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大心雄知所以:曾靜(1 / 1)

中國好人 刀爾登 756 字 1天前

雍正六年的曾靜案,是頂奇特的事件。曾靜是湖南永興的一個村夫子,忽然異想天開,派學生張熙投書川陝總督嶽鐘琪,勸他造反。曾靜一生僻處鄉裡,去州城應試,見到呂留良評選時文的批語,便驚為聖學,從此佩服到五體投地。他有過一種奇談怪論,以為皇帝隻該“吾學中儒者”來做,而不該讓“世路上的英雄”來做。春秋時皇帝該孔子做,戰國時皇帝該孟子做,秦以後皇帝該程子、朱子做。明以後的皇帝呢?便該呂留良做了。如今都讓豪強占去了,“甚者老奸巨滑,即諺所謂光棍也”。看這番議論,可知這個人是有些痰氣的。皇帝他倒不想做,他想做的是謀主,好比李通之於劉秀,劉文靜之於李淵。他大概是那種經常幻想的人,以他的身份,居然去勸總督造反,沒點毛病是不行的。曾靜對學生好,兩個學生也把老師敬如天人。張熙向嶽鐘琪介紹曾靜深有韜略,能號召六七省的人,隻要由他來籌劃,不愁大事不濟。——若論孤陋寡聞到可笑的程度,這對師徒倒是絕配。曾靜的供詞裡提到他的叔嶽,曾誇侄女婿有“濟世之德,宰相之量”。鄉老兒這類見識,哪裡當得了真?但曾靜偏把這類話都記在心裡,獨自一人時玩味不已。從曾靜案中,我們還可以看到輿論的流傳路線。有關雍正的種種新聞,可確知的一種,是從過路的犯官那裡傳到曾靜耳中,不知其詳的,也當與此相類,和其他政治消息一樣,以馬匹的速度,從首都向全國擴散。另一個重要的傳播途徑是讀書人,他們經常往來於會城和鄉裡之間,經常聚會,若到大比之年,這些聚會的規模還很大。嶽鐘琪其人,曾靜是一點點聽說的。先是聽本地一個生員說“西邊有個嶽公,甚愛百姓,得民心”,此時連這位嶽公的名字還不知道。後來又聽說陝西有個總督,皇帝疑心他,“屢次招他進京,要削奪他的兵權,殺戮他”,這個總督就上本章,說皇帝的種種不是。這已經是沒影兒的事了。接下來聽一個醫生——這個醫生是從茶陵的一位風水先生那裡聽說的——說,這個人的名字原來叫嶽鐘琪。至於嶽鐘琪是嶽爺爺後裔的傳說,也無疑大有助於曾靜的幻想。——這類事,隻有這類人才會認真對待。他自然無從知道雍正很早就欣賞嶽鐘琪,曾評價為“一百冊畫也不值一個嶽鐘琪”,也不知道嶽鐘琪奉承皇帝極為小心,無微不至。如雍正最喜歡看八字,嶽鐘琪便經常進呈部下的八字,來湊雍正的趣,雍正也一本正經地推算,某某運好命旺,“將來可至提督之位,但恐壽不能高”雲。嶽鐘琪手握重兵而甚得寵信優渥,不是隨隨便便而來的。除了“將二爺的妃嬪收了”之類有關雍正的傳聞,曾靜還聽說泰山崩了四十裡,還聽說孔廟被了火災。他眼見洞庭水患,災民怨諮,又聽說雍正鑄錢不成,勉強鑄就也字跡模糊,所謂“雍正錢,窮半年”,誰若身上有個雍正錢,都要扔到溝壑裡。種種彙到一起,成了異象。曾靜當真以為將有大事發生,唯恐錯過機會。曾靜供詞,每說自己錯解經義,為讀書所誤。一半是辯解,一半也是實情。他的夷夏觀是從書本子上來的,他的幻想是書本子誘發出來的。隻是他地方偏僻,家裡又窮,能讀到的書太少,連四書五經、《朱子語類》之類大路書,都要到外省去買。所以一見呂留良的《題如此江山圖》,便如醍醐灌頂一般。不讀書倒也罷了,讀得太少,來不及從中領會人心曲折,世事消長,恰成呆子。直到被捕後押解入京,一路經由湖北、河南、直隸,他才出了一次遠門,眼之所見,儘是聖世隆景,耳之所聞,莫非聖德仁聲,果然“化行俗美,太平有道”,“從前滿腹疑團,始得一洗落空”。——總算長了見識了。至於“世路上的英雄”嶽鐘琪,用和張熙盟誓的辦法來騙出這個鄉下青年的真話,雖是秉承雍正的旨意,畢竟是件可恥的事。雍正像教主那樣賜予了道德的解釋,幫他卸除良心的負擔,以及聲名之累。即使如此,雖是嶽鐘琪的一件大功勞,給他做行略的人,還是儘量不提及此案,至多一筆帶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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