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茜幫我搞定了一次求職麵試。她的一個朋友創立了自己的公關公司,需要一名助理。其實就是乾乾秘書的活兒,不過頭銜好聽些,薪水也極為微薄,但我不在乎——畢竟公司老板打算在沒有介紹信的情況下見見我(凱茜告訴女老板我崩潰過一陣子,但目前已全麵康複)。麵試定在明天下午(該老板的辦公室設在她家後院中,而她家恰好在威特尼)。我本應該花一整天修改簡曆並磨煉麵試技巧,我也確實乖乖照辦了;可惜斯科特打來了電話。“我還希望跟你聊聊呢。”他說。“沒有這個必要……我的意思是,你無須多說。那是……我們都知道那是我們犯傻。”“我明白。”他說。他聽上去傷心欲絕,不像我夢魘中那個怒火萬丈的斯科特,倒挺像那個坐在我床邊、講起太太一屍兩命的斯科特。“但我真的很想跟你聊聊。”“當然,”我說,“我們當然可以聊聊。”“見麵聊嗎?”“噢,”我萬分不願意再去他家,“對不起,今天我辦不到。”我說。“求你了,瑞秋!這很重要。”他顯得十分絕望,我不由自主地心頭一酸。我正在絞儘腦汁編借口,他又說:“求你了!”於是我脫口說了句“好吧”,話一出口就後悔不已。報上又登載了關於梅根孩子的報道,也就是她那個夭亡的頭生子。嗯,實際上是關於孩子的父親。記者掘地三尺找到了他,他名叫克雷格·麥肯齊,四年前因吸食過量海洛因死於西班牙。這樣一來,殺梅根的凶手便不可能是他。不過話說回來,我也從未覺得那是殺人動機:如果有人要為她過去欠的血債向她索命,大可以幾年前就動手嘛。那疑凶還剩下些什麼人?隻怕逃不出慣例:丈夫,或是情人。斯科特,或者卡馬爾。不然就是某個偶然對梅根起了殺機的凶手——一個初試啼聲的連環殺人魔?她會是連環殺人案中的首位受害者嗎?比如魏瑪·麥克凱恩、波琳·裡德?再說了,誰說凶手就一定是個男人?梅根·希普韋爾是個嬌小女子,身段頗為小巧玲瓏,製服她用不著花多大力氣。他打開門時,我首先注意到的是氣味:那是汗味混著啤酒,聞上去又臭又酸,隱隱還有種更不堪的味道——腐爛的味道。他身穿一條運動褲、一件汙漬斑斑的灰T恤,頭發油膩膩,身上滑溜溜,仿佛正在發燒。“你還好嗎?”我問他,他對我咧嘴露出笑容。看來他在酗酒。“我沒事,進來,進來。”我不想進門,但還是邁步進了門。靠街那一側的窗簾拉得嚴嚴實實,客廳染上了一抹紅,倒是跟這裡的熱度和氣味頗為相襯。斯科特施施然走進廚房,打開冰箱取出一瓶啤酒。“過來坐下。”他說,“喝一杯。”他的笑容僵硬而冰冷,不帶一絲暖意,神情中隱隱有些刻薄之色:周六早晨我們做愛後他流露出的那種輕蔑依然掛在他的臉上。“我不能待太久。”我告訴他,“明天我有個求職麵試,必須做點兒準備。”“是嗎?”他揚起雙眉一屁股坐下來,又向我踢過來一張椅子,“坐下喝一杯吧。”他的口吻分明是在下令,而不是邀約。我在他的對麵坐下,他把啤酒瓶向我推過來。我拿起酒瓶輕啜了一口。我能聽到屋外傳來陣陣尖叫,那是小孩在某處後院裡玩耍;火車微弱但卻熟悉的“隆隆”響聲從更遠處傳過來。“昨天警方得知了DNA檢驗結果。”斯科特說,“萊麗昨晚來見過我。”他頓了頓等我接話,但我生怕說錯話,於是一聲不吭。“孩子不是我的,不是我的。有意思的是,也不是卡馬爾的。”他放聲哈哈笑了起來。“所以她還勾搭著彆的情夫,你相信嗎?”他的微笑真是令人心驚。“關於另外那個情夫,你什麼也不知道,對吧?她沒有跟你透露過他的事,對吧?”笑意一點點從他的臉上消失,我有種不祥的預感,不祥至極。我起身向門口邁了一步,但他立刻攔在我身前,雙手猛地攥住我的胳膊,把我一把推回椅子上。“他媽的,給我坐好。”他從我的肩上搶過手袋扔到屋子的角落。“斯科特,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少裝蒜!”他大吼一聲向我逼過來,“你跟梅根不是很親近嗎?你一定知道她所有的情夫!”他發現真相了——這個念頭剛剛從腦海中閃過,他一定就從我臉上看出了端倪,於是又逼近幾步,令人作嘔的呼吸噴上了我的麵孔,嘴裡說道:“說吧,瑞秋,說出來。”我搖搖頭,他揮起一隻手,正好撞上我麵前的啤酒瓶。啤酒瓶滾下了桌子,在瓷磚地麵上摔得粉碎。“見鬼,你壓根兒沒有跟她碰過麵!”他嘶吼道,“你對我說的每個字都是謊話,沒有一句不是。”我垂下頭站起身,囁嚅道:“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我竭力繞過桌子去取手袋和手機,但他又一把攥住了我的胳膊。“你為什麼要這麼乾?”他問道,“你有什麼企圖?你的腦子出了什麼毛病?”他直勾勾地瞪著我,我嚇得魂飛天外,但與此同時,我心裡卻清楚他的話並非毫無道理:我理應向他做出解釋。於是我沒有抽身,任由他的指甲掐進我的胳膊,儘力清楚平靜地把話說出口。我竭力不流眼淚,竭力不惶恐。“我想告訴你卡馬爾的事。”我告訴他,“我說過,我親眼目睹他們幽會,但如果我隻是一個搭火車經過的路人,你不會把我的話放在心上,我必須……”“你必須!”他放開我轉過身去,“你居然跟我講你必須……”他的口吻緩和了些——他正漸漸平靜下來。我深吸一口氣竭力鎮定。“我想幫你。”我說,“我知道警方總會懷疑受害者的丈夫,我想讓你知道她暗地裡有個情人……”“所以你就信口瞎編,說你認識我太太?你知道這聽上去多瘋狂嗎?”“我知道。”我從廚房裡取來一塊抹布,雙膝著地把四濺的啤酒清理乾淨。斯科特用兩肘支著膝蓋坐著,耷拉著腦袋。“她根本不是我想象中那個人。”他說,“我一點兒也摸不透她。”我在水池裡擰乾抹布,又用冷水衝衝手。手袋就在幾英尺開外的屋角。我作勢想要去拿,但斯科特抬頭望了望我,於是我又停下沒有動,站在那兒背靠廚房台麵,雙手攀著它穩住腳步,以求定下心來。“是萊麗警探告訴我的。”他說,“她問我是不是在跟你交往。”他放聲大笑,“跟你交往!上帝呀。我問她,你見過我太太有多美貌嗎?眼光總不能說降就降吧?”我頓時臉頰發燒,冷汗沿著後背淌了下來。“很顯然,安娜一直在說你的壞話,她見過你在附近轉悠。結果你的假話就這麼穿幫了:我說,我們沒有交往,瑞秋隻是梅根的舊友,她在幫我……”他又笑了,笑得低沉而又陰森。“結果萊麗警探說,瑞秋不認識梅根,她隻是個可憐巴巴、空虛無聊的撒謊精。”笑意從他臉上消失了,“你們都是撒謊精,沒有一個不是。”這時我的電話發出幾聲“嗶嗶”響。我向手袋邁出一步,但斯科特搶在了我前麵。“急什麼,”他說著拿起手袋,“我們還沒有說完呢。”他把手袋裡的東西一股腦倒在桌上:手機、錢包、鑰匙、口紅、衛生棉條、信用卡收據。“我想知道你告訴我的事情到底有多少是胡扯。”他優哉遊哉地拿起手機盯著屏幕,又抬眼正視我,目光瞬間變得冰冷。他大聲念道:“您與阿卜迪克醫生的預約已確認,定於8月19日周一下午4點30分。如您屆時無法就診,請注意需提前二十四小時通知本診所。”“斯科特……”“到底在搞什麼鬼?”他的話簡直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你究竟在玩什麼花招?你都跟他說了些什麼?”“我什麼也沒跟他說……”他把手機扔到桌上,雙手握拳向我走過來。我一步步退到了屋角,後背緊貼著牆壁和玻璃門。“我隻是想要……我隻是想要幫忙。”他揚起一隻手,我打個哆嗦低下頭,靜等大禍臨頭。就在那一刻,我卻恍然悟到自己曾經經曆過這一幕,當時的境況恰如此情此景,可惜我記不起來具體時間,眼下也來不及細想。斯科特的拳頭並沒有落在我身上,但他緊緊攥住我的肩頭,拇指深深地嵌進了我的肩窩,痛得我喊出了聲。“這麼久了,”他咬牙切齒地說,“這麼長時間,我還以為你站在我這邊,其實你是在暗地裡對付我。你在向他告密,對吧?把我和梅根的事情透露給他。就是你煽動警方懷疑我,就是你……”“不,請彆亂猜,事情不是這樣。我確實想幫你。”他的右手正在一路往上滑,滑到後頸揪住我的頭發使勁一拽。“斯科特,求你彆動手,求你了。你會弄疼我的,求你了。”他拖著我向前門走去。我頓時鬆了口氣:看來他會把我趕出門。感謝上帝。可惜他並沒有趕我出門,反而罵罵咧咧地拖我上了樓。我試圖反抗,但他身強力壯,掙紮沒有一點兒用。我號哭著求饒“請彆動手,行行好”;我深知大禍即將臨頭,我想要放聲高呼,可惜死活喊不出聲。淚水和恐懼害得我眼前一片模糊。他把我推進一間屋子,“砰”地關上門,又聽見鑰匙“嘩啦啦”在鎖孔中轉動。熱辣辣的苦水猛地湧上喉頭,我“哇”地吐在了地毯上。我等著,聽著,但周圍毫無動靜,沒有人來。我所在的是備用間。在我原來那個家裡,備用間本來是湯姆的書房,現在則改成了配備著粉色窗簾的嬰兒房。在斯科特家裡,這間房則被當作儲藏室,裡麵堆滿紙張、文件、折疊式跑步機和一台老掉牙的蘋果電腦。其中一箱文件上密密麻麻寫滿了數字,也許是斯科特的賬本;另一箱擺滿舊明信片,明信片上沒有寫字,背麵粘著些許膠水印,看上去像是曾經貼在牆上過:正麵是巴黎風光、街頭玩滑板的小孩、年深日久的鐵軌枕木、從某個山洞中窺見的海景。我一張張翻看起來:我說不清楚原因,也說不清楚自己在找什麼線索,隻是竭力不讓自己抓狂。我儘力不去想新聞報道中梅根的屍體被拖出泥漿的一幕,不去想梅根身上的累累傷痕,不去想她預感到大禍臨頭時該是多麼心驚。我正在明信片裡摸索,突然感到一陣刺痛,於是猛地抽回了手。食指指尖被割開了一條直直的傷痕,鮮血滴上了牛仔褲。我用T恤衣角捂住傷口,更小心地盤查起明信片,一眼發現了罪魁禍首:那是一張摔壞的鑲框照,上方的相框玻璃少了一塊,而碎片尖角上赫然染著我的鮮血。我還從未見過它:這是一張梅根與斯科特的合影,夫婦二人的麵孔離鏡頭很近。照片中的梅根正開懷大笑,斯科特則滿懷愛意地望著她。或者說,是滿懷猜忌?可惜相框玻璃恰好從斯科特的眼角裂開,裂紋呈星形向四角延伸,因此很難看清斯科特在照片中的神色。我一屁股坐在地上,麵前放著那張鑲框照,不禁感慨世事無常,有時候難免回天乏術;轉念又想起與湯姆吵架時曾經摔碎的碗碟、樓上走廊牆壁的裂痕。正在這時,緊鎖的門外卻隱隱傳來斯科特的笑聲。我如墜冰窟,趕緊起身打開窗戶,拚命探出身子呼救。我喊著湯姆的名字——有什麼用呢,太可悲了。就算他碰巧在花園裡,隔著好幾戶人家,他也聽不見我的呼救聲。我低頭俯視,誰知道一不小心失去了平衡,趕緊又抽回身子,感覺胸中氣血翻湧,一聲啜泣噎在了喉頭。“求你了,斯科特!”我大聲哀求道,“放我出去吧……”這種低聲下氣、不顧一切的口吻真讓我咬牙切齒。我低頭瞥見血跡斑斑的T恤,腦海中突然靈光一閃,拿起相框把碎玻璃倒在地毯上,挑出最長的一塊碎片小心地放進衣兜裡。樓梯上傳來了一陣腳步聲,我用後背貼上正對房間門的那堵牆壁,隻聽鑰匙在鎖眼中“吱嘎”扭動。斯科特用一隻手拎著我的手袋,將它扔到我的腳下,另一隻手上則拿著一張紙。“好吧,你還真是個女神探哪!”他邊說邊笑,裝出一副嬌滴滴的口吻大聲念道:“梅根與情人離家出走(該情人在下文中將統稱為B)……”他嗤笑著說,“B對她下了毒手……”“斯科特對她下了毒手……”他把那張紙揉成一團扔到我的腳下,“上帝啊,你還真是可悲到家了,對吧?”他抬眼環顧四周,發現了地板上的嘔吐物和我T恤上的血跡,“見鬼,你究竟在搞什麼?還嫌不夠亂嗎?乾脆把自己弄死,省得我動手嗎?”他再次放聲大笑,“真該擰斷你的脖子,不過你知道吧,你還真不值得我費神。”他閃身站到一旁,“趕緊從我家裡滾出去。”我聞言抓起手袋向門口奔去,但斯科特搶先一步截住我的去路,作勢晃著拳頭,我還以為他要攔住我。我的眼中一定流露出了驚恐之色,因為他放聲哈哈大笑起來;摔門而出後,我依然聽見那笑聲在耳邊回蕩。我幾乎徹夜未眠。我灌下了一瓶半葡萄酒,隻盼著睡意來臨,免得又是手抖又是哆嗦,可惜沒什麼效果。每次剛剛快要入睡,我便冷不丁驚醒過來。他就在這間屋裡,就在周圍;我敢確定。我開燈坐在那兒,聆聽著窗外街頭的喧嘩聲和樓裡住客四處走動的聲響,直到破曉才放下繃緊的心沉入夢鄉,夢見自己又回到了林間。湯姆就在我的身旁,但我依然感覺膽戰心驚。昨晚我給湯姆留了一張便條。出了斯科特家,我一溜煙跑到23號猛敲他家的前門。當時我嚇得六神無主,甚至不在乎安娜是不是在家,是不是會氣我找上門來。結果沒有人應門,於是我在一張小紙片上草草寫了幾句,塞進了他家的信箱。我不在乎安娜是否會發現字條,其實我還隱隱有點兒希望她發現呢。字條寫得語焉不詳,上麵隻說我們必須聊聊那天的事,並沒有指名道姓地提到斯科特,因為我不希望湯姆找上門與斯科特對質——天知道會惹出什麼禍。到家沒過多久,我就打電話報了警。我先灌下一兩杯酒定了定神,隨後才打電話到警局找加斯基爾督察,但對方聲稱他不在,因此我隻好找了萊麗。真要命啊,加斯基爾可比她和氣多了。“他強行把我關在他家裡。”我告訴萊麗,“還威脅我。”她問我被“強行囚禁”了多久,即使隔著電話線我也能聽出她那懷疑的口吻。“我不知道,”我說,“也許半個小時吧。”電話那頭好一陣沉默。“他還威脅你。你能說具體些嗎?”萊麗問。“他說他會擰斷我的脖子。他說……他說他真該擰斷我的脖子。”“他真該擰斷你的脖子。”“他說,要不是懶得費神的話,他一定會擰斷我的脖子。”電話那頭沒有答話。過了一會兒她才開口:“他動手打你了嗎?他傷害你了嗎?”“瘀傷,隻是些瘀傷。”“他動手打你?”“不,他抓住我不放。”又是一陣沉默。萊麗警探說:“沃森女士,請問您到斯科特·希普韋爾家有何貴乾?”“他讓我去他家見他,他說必須跟我聊聊。”她長歎一聲。“警方已經警告過你,讓你千萬不要插手。你一直在說謊騙他,自稱是他太太的朋友,瞎編各種故事……請容我說完……至於對方,往好裡講是個背負著極大壓力、極為痛苦的人;往壞裡講,還有可能是個危險分子。”“他就是個危險分子,上帝呀,我跟你費這麼多口舌不就是講這件事嗎?”“你在他家出入、撒謊騙他、招惹他,可都不是什麼好事。你得明白,警方正在調查一宗謀殺案,你可能會妨礙案件進展,你……”“什麼進展?”我不禁發火吼道,“警方有個鬼進展。聽我說,就是他殺了他太太,他家裡有張合照,他們兩個人的合影……摔得粉碎。他怒火萬丈,很不穩定……”“對,我們見過那張合影,也搜查過他家,這些都算不上行凶殺人的證據。”“這麼說,警方不會逮捕他嘍?”她又長歎一聲。“請你明天到警局來一趟吧,錄份口供,警方會接手後續事宜。還有,沃森女士,拜托你離斯科特·希普韋爾遠一些,行嗎?”凱茜到家發現我在喝酒,於是不太開心。但我怎麼跟她解釋?我說了聲對不起,便上樓到了自己的臥室,活像個鬨彆扭的小女孩。我躺在床上輾轉反側,一邊設法沉入夢鄉,一邊等著湯姆打電話來,但他沒有打。次日我醒得很早,先查了查手機(沒有未接電話),接著洗了頭,穿戴整齊準備去麵試,可惜雙手還不停哆嗦,胃裡也好似打翻了五味瓶。我早早就出了門,因為必須先去警局錄份口供。不過話說回來,區區一份口供不會有什麼用處,警方一向不拿我的話當真,又怎麼會突然間轉變態度呢?真不知道警方怎樣才肯相信我其實不是個瞎編亂造的閒事婆。在去車站的路上,我不停環顧著四周,路上有輛警車突然拉響警笛,結結實實地讓我吃了一驚。等到了站台,我則緊貼著欄杆,把手擱在鐵圍欄上——一旦有個風吹草動,我便可以緊緊攥住,以防不測。真荒唐,我明白;但我已經見識過斯科特的真麵目,我們之間再無秘密可言,此時此刻,我感覺危機四伏。這件破事總算畫上了一個句號。一直以來我都以為還有些片段沒能記起,但事實並非如此;我既沒有目擊到任何重要線索,也沒有闖什麼滔天大禍,隻不過碰巧在案發期間到了案發的那條街。多虧那位紅發男子,眼下我算是弄清楚了這一點,然而心底深處卻還隱隱有個未解的結。加斯基爾和萊麗都不在警局,一位便服打扮、百無聊賴的警官給我錄了口供。依我猜,除非我轉眼就橫屍街頭,不然這份口供馬上就會被扔進紙簍。今天的麵試地點跟斯科特家根本不在同一個方向,但我從警局出來之後還是叫了一輛出租車——我可不準備碰運氣。麵試倒是十分順利:那份工作對我來說本就是自降身份,不過最近一兩年我似乎也確實在自降身份,總得重新定位吧。最掃興的是(且不說這份工作如何上不了台麵,薪資如何微薄),我必須成天到威特尼來,說不定哪天就在街頭冷不丁偶遇斯科特、安娜或者她的寶貝女兒了。因為在附近一帶,我素來動不動就跟人偶遇。那也是我一度深愛威特尼的原因之一:也許你無法說出街上每個行人的名字,但你通通覺得臉熟。快到火車站時,有人拍了拍我的胳膊,我猛地轉過身,冷不丁從人行道跌到了行車道上。“嘿,嘿,抱歉,很抱歉。”又是他——那名紅發男子,正一手拿著酒瓶,一手高舉告饒。“你一天到晚都戰戰兢兢的,對吧?”他咧嘴笑說。我看上去一定十分驚恐,因為他的笑容不見了。“你還好嗎?我不是故意嚇你。”紅發男子說今天他收工得早,然後邀我一起去喝一杯。剛開始我沒有答應,接著又改了主意。“在火車上我太過分了,我該跟你道個歉。”紅發男子(後來才知道人家名叫安迪)給我端來一杯“金湯力”的時候,我對他說,“我指的是上次,那天我過得很差勁。”“沒關係。”安迪說。他的笑意顯得慵懶、閒適——他今天隻怕不止喝了一杯吧。我們麵對麵坐在酒吧深處的露天座位裡,這兒比臨街的一側更加令人安心。也許正是安心的感覺給我壯了膽,我決定放手一搏。“我能不能跟你打聽一下,遇見你的那天晚上究竟發生了些什麼?”我說,“也就是梅根失蹤的那天晚上,那名遇害女子……”“噢,對啊。你什麼意思?”我深吸一口氣,感覺臉頰發燙。不管被迫承認過多少次,我終究還是覺得丟人。“當時我醉得昏天暗地,什麼也不記得,但有些事我必須弄明白。我不知道你是否目擊了什麼事情,是否見到我跟什麼人搭話……”我垂頭盯著桌子,不敢正視他的目光。他伸腳輕輕碰了碰我的腳。“沒關係,那天你沒闖禍。”我抬起頭,他對我展顏露出笑意。“當天我也有點兒醉。我們先在火車上聊了一會兒,具體內容不記得了;接著我們雙雙在這一站下車——也就是威特尼站。你的腳步有點兒虛浮,所以在台階上跌了一跤。你還記得嗎?我扶你起來,你非常不好意思,跟現在一樣臉紅得厲害。”他笑著說,“我們走出火車站,我約你去喝一杯,但你說你必須去見你丈夫。”“然後我們就各走各的路了?”“不。你真的不記得嗎?過了一會兒……我說不好,大概半個小時?我先去了‘皇冠’酒吧,但有個家夥打電話說他正在鐵軌另一側的一家酒吧裡喝酒,於是我就往地下通道走去。那時你已經跌倒了,真算得上是一團糟,還割傷了自己。我有點兒不放心,於是準備送你回家去,但你死活不肯。你……嗯,你心情糟糕透頂,應該是跟你丈夫吵了一架吧。當時他正沿著街道走遠,我自告奮勇去追你丈夫,但你不讓。後來他駕車離開,他……嗯……當時他身邊還有彆人。”“一個女人?”紅發男子點點頭,微微垂下腦袋。“沒錯,他們一起進了一輛車,我猜你們就是為這事才吵架的。”“接著怎麼樣?”“接著你就走了,看上去似乎有點兒……雲裡霧裡,口口聲聲說你用不著彆人幫忙。我自己也喝得醉醺醺的,所以沒多插手,就穿過地下通道到酒吧找到了我的朋友。就這樣。”我一步接一步邁上通向公寓的台階,心中篤信頭頂有陰影閃過,耳邊也遙遙傳來腳步聲——有人正在頭頂的樓梯平台上守株待兔呢。當然,那裡根本沒有半個鬼影,公寓裡也空無一人,整間屋找不出被人動過的痕跡,但我還是仔仔細細地檢查了每個房間:查了我的床底、凱茜的床底、衣櫃、廚房裡的櫥櫃——那櫃子連個小孩也藏不住。等到把公寓底朝天查過三遍以後,我才消停下來。我上樓坐到床上,回味著剛才安迪的話。它與我的記憶並沒有太大的出入:湯姆和我在街上拌嘴,我不小心跌了一跤受了傷,他憤然鑽進汽車跟安娜一起離開。過了一會兒他又回來找我,但我已經離開,我猜是搭了一輛出租車,不然就是又搭了火車。我坐在床上凝望著窗外,納悶自己為什麼並未感覺如釋重負。也許是因為我還沒有任何答案;也許是因為我的記憶雖然與彆人的記憶相符,但仍感覺有些蹊蹺之處。突然我腦海中靈光一閃:安娜。怪就怪在湯姆從沒提過當晚曾經跟安娜同乘一輛車,而且怪在我看見安娜轉身鑽進汽車時,她並沒有帶著寶寶。在此期間,伊薇又在哪裡?我必須跟湯姆談談,以便理清思緒。因為我越是琢磨,越覺得說不通,而我根本管不住自己。不管怎麼說,我還有點兒擔心,因為我給他留字條已經是兩天前的事了,但他至今還沒有回複。昨晚他不接電話;不,應該說一整天他都沒有接電話。出岔子了,而我相信罪魁禍首一定是安娜。我深知,如果湯姆知道在斯科特家發生的風波,他會樂意跟我聊,他會樂意伸出援手。我一遍遍回想著那天車裡的湯姆,回想當時我們之間曖昧的情愫。於是我拿起電話撥通了他的號碼,心裡跟以前一樣七上八下,跟多年前一樣隻盼聽到他的聲音。“請問找誰?”“湯姆,是我。”“好的。”安娜一定在他身邊,所以他不願意把我的名字說出口。我等了片刻,好讓他有時間去另一間屋躲開她。我聽見他歎息一聲。“有什麼事嗎?”他說。“唔,我想跟你聊聊……我給你留言了……”“什麼?”他聽起來很惱火。“幾天前我給你寫了一張紙條,我覺得我們應該聊聊……”“我沒有收到什麼紙條。”他又長歎一口氣,“原來是這鬼玩意兒惹得她跟我慪氣。”一定是安娜取走了紙條,卻沒有給湯姆。“有什麼可以效勞的嗎?”我真想掛斷再重撥,轉而告訴他周一見到他是多麼心動,一起去樹林是多麼溫馨。“我隻是想跟你打聽些事情。”“什麼?”他厲聲說,聽上去怒氣衝衝。“你沒事吧?”“你究竟在搞什麼鬼,瑞秋?”一周前他話音中那份溫柔已經蹤影全無。真見鬼,我為什麼要給他寫那張紙條?顯而易見,我給他惹了麻煩。“我想問問你那天晚上……梅根·希普韋爾失蹤當晚的情形。”“噢,上帝,我們不是談過這事了嗎?你不會已經忘了吧?”“我隻是……”“當晚你喝得爛醉。”他聲音洪亮,顯得氣勢洶洶,“我勸你回家去,但你不聽,自己走掉了。我開車到處找你,結果沒有找到。”“當時安娜在哪裡?”“她在家裡。”“跟寶寶在一起?”“跟伊薇在一起,沒錯。”“她沒有跟你同乘一輛汽車?”“沒有。”“可是……”“噢,看在上帝的分兒上。她本來是準備出門,讓我來照顧孩子的。結果你冒了出來,所以安娜來找我,不打算出門了,而我又浪費好幾個小時跟在你屁股後麵東奔西跑。”真希望剛才沒有打這通電話。吹起一個希望的肥皂泡又猛地戳破,我感覺仿佛當頭被潑了一盆冰水。“好吧。”我說,“隻不過這跟我記得的不一樣……湯姆,你見到我的時候,我身上有傷嗎?我……我頭上有道傷口嗎?”又是一聲長歎。“你居然還記得起事情,瑞秋,真是讓我刮目相看啊。當天你爛醉如泥,醉得昏天暗地,到處晃悠。”聽著他的話,我漸漸覺得喘不過氣來。我曾經聽他說過這些言辭,在那暗無天日的往昔,在猶如煉獄的往昔——當時我讓他厭倦,讓他難以忍受,讓他嫌惡。他不耐煩地說了下去。“你在街上跌了一跤,然後放聲大哭,簡直糟糕透頂。你為什麼非要問這些?”我頓時無言以對,他又繼續說道,“聽著,我得走了。彆再給我打電話,拜托你了,我們不是已經折騰過一遍了嗎?我還要求你多少次?彆打電話,彆寫紙條,彆來我家,會把安娜惹毛的。行不行?”對方掛斷了電話。整整一夜我都待在樓下客廳開著電視機做伴,感覺陣陣無力又心悸,仿佛重返昔日,多年前他留下的舊傷再度裂開,傷口鮮血淋漓。傻透了,我知道。單憑區區一次談話、片刻溫存(在我眼裡是脈脈溫情,也許對人家來說不過是多愁善感、心懷愧疚呢),我竟然就蠢到相信自己有機會跟他複合。但不管怎麼樣,我感覺心頭猶如刀割,而我必須好好體會心痛的滋味,因為若非如此,假如我一直對它置若罔聞的話,那痛苦將永遠不會真正消失。再說了,我竟然蠢到以為自己跟斯科特心有靈犀,以為自己能幫他。總而言之,我是個蠢貨,我倒也習以為常。但我用不著繼續做個蠢貨,對吧?我在客廳躺了整整一夜,答應自己要駕馭局麵:我要遠遠地離開這兒,找份新工作,改回婚前姓,還要跟湯姆一刀兩斷。任何人都不能輕易找到我的行蹤,如果有人來找我的話。我徹夜難眠,躺在沙發上左思右想,每次迷迷糊糊快要沉入夢鄉時就聽見耳邊響起湯姆的聲音,仿佛他正在身旁用嘴唇貼著我的耳朵低語“你爛醉如泥,醉得昏天暗地”。於是我又猛地驚醒,恥辱仿佛巨浪一樣向我襲來。那是恥辱的感覺,再加上一種昔日重現的感覺,因為我曾經聽到過同樣的言辭,一個字也不差。我反複回想起當初的情形:醒來發現枕頭上沾著血;嘴裡有傷痕,仿佛是被我自己咬破的;指甲臟兮兮;湯姆正走出盥洗室,臉上的表情半是受傷,半是惱怒。我感覺心頭湧上一陣驚恐。“出了什麼事?”湯姆給我看了看他手臂上和胸口上的瘀傷:是我動手打的。“我不信,湯姆,我絕不會動手打你,這輩子我還從未動手打過任何人。”“你喝得爛醉,瑞秋。你還記得你自己昨天晚上乾了些什麼,說了些什麼嗎?”於是他一股腦兒都告訴了我,而我依然難以置信,因為他嘴裡的那個瘋婆子跟我一點兒也不像。還有高爾夫球棒的事,還有牆上那個灰撲撲的空洞,每次從旁經過它便好似一隻盲眼般讓我心悸,而我無論如何也不能將湯姆嘴裡我的暴行與記憶中的膽戰心驚畫上等號。過了一陣,我學會了不再問自己乾了些什麼,也不再在湯姆追述時跟他爭辯,因為我不願意知道細節,不願意聽到最不堪的一切——那個“又臟又臭的爛酒鬼”的所作所為。有時候,湯姆威脅說要把我的言行錄下來放給我看,但他從未動手去錄,也算發了點兒善心吧。過了一陣,我學會酒醉醒來時不再打聽發生過什麼。你隻需道歉,為你的所作所為道歉,為你的真麵目道歉,而且你永遠、永遠不會再犯了。眼下我確實永遠、永遠不會再犯了,真的。拜斯科特所賜,現在我壓根兒不敢半夜出門買酒,也不敢再陷進泥沼,因為那時的我將毫無還手之力。我必須堅強,如此而已。我的眼皮好似有千斤重,腦袋忍不住一次次耷拉下來。我關掉電視免得吵,翻身麵對著沙發靠背,躺下蓋上被子。我感覺自己正漸漸沉入夢鄉,誰知道緊接著——恍然間地麵竟然向我直直地衝了過來,我一個鯉魚打挺坐起身,心跳響得猶如雷鳴。我看見了,我分明看見了。我在地下通道裡,他向我撲過來,先是一巴掌扇在我臉上,接著又掄起了拳頭,手裡握著鑰匙。帶齒的鑰匙狠狠地砸上了我的頭顱,我感到一陣鑽心的劇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