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原是中國最偉大的詩人,——也許是唯一當得起“偉大”二字的詩人。但大家總是忘掉,屈原不僅是詩人,還是思想者,不僅寫過《離騷》,還寫過《天問》。《天問》問天問地,問曆史,問宗教,有一百七十多個問題。而從漢儒起,便把屈原的作品,強拉入正統的陣營,一篇《天問》,也被說成“泄憤”之作,好像屈原指天劃地,隻是發發小孩子脾氣。也有高看它的,如“奇崛派”詩人李賀推《天問》為楚辭中第一,但那理由卻是它的語言“奇崛”,這怎能不叫人既笑且歎?屈原是楚國的大夫。當時的思想體係,南方和北方很不一樣。北方有孔子和墨子,南方有老莊和彆墨。和齊魯學派相比,楚人似乎更喜歡琢磨本體問題和自然現象,有點兒為知識而知識的精神。屈原既有頭腦,又是個極認真的人(不然也不會自殺),這種性格,在後世越來越罕見,他的《天問》,也跟著進了冷宮。《列子》中有個寓言,說兩個小孩兒爭辯太陽的遠近,難倒孔子。注者張湛拿《莊子》裡的一句話來搪塞:“六合之外,聖人存而不論。”——太陽的遠近,居然成了不必討論的問題。這隻是寓言,但說明著那時的情況。漢代以後,齊魯學派占上風,其餘各家,紛紛式微。儒家的一個毛病,是沒有知識上的好奇心,對《天問》之類,完全能做到視而不見,晏然自若。唐代有柳宗元,作了《天對》,來回答屈原的問題。柳宗元是唐代最聰明的人之一,他不相信神話,比同時人高出一籌,但一涉及天地萬物,他多不承認問題的存在,“九重”沒有、“八柱”沒有倒也罷了,而大地也沒有儘頭,所以談不上度量,——你怎麼知道呀?他的另一個辦法是膚廓地談談元氣。屈原明明已經在問,“氣”有象無形,該如何定義呢?柳宗元沒有懂得這個問題的意義,仍用“氣”來高遮低擋,這個也是氣,那個也是氣。——“氣”果然無所不能,不隻解釋一切,還能把人氣死呢。不隻有氣,還有理呢。朱熹集注《楚辭》,是流行的讀本。他說:開辟之初,那些事雖然不可知,但其道理就在我們的心裡,想知道的話,反省內心就行了。藏在自家肚皮下的大道是什麼呢?“天地之化,陰陽而已。”好個“而已”!——屈原苦苦的追問,到了朱子這兒,則隻有“而已”而已。如對大地的麵積,朱熹回答:地的大小雖然有窮,但既非人力所能遍曆,也非算術所能推知。——其實從不曾試圖去遍曆,也沒有工具來推知。思想的懶惰,莫此為甚。對實在答不出的問題,宋代的朱熹說:“兒戲之談,不足答也。”清代的錢澄之說:“必求其義,豈非愚乎?”——各代的聰明人麵對《天問》中涉及古史和神話的那一部分,尚能漫引舊說,振振有詞;麵對涉及自然界的發問,無不東拉西扯,支吾其詞,借用明末黃文煥的評論,便是:“人無由問,天不肯自問,一時千古,隻共昏迷。”要回答屈原的一批問題,辦法隻有一個:測量。測量是科學的肇始;而既無窮究事理的學者,測量反成工匠的賤役。一直等到黃文煥的時代,才有一位周拱辰,引用利瑪竇的地圖,解說“地一周有九萬裡,地厚二萬八千六百三十六裡”等。這已是距屈原兩千一百年後的事情了。各民族都曾有自己的《天問》,如冰島人的《埃達》,希伯來人的《約伯記》,印度人的《梨俱吠陀》,希臘人的《神譜》。後來各走各的路,各有各的原因。在中國,傳統的教義是用審美代替思辯,用玄想抵製實測,用善惡混淆是非。屈原作了《天問》,兩千年間的學人,則共同創作了一部“不問”。——那麼,這兩千多年裡,人們怎麼還好意思去紀念屈原呢?答曰:沒什麼不好意思的,賽龍舟、吃粽子嘛。藏書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