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喜歡牡丹,看到它的胖樣子,就覺得有股俗氣撲麵而來;我也不喜歡梅花,看到它的瘦樣子,就覺得有股酸氣衝鼻欲入。——為什麼說這個,而且把話說得這麼難聽?因為以後可能說不成了。不出今年,或者牡丹,或者梅花,或者兩個一起,就要被定為“國花”。我現在這般挖苦,至多是口齒輕薄;以後再這麼說,沒準兒罪在褻瀆。現在胡說八道一番,擁戴牡丹或梅花的人聽了,心裡雖不高興,也奈何我不得;以後呢,人家眼裡寒光一現,我就要嚇得閉嘴——國花呀!大概不會有相關法律禁止侮辱國花,不過就算如此,我也自會小心:瞧,世界上不能批評、不能拿來開玩笑、惹不起之物,又添兩種了。其實,我並不是真的不喜歡牡丹和梅花。之所以要挖苦它們,主要是我實在不喜歡有些人的一種脾氣,那就是,他喜歡的,不許彆人冒犯;他敬重的,不許彆人輕視。自結成社會以來,在意見紛殊的眾人之間,隻有一種真實的狀態,那就是妥協。我種了一園芍藥,鄰人種了半畝牡丹,如果要相安九九藏書無事,第一,彼此管管自己的嘴巴,不要把對方挖苦過甚;第二,對對方一般性質的異議,要能忍受,不要擺出惹不起的架勢。兩條缺一,都得打起來。所以,不要對一切異己都是一通批評,而要將這種批評的權利保留起來,以圖和睦。說到這,我要再次恭維中國社會的世俗性質。吳承恩寫的《西遊記》,對釋道二氏都沒有畢恭畢敬,開玩笑的話很是說了幾句,但沒聽說斯人斯書受過什麼打擊,這樣一種寬容的姿態,使釋道這兩種信仰,同主流社會以及彼此之間,經曆千年仍能和平共處。但我們的春節聯歡晚會剛播完,卻就有了一片批評之聲,指責有節目“拿農民開玩笑”。這真是讓人沒辦法。為什麼就不能拿農民開玩笑呢?為什麼?到底為什麼呢?誰能講明其中的道理嗎?舉而反之,推而廣之,能拿工人開玩笑嗎?能拿學生開玩笑嗎?能拿……能拿任何群體開玩笑嗎?能拿任何個人開玩笑嗎?最後,還能開玩笑嗎?我拿我的道理同一位前輩爭論,他一時無話,半閉了一會兒眼睛,說:“那就不能什麼玩笑也不開嗎?”我說不能,否則便成嚴峻的社會,遍地禁忌,動輒得咎,我不知道有誰喜歡這樣的日子。其實,“隨便說說”的閥門一旦被關,真正的惡意反而要在心裡醞釀。據我接觸,農民在各階層中是最豁達的,他們的玩笑,對什麼都開,時常會讓外人嚇一跳。我也不曾發現,他們認為自己因其勞作而變得神聖不可冒犯,享有“不被開玩笑權”。“春晚”的一位批評者質問:“為什麼農民會在城裡人眼裡顯得可笑?”——有誰聽得懂他在問什麼嗎?我是聽不懂的,或者說,這麼上綱上線地問問題,我寧可裝聽不懂。在重農的古代,或在“工農兵學商”的時代,農民的“精神地位”是非常高的,不妨問一問上了年紀的農民,他們因此而懷念彼時嗎?通常,拿富人開玩笑都無妨,拿窮人開玩笑往往招非議,因為人的境遇好了,就不用再那麼敏感了。我這麼說,可能要被批評為貶低窮人,但是,哪裡又有規定,說人窮了就批評不得呢?再回到“國花”上,“國花”有也罷沒也罷,本來都不是什麼大事。隻是不要一日被選為國花,便儼然正房。少看一眼是不敬,多看一眼是褻瀆,那樣,大家隻好去看芍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