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一年我上小學,讀到一九七六年,這個時期正是“十年”的後一半。在這幾年裡,我和全國彆的小學生一樣,寫過,現在看來是很多的,批判文字。那時的作文,常常是“徹底批倒批臭‘讀書無用論’”一類,題目出下來,我們就嘩嘩地削鉛筆,動手寫一篇兩百字的文章,把“讀書無用論”批倒批臭。開始寫不了這樣長,隻能用幾十個字,來把隨便什麼批倒批臭。到十歲時我已經相當熟練了,不論你交給我什麼東西來批判,我都能很自信地把它批倒批臭。除了作文,所有成文的東西,決心書、倡議書、慰問信、檢查……除了請假條之外,所必不可少的內容,一是頌聖,另一樣就是批一點兒什麼,至於批什麼,得看當時的流行。比如上麵說的批“讀書無用論”,是七十年代初的事,如果你提早幾年批它,那就該倒黴了。我的批判生涯不是從批劉開始,而是從“批林整風”開始。批劉時我還太小,隻能觀摩。當然,不管什麼時候,批劉都是家常程序,你在文章放幾句罵“叛徒內奸工賊”的話,一般不會錯。“批林整風”之後,就是“批林批孔”,這才到了我有用武之地的時候,因為我已經上到三四年級了,很有本領,寫得出有頭有尾的作文。然後是“評水滸批宋江”,“評法批儒”,批“右傾翻案風”,這中間還批過“回潮”,批過“師道尊嚴”,還有永遠在批的“蘇修美帝”,以及種種數不清而我已經忘記的東西。有時還會要你批一本書,比如《青春之歌》,但和批《水滸》不同,在批判之前並不讓你看《青春之歌》,因為你的“鑒彆能力”還差,弄得不好,看過之後,不但批不出,自己先中毒了。這是件挺奇怪的事,因為中國人的鑒彆能力總是如此地被低估,而批判能力又總是如此地被高估。直到現在也是這樣,所有要你批判的東西,差不多都不讓你看。我印象較深的是“評水滸批宋江”和“評法批儒”。《水滸》我看得非常起勁兒,批得也很起勁兒。這又是一件怪事,但當時並不覺得,當時已經“習慣了”。七五年我訂了上海的《學習與批判》和《朝霞》,後來這兩本雜誌被宣布為毒草,——那時的出版物分為兩種,一種是毒草,一種雖然暫時還不是毒草,不過早晚也會是的。我看《學習與批判》時它還是香花,很多人揣摩它,不過所謂“學習”,就是學習“批判”的技術。這已經是有點高深的程度,因為多數人多數時候並不需要特彆的學習,——你隻需要批判。當然在批判中你也能學到東西,比如我就學會了使用“扈從國”這樣的難字眼兒,雖然我不認識那個“扈”字。《水滸》裡有一個姓它的女將,會用繩子像套馬一樣套人,我崇拜過她幾年,但還是不會念那個字。七五年前後我讀了一些先秦子書,語孟荀韓之屬,但後來都得重讀,而且要多花工夫來清除以前的印象,因為以前那個時候不但什麼也讀不懂,還儘把人家的意思往歪裡想。總之,雖然也學到了一點東西,但我一點也不感謝那時的批判生涯,我絕不會認為如果沒有“大批判”,我就再沒機會學會那些東西;我也絕不會因為我很早學會了說“扈從國”,就感謝那種經曆,不然我就成了某種賤坯,被當狗一樣看待,還麵有喜色,覺得自己爬得很好看。我說“被當狗一樣看待”並不過分,因為隻有狗,才是你要它咬誰它就咬誰,我們也隻是對狗,才會簡單地說:“老黃,咬!”——用不著告訴狗它為什麼要咬那個人,也用不著讓狗事先了解那個人,考慮一下對方是否有該被咬的道理。我沒有批判,準確點兒說,“批鬥”過人,無論是地主還是教師,都沒有落到過我的手裡。因為我上小學的那個地方,人還厚道,不像有的地方,或六十年代後期那樣,動輒把活生生的人拉到前麵去“供批判用”。不過我們那時已經做好“批鬥”彆人的思想準備,像自動機器一樣,隻要你站在前麵,彎下腰,不論你是什麼人,哪怕你是在係鞋帶兒,我們都會立即批鬥你。在“反潮流”的時候,我很想批判我的班主任,因為我不過曠了一節課,他卻把我“批判”了足足兩節課。但隻是想一想,沒有敢實踐,因為我們那個地方“師道尊嚴”很厲害,按我當時的看法,和全國的形勢,或我從《朝霞》之類的雜誌和電影裡看來的“形勢”比,是很落後於革命的。有一次在被他教訓時,我想起那些故事,想像著我也衝上前去,通體發亮,眼睛上閃著高光,大聲宣布出他的錯誤,他一下子就灰溜溜了。這樣的想像讓我激動得不能自持,身體顫抖,血液沸騰。這位姓劉的老師看出我沒有認真聽他的教訓,把我臭罵了一頓,我才清醒過來,雖然還在發抖,卻是因為怕他。如果我非得感謝點什麼,那我就感謝這位劉老師吧,或者謝天謝地,沒叫我趕上批鬥活人,這樣,我那些批判文字.99lib?,傷害的就隻是自己了。無論我批判孔孟,或是批判美國的什麼人,或是批判雖在中國而遠離我十萬八千裡的什麼人,他們對我的批判毫無所知,都活得好好的,或死得好好的,或雖然活得不好,卻和我毫無關係,而我的批判不過是傷害自己而已。現在我們來看看這些傷害在什麼地方。把某樣東西宣布為“臭”,和要你自己動手把它“批臭”,這裡麵的區彆很深。把孩子召集起來,告訴他們太陽繞著地球轉,或達爾文是猴子,這不過是謬見的強迫教育。而要孩子自己動手來證明達爾文是猴子,得逼著他發動全部的惡意,拋棄對同類的所有同情心,蔑視一切他已知和未知的邏輯,把對事實的任何敬意踩到泥淖裡去。前一種是對羊的訓練,後一種兼有對狼的訓練。前一種訓練出來的是食物,後一種訓練出來的,除了做食物,還會為主人捕食。對知道達爾文不是猴子的成年人來說,去批判達爾文是猴子,要先對自己進行無恥訓練;對孩子來說,沒有這種痛苦,而更壞的卻是,他將不知道這裡麵有羞恥。對小學生,或任何對該對象無知的人來說,去批判一種對象,很像是一種輕鬆的遊戲,在裡麵人們可以滿足一種運用無知的暴力快感。你有本事是嗎?我用一句“他媽的”就可以打倒你;管它是多少人殫精竭慮才產生的一點思想,我照樣可以看不起它。理由?不需要理由!——這才是要義所在。慢慢地就養成了習慣,習慣於不講道理,習慣於說謊,編造是非,習慣於把彆人往壞裡琢磨,習慣於依賴愚昧,並從愚昧中發現出力量,體驗到快樂。田間地頭學哲學,工人階級上講台,在這種“遊戲”裡,受傷害的絕不是知識傳統的本身,而是我們。到今天,我看到一些念過書的人拿起什麼事來都敢胡說,我懷疑他們和我一樣,也是“批判”著過來的。我批過個人主義,現在則以個人主義者自居;我批過自由主義,現在彆人說我是自由主義;我批過經驗主義,曾一直以為那是反對施用化肥的一種學說;我批過實用主義,很多年後才奇哉怪也地發現杜威原來不姓杜。我批判過指不勝屈的各種主義,這裡邊的一半,現在我也不很了然,另一半主義,後來花過很多時間來“學習”。被我咒罵過的人,很多是比我現在好得多的人,在那時他們在我眼裡不是人;被我咒罵過的理論,許多是我現在也不能完全理解的,而那時它們在我眼裡不過是“對象”。說到這裡,有人可能誤解,以為我要“懺悔”點什麼。對不起,小學生是不需要懺悔的。需要懺悔的不是我。當然我需要提防自己,提防早年教育在我身上的某些影子,不過,真正讓我覺得遺憾的是,到了今天,我還看到人們在接受這樣的訓練,有些人是被動的,有些人卻偏要“自學成才”,我不知道哪一種更讓我遺憾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