃鳥 凱文·鮑爾斯 5383 字 1天前

離開塔法沒多久,我就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感覺,而且非常強烈。最初產生那種感覺,是在空軍基地通往凱撒斯勞滕鎮的公路上。出租車窗外閃過的一棵棵樹,模糊得就像一團團銀灰色的影子,但我能清楚地看見,綠色的萌芽正從殘冬的束縛中掙脫出來。這讓我想起了那場戰爭,儘管離開戰場才一周的時間。當時,潛意識裡,離開戰場越遠,我越容易想起那場戰爭。現在想想,我覺得自己的記憶就跟彆的東西一樣,也會不斷“生長”。寂靜的出租車裡,看著窗外掠過的那些小樹,我不禁想起了那場戰爭和一年到頭都是秋季的沙漠。在塔法,每一天都極不平靜,而且沙塵遮蔽一切,所以就連正在開花的風信子,我也隻是聽人說過,從未親眼見過。當時,我本以為四季分明的溫帶地區可能會舒服一點,其實不然。德國三月濕冷的空氣令我感到很不適應。中尉吩咐雖然第二天才走,但那天,我們得在基地待著,不能出去放鬆。不過,我還是決定出去放鬆一下,因為那是我應得的。我走了大約半英裡,才走出安全門,又走了一英裡,才看到左邊出現了一排房屋。天空比從飛機上看到的要陰暗些,空氣裡彌漫著薄霧。從飛機上看到的太陽又紅又大,但這時,太陽躲到了仿佛淺煤灰色素描圖案的雲朵背後。那排房屋的色彩超出了我的想象:牆體刷成濃重的奶油色和黃色,周圍鑲著一圈淡雅的邊飾。我朝凱撒斯勞滕鎮走去,路上不時經過燈光柔和的咖啡館和獨自趕路的行人。咖啡館飄出的強烈氣味,令人有種溫馨的家的感覺。行人拉著雨衣的領子,緊緊裹住脖子,邊走邊用目光打量我。他們無一例外,跟我全都不是同路的。那天,順著成排高大而整齊的鬆樹和樺樹,獨自在雨中行走,我感到非常愜意。見到鎮上的居民後,我又開始產生某種平靜的感覺。當時,我說不清那到底是什麼感覺,但現在回想起來,那其實是一種默默無言的平靜的感覺。我跟鎮上的居民迎麵相遇,我們的目光短暫交彙。我的靴子跟觸地的聲音,因為腳下的鵝卵石或胡同兩邊的牆壁而顯得尤為響亮。接著,我們的目光便會彼此分開,重新望向各自腳下的路。那些居民會根據曬成亞麻色的皮膚,看出我是美國人,並心想:沒必要說話,那人聽不懂的。我則會在心裡說:謝謝你們不說話,我感到很累,不知道該說什麼。就這樣,我跟那些居民彼此擦肩而過,無一例外。想到這種孤獨是有理由的——純粹是因為語言不通造成的,我胸骨後麵的某個地方感到釋然了。但由於另一個不同的原因,我的孤獨感還會持續一小會兒。我走到一個環形路口。邊上停著兩輛未熄火的待客出租車。我敲了敲第一輛車駕駛座那側的窗玻璃。車裡的司機是個大眼睛、小嘴巴、嘴唇薄得幾乎沒有的男人。他坐直身子,搖下車窗,微微探出頭。我雙手插在牛仔褲的前袋裡,湊上去,輕聲說:“去凱撒斯勞滕鎮。”那一刻,我跟司機離得非常近,幾乎就要挨著了。他說了句什麼話,但我聽不懂。“不要說話。”我用僅知的一點德語說。司機歎了口氣,笑著朝後座揮了揮手。我上了車。正是在那段短短的路程中,我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感覺。一路上,車裡寂靜無聲,我和司機沒有寒暄,車上的收音機也未打開。我頭倚車窗,看著自己呼出的水汽在玻璃上逐漸凝結,於是伸出手指,在布滿水汽的玻璃上畫了幾段彎彎扭扭的線條——一條邊接一條邊,最後畫出了一個四方形,看著好像車窗上還有扇小窗。望向路邊的那些樹時,我突然身子一緊,不由地開始冒冷汗。我清楚自己的處境:正在德國的一條公路上,開了小差,等著飛回美國。但我的身體不清楚,隻知道:正在一條公路上,在路邊,又一天。我的雙手不自覺地擺出了握槍的姿勢。我在心裡告訴雙手,這裡沒有步槍,但它們不聽。我不停地冒冷汗,心臟怦怦直跳。我當時應該感到高興才對,但除了心悸和微微的麻木,我記不起自己當時還有什麼其他感覺。我感到很累,但路邊那些模糊的、銀灰色的樹透著勃勃生機,而且一棵接一棵,連綿不絕,給了我些許安慰。我真想跳下車,去摸一摸那些樹的樹皮——它們一定很光滑。天仍奇怪地、斷斷續續地下著雨。我真想走進雨中,任雨滴落到曬黑的脖子和手上。我和司機一路無言,我的雙手不時顫抖。最後,司機在一條大路邊放下我。那天下午陰沉沉的,灰蒙蒙的房屋上方隻露著半個太陽。街上亮著幾盞路燈,灑下微弱的燈光。付了車錢後,我開始朝鎮郊走去。眼前的道路,時而陰暗,時而能看見從雲層透射下來的陽光和毫無作用的路燈燈光。等走到托爾納街儘頭時,陰影和亮光的分布變得很有規律了。我也走得更有節奏了,暫時忘記了所有的煩惱。斯特林和另外幾個人可能也會溜出來,到酒吧玩樂。我希望不會遇見他們。這不僅是因為我開了小差,還是因為一想到斯特林,苦澀的膽汁就會湧上來,灼燒我的喉頭。走著,走著,我的右邊出現了一座很大的主教座堂。街上冷颼颼的,所以我躲進了教堂。裡麵光線暗淡,就跟外麵一樣陰暗。我在門廳找了本用英德雙語介紹教堂曆史的手冊,然後儘量展開,遮住自己,並快速坐到耳堂(十字形教堂的橫向部分。)最後麵的一排長椅上。一群學生正在參觀教堂。雖然導遊說的是德語,但我還是借助手中的冊子,努力去理解她的解說。教堂很古老,兩邊各有一排高高的窗戶。耳房和中殿裡,陽光從紅藍相間的彩色玻璃窗透射進來。太陽已經西移,透射進來的陽光未能照到大理石地麵上,而是在那些高高的拱頂和刻有圖案的柱頭處交彙,看著仿佛是由左右兩塊拚接而成的。那群孩子的腳步有點亂。光線裡飄浮著他們踢起的灰塵。教堂那頭,一位神父正在聖壇後麵,為某個儀式做準備工作。我看著他收起各處的香燭,整齊地放到身後的小桌上。這時,導遊讓學生們停下,並指了指她自己的嘴巴、耳朵和眼睛。看她那樣子,好像依次親吻了自己的聲音、聽覺和視覺。導遊、那群孩子和我全都靜悄悄的。似乎是因為突如其來的寂靜,神父注意到了我們。接著,那群孩子順著牆壁動了起來。他們中的大多數人都在咯咯笑著互相打鬨,另一些人則對著聖人的畫像“哇”、“啊”地驚呼。那群孩子邊走邊看,而我邊看著手冊裡一位位聖人的名字,邊努力想象自己是其中一個年幼的孩子,正在聽人介紹那些聖人的事跡。教堂牆上掛著塞巴斯蒂安的畫像。英俊的他,胸口掛著幾支箭,傷處流出的血液,看著就像滴落之後凝固的蠟燭油——那些蠟燭油硬得能把人永遠掛在教堂牆上,垂死一千年。牆上又有聖女德蘭的畫像。她因為火焰炙烤傷口而呻吟,看著就像女人達到高潮時的樣子。還有聖約翰·維亞奈的畫像。正直的他,曾是拿破侖麾下的士兵,後來逃離軍隊,做了牧師,每天聆聽二十小時的告解。他死後,心臟簡單地放在小玻璃盒裡,單獨供奉於羅馬。那顆心臟一直完好無損,沒有腐爛,隻是不會跳動。陰冷的教堂裡,那群孩子再次“哇”地驚呼起來。一團白霧隨之升起,隱約遮住了教堂那頭的聖壇和從彩色玻璃窗透射進來的、暗淡而呈粉紅色的陽光。接著,白霧消散了。在這之前,隨著一個細小的聲音,也曾升起過一小股霧氣,但不一會兒就在我們頭頂上方消失得無影無蹤了。那群孩子的鞋後跟啪嗒啪嗒地落在大理石地麵上。我抬起頭,望向頭頂上方的拱頂、聖人畫像和四處蔓延的金絲飾線——那些金絲飾線亂得就像沒人打理的常春藤。我看到了一句話:你見到的所有金子都是真正的金子。我把那句話出聲地念了一遍,然後低頭繼續去看手冊,卻發現上麵已沒有其他內容了。那句話就是整本手冊的結束語。我埋頭看手冊的過程中,神父從聖壇後麵走了過來。折起手冊後,我猛抬頭,冷不防發現他就站在身邊。神父個子很小,戴著金絲眼鏡,正低頭看著我,閉著嘴微笑——可能是表示同情的微笑,也可能是出於屈尊俯就心理的微笑。“這裡不能抽煙。”他說。“什麼?噢,媽的,對不起。”我這才意識到,自己不知什麼時候點了根煙。教堂裡光線暗淡,紅彤彤的煙頭顯得格外紮眼。我對著自己的靴子掐滅煙頭,並把香煙放進口袋。“我能幫你什麼忙嗎?”我會去教堂,那位神父肯定感到很奇怪。“不,我隻是隨便轉轉。我今天休息。”我撒謊道。神父指著我手上的冊子,問:“這座教堂的曆史很有意思吧?”“是,是啊,”我結結巴巴地回答,“很有意思。”神父伸出手,說:“我是貝爾納德神父。”“巴特爾,二等兵巴特爾。”神父在我所坐那排長椅的儘頭坐下來,輕聲笑著,理了理腿上的褲子。“從某種意義上說,我也是一名二等兵(二等兵(private)是美軍最低級彆的士兵,而神父是天主教最低級彆的神職人員,所以文中的神父會那麼說。)。”我愣了一下,然後說:“噢,沒錯。”“我能跟你說句實話嗎?”“當然可以。”“你看上去,好像遇到了什麼麻煩。”“麻煩?”“嗯,你好像有心事。”“我不知道,我覺得自己沒事。”“我有經驗。要是你願意的話,我們可以談談。”“談什麼?”我問。“由你決定,談什麼都行。”我發現自己一直在不停地扳左手的手指,把指節弄得劈啪作響。“我不知道,神父。天主教方麵的事,我真的一點也不了解。我不是天主教徒。”神父笑著說:“是不是天主教徒,沒有關係。我曾經許過一個承諾,任何人都可以告訴我他不想對彆人說的事。”我從前麵那排長椅的一根杠上摳下一塊油漆。“我想那是好事。我是說,您做的是好事。”“有句老話,你可以聽聽。”“怎麼說的?”“秘密越多,病得越重。”“任何事都有一句對應的古話,對嗎?”“是的。”神父說著,再次笑了起來。我想了一會兒,問:“您的意思是說,呃,我應該做一次告解?”“那個,不是,不是……就是……隨便談談。”“我剛犯了一個錯誤。”“誰都會犯錯的。”神父說。“不,”我說,“不是每個人都會犯錯的。”導遊和那群孩子早已排成一隊,離開了教堂。外麵的天已經黑了。襯著暗淡的燈光和燭光,天花板下方的窗戶有如一個個黑洞。我坐在長椅上,身子靠著椅背。神父坐在長椅的儘頭,跟我相隔不遠。燭光搖曳,教堂裡陰冷而潮濕。我感到很奇怪,自己竟會來到這裡,同時又有種身處異國他鄉的陌生感,強烈得令人難以承受。我真想衝出教堂,但並未那麼做。我和神父都默不作聲,氣氛非常尷尬。“謝謝您的好意,不過,我得回去了。謝謝您,神父。要是不趕緊回去的話,我會受罰的。”說完,我轉過身,舉步走出耳堂,朝教堂正門處的大木門走去。除了我的腳步聲,周圍一片寂靜。就在這時,神父在我身後喊道:“你想讓我為你祈禱嗎?”我邊想著神父的話,邊打量四周。那是座漂亮的教堂,我很久沒見過如此美麗的地方了。但這是種令人悲哀的美,一如所有為掩蓋其存在的險惡目的而創造出來的東西。我從口袋拿出剛才看的手冊。那座教堂的所有曆史都寫在上麵了,三頁紙記錄了整整一千年——某個可憐的笨蛋不得不從蕪雜的曆史中選出值得記錄的事件,然後又不得不用簡潔的語言寫出來,以備任何可能想知道教堂曆史的人翻閱。隨著日子一天天流逝,我對自己的曆史感到越來越迷茫了。現在回想起來,我當時本可以采取一些措施的。我的曆史本來應該很清楚的:這件事發生了,我在這裡,接著那件事發生了……所有這一切,最終不可避免地造就了現在的我。我本可以在教堂外麵的街上抓一把泥土,在聖壇上收集一點滴落的蠟燭油,從擺動的香爐裡抓一些香灰。我本可以把自己的曆史好好梳理一番,找到某條最基本的線索,以說明自己在“這個地方”或“那個時間”做了什麼。但上述那些事,我一件也沒做。不過當時,我對任何事都不再感到確定了,所以就算手裡抓著泥土、蠟燭油或香灰,也毫無用處,隻會弄臟自己的手。站在教堂裡,我突然領悟到:所記住的、所說的和事情的真相之間,存在天壤之彆。我覺得,自己永遠也弄不清到底哪個是哪個。“不用了,先生,不用了。”我感謝神父的好意,但一如所有的好意,那份好意似乎帶有強迫的性質,因而毫無意義。“那你的朋友呢?”“我以前有個朋友,你可以為我的朋友祈禱。”“他叫什麼?”神父問。“丹尼爾·墨菲,我的戰友。他在塔法被殺了。他死得……”我望向牆上的那些聖人畫像,說,“他是怎麼死的,並不重要。”整座教堂一片漆黑,隻有那些蠟燭和幾盞昏暗的電燈散發出幾個球狀的光圈。我仿佛看見默夫的屍體正順著底格裡斯河,漂向那個彎頭,漂過葬著約拿(《舊約》記載的先知。)的那座小丘的倒影。默夫的兩隻眼睛變成了杯狀小漩渦,河裡的魚也早已開始啃噬他的肌膚。我感到自己有責任準確無誤地回想起對默夫的記憶,因為所有的記憶都具有意義,因為其他人永遠不會知道他當時出了什麼事,甚至連我也不知道。但直到現在,我仍無法準確無誤地回想起對他的記憶。我努力過,但沒有用。我又試圖忘卻那些記憶,但那些記憶反而變得更加清晰,更讓我不得安寧。我寢食難安,但那又怎麼樣呢?是我罪有應得。“那我應該祈禱什麼?”神父問。我再次想起了斯特林。“操他們,”我低聲罵了一句,然後轉過身,對神父說,“謝謝您,神父。您想祈禱什麼就祈禱什麼吧,隻要您覺得不是浪費時間就行。”我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在鵝卵石鋪成的街上往前走。現在回想起來,當時肯定有人看到了我。我自己也覺得好像聽到了一些倒抽氣的聲音,但始終沒有抬頭。我沒有勇氣抬頭。我是完全孤獨的。我漫無目的地走著,最後在鎮郊附近看見了一片柔和的燈光。那是從一棟房子的紅色窗簾透射出來的。那些微開的窗裡還傳出一陣陣歌聲和女人的聲音。我並非專門去找那個地方的,但記得在塔法時,有個偵察兵給過我那裡的地址。當時,他把地址寫在從煙盒撕下來的盒蓋上,並說:“那是他媽的,有史以來,滋潤雞巴最爽的地方。他媽的爽得不得了。”也許潛意識中,我本來就打算去那裡的吧。我很想乾點什麼不一樣的事,但不想他媽的滋潤自己的雞巴。我點上一根煙,在那棟房子前站了幾分鐘。天仍下著毛毛細雨,我就快渾身濕透了。連煙頭都淋濕了,一不小心就會熄滅。我得用力啜吸,才能保證煙頭不滅。聽裡麵傳出的聲音,進去的話,可能會玩得很高興的。但那時,我已經開始對人群感到緊張了。要是默夫在這裡就好了,我想。但默夫並不在那裡。他永遠不可能在那裡的。隻有我一個人。也許,要是發生在塔法的事稍微有點不同,默夫當時可能就在那裡了。但我們的願望無法左右事情的發生。雖然出於自古以來的本能,我努力想琢磨出一個複雜的解釋,以消除心中的極度困惑,但事實就是那麼簡單。那個道理還是默夫告訴我的。當時,我們站在滿地屍體前麵——陽光下,殘缺而發白的屍體橫七豎八地躺了一地,望去就像水上漂著的一根根浮木。“不是不能做的,那就是必須要做的。”默夫當時嘀咕道,聲音幾乎細不可聞。那句話,他不是特意要說給誰聽。那個時候,他沉默寡言,很少說話,所以隻要他一開口,我就會仔細聽。自那天以後,我老是想起默夫說的那句話,但怎麼也琢磨不透到底是什麼意思。直到來到凱撒斯勞滕鎮,站在那棟透出燈光的房子前,我才突然明白了。世人總是這樣,我想,非要走彎路,其實真相就擺在眼前,非常明了:未來是不確定,根本沒有命運,也沒有人會伸出布滿青筋的手幫助我們,我們隻能看著事情一件件地發生。但僅僅知道這點並不夠,我努力想讓這個道理具有某種意義,就像多年前,那些人可能在德國做的那樣:從各種奇怪的現象中尋找某個模式;用炭灰和漿果汁當顏料,塗抹自己的臉——那些漿果是在春天從冰雪融化的山穀中摘的;站在蓋著雜草或樹葉的屍體旁,等著男女老少的屍體被點燃——那些屍體上麵都壓著石頭,以防火焰和燃燒時產生的熱氣、噪音使他們從“沉睡”中突然驚醒。就在我胡思亂想時,房子的門開了。一個男人走出來,並拉低帽簷,遮住自己的臉。看見我時,那人又豎起了外套的領子。這樣一來,他整個人看上去,隻剩下一個裹著布料、匆匆趕路的人影。門沒有關上,透過門縫,我能看見裡麵的情況:幾個女人笑著走來走去;一些男人坐在破舊的座位上,搓著手,等那幾個女人端上酒水,坐到他們的腿上;女人過來後,那些男人就會身子後仰,張開雙臂,摟抱她們。房子裡傳出吵鬨的銅管樂,我循聲走了進去。對麵的牆壁那裡搭著個臨時小吧台。我坐到其中一張高腳凳上。剛坐下,凳子的皮麵子就裂開了,掉下來幾大塊。吧台後麵的女孩對我說了什麼,但我聽不懂。裡麵很吵。女孩上下打量著我。我坐在那裡,沒有回答。女孩的頭發是紅色的,很細。雖然屋裡煙霧繚繞,但還是能看出,她的頭發泛著光澤。那頭紅發垂至肩膀,不是很直,看著不像天然的直發,而是燙直的。看到這裡,我腦中浮現了一個畫麵:那女孩在走路,頭上一綹綹光滑的卷發一甩一甩的。女孩皮膚很白,臉上長有雀斑,右眼下麵有塊深紫色的淤青。“有威士忌嗎?”我問,但立刻被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我的聲音聽著既低微又膽怯,在煙霧繚繞、音樂吵鬨的屋裡幾乎細不可聞。不過,女孩似乎還是聽到了,走過去拿擺在酒櫃最上麵一格的酒。我搖搖頭,指著下麵,說:“下麵的。”她給我倒了一杯。我痛飲一口,直到酒精溫暖了喉嚨、開始灼燒腸胃,才放下杯子。女孩連一下也沒對我笑。我看著她在屋裡轉來轉去,挨個碰一下那些商人和毛頭小子的胳膊,而那些商人和毛頭小子則摟著其他的女孩,邊喝酒,邊等著她去碰他們的胳膊。我猜,也許是因為眼睛受傷或其他什麼緣故,那女孩今晚可能不用陪客了。很長一段時間裡,吧台就我一個客人。不給我加酒的時候,那女孩就靠在牆上,白皙的雙臂抱於平坦的胸前。她不怎麼看我,就算偶爾瞧我一眼,等我回以目光時,她也會立刻轉移視線。那雙眼睛是藍色的,布滿血絲。幾杯酒下肚後,我開始跟她搭訕,問:“你沒事吧?”我說話開始變得不利索了。女孩沒有回答。我跟她唯一的交流就是,我每喝完一杯,她會舉起酒瓶,皺皺眉頭,意思是問要不要加酒。突然,從樓梯的牆壁傳來一陣碰撞聲。有個人一會兒倒向樓梯的這邊牆壁,一會兒又倒向樓梯的那邊牆壁,跌跌撞撞地衝下樓來。那人竟是斯特林中士。但見到他,我並不怎麼驚訝。部隊裡,聽說過這個地方的人,不可能隻有我一個。斯特林光著膀子,嘴角帶著血絲,左手提著瓶透明的不知什麼酒。天花板上吊著幾盞沒有燈罩的電燈,不停地晃來晃去,灑下一片清寒的黃光。斯特林手上的酒瓶,在這黃光和滿屋子的煙霧中閃閃發亮。看見我後,他齜牙咧嘴地吼了一聲“二等兵巴特爾”,把我嚇得差點跌下凳子。聽得出來,樓上還有幾個人。我看到斯特林先是愣了一會兒,接著,醉眼迷離的臉上閃過了認出我來的神情。我暗暗祈禱,他會轉過身,回樓上去,但又知道自己的祈禱從不靈驗。斯特林走下樓梯,然後猛地拉過一張凳子,貼著我坐下,並死死地摟住我的肩膀。他呼吸沉重而急促,胸口的文身不停地上下起伏,但仍在咧嘴大笑,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與此同時,他大睜著布滿血絲的眼睛,眼珠紫得有如乾了的薰衣草花枝。斯特林還在樓梯上時,招待我的女孩就已經退離了吧台,以躲開他。這時,斯特林放開我,突然撲向吧台後麵。“今天晚上不接客了?”他口齒不清地對那女孩說,“嗯?婊子?不接客了?”說著,斯特林用空著的那隻手一把抓住對方的臉,開始死命揉捏,女孩則努力想掙脫他的手。女孩兩邊的臉被斯特林的手指抓得通紅,並深深地陷進上下兩排牙齒之間。淚水從掉了一些的睫毛膏上流了下來,但女孩仍繃著瘦削的下巴,緊閉嘴唇,竭力挺直身子。“斯特林中士,”我結結巴巴地說,“過來一起喝一杯吧。”我看得出,斯特林聽到了我的話——他耳朵後麵的肌肉動了動,後腦勺兩側沒有頭發的皮膚也微微皺了皺。但他仍未鬆手。於是,我深吸一口氣,把周圍渾濁的空氣用力吸進肺裡,然後喊道:“過來,傻逼!過來喝一杯!”鬆手前,斯特林猛推了那女孩一把。女孩的腦袋隨之砰的一聲,重重地撞到吧台後麵的牆上,把牆上的灰泥都撞裂了一點。女孩開始繞著吧台逃跑,但斯特林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肘。接著,斯特林邊使勁掐女孩的胳膊肘,逼得她不得不伸直胳膊,邊嘟囔道:“給我回來。”女孩終於忍不住,輕聲哭了起來。她臉上的那片紅指印,看著好像小醜臉上畫的苦笑。沾上睫毛膏的淚水,在她眼睛下麵留下了兩道黑色的汙痕。斯特林坐到我身邊,重重地拍了一下我的背,然後抓住我的脖頸,吼道:“這裡他媽的真是人間仙境啊,二等兵!”此時,其他人早已走光了:有些客人跟那些女孩上樓了,其他客人因擔心跟一幫喝醉的美國兵在一起會惹上事,悻悻地走了。吧台後麵的時鐘顯示,那會兒已快淩晨兩點。“這裡才是真正自由的地方啊,英雄,”斯特林大笑道,“啊,我愛這裡!”我身上開始散發出威士忌溫暖而辛辣的酒味。斯特林靜靜地坐了一會兒。我點了根煙。昏黃的燈光下,香煙的煙霧升起來,飄浮在我們頭頂上方。那女孩背靠著牆壁滑下去,蹲到地上。“嘿,你還記得在食堂,看到那個女穆斯林引爆自己身上的炸彈時,他的表情嗎?”“誰的表情啊?”我問。“默夫啊。你不會忘了吧,哥兒們。默夫的表情啊。”“記不太清了,中士。那一天太晦氣了。”“該死。那個穆斯林直接被炸沒了,二等兵。‘嘭’,沒了,”斯特林用兩條胳膊緊緊地摟著我的脖子,繼續說,‘嘭’,沒了。”“是啊。”“他的表情實在太滑稽了。”“我記不起來了。”“我還以為,你跟那些腦殘天才一樣,能記住所有事情呢。”我想讓斯特林就此打住,說:“你喝多了,中士。”“是的,但是你現在看到壞人的下場了嗎?”“看到了,嗯,確實看到了。”“我是這裡的頭兒。”我緊張地笑著說:“我知道。”“當我是頭兒的時候,事情就不會出現任何差錯。當我任由彆人說服我做那些蠢事……我們他媽的就遭到了隔離。”我努力想轉移話題,問:“你怎麼突然想起默夫來了?”“操他媽的默夫。”我沒有說話。“我們知道發生了什麼。除此以外,我們什麼也沒得到。”斯特林喝醉了。我以前從未見過他當時的那副樣子:瀕於崩潰,悶悶不樂,還帶著點說不出來的傷感。他給人的感覺就像,他是個什麼東西,搖搖欲墜的,馬上就要從另一個東西上脫落了。我不知道另一個東西到底是什麼,但也不想待在旁邊,等著他掉下來,砸到我身上。斯特林用手指戳了戳我的胸口,又戳了戳自己的胸口。“我們知道。我和你。就像我們結婚了。記住這一點。你他媽的已經是我的人了,二等兵巴特爾。有他媽的《統一軍法典》,我想什麼時候弄死你,就什麼時候弄死你。你明白嗎?”說著,斯特林握起拳頭,把拇指舉到我麵前,故意用拳頭使勁抵我的臉,然後又把拳頭倒過來,像碾死蟲子那樣,用拇指死命碾壓塗著黑漆的吧台台麵。“弄死你就跟弄死一隻臭蟲一樣簡單。你永遠逃不出我的手掌心。還開小差?那真是太他媽的簡單了,二等兵。”我馬上就能解脫了。三年服役期結束了,回到美國後,我就可以退伍了。“你不會那麼做的,”我說,但對此並沒有多大把握,斯特林什麼事都做得出來,“我也可以舉報你的。當時你是頭兒,還記得嗎?”“哼,”斯特林哼了一聲,說,“沒人會關心默夫是怎麼死的。”說到“夫”字時,他開始哈哈大笑,呼出的氣噴到了我的嘴唇上。斯特林說話時,眼裡微微閃著光芒,眼睛的顏色看著似乎變淡了。“其他人,哥們兒,誰也不想知道他是怎麼死的。要是想知道的話,他們會知道的,對吧?狗屁‘陣亡’了,發塊狗屁勳章,再給他老媽編個狗屁故事,這樣的人不止他一個吧?”說完,斯特林對著酒瓶喝了起來,邊喝邊慢慢仰起脖子,直到酒瓶完全翻倒過來。我看著他喉結一動一動的,把瓶裡剩下的酒一口氣全都灌了下去。喝完後,斯特林把酒瓶砸向了女孩頭頂上方的牆壁。酒瓶很厚,沒有碎,隻發出砰的一聲重響,從牆上掉了下來。“我們可以告訴他們啊,”我說,“告訴他們的話,我們就可以解脫了。”斯特林再次大笑起來,說:“你又變成腦殘天才了,二等兵。”醒來時,我發現自己在樓上,躺在兩塊床墊疊成的床上——千真萬確。牆上的壁紙已經泛黃、發白,而且剝落了不少。過道那頭傳來陣陣流水聲。通過打開的門,我能從臟兮兮的鏡子裡看見昨晚的那個女孩——過了幾秒鐘,我才認出她。過了一會兒,那女孩身穿臟兮兮的粉紅色浴袍,從洗手間出來了。她胸口、胳膊和白皙的長腿上全是雀斑。“他走了嗎?”我問。女孩把一塊濕毛巾搭到我的額頭上。我感到很難受。“嗯。”她回答。“你會說英語。”“當然。”我聽不出女孩的口音。她兩條胳膊上有注射毒品後留下的針眼——她並不是好人。我也不是。此時,女孩眼睛下麵的淤青顏色更深了,變成了深黑色。“對不起,”我躺回床上,說,“我本該阻止他的。”“你儘力了。”“你能不能……”我開口道,但不知道到底想讓她為我做什麼。女孩打斷我:“你是認真的?”說著,她臉上流露出非常傷心的表情,下嘴唇也開始微微哆嗦,並扇了我一巴掌。“不,我不是指那個。”我說。不過在心裡,我確實有點想那樣做,想滿足自己的控製欲,哪怕隻有兩分鐘。但我對自己的想法感到惡心。我想起了告訴自己地址的那個人。他很可能那麼做了,也很可能已經死了。我想象那人的身體向內塌陷,身上的肌肉爛光了,嘴唇乾裂了,最後整個人隻剩下頭骨,上麵積著一層薄薄的沙塵。我把女孩的雙手推到我的肩膀上方,然後抓著她的手,來回摩挲我腦袋兩側剪得極短的頭發茬。過了一會兒,我彎腰抓過床邊金屬做的舊垃圾桶,對著吐了起來。女孩跪在床腳,幫我拍背。我坐了起來。“你的臉色非常難看。”她說。臥室窗外傳來一陣奇怪的鳥鳴聲,幾隻椋鳥飛掠而過。那幾隻椋鳥是轉著圈往前飛的——要不然,我看到的就是一大群椋鳥。昏暗的路燈中,那些椋鳥時隱時現,朝某處屋頂或某棵樹飛去。某個地方,有棵樹肯定提出了請求,想讓那些椋鳥停滿自己的樹枝,並且至少待到冬去春來,它吐葉開花。我們倆就那樣發了一會兒呆。最後,我放開女孩的纖腰,看著她問:“其他人都走了?”女孩點了點頭。“我回樓下去睡會兒,要是可以的話。”“可以。”我仍醉得厲害,腦袋暈乎乎的,但還是走到吧台後麵,找到一瓶威士忌,然後坐在地上,看著窗外,喝完瓶裡剩下的酒。太陽已經升起了,掛在街對麵的小水渠上方。累極了的我,望著那條水渠,呆呆地想水渠裡的水是冷還是不冷。我睜開眼睛。天色正在變亮,路燈還亮著。我感到嘴巴發苦,接著打量四周,想弄清自己在哪。我感到太陽穴突突直跳,雙手冰冷麻木,隨後發現自己正趴在水渠邊,雙手浸在水裡。清澈的水麵一平如鏡,隻有我懸蕩的雙手惹起些許漣漪。我從水裡抽出手,坐起來,開始使勁搓手,以恢複知覺。天哪,現在是什麼時候啊,我想。那棟房子就在街對麵,門廊上站著些女人。那些女人一動不動,望去就像幾根年代久遠的雕像柱,彎曲變形,斑斑駁駁,每一根都和另外的這根或那根靠在一起。我站起身,轉向她們。她們仍然沒動,好像幾名蹩腳的演員在擺靜態造型。“那個女孩在哪?”我喊道。那些女人還是那樣站著,沒動。過了一會兒,她們轉過身,一個接一個地進了屋。那棟房子裡很安靜,或者說,給人的感覺好像很安靜。我一直盯著那棟房子,最後終於反應過來,那會兒是早上,天就快亮了。我回到基地。看到我,中尉很生氣,但他沒有大吼大叫,隻是說了句:“去把臉和手洗乾淨,巴特爾。”我照做並換了套乾淨的軍服,然後往肩上搭了件野戰夾克,在航站樓的長椅上睡著了。那時,隻有幾個憲兵和軍官還醒著。有人輕輕推了推我的肩膀,接著又重重地搖了搖。我醒了,並翻了個身。斯特林中士低聲對我說:“我幫你掩飾過去了。”“謝謝,中士。”我迷迷糊糊地說。“彆以為我們之間沒事了,二等兵。”說完,斯特林走了。外麵一片漆黑,天又開始下雨了。我就要回家了,我想,就要解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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