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格雷讓車停在沙迪倫街的拐角處,這裡和他住的那條街一樣,下雨時路上空無一人。街道兩旁三四個房間的燈亮著,裡夏爾·勒魯瓦大道也差不多是這個情況。一轉眼工夫,他看到漆黑的大樓底層又有兩個房間的燈亮了,還聽到鬨鐘響的鬨鈴聲。他朝牆角望去,想尋找拉波因特的影子,但是沒看到。他低聲咕噥了幾句話,像是還沒有睡醒,有點惱火,又有點著急。在那棟黃色磚樓的過道上,他看到一個身材矮小、胯部比肩膀還寬的女人,應該是門房,旁邊站著一個地鐵工作人員,手裡拿著一個盛飯的鐵盒子。還有一個鬢角花白的老婦人,穿著一件淡藍色的羊毛睡衣,披著一條亮紫色的披肩。三個人都默默地看著他,過了一會兒他才明白是怎麼回事,知道為什麼拉波因特沒有守在馬路上。有那麼一會兒,他覺得心裡一陣空虛,他想過可能手下遇害了,隻是他儘量不去這樣猜測。事實其實很簡單。吉賽爾·馬頓來門房這裡打電話時,門房剛起來正準備泡咖啡,垃圾也還沒有扔出去。她聽到是打電話給警局求助中心,於是留意了一下電話內容,房客打完電話一句話沒說就出去了。每天早上,門房都會打開門去扔垃圾。正好這時,拉波因特穿過馬路,有意看了院子裡麵一眼,整個晚上他都一直窺伺著裡麵的一舉一動。門房正巧剛聽到那個電話,所以看著他時一臉懷疑。“您找什麼?”“裡麵有什麼不正常嗎?”他拿出證件給她看。“您是警察?住在院子最裡麵的一個人剛才給警局打了一個電話。出什麼事了嗎?”接著門房領著拉波因特穿過院子,現在拉波因特不用偷偷摸摸的了。他敲了敲門,下麵的門縫透出一線微弱的光。二樓的三個窗戶都亮著燈。麥格雷沒必要再敲門了。聽到他的腳步聲,拉波因特在裡麵給他開了門。隻見拉波因特臉色蒼白,可能是因為辛苦了一晚上疲憊不堪,也可能是被剛剛看到的景象嚇到了。他一句話沒說,麵前的這一幕已經說明了一切。工作室式客廳的沙發已經變成了一張床,昨天晚上格紮維埃·馬頓就是在這裡睡的。可以看到床單淩亂不堪,枕頭橫放著,米白色的黃麻地毯上,床和通到二樓的螺旋樓梯之間,躺著這位玩具火車愛好者的屍體。他穿著睡袍,平趴著,臉貼著地麵。紅色條紋睡袍沒能完全遮住他扭曲的肢體。他應該是在地上匍匐前行時一下子倒下去的,身體完全扭曲,右臂癱在前麵,手緊攢著,看起來他是想儘最後的力氣,握住在前麵地上離他手指二十厘米之遙的手槍。麥格雷不用問人是不是死了。因為事實已經很明顯地擺在眼前。三個人一句話不說地盯著他,那兩個女人站在旁邊,和穿著睡衣的屍體一樣,一動不動,她們當然也是裡麵穿著一件襯衣外麵套一件睡袍,赤裸的腳夾著拖鞋。熱妮的頭發比姐姐頭發的顏色還要深,一半垂下來散在臉上,遮住一隻眼睛。麥格雷想都沒想就聲音低沉地對拉波因特說:“你沒察覺到什麼?”拉波因特做了一個否定的手勢。他兩隻眼睛像熊貓眼,和死去的這個人及麥格雷一樣,一個晚上胡子長出了好多。“通知地方警局。打電話給鑒定科,讓他們立刻派攝影師和專家過來。再給保羅醫生打個電話……”“檢察院呢?”“晚點再說。”司法局的工作往往沒有奧弗爾河岸警局開始得那麼早,所以麥格雷也不想這麼早就去麻煩彆人。他觀察著那兩個女人。兩個人都沒有想要坐下來。小姨子倚靠在放玩具火車的桌子旁邊的牆壁,手中握著的手帕被卷成了圓筒。她時不時擦一下眼睛,用鼻子吸幾口氣,像是得了鼻炎。她的眼睛很大,眼神憂鬱但柔情似水,還有點惶恐,讓人想起森林裡麅子這類動物的眼睛。她身上還散發出床上溫暖的氣息。相比之下,吉賽爾的表情顯得更加冷漠更加複雜。她看著警長,雙手時不時不由自主地抽搐幾下。拉波因特離開房間,穿過院子。他應該正在門房那裡打電話。兩個女人等著麥格雷詢問。或許他想過問她們的情況,但是最後,他隻是說:“麻煩你們換一下衣服。”這倒有點讓她們措手不及,熱妮比吉賽爾顯得更吃驚。她張開嘴想要說什麼,但終究沒說,用仇恨的眼神瞪了一眼姐姐後上樓去了。她上樓時,警長看到了她兩條白皙的大腿。“您也是……”吉賽爾聲音嘶啞地答道:“我知道。”她好像想在妹妹進了房間把門關上之後再上去。麥格雷現在一個人了,他單獨與馬頓的屍體待了幾分鐘。這會兒他終於有時間環顧一下房間,查看房間的布局。他把房間最微小的細節都銘記在腦子裡,一旦需要,他就能從記憶庫中提取。他聽到外麵有輛車子停下來,先是刹車的摩擦聲,緊接著是關門的砰砰聲。然後從院子裡傳來腳步聲。他從裡麵把門打開,之前拉波因特就是這樣為他開門的。他認識布瓦塞,第十四區的探員,和他一道來的還有一個製服警察和一個胖乎乎的矮個子男人,矮個子男人手裡拿著一個藥匣子。“你們三個進來吧……我覺得醫生您隻需要證實人已經死亡……保羅醫生馬上就到……”布瓦塞看著他,一臉疑惑。“這個案子我已經跟進了兩天了,”警長低聲說,“我稍後再向您解釋……現在,我們什麼也不用做……”他們聽到頭頂上有人走來走去,水龍頭嘩啦啦地流著,廁所裡麵還有衝水的聲音。布瓦塞驚訝地抬起頭看了看天花板。麥格雷接著說:“是他妻子和小姨子。”他感覺特彆疲乏,仿佛昨天夜裡頂著寒風在雨中守了一晚上的是他而不是拉波因特。拉波因特很快就辦完事回來了。醫生趴在地上看了一會兒,然後站了起來。他用手電筒對著死者呆滯的眼珠子看看,然後靠近死者的臉和嘴巴嗅了嗅。“乍一看有點像是中毒身亡。”“有這個可能。”拉波因特對麥格雷做了個手勢,表示任務已經完成。人們在外麵的院子裡竊竊私語。不少人湊近始終緊閉的百葉窗想偷聽點什麼。麥格雷對穿製服警察說:“您最好出去維持一下秩序,彆讓外麵的人湧進來了。”醫生問道:“還需要我做什麼嗎?”“不用了。稍後我們會給您送去死者的身份報告。”“再見,先生們。布瓦塞知道我在哪兒……”吉賽爾·馬頓先下樓,麥格雷立馬就注意到她穿著一套女式套裝,一件毛皮外套放在手臂上。她還提著一個包,顯然是做好了被帶走的準備。儘管她花了不少時間化妝,但是妝很淡,不大明顯。她表情非常嚴肅,若有所思,還看得出被驚嚇過的惶恐。接著熱妮也下樓來了,她穿著一件黑色長裙。她看了姐姐的穿著一眼,抿了抿嘴唇輕聲問:“我需要帶個外套嗎?”麥格雷眨了眨眼。旁邊的拉波因特目不轉睛地盯著警長,非常震驚,他從沒見過上司有過這種表情。他感覺這不是一次普通的調查,警長也不打算按普通的方式進行審問。但他也完全不知道警長想要做什麼。所有人的神經都緊繃著,這時布瓦塞點了一根煙,氣氛一下子和緩了很多。他把煙遞給拉波因特,拉波因特拒絕。然後他瞥到一直站在旁邊像是在公交站等公交的吉賽爾,發現她平視的目光想要儘量避開地上的死人。他問道:“您抽煙嗎?”她拿了一根。他點燃打火機向她靠過去,她吸了一口,似乎有些緊張。“門口有警車嗎?”麥格雷問分局那位探員。“我隨便停在了一個地方。”“我可以用一下嗎?”警長一直在打量周圍,想確保不遺漏任何一個細節。他向兩個女人做了一個出發的手勢,但突然又改變主意:“等一下……”他一個人跑上樓,二樓的燈還亮著。樓上隻有兩個房間,一間浴室,一個雜物間,雜物間裡麵堆滿手提箱,破舊的行李箱,一個服裝模特,同時還有一塊木板,兩個老式煤油燈和一些布滿灰塵的書籍。他走進第一個房間,也是最大的一個。房間裡麵擺著一張雙人床,裡麵的氣味他曾經在馬頓夫人身上聞到過。從衣櫃也可以肯定這就是馬頓夫人的房間,因為櫃子裡麵衣服的款式他很熟悉:簡單、優雅,還有點高貴氣質。下麵一塊夾板上並排擺著十幾雙鞋。和樓下的床一樣,房間裡的床也是淩亂不堪。睡衣襯衫和橙紅色的睡袍隨意地扔在床上。梳妝台上擺著幾瓶乳液、香水,銀色的指甲剪,還有一個裝著飾針的瓷缽。另一個壁櫥裡麵放的全是男士衣服,兩套西服,一件運動上衣,兩雙涼鞋,幾雙繩底帆布鞋。樓下應該沒有櫥櫃,馬頓還是把衣服放在樓上夫妻共用的這個房間。他打開衣櫃的抽屜看了一下,然後推開浴室門。玻璃隔板上放著三個刷牙杯子,每個裡麵有一把牙刷,這表明他們三個每天輪流來這兒洗漱。毛巾皺巴巴的,上麵還有口紅印,還有一條毛巾掉在了地上。陶瓷釉質馬桶和周圍的瓷磚牆麵上有好多乾了的汙跡,好像某個人半夜起來嘔吐後留下的。另一個房間沒有對著浴室,上廁所還必須穿過走廊。房間相對小很多,裡麵擺著一張單人床,地上鋪的是一張上麵有很多花的綠色地紙。這間房比第一間房還要淩亂。櫥櫃的門沒有關,看得到裡麵掛著一件粗呢大衣,還是紐約的一個服裝品牌。鞋子少了很多,隻有四雙,其中兩雙也來自美國。最後,在一塊鋪著繡花帆布、當作小梳妝台的桌子上,堆了一堆各種各樣的小東西:一支眉筆,一支圓珠筆,一些零錢,好幾把梳子,一把已經掉了一半毛的刷子。麥格雷一直在觀察並把看到的通通存入大腦。他下樓時整個人變得遲鈍,隻有眼珠子稍微動了一下。他發現廚房是在一樓,曾經的木匠工作室中間豎起一堵隔牆,廚房就在隔牆後麵。他推開門,吉賽爾的目光一直追隨著他。廚房很窄,隻有一個煤氣爐,一個白色櫥櫃,一個洗碗槽,一張鋪著油布的桌子。一眼望去,看不到碗具,陶瓷釉質的洗碗槽是乾的。他回到外麵,其他人一直僵硬地站在原地,像是蠟像館的蠟像。“你去接待一下檢察院來的人……”他對拉波因特說,“替我向保羅醫生道歉,我不能等他了。讓他做完檢查後給我打個電話。我會派個人過來,但是現在我還不知道會派誰過來……”他轉向那兩個女人。“麻煩兩位隨我來……”小姨子非常驚恐,仿佛非常不想離開這個地方。吉賽爾正好相反,早已經把門打開,站在雨中等著。外麵維持秩序的警察已經驅散了院子裡看熱鬨的人,但是還是有不少人站在過道上把胡同口圍得嚴嚴實實。老婦人還在那兒,她把那條亮紫色的披肩圍在頭上當作雨傘。地鐵員工已經很不情願地去上班了。人們看著他們就像在看一群既神秘兮兮又惹人注目的人走來走去。警察分開人群讓汽車通過,警長讓兩位女士走在前麵。一個聲音傳來:“她們被逮捕了……”她們倆上車之後他把後門關上,繞了一圈來到製服司機旁邊的副駕駛位置。“去警察局。”天越來越亮,儘管一切還是很模糊,但已經可以感覺到新的一天開始了。雨越來越大,天灰蒙蒙的一片。車子超過公交車,那些還沒睡醒的人一窩蜂湧向地鐵站。車子到了河岸警局,路燈的光已經沒有了亮度,巴黎聖母院的塔樓在蒼穹之下異常醒目。車子一直開了進去。一路上,兩個女人沒有說一句話,熱妮一直在抽鼻子,其中一次,她重重地擤了一下鼻涕。下車時,她的鼻子通紅,和馬頓第一次來找警長時一樣。“這邊請,女士們。”上樓梯時,他走在她們前麵,清潔工正在打掃衛生。他推開玻璃門,目光搜索了一下約瑟夫,但沒看到約瑟夫。他徑直把她們帶到自己的辦公室,打開燈,瞟了一眼旁邊的探員辦公室。辦公室裡隻有三個人,而這三個人對這個案子都不熟悉。他隨便挑了簡琳。“方便在我辦公室陪一下這兩位女士嗎?”然後他轉身對兩位女士說:“你們請坐!我想你們還沒有喝咖啡吧?”熱妮回答說沒有。馬頓夫人搖了搖頭。麥格雷走到門口,從外麵把門關了,還故意把鑰匙留在門上。“你們還是先坐吧,”他又強調,“因為可能還得等一會兒。”他去了另一個辦公室。“巴龍!請打電話給多菲納餐館。讓那邊送一大罐咖啡過來……要黑咖啡……三個咖啡杯,還要一些牛角麵包……”他安排完後坐在一個靠窗的椅子上,拿起另一個電話,撥通總檢察長的私人電話。總檢察長應該才起床,現在可能正在穿衣,或者正在吃早餐呢。但是這次接電話的不是他的仆人,而是他本人。“我是麥格雷,總檢察長先生……馬頓死了……就是我昨天上午給您提到過的那個男人……不是,我在奧弗爾河岸警局……我在沙迪倫街安排了一個探員看著,拉波因特……已經通知保羅醫生了……鑒定科也通知了,是的……我不知道……那兩個女士現在在我辦公室……”儘管兩個辦公室之間的傳訊室的門關著,他的聲音還是很低。“我覺得今天上午我去不了那裡……我會派另一個探員去接替拉波因特……”他看起來像是一個犯了錯的人。通話結束後,他看了一眼手表,決定還是等哈維爾來了再派他過去。他就快來上班了,他對情況比較熟悉。他摸了一下臉頰,然後叫了第三個探員邦菲斯,他正在寫昨天晚上的值班報告:“您可以在我的櫥櫃裡幫我拿一下剃胡刀、剃須膏和毛巾嗎?”他不想自己在兩位女士麵前拿。他手裡拿著洗漱用品,經過走廊來到洗手間,脫了西服上裝然後開始刮胡子。他不慌不忙地刮著,像是想儘量拖延時間,晚一點做等著他做的事。他用冷水衝了一下臉,然後準備回辦公室。這時候多菲納餐館的服務員端著托盤進來,不知道該把東西放哪兒。“放在我辦公室……這邊……”他又拿起電話,這次是打給妻子:“今天上午我應該會很忙。我不知道能不能回去吃午飯。”他說話時語氣中帶著疲倦,他妻子聽到之後很是擔心:“事情很糟糕嗎?”他該怎麼回答呢?“彆擔心,我會吃早餐的。”最後他對邦菲斯說:“哈維爾來了讓他來見我。”他走進自己的辦公室,送咖啡的服務員剛好從裡麵出來,這會兒雅南終於解脫,不用再守在裡麵了。然後,他還是一如剛才的慢條斯理,就像在做夢一樣,不急不慢地往三個杯子中倒咖啡。“要加糖嗎?”他首先是問吉賽爾·馬頓。“加兩塊。”他把咖啡端給她,然後再把牛角麵包盤遞到她麵前,但是她拒絕了。“加糖嗎?”小姨子搖了搖頭。她也不吃麵包,所以他就一個人吃起來,儘管一點胃口都沒有,但他還是一點一點地啃著仍然微熱的麵包。天全亮了,但是室內還是很暗,得開著燈。熱妮再次張開嘴想要問問題。警長一看她,她就有說話的欲望。時候差不多了。麥格雷倒了第二杯咖啡,在辦公桌上隨便拿了一個煙鬥慢慢填滿。他站起來,目光掃過麵前的兩位。“我想我還是從您開始吧。”他把目光停在馬頓夫人身上,低聲說。熱妮哆嗦了一下,但她再次欲言又止。“至於您,我希望您去隔壁辦公室再等一會兒,我的同事會在那兒一直陪著您。”他叫了雅南一聲。“請把這位女士帶到那個不忙的辦公室去,陪著她,直到我叫您。”這種情況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他們都習慣了。“好的,頭兒。”“哈維爾還沒有來?”“我剛才在走廊上好像聽到他說話的聲音了。”“讓他立馬過來。”雅南帶著小姨子出去了,哈維爾緊接著走進來,停下腳步,還沒來得及開口,一眼就認出了坐在椅子上、手上端著一杯咖啡的馬頓夫人。“馬頓死了,”麥格雷說,“拉波因特此刻在案發現場。他已經守了一個晚上了,你去接替他。”“需要做什麼,頭兒?”“拉波因特會告訴你細節的。如果你打車過去,可能還會比檢察院的人早到。”“您不過去嗎?”“應該不過去。”探員離開時順手把兩扇門都關上了,現在辦公室裡就隻剩下麥格雷和馬頓夫人。她一直在等這一刻,而現在警長卻在她麵前保持沉默,一言不發,隻顧著抽煙。她慢慢有了點活力,一點一點地從之前的遲鈍,或者說驚愕中回過神來。為什麼這時候她臉上開始有了點表情,臉頰微微紅潤了一點,麥格雷其實不得其解。馬頓夫人眼睛裡除了等待,還顯露出彆的想法。“您覺得是我給他下的毒,是嗎?”他隻是聽著,沒有立刻回答。不慌不忙是他慣用的一招,每次案件發生後,他都儘量不急著提問。他不想讓被審問的嫌犯或者證人一下子說太快,因為話一旦說出來了,人們總是會堅定自己之前說過的話,以免之後被控告撒謊或者作偽證。他故意給足她們時間,讓她們想清楚自己的形勢,想清楚該坦白些什麼。“我現在什麼都不確定,”最後他低聲說,“您會發現這次我並沒有叫人在旁邊做記錄。我不打算把您說的話記下來。您隻需要簡單告訴我發生了什麼就行。”他看出來自己如此沉著冷靜的態度有點讓她不知所措。“比如,您就從昨天晚上開始說吧。”“您想知道什麼?”“一切。”這讓她有點尷尬。她不知道該從何說起,於是他給了她一點提示。“您昨天回家時……”“和平常一樣,沒什麼不同。”“幾點回去的?”“八點。商店關門後,我在卡斯蒂廖內街的一個小餐館喝了一杯開胃酒就回家了。”“和哈裡斯先生一起?”“是的。”“然後呢?”“我丈夫比我先到家。我妹妹也在家裡。然後我們就開始吃飯。”“是你妹妹準備的晚飯嗎?”“一直都是她做的。”“你們是在一樓那個既是工作間同時也是您丈夫睡房的‘起居室’吃飯的嗎?”“他好幾個月前就決定在那裡睡覺了。”“幾個月前?”她在心裡默默地算了一下。然後動了一下嘴唇。“八個月。”最後說道。“你們吃了什麼?”“先是一道湯……和前天晚上一樣……熱妮總是一道湯連著做兩次。然後是火腿和沙拉,還有奶酪和梨……”“喝咖啡了嗎?”“我們晚上從不喝咖啡。”“您沒有發現什麼奇怪的地方?”她猶豫了一下,直直地看著警長的眼睛。“這得看您對奇怪的定義是什麼了。我不太明白您想說什麼,因為我猜想有些事情您知道得比我還清楚。我們家門口有警察守著就是證據。吃飯之前,我先上樓脫外套換拖鞋。我還知道我妹妹剛進門才回來。”“您是怎麼知道的?”“因為我打開她房間的門,看到她的鞋子還是濕的。她的外套上麵還有水霧。”“您去她房間乾什麼?”“隻是想確定她出去過沒有。”“為什麼?”她一直盯著警長,眼珠子轉都沒轉過一下,回答道:“就是想知道。”“飯後是熱妮收拾桌子?”“是的。”“一直都是她做這事兒?”“她堅持要給我們做家務,當作支付她的那一份開銷。”“也是她洗碗?”“有時候,我丈夫也會幫他。”“您沒去幫她?”“沒有。”“繼續說。”“和往常一樣,她還泡了藥茶。她習慣晚上給我們準備一杯藥茶。”“椴花茶?還是洋甘菊?”“都不是。是八角茴香茶。我妹妹肝功能不是很好。在美國時,她每天晚上都會喝一杯八角茴香茶,起初是我丈夫想試一下,之後我也開始喝了。事情就是這樣……”“她是把茶放在托盤上端出來的?”“是的。”“用一個茶壺?”“不是。她先在廚房裡把茶倒在杯子裡麵,然後放在托盤上端出來。”“那個時候您丈夫在做什麼?”“他在聽電台新聞。”“如果我對房間裡的布置沒記錯的話,他聽收音機時是背對著您坐的?”“是的。”“那您在做什麼呢?”“我剛打開一本雜誌。”“坐在桌子旁邊?”“是的。”“您妹妹呢?”“她去廚房洗碗了。我知道您想問什麼,但是我說的都是事實。我沒有往杯子裡放任何東西,既沒有往我丈夫的杯子裡放,也沒有在另外兩個杯子裡放。我隻是為了謹慎起見動了一個小小的手腳,並且好長時間以來,每次遇到這種情況我都會這麼做。”“什麼手腳?”“悄悄把托盤轉了一下,把本來給我的那個杯子轉到我丈夫或者我妹妹麵前。”“那昨天晚上,您把杯子是轉到了……”“轉給了我丈夫。”“他喝了?”“是的。他把茶端走了,然後放在收音機上麵……”“您一直在房間裡沒有出去過?他沒有再換杯子?”“這兩個小時我也在想這個問題。”“那您得出了什麼結論?”“我妹妹把托盤端出來之前,我丈夫去了一次廚房。熱妮可能會否認這點,但我說的是事實。”“他去做什麼?”“他自己是說去找眼鏡。他總是要戴著眼鏡才能看書,或者看收音機上麵的調頻刻度表。在那間工作室,有人在廚房裡麵說話,外麵聽得一清二楚。他沒有和我妹妹說話,很快就回到客廳,在玩具火車旁邊找到了眼鏡。”“是因為他去了一趟廚房,所以您才調換了杯子的位置?”“有這個因素,但不完全是。我已經說過我經常會這樣做。”“因為您擔心他對您下毒?”她看著他沒有回答。“接著又發生了什麼?”“也和其他晚上差不多。我妹妹出來喝了她那杯茶,然後又回到廚房。格紮維埃一邊聽新聞一邊修理鬼知道乾嗎用的一輛玩具火車的發動機。”“那您在看書?”“看了一兩個小時。我上樓時大概是十點鐘。”“是第一個上去的?”“是的。”“那您妹妹那會兒在做什麼?”“她在替我丈夫鋪床。”“您經常讓他們倆單獨在一起?”“有什麼不可以嗎?會有什麼影響嗎?”“您不覺得他們會借機親熱?”“這我不在乎。”“您確信您丈夫是您妹妹的情人?”“我不知道他們是不是情人。但我懷疑是這樣。和她在一起時他就像個正處於戀愛中的十八歲小夥子。”“為什麼您說:‘我懷疑是這樣’?”她沒有立刻做出回答。但是麥格雷還是一直看著她。最後她以問作答。“您覺得為什麼我們沒有孩子呢?”“因為您不想要。”“他是這樣對您講的,是嗎?他對他同事應該也是這麼說的。一個男人總是不願意承認自己在性方麵無能。”“是這樣?”她點了點頭,感覺有些厭煩再做解釋。“看吧,警長先生,還是有好些事情。格紮維埃隻是向您介紹我們的生活在他心目中的樣子。我上次來這兒時也沒有告訴您太多細節。昨天晚上發生了事情,我完全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我隻知道我再怎麼說您也不相信我。”他沒有催促她繼續說下去。相反,他隻是看著她,讓她慢慢思考,甚至慢慢掂量每一句話。“我剛才聽醫生說格紮維埃是中毒死的。可能的確是這樣。但是,我也一樣,我也被下毒了。”他冷不防打了個寒戰,然後看著她,眼神更加犀利。“您也被下毒了?”他突然想起一件事,這讓他有點相信她說的話:陶瓷釉質的馬桶周圍和瓷磚牆麵上有很多乾了的汙跡。“夜裡我的胃像被火燒一樣難受,我被痛醒了。當我起來準備下床時,驚訝地發現雙腿麻木了,軟綿綿的一點力氣也沒有,並且腦子一片空白。我立刻衝向廁所,用兩個指頭摳喉嚨讓自己嘔吐。不好意思,這可能有點惡心。那種感覺就像是一團火,灼熱感特彆的強烈,後來我又有過好幾次這種感覺。”“當時您叫醒您丈夫和妹妹了嗎?”“沒有。可能他們聽到了,因為我衝了好幾次水。我吐了兩次,每次吐出來的液體都會在喉嚨中留下同樣的味道。”“您沒想過打電話給醫生?”“打了又有什麼用呢?既然我已經及時發現了……”“然後您又去睡覺了?”“是的。”“您沒想下樓看看?”“我隻是聽著。我聽到格紮維埃在床上輾轉反側,像是失眠了。”“您覺得是因為您喝了他的那杯茶?”“我猜是這樣。”“您還是確信您調換了托盤上茶杯的位置?”“是的。”“然後,您的目光就一直沒離開過托盤?您丈夫,或者您妹妹。都沒可能再換一次?”“我妹妹一直都在廚房。”“那麼您丈夫正好喝了您的那杯茶?”“應該是這樣。”“那麼就是說是您妹妹想要毒死您丈夫?”“我不知道。”“又或者,既然您丈夫也中毒了,她想要把你們倆都毒死。”她還是同樣的回答:“我不知道。”他們倆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好久沒有說話。最後,麥格雷打破這種沉默的對視,走到窗戶前,傲然看著雨中流淌著的塞納河,然後他又填了一管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