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一望見他便轉身跑進屋。我的心咚咚直跳,小心翼翼地跟上她,在落地玻璃門前停下了腳步。就在門後,湯姆伸出雙臂摟著安娜,將寶寶擁在兩人中間。安娜勾著頭,雙肩不停發顫;湯姆的唇緊貼著她的頭頂,眼神卻落在我的身上。“這是怎麼回事?”他嘴角噙笑問道,“不得不說,我可沒料到回家會見到你們兩位在花園說悄悄話呢。”他的語氣顯得頗為輕鬆,但他騙不了我,再也騙不了我了。我開口想要說話,但卻無言以對。“瑞秋,你要跟我講講是怎麼回事嗎?”他放開安娜向我邁近一步。我後退了一步,他放聲大笑起來。“你到底在發什麼瘋?你喝醉了吧?”他問道。但從他的眼神中我看得出來,他心裡清楚我毫無醉意;而我敢打賭,他破天荒第一遭盼著我喝得爛醉。我偷偷把手伸進牛仔褲的褲兜:褲兜裡便是硬邦邦、讓人安心的手機,隻可惜我巴不得自己早就已經給警方打過電話。無論警方是否相信我,如果告訴他們說我正跟安娜和寶寶在一起,警方隻怕早就已經出動。此刻湯姆離我隻有幾英尺遠:他在落地玻璃門外,我在落地玻璃門後。“我親眼看見你了。”我終於開口說道。話一出口,我竟然感覺心頭湧上一陣歡欣,轉瞬即逝卻又真真切切。“你認為我什麼都不記得,可惜我記得住。我親眼看到你了。你暴打了我,把我扔在地下通道……”他朗聲笑起來,但我看得透他的心思——看透他的心思簡直是小菜一碟,過去我怎麼會瞎了眼呢?真見鬼。他的眼神中分明露出驚恐的神色。他瞥了一眼安娜,她卻沒有迎上他的目光。“你究竟在胡說些什麼?”“地下通道,在梅根·希普韋爾失蹤當天……”“噢,滿嘴瞎話。”他說著對我揮揮手,“我才沒有碰你,你明明是自己跌了一跤。”他伸手握住安娜的手將她拉近些。“親愛的,就是這些胡說八道讓你煩心嗎?彆聽她的,她說的話沒一個字能信。我怎麼會打她?我這輩子連她的手指頭也沒有動過。”他摟住安娜的肩膀,又將她摟緊了些。“求你了,我告訴過你,她是什麼德性。她一喝酒就暈天昏地,胡編亂造……”“你跟她上了同一輛汽車,我親眼看著你們離開。”他的臉上仍有笑意,但已經不像剛才那樣氣定神閒;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幻覺,但在我看來,他的臉色忽然又蒼白了幾分。他再次放開安娜,她一屁股在桌邊坐下,用後背對著湯姆,寶貝女兒在她懷裡扭來扭去。湯姆疊起雙臂靠在廚房台麵上。“你看見我跟誰上了同一輛汽車?”“梅根。”“噢,沒錯!”他又放聲大笑,笑聲刻意而又洪亮,“上次我們談起這件事,你告訴我說你親眼看到我跟安娜上了同一輛車,現在又成了梅根,對吧?那下周該輪到誰了?已故戴安娜王妃?”安娜抬頭望望我,臉上閃過的神情有幾分疑心,有幾分希望。“你拿不準吧?”她問道。湯姆雙膝著地在她身旁跪下。“她當然拿不準,她滿嘴都是胡扯……她不一向如此嗎?親愛的,拜托你上樓待一會兒,行嗎?我來跟瑞秋講清楚,這次……”他說著抬頭瞥我一眼,“我一定不會讓她再打擾我們,我向你保證。”安娜正在躊躇,我看得出來:她審視著湯姆,從他的神情中尋找著蛛絲馬跡;而他直勾勾望著她。“安娜!”我大喊道,想讓她站到我這邊,“你心裡清楚。你心裡清楚他在撒謊,你心裡清楚他跟梅根有一腿。”有那麼片刻,所有人都沒有吭聲。安娜的目光從湯姆身上落到我身上,又落回湯姆身上。她張嘴準備開口,卻一句話也沒有說出來。“安娜!她是什麼意思?我……我跟梅根·希普韋爾之間沒有任何隱情。”“我發現那個手機了,湯姆。”安娜的聲音如此之輕,幾不可聞,“所以拜托你了,請彆撒謊,千萬不要對我撒謊。”這時寶寶哼唧起來,湯姆輕手輕腳地從安娜懷中接過女兒,走到窗邊輕晃寶寶,嘴裡不停對她私語。我聽不清他在說些什麼,安娜耷拉著腦袋,眼淚從下頜滴到了餐桌上。“手機在哪兒?”湯姆說。他轉身麵對我們,臉上的笑意已蕩然無蹤。“那個手機,安娜。你給她了?”他猛地向我扭過頭,“是在你手裡嗎?”“我對手機的事情一無所知。”我告訴他。要是安娜剛才先跟我提一提“手機”的事情,那就好了。湯姆不理我。“安娜,你把手機給她了嗎?”安娜搖搖頭。“手機在哪兒?”“我把它扔了。”她說,“扔到了柵欄外麵,在鐵軌旁邊。”“乾得漂亮,乾得漂亮。”他心煩意亂地說。他正在理清思路,琢磨對策呢。湯姆瞥瞥我,接著掉開目光。有那麼片刻,他顯得頗為沮喪。他向安娜轉過身。“當時你成天累得厲害。”他說,“提不起半點兒興致,一心隻圍著孩子轉。沒錯吧?全副身心圍著你轉,沒錯吧?圍著你轉哪!”轉眼間他又打起了精神,又是衝著寶貝女兒扮鬼臉,又是撓她的肚子逗她笑,“梅根卻……好吧,她正好唾手可得。”“剛開始是在她家。”湯姆說,“不過她老是神經緊繃,怕被斯科特察覺,所以我們就換到‘天鵝’賓館幽會。當時的情形……嗯,你記得幽會是怎麼回事,對吧,安娜?最開始我們在克蘭漢姆那棟房子裡的情形,你明白的。”他扭頭向我使個眼色,“當初安娜跟我就在克蘭漢姆那棟房子裡碰頭。”他換了一隻胳膊摟著女兒,讓寶寶挨在他的肩上。“你覺得我這樣很冷血是吧,不過並非如此,我不過是說實話。你不就想聽真話嗎,安娜?是你讓我不要撒謊的。”安娜沒有抬起頭。她的手緊緊攥住桌子,渾身僵直。湯姆大聲歎了口氣。“不瞞你說,坦白還真是種解脫。”他是在跟我講話,眼睛正直勾勾地望著我。“你不知道應付你們這些人有多累。我試過了,我試過竭儘全力幫你們,幫你們兩個人。你們兩個都……我是說,我曾經愛過你們兩個,真心實意地愛過,可你們倆也實在太不成器了。”“去你媽的,湯姆。”安娜說著從桌邊站起身,“你他媽的怎麼敢把我跟她混為一談呢?”我凝神望著她,突然意識到他們兩個人是多麼般配。安娜比我更配湯姆,因為讓她心煩的居然不是她丈夫是個騙子,是個殺人凶手,而是他把她跟我相提並論。湯姆走到她身旁哄道:“真對不起,親愛的,確實是我不對。”安娜不理他,他扭頭向我望過來。“我儘力了,你知道吧,當初我待你不薄,小瑞,忍了一大攤破事——你又是酗酒又是抑鬱地折騰。我通通忍了下來,忍了好長一段時間才舉手投降。”“你騙我。”我說。他驀地扭頭麵對我,顯得無比驚訝。“你告訴我一切都是我的錯,還讓我相信自己分文不值。你眼睜睜地看著我受煎熬,你……”他聳聳肩。“你知道你自己變得多無聊多醜嗎,瑞秋?一大早就悲悲戚戚地起不了床,筋疲力儘得懶得洗澡,洗你那該死的頭發?上帝啊,難怪我失去了耐性,對吧?難怪我不得不自己找點兒樂子。你怪不了彆人,隻能怪你自己。”他又扭頭對太太開口,臉上的神情瞬間從輕蔑變成了關切。“安娜,對你就不一樣了,我發誓。梅根的事,隻是……隻是為了找點兒樂子,在我心裡沒什麼分量。我承認,我那時算不上什麼完美丈夫,但我總得發泄一下吧。如此而已,隻不過是露水情緣,絕不會礙到我們,礙到我們一家人,你一定要理解。”“你……”安娜開口想要說話,卻什麼也沒有說出來。湯姆伸手捏捏她的肩膀。“怎麼了,親愛的?”“你居然讓梅根來照顧伊薇。”她憤憤說道,“你是趁著她在我們家幫工那段時間跟她偷情嗎?趁著她照顧我們家寶寶的時候?”他將手從麵孔前挪開,滿臉是深深的愧色與悔意。“真糟糕。我原認為……我原認為……老實說,我不知道我當時在想什麼,也許我壓根兒沒有動過腦子。我錯了,錯得一塌糊塗。”頃刻間,他又換上了另一副麵孔:此刻他睜大了眼睛,神情無辜地懇求著安娜:“當初我沒有料到啊,安娜,你要相信我當時不清楚她的真麵目,我不知道她居然下毒手害死過寶寶。如果知道的話,我絕不會讓她來照顧伊薇,你一定要相信我。”安娜冷不丁一躍而起,把椅子猛地往後推。椅子“咣當”倒在廚房的地上,驚醒了他們的寶貝女兒。“把寶寶給我。”安娜說著伸出雙臂。湯姆後退一步。“現在就給我,湯姆,把她給我。把她給我。”但他沒有乖乖聽話,卻從她身邊走開,邊晃寶寶邊低語哄她睡,於是安娜開始放聲嘶喊。起初她一遍遍喊“把她給我,把她給我”,後來則變成萬分憤怒和痛苦的號叫,聽不清在叫些什麼。孩子也開始尖叫。一心哄寶寶的湯姆沒有理睬安娜,於是我不得不抓住安娜把她拖出屋子。我壓低聲音匆匆開口。“你必須冷靜,安娜。聽懂了嗎?給我冷靜一點兒。你必須跟湯姆說話,吸引住他的注意力,我好借機打電話報警,行嗎?”她拚命搖頭——她渾身發抖。安娜猛地攥住我的胳膊,指甲嵌進了我的肌膚。“他怎麼能乾出這種事?”“安娜!聽我說,你必須牽製住他一會兒。”她的目光終於落在了我身上,正視著我點點頭。“好。”“隻不過……我不知道。把他從這扇門邊引開,儘量讓他分神。”安娜回了屋。我深吸一口氣,轉身從落地玻璃門邊走開幾步。走得不太遠,隻不過踏上了草坪。我扭頭回望,他們兩人還在廚房裡。我又稍稍走遠了些。起風了:暑熱即將散去。雨燕在空中展翅低飛,我隱隱聞見暴雨將至的氣息,真是再討人喜歡不過……我伸手從褲兜裡掏出手機,結果顫抖的手居然沒能按下解鎖鍵:一次、兩次……第三次才成功解鎖。有那麼片刻,我想打電話給萊麗——終歸是個熟人。我查閱著通話記錄,卻沒有找到她的電話號碼,於是轉而撥打了999。摁下第二個“9”時,我感到湯姆一腳踹上了我的後背,我向前撲倒在草坪上,一時喘不過氣,手機也脫手而出——我還沒有來得及站起身喘口氣,湯姆已經拾起了我的手機。.99lib?“小瑞呀小瑞,”他猛地攥住我的胳膊,毫不費力地拎起我,“彆做傻事喲。”他帶著我進屋,而我乖乖聽從,因為我知道現在反抗毫無意義,我逃不了。他一把將我推進門,關上玻璃門鎖緊,把鑰匙扔上餐桌。安娜站在屋裡對我微微一笑,我不禁好奇她是否告訴了湯姆我要打電話報警。安娜先為寶貝女兒做了午餐,接著燒上一壺水給其他人泡茶。在這似真似幻、光怪陸離的一刻,我簡直覺得自己可以客客氣氣地跟他們兩人道個彆,然後穿過屋子平安無恙地走上大街。這個念頭是如此誘人,我居然真向屋外邁了幾步,可惜湯姆截住了我的去路。他伸出一隻手擱在我的肩頭,伸手輕撫著我的咽喉,用的力道再輕不過。“我該拿你怎麼辦呢,小瑞?”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