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僧避雨入苑圃,太子留客有緣由。八戒花園窺豔,招惹馬蜂螫頭.. 盛筵酒酣,太子暗約大聖;陰風黑月,亡帝申訴冤情.. 唐僧幾眾離了金銀山,迤邐向西,光陰荏苒,又是一年。沿途道路奇詭,忽置身千丈絕崖上,忽行走一馬平川中;忽水草茂密如江南,忽乾瘠荒涼似塞北。天也變幻無常:乍暖又寒,陰晴不定。櫛風沐雨,便是尋常事。這日午時,投一座寺院乞化。齋畢再行路時,八戒問師父,在齋堂用飯時,那寺廟和尚為何取些米粒不食?三藏道:“那是留在晚殿時按《蒙山施食儀》施舍給餓鬼的。”八戒道:“甚規矩,老豬沒吃飽,添了三回,便不肯再添了!” 唐僧道:“你在為和尚,知甚禮節!其實僧人隨時都要念咒行儀。悟淨就比你強!”朝沙僧:“說給你二師兄聽聽!”沙僧即道:“二哥聽好。譬如早起,要念:“睡眠始寤,當願眾生,一切智覺,周顧四方’;聞鐘聲要念: ‘聞鐘聲,煩惱輕,智慧長,菩提生’..”八戒咂嘴道:“真夠麻煩的!” 又行一程,日頭猛,俱曬了一頭汗,唐僧去溪畔淨麵。八戒道:“這洗臉不用念叨什麼吧?”唐僧道:“念,念。呆子聽好——應念:‘以水洗麵,當願眾生,得淨法門,永無垢染’。”正說道,忽起大風,眼見得烏雲從背後湧上,大雨在即。且喜前頭綠蔭中,現出一片樓閣,眾徒弟護著三藏策馬急行,一溜塵煙。那雨腳卻比他們跑得快!唰裡叭啦朝禿腦勺砸過去!及至趕到那莊園門首,渾身上下都濕了。八戒笨拙,拖在最後,還賣嘴:”師父,這回該念‘以水洗麵,一身垢染’了!” 幾僧遂在門樓下躲雨。唐僧仔細觀詳,見虎皮石圍牆高聳,門廓對踞石獅,扉扇鑲嵌銀釘,上懸一匾曰:“宜芳苑”,端的氣勢非凡。八戒抹一把臉上冷雨,瞅著門額,笑道:“偌大園林,卻是個風月場所,倒施展得開!” 便要敲門,叫唐僧止住,道:“苑者,禁苑也,不可造次!”行者道:“便是玉帝家苑圃,便又如何!——四處更無人家,隻好打擾了!”上前砰砰打門! 叩了半晌,那門才吱呀開啟,閃出兩個披鬥篷持月牙斧的赳赳武士,卻不認得行者一夥,喝道:“何處來的一幫野和尚!知這是甚去處,便胡亂打門!”便要閉戶。叫行者攔住:“見了賓客,哪有讓人吃閉門羹之理!也不多擾,去你家鬨盅熱茶暖暖肚子,將濕衣烘乾,雨一住便行!”兩武士道: “這小和尚不知輕重!此乃烏虛國太子居處,豈可檀入!——往西四十裡便是京城,館驛客棧俱全,自去尋了避風雨吧!”動手關門,叫行者使棒彆住戶樞,便關不攏。 武士發怒,使斧砍行者,隻聽乒乓兩聲,金星迸發,行者腦瓜兒完好無缺,利斧卻卷了刃,嚇得兩入拋了斧子,抽身要逃。行者喝一聲:“你們砍了老孫斧子,本待要還你倆棒子的,且寄下,快去稟告太子,說東土取經的老爺來了,叫他速速迎接!”三藏過意不去,忙道:“二位將軍,不必勞儲君大駕迎迓。隻盼給通報一聲,便感激不儘了!”兩個連聲應諾,撒鴨子跑了!唐僧轉身道: “悟空,可砍疼了?”行者道:“師父想著老孫,疼也能忍。”八戒道: “也多虧了大師兄!”又發狠:“這太子怎的,還下傳話叫咱進去! 惹惱了老豬,一頓拳腳打成孫了!”唐僧勸誡道:”八戒休得無禮! 王公貴族家不比平頭百姓,最講個禮儀規矩!你自逞了能耐,卻叫他小看了咱們大唐僧人!” 正言語問,兩武士急趨至,畢恭畢敬道:“小人大葵二葵謹拜聖憎,太子有請!”行音笑道:“看著也不甚地道,原是‘大鬼、二鬼’!”兩個也不敢惱,笑嘻嘻大開門戶,請眾僧進門。又招呼一輛華軺靠過來,請行者上車。行者笑道:“卻不該俺乘輿、師父跑腿兒!”便請唐憎登車。兩葵道: “俺隻以為誰惡誰是爺、原來你還有師父!——卻隻有一輛車,顯得大不恭也!”三藏謙讓一回,被行者推上寶車。三藏又喚行者同乘,其實也坐得下。 行者道:“老孫卻喜歡淋淋雨!”遂與八戒、沙僧尾隨車馬而行。 過了琉璃屏牆,便見樹木蔥鬱,隱映殿閣,亭台水樹,隨處點綴。天仍沛然作雨,在這園林裡卻平添了諸多情趣:隻見飛簷垂珠,鮮花含露,修篁愈青翠,荷塘起漣漪。忽聞女子冷冷笑聲。八戒忍不住偷覷,見牡丹園那廂畫廊裡,閃現著紅袖綠裙,恨道:“這太子不是好人!”叫行者聽見,問: “怎知他不是好人?”八戒痛心道:“這麼大個園林,太子想狎戲哪個女孩兒,人家喊‘救命’也無人能聽見!”行者笑道:“說得也是!八戒,你且埋伏了,等時機好打那花心狼!”八戒拍著肚皮道:“老豬餓得腸子咕咕叫,先吃飽了再‘英雄救美人’吧!”車至一個清靜庭院,有兩個僮仆迎上。唐僧下了車。一個引三藏師徒入庭門,一個牽了馬去喂。凡眾進天井,見正房原是一座撣室,上題著“無心齋”三個泥金字。八戒笑道:“原是個沒心肝的主兒!”叫那僮仆聽見,直瞅八戒。三藏責道:“休望文生義!無心者,超然物外,不執著一念也!切莫冉亂說!”沙僧道:“二哥這般,可否叫野狐禪?”三藏道:“還算不上!” 眾皆笑了。八戒垂頭道:“俺老豬完了!枉跟了師父幾年,連野狐禪都不是,休說成羅漢了!”眾人笑得更凶。 鬨了一番,便入禪房,神龕上供著三世佛、觀音菩薩,又列著三清、托塔天王,卻香殘灰冷。書案上佛經道卷亦蒙著塵土。一張黃紙上信筆寫著兩句謁語: 神仙喜我無心,美人悅我有鳥.. 行者笑道:“這卻像似野狐禪!”八戒一腚坐在雕床上,卻硌了一下,摸出一看,原是支珠簪。八戒嘖嘖道:“這廝果然說到做到。 把這佛道清靜地,翻作富貴溫柔鄉!”沙僧道:“師父這身上直掇還是濕的,何處尋個火爐烤烤!”正說間,兩憧仆抬來一銅盆炭火,供眾僧烘衣。 三藏去神龕拜了幾拜,禱告:“弟子不恭,要掀身露體了,乞諸佛仙聖鑒諒!” 方解了濕衣烘烤。八戒擠眉弄眼道:“不妨,不妨!你也不算頭一個!”脫得赤條條烘火。叫三藏罵了,才穿上中衣。 幾眾烘乾衲衣,才結束畢,忽聞門首人聲步履雜遝。三藏起身看,原是一夥人簇擁太子來臨。那太子臉兒微帶醇意,兩個侍女左右攙著他。看見眾僧,推開侍女,與三藏敘禮,分賓主坐了。便有小黃門上茶點。茶畢,唐僧再三道謝。太子擺手道:“聖僧忒客氣了!我雖為儲君,儘享人間聲色犬馬之樂,卻也懼怕無常。因之也抽暇參禪悟道。聖僧自東土來,奔西方靈山,必有高強法力,盼能指點一二!”三藏道:“若說法力,貧僧慚愧了,眼下隻有些‘乏力’!”太子不信,問:“不是你頭硬如鐵?”大葵湊前耳語幾句,太子恍然道:“原是聖僧高足所為!”行者接道:“便是老孫,承獎了!” 太子見行者麵目凶狠,倒也不懼,虔誠施禮道:“願孫長老賜教!”行者早已細細打量了太子,見他相貌俊逸,氣字軒昂,隻是目中有渾濁暖昧之氣,頰上呈貪杯縱欲之色。厲聲道:“殿下欲 修行,就要一心一意,或禮佛,或奉道,不能開雜貨鋪兒!”太子道:“依孫長老之言,我該敬佛還是尊道?” 行者道:“便敬佛吧。那道家諸神一言難儘!玉帝糊塗、老君跋扈,托塔天王愚忠..止紫微星君還堪供奉,偏他又為人謙遜!”太子道:“便依你,敬佛!”行者道:“敬佛好,卻要擇出觀音來!”太子不解:“人皆道觀世音菩薩大慈大悲,救苦救難..”行者道:“殿下隻知其一,不知其二—— 她慣給人小鞋兒穿,老孫便深受其害!”太子道:“也依你,不奉觀音!” 遂令手下,將道家神搬走。欲挪觀音像時,三藏不讓,道:“悟空,此事還需斟酌!”行者道:“隻此一回,也叫俺老孫出出這陳年悶氣!”唐僧也無奈!隻好眼睜睜看著觀音被請走了。 太子道:“孫長老,隻剩下三尊佛了,卻該如何敬?”行者道: “若敬佛,當持‘戒、定、慧’三法修持,可入涅槃。然殿下一臉的酒色財氣,六根不淨,七情未混,恐難見佛!”三藏睹太子嗒然不樂,麵呈失望,忙道:“依貧僧所觀,殿下頗有靈性慧根!貧僧手頭有《心經》一篇,願奉與殿下誦習。此經頗短,卻言約旨遠..” 三藏滔滔不絕說,要使太子高興。誰知太子勉力聽著,連打嗬欠,道: “請聖僧在山莊寬住幾日,我也好多多討教!”又吩咐辦齋款待,爾後告辭道:“列位長老自用。我有些緊要公事要辦,不奉陪了!”被太監宮女前簇後擁,出門登車走了。 三藏師徒用罷齋宴,雨已小了。小黃門帶眾僧去廂房歇息。八戒拍著鼓脹的肚皮,說要去外頭溜達溜達消消食兒。唐僧道:“隻在天井裡轉轉吧、莫胡亂闖,進不該進之門,睹不該睹之物!”八戒滿口應著,出門在庭院裡走動,眼見小雨停了,便趴在花欞漏牆上往外張望,隻見雨後園林群芳帶露,溪浮殘紅,又從何處隱隱傳來女孩子的笑聲,端的誘人! 八戒抑製不住心癢,溜出庭院,沿條幽徑,三轉兩拐,入一圓門,便睹奇石異花,清流亭樹,委實彆有天地。忽聞女子嗤嗤笑聲,又有男人吆喝聲,初以為是喝斥他,嚇得藏在假山後,偷眼望去:溪水對麵是一片稀疏有致的竹林,從竹林深處移來幾團白光。近了,卻驚得八戒心突突跳:原是五六個披著輕紗衣的妙齡女孩子,跑得嬌喘籲籲,長發披靡;後頭有一男子追,看一時追不上,眾女子便扶篁小憩。八戒便看清那輕紗內甚也沒穿,玉體隱現,又見乳暈兩點粉紅,小腹一團黛青。那男子此時已追上來,女孩們卻無力再逃了,隻候著他。八戒認出那竟是太子,隻著褻衣,嘻皮笑臉去捉擠作一團的女子。眼看近身,眾女孩便花瓣似的散開,太子撲個空,跌在地上。女孩兒皆回首笑,笑得胸前兩朵白蓮亂顫!八戒隻覺得氣也短了,嗓子也乾了..猛見太子豹子般躍起,便逮住一個,按倒在竹林裡,揉人家的胸;女孩嬌嗔著..八戒半個身子都酥了,涎水亮晶晶墜下來,兩手下力摟著一塊假山石,手指還不老實,上下摸摸索索的、忽黨一陣鑽心疼,原來碰到假山裂縫裡的馬蜂窩,叫大馬蜂螫了一下! 八戒罵道:“你個小亡人,真真沒眼色!老豬正在興頭上,卻來惹俺!”便折根樹枝去捅馬蜂窩,不曾想馬蜂今日都在家,轟地飛出來,罩住八戒,沒頭沒腦亂螫! 八戒顧不得再看美色,抱頭鼠竄。眼也腫了,看景物模糊,也不知撞了幾回頭臉,跌了幾個筋鬥,好容易逃回來,咣地把門關上。那馬蜂還嗡嗡地撞門窗。唐僧見八戒頭腫得像笆鬥,忙問緣故。八戒羞羞答答,言稱去東廁出恭,折樹枝刮腚溝時惹著這群亡人了!行青笑道:“休扯謊了!那也該螫尻蛋子,不該螫臉兒!”沙僧道:“莫菲違逆了師父誡告,看了不該看之物?” 八戒支吾。唐僧歎氣道:“你看你,臉腫得像發麵饃饃,眼腫得像粉絲,如何再行路!——悟空,想法給他治治。”行者道:“俺又不是江湖郎中,怎麼給他療治?”八戒求道:“好哥哥,天上地下沒有你不行的事,好歹救兄弟一救!”行者笑道:“救你也可,須說實話!”八戒無奈,隻得將適才所見粗說了一遍。行者道:“真替你臉紅!——罷了,俺去園子裡尋些草藥調理了給你搽抹吧!”八戒道:“哥呀,千萬當心馬蜂!” 行者走後,唐僧正色道:“八戒!”八戒忙應:“師父有何吩咐?”唐僧道:“適間你為何不把實情全供出來?說一半留一半兒,以為貧僧聽不出來?悟淨,拿錫杖來!”八戒懼打,忙道:“師父莫火,俺全招了不行?” 唐僧道:“為師不信那太子果然會在竹林裡追女子——那究竟捉住沒有?” 八戒道:“老鷹拿小雞,還能逮不住!”唐僧搖頭道:“不可思議!太子還是個信佛的居士哩!——捉住又放了吧?”八戒道:“沒放,沒放,便摟著逗樂,又讓那女子解他的褻衣!”三藏歎道:“太子身為儲君,這般放浪形骸,委實不該!——吾料那女子是個知廉恥的,不會給太子解衣!”——“偏偏解了也!不然何以會挨馬蜂螫!——師父,徒兒這回全招了!”唐僧臉熱心跳,道:“全招了便好!為師且饒你這一遭,若日後再做出此等事體..” 八戒發誓道:“師父慈悲,徒兒再也不敢了!” 這時行者尋了一把紅莖綠葉開碎黃花的野菜回來了,囑沙僧搗碎一些,給八戒搽傷處,餘下的叫八戒生吃。八戒吃了幾根,道:“一股生草味兒,難吃!俺又不是牲口!”行者道:“這是馬蜂菜,專治馬蜂螫。內服外抹均可!你不治算了!”八戒道:“豈敢,豈敢!”吃得滿嘴青沫。 因八戒一時行不得路,眾僧隻好在此間盤恒,等明日再行。轉眼天晚,小黃門奉命來請“聖僧”去綺春閣赴晚宴。樂得八戒第一個跳起來,把小黃門嚇了一跳,直問諸長老怎麼了?羞得八戒又倒頭睡下。唐僧接了束帖,直看行者。行者道:“師父看俺怎的!去不去,還不是聽師父的!”唐憎道: “八戒這模樣也無法見人,我在家陪他吧!悟空、悟淨去赴宴!”小黃門道: “殿下說幾位長老都要去。若不然,他便親來相邀!”唐僧無奈,隻得帶行者、沙僧隨小黃門去了。惱得八戒在床上亂搗頭。 其時天才擦黑,建在山丘上的絝春閣已燈燭通明,遠遠看宛如仙宮玉闕。 拾級登山人閣,太子迎上,一手執唐僧,一手把行者,又問那長嘴大耳長老如何未來?行者笑道:“還不是被閣下害的!”太子愕然。三藏忙道:“悟空是逗笑的!——那姓豬的午齋吃多了,傷了食,故此告免了,還請太子恕罪!”太子微笑,請三藏行者上座,沙僧序之。吩咐開宴。便見宮女魚貫而入,奉上山珍海味,四時果品,紅稷新釀,又有樂工調弦,歌伎獻藝。置身金碧輝煌,滿目綺羅秀色,唐僧不禁歎道:“真是天上神仙府,人間帝王家!” 太子大笑,也混入舞隊,跳起胡旋舞。果然舞步嫻熟,快如旋風,令人目不暇接。唐僧擊掌,沙憎叫好!太子得意揚揚,回到席間,行者道:“太子雖未登基,但此等奢華恐與帝王無異,不知令尊大王知也不知!”太子笑道:“知,安能不知!這苑圃美女、陳設古玩、飲宴花銷皆是父王恩賜的!” 行者聞言,暗忖:“這等父親,如此溺愛,豈不是害了太子!”唐僧恐怕行音多事惹太子不高興,連連向他使眼色。行者隻好緘默。太子又向三藏勸酒,三藏讓悟淨代飲了,說些應景的感謝話兒。太子又敬行者。行者不飲不語。太子道:“孫長老,莫非我得罪了你?”行者道:“你為太子我為僧,橘南積北各不同。今日偶相逢,明晨各西東。何故言得罪二字?”太子道: “我道也是,既如此,請飲一杯酒,我還要請孫長老傳授法術呢!”行者冷笑道:“隻怕‘朽木不可雕也’!”太子臉兒一紅,卻道:“長老不操刀,安知不可雕!”行者聽太子活中有話,不禁一怔。不複再言,將酒吃了。太子亦陪了一杯。忽喚過一紫裳女子過來,道:“給孫長老剝個石榴兒吃!” 行者擺手道:“老孫不甚喜吃那行子!”唐僧、沙僧隻以為行者燒包,皆側目而視。太子不惱,又令那紫裙女孩向行者奉蜜餞果兒。行者已有所悟,便揀個蜜棗兒吃,道:“便是此間?”太子道:“正是,正是!”三藏、沙僧兩個聽不明白,還以為是說那蜜餞果兒的產地哩!宴罷,三僧自回禪房安歇。 半夜時分,唐僧幾個皆已沉沉入睡。行者悄悄起身,閃出廂房,騰空徑至績春閣。原來那太子席間暗中約了他來。紫衣女子獻召榴,取“子時”之意。蜜餞,即“密見”也。入得閣來,燈燭皆熄,隻有如水月光,自窗外射進。太子換了身素白衣袍,佩著長劍,正來回踱步。見行者果至,喜不自勝,上前施禮。引行者往裡走,進一小軒,軒裡僅亮一支銀燭,窗矚全用厚厚帷簾蒙著。行者使手扇著風,連道:“好悶!”太子道:“我要與孫長老說些機密話兒,請略忍一忍!”行者才落座,太子納頭又拜,行者忙扶起太子: “殿下貴為儲君,半個皇帝!如此重禮,老孫消受不起!”太子被攙起,滿臉是淚:“孫長老隻見我錦衣玉食、逸樂無度,哪裡曉得我的苦衷!”遂從頭——道來——原來兩年前烏虛國旱魃肆虐,民不聊生,國王內心如焚,三番五次祈雨不得,正無計可施間,忽自大運山來一道土,自稱能呼風喚雨。 國王大喜,待為上賓。那道士果然神通廣大,設壇作法,求來計霖,解了旱情。國王遂將道士視若兄弟,同居一宮,過從甚密。忽一日兩個去溫湯院沐浴,卻隻國王一個出來,說道士“思鄉心重”,借“水遁”回仙山了,左右信以為真。國玉也自惆悵,遂將溫湯院封了,再不去彼處洗濯。約百日,太子忽得一夢,見父王滿臉是血、渾身水濕立在麵前,訴說冤情:那日赴溫湯沐浴,侍從退出後,那道士冷不防椎了父王一把,登時跌破了頭,昏昏沉沉間,道士趁機把他按入池中溺死,又在身上縛塊大石頭。沉入水底。卻變成國王形容,穿了龍袍,篡了王位..太子驚夢,一夜未眠,次日密見母後,母後也正疑惑,向時國王身體贏弱,遠避美色,而今卻夜夜召幸嬪妃。太子正與王後商議對策。忽報“國王”駕到。太子忙躲在幕帷後,王後怕看出破綻,起身迎接。妖道靈性大,嗅嗅便道:“有生人在,為何藏匿不見寡人?” 便四下尋,太子知躲不過,便破釜沉舟,掣劍閃出幄帷,直刺妖道。妖道側身躲過,一把攥住太子手臂,劍便當一聲落地。妖道大怒,說太子要“拭君篡位”,欲置於死地。幸王後哀求,方作罷。卻要太子即日遷離東宮,去城東禁苑居住。又取出一丸紅藥,逼太子服下。那藥服後,一月之內令人情欲亢奮,貪溺女色。卻在翌月朔日正午心痛如絞,隻有食妖道派人送來的黃藥丸方可解除疼痛。不然必死無疑。自此太子之命便捏在妖道之手,先自灰了心,那妖道又趁機贈送美女佳釀,誘其損體喪誌。太子飲鴆止渴,欲罷不能,雖日日縱情亨樂,夢寢裡卻又時常想到父仇未報,在為人子!內心惕惶不安。 ——“孫氏老,你有斧砍不死法力,想必不凡,不知可否教教在下?” 行者道:“殿下麵色蒼白,四肢無力,還要學藝!若真要學,卻也不難: 先戒了酒色,奔跑登山三個月,將四肢敏捷了;再練三個月騎馬蹲襠式,將根基站牢了;冉打半年猴拳,將身體自如了;最後再誦一部經卷,將慧根覓到。便可學藝了!”太子道:“我的娘,這一折騰便是兩三年,長老早走遠了,如何教我!——求長老幫我滅妖吧!若能替父報仇,我願將半壁江山奏給長老!”行者笑道:“俺老孫既不愛江山,又不愛美人,隻要個公道。今兒俺隻聽你一麵之辭,說國王是妖。果然這樣,老孫滅了他有利無害。倘不是妖,豈不妄殺無辜,卻叫你‘弑君篡位’也!” 太子聞言,急得汗淚俱下,正欲分辯,忽聽戶外一陣風響,刮得飛沙走石,樹搖鈴晃。行者也吃了一驚,扯開幕帷,推開窗扇,隻見窗外愁雲障月,一片慘淡之色,半空有一鬼影,一臉血、濕淋淋隱在陰風中,太子道:“是我父王!”跪下嗚嗚哭泣。那鬼魂朝大聖施禮,悲聲道:“孫長老,我兒所言句句是真,懇請大聖能施大法力萌滅妖道,為吾報仇!”行者厲聲道:“冤死的國王,老孫知道了!速去吧,莫再弄風作響,驚了眾人!”那國王應一聲,一陣風響,便不見了。旋即風止雲散,又見明月。行者道:“殿下,老孫曉得了,待明日去京都,見了假王,自有說法!”太子感激涕零。正言語間,忽聽閣頂有輕微哢嚓聲響,像是瓦碎了。太子未在意,行者道一聲:“屋裡說話,牆外有人也!”自窗口淩空而起,看見兩個著夜行衣的伏在房脊上。行者喝一聲:“大膽毛賊,競敢窺探你孫爺爺!”輕輕落在瓦上,覷得正清,竟是大葵、二葵! 兩個便在房頂上磕起頭來:“孫爺爺饒命!”我等奉大王之命暗中監護太子殿下,並無惡意!”行者尋思,“這話卻騙不過老孫!如放過他們,豈不走漏了風聲!”笑道:“昨日砍老孫兩斧,今宵卻還你等賬也!”飛起兩腳,將大葵、二葵撲通撲通踢下高閣,皆一命嗚呼!又跳回閣中,太子驚魂未定:“孫長老,莫非有賊?”行者笑道:“殿下勿慮,是兩個刺客,看見老孫,嚇得腿軟,俱跌下閣去了!”太子遂下閣查看,見是貼身武士大葵、二葵,俱跌死了。驚道:“我一直將他們當作心腹哩!原是那妖道的眼線— —無怪每逢來了賓客,兩個都黏上去,寸步不離我左右!”行者道:“不消說了,那妖道豈能不防殿下!”太子發愁道:“雖如此,妖道尚未滅,這兩個死鬼如何處置?” 猛聽一陣咚咚腳步聲,太子心驚,正欲藏匿,行者一把扯住,道:“殿下莫怕,是俺兄弟八戒!”果是豬八戒,氣喘籲籲而來。行者迎上道:“呆子,不安生睡覺,亂跑甚!眼好了、不怕馬蜂?”八戒道:“那小馬蜂兒焉能不困!——多虧大師兄那草藥,果然消了腫,眼也能睜開了!”又道:“誰亂跑,尋你呢!”原來適間陰風起時,鬼魂現相,也驚動了唐僧。睜眼看不見行者,心裡發慌,差八戒尋找。行者道:“來得正好!使你那耙子,先掘個坑,埋了這兩個亡人!”八戒才看見兩個穿夜行衣的倒地挺著,驚詫道: “好哥哩,原來你與太子合夥殺人,卻要老豬給你們頂缸!不乾,不乾!” 行者隻好簡捷道出原委,八戒方悟道:“原是假王的兩個狗腿子,要害太子,該死,該死!”遂在山坡空地上揮耙掘個大坑,將兩個武土埋了。 行者辭彆太子,偕八戒回去。沙憎正倚閻張望,見了行者就道:“大師兄,師父正念叨你哩!”行者進了廂房,唐僧正閉目誦經,睜眼道:“徒兒,適才呼呼刮風,半空出一妖怪,嚇殺為師也!”行者道:“那不是妖怪,卻是個帝王!”遂把太了如何相約、密談、求他滅妖,見先王冤魂,一一備敘。 八戒欣喜道:“原來事成之後,太子許你半壁江山,何不早說!那時你便是大閣老,大眾也叨你的光:俺與沙師弟拜個車騎將軍甚的,師父高興便坐鎮鴻臚寺,掌管一國寺廟。不高興什麼也不須做,俺兄弟三個家你輪流住,養你老便是!皆大歡喜,強似西天取經!”唐僧聽他說得離譜,叫:“八戒— —”八戒嘟嚕:“八戒,八戒!吃糠咽菜!”三藏改口道:“徒弟——”八戒又道:“徒弟,徒弟,三年奴婢!” 唐僧道:“悟能呀,你大師兄豈是那般貪欲之人!休想甚車騎將軍了!” 又道:“悟空適間所言之事,卻要仔細斟酌!——明日進了宮城,見了假王,倘人家不惹我們,往通關文牒上加印押簽,讓咱們走;卻偏不走,揪著胡須把人家從龍椅上扯下來,說是個假的,要打要罰,那滿朝文武會信我等這遠路的和尚?”行者沉 吟道:“師父說得亦有道理,這樁事委實‘說起容易做起難’!” 話音未落,廂房門咣當一響大開,太子閃身進來——原來他也恐取經僧為難,故此來相商計策;在門外偷聽到了眾僧言語。太子禮拜了,道:“聖僧休慮,明晨我也喬裝同往如何?隻須聖僧當堂點破那假王,我與母後再入朝做證見,百官必然相信。”三藏聞言,道:“這般便好!” 此時天已四更。太子正欲回寢殿喬扮,突然栽倒,臉色蠟黃,捂著心口直叫喚。眾僧吃驚!要知太子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