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寂廖廖揚子居:揚雄(1 / 1)

中國好人 刀爾登 625 字 1天前

如果一個人看起來沒有內心衝突,沒有懷疑,沒有猶豫,在咱們看來,不是呆子,就是騙子。但據宋儒說,還有第三種,即醇儒。漢朝有位揚雄,一流的思想者,到了南宋,就給罵個狗血噴頭。如朱熹,便說揚雄見識全無,語言極呆,“甚好笑”。——程朱一派見不得揚雄的天才,按倒揚雄,才好給董仲舒這樣的醇儒張目。揚雄確是個爭議人物。他的想法,時時首施乎孔老二端,他的行為,也在去就之間徘徊。想回家,不甘抱樸於貧賤,出來作官,又厚不下臉皮去乾進。王莽篡漢,他先是被官司牽連,跳樓幾乎摔死,後又寫《劇秦美新》和《元後誄》,拍王莽的馬屁。這兩件事,後人批評最多,便是辯護者,也隻是說不能以人廢言,他的著作自有價值,不得“與投閣之軀並朽”。當代學者則說王莽新政,自有理想主義的一麵,揚雄美新,並非全是違心。這個道理,就高明了。不過,揚雄和漢代彆的讀書人還有點不一樣,便是和後來的王充這類極有頭腦的人,也不很一樣。儒生琢磨的事是入而修齊,出則治平,在漢代,治平尤是興趣中心。但儘觀揚雄的著作,實在看不出他對政治有深厚的興趣。他最下心血的《太玄》,自以為是可以和《周易》比肩而傳的,講的也不是什麼理想社會,而是世界圖景。這樣一個人,美新也好守誌也好,未必就當成自己一生的大節。他年輕時寫過一篇《反離騷》,惋惜屈原的死,說人家孔子還曾去魯,老子還曾出關,哪能一棵樹上吊死呢?揚雄是四川人,藏書網尾相連,也分不出什麼高下,“家家自以為稷契,人人自以為咎繇”,便如他老人家這樣的奇士,也顯不出特彆。這樣一想,他便釋然。他奇在哪裡呢?他說過這樣的話:“人最寶貴的是什麼?是智慧。”這和孔老,都去得遠了。孔子也講智,隻是置於次要的位置,至於老子,則有著名的主張為“絕聖棄智”,以傻笑國為烏托邦的,黃老的治國術,更是以愚民為先務。揚雄倡智,雖談不上道古人所未言,畢竟是清新的風氣。而且他身體力行,對實際的知識,最有興趣。他留下的《方言》,是訪問了無數的外地人寫下的,一部空前的作品。他對天文地理之學廣有研究,後世的張衡,對他極為推崇。這樣的人,是有可能給事實說服的,而不是以強辯勝於事實為有功。揚雄曾信奉蓋天說,有一回和桓譚在廊下曬太陽,日影從背上移開,桓譚趁機說,您看這日光的走向,分明不合於蓋天說,而符合渾天說。揚雄細思其理,從此改信渾天說。以這樣的主張和實踐,他本來有機會開辟一種傳統。在東漢,這樣的事情似乎有些苗頭,至張衡而臻其極。慢慢地,這趨勢又重新沒入主流,而揚雄,醇也罷不醇也罷,仍給奉為儒學大師,《太玄》也入了玄學一門。追求事物的知識,再也沒有成為潮流,零星的例外總是有的,也隻是零星。古代學科尚未分化,我們看哲學史與科學史,有多少人物同時出現在這兩種史中,便知主流知識結構的大概。有一次,揚雄向黃門署一個做渾天儀的老工匠請教天文之事。老工說,我從小做這儀器,但隨尺寸法度,不明白裡麵的道理,到了七十歲,才想通一點,然而馬上就要死了。我兒子也學此藝,也當如我,至老才明白,等明白的時候也就該死了。揚雄代表的趨向傳而無統,就是這個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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