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秋 2013年8月7日 星期三晚上(1 / 1)

天氣熱得受不了。要是開著公寓的窗戶,你簡直可以聞到樓下街道嫋嫋騰起的廢氣味道。我的喉嚨陣陣發癢。電話鈴聲響起時,我正在衝今天第二遍澡,於是沒有接。電話又響了一次,兩次。等到我走出浴室,電話第四次響起了鈴聲,我接了起來。他顯得驚慌失措,呼吸急促,聲音也斷斷續續。“我不能回家。”他說,“到處都是攝像頭。”“斯科特?”“我知道這……這很怪,但我得找一個記者想不到的地方。我不能去我媽家,不能去朋友家,我隻能……開著車到處轉。從警察局出來以後,我就一直在開著車到處轉。”他的聲音有些哽咽,“我隻需要一兩個小時坐一坐,想一想。沒有記者,沒有警察,沒有人問我見鬼的問題。不好意思,不過我可以去你家嗎?”當然,我一口答應下來。不僅是因為他顯得惶恐而又絕望,還因為我想見他,想幫他。我把地址告訴他,他說十五分鐘後到。十分鐘後,門鈴響了,鈴聲匆促尖利,昕上去急不可耐。“非常抱歉。”我打開前門,他說道,“我不知道該去哪裡。”他臉上有種驚恐萬狀的神情,整個人瑟瑟發抖,臉色蒼白,沾了汗的皮膚滑膩膩的。“沒關係。”我說著閃到一旁讓他進屋。我領他去客廳坐下,從廚房給他端來一杯水。他幾乎一飲而儘,然後坐在那兒,彎下腰,勾著頭,用前臂枕著雙膝。我不知道是該開口還是該閉嘴,於是又給他倒了一杯水,一句話也沒有說,最後他總算開口了。“還以為事情不能更糟了呢。”他輕聲道,“我的意思是,明明已經糟透了,對吧?”他抬頭望著我,“我太太死了,警方認為是我殺了她,還有什麼比這更糟糕呢?”他指的是那則新聞,也就是小報上登載的那篇報道,該報道聲稱梅根涉嫌害死一個孩子,據稱是某警界人士爆的料。捕風捉影的玩意兒,居然往逝者身上潑臟水,真是卑鄙無恥。“又不是真的,”我對他說,“不可能是真的。”斯科特神情茫然,顯然沒有聽進去我的話。“今天早晨,菜麗告訴了我一件事。”他說。他咳了幾聲,青了青喉嚨,“是我盼望已久的一則消息。”他的聲音幾近耳語,“你肯定想象不到我是多麼眼巴巴地盼著。我曾經做過白日夢,想象著到時候她會是什麼模樣?她會如何對我羞答答地笑?會如何抬起我的手貼到唇邊……”他在神遊,我根本不知道他在說些什麼。“今天我得知消息,梅根懷孕了。”他哭出了聲,我也不禁哽咽起來,為一個未能降臨人世的嬰兒而哭,一個素不相識的女人的孩子。但這則消息太令人心頭發毛,幾乎難以承受。我不明白斯科特為什麼還撐得住。這個消息不該要了他的命嗎?但無論如何,他卻好端端的還在這裡。我無法開口,無法動彈。儘管開著窗,客廳裡卻又熱又悶。我昕見樓下街道傳來種種動靜:一陣警笛聲;年輕女孩的笑鬨聲;一輛汽車駛過,低音隨之飄過——總之,尋常日子。但眼前卻是世界末日。斯科特的前方便是世界末日,而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隻是站在那兒,無助而又無用。直到我昕見前門台階上傳來腳步聲,緊接著是熟悉的“嘩啦”聲——凱茜正在她那隻碩大的手袋裡找房門鑰匙呢。我一下子驚醒:不能傻站著。我猛地攥住斯科特的手,他一臉驚恐地抬頭望著我。“跟我來。”我拽起他。趁凱茜還沒有進屋,他任由我把他捅進走廊,捅上樓梯,關上臥室門。“我的室友,她,”我解釋道,“她可能會東問西問,我知道你現在可不想昕這些。”他點點頭,環顧著我那間小臥室,一一打量沒有鋪好的床、空蕩蕩的牆壁、便宜家具,還有堆在書桌椅上的衣服,臟的乾淨的都混在一塊兒。我頓時感覺無地自容。這就是我的生活:亂糟糟,拿不出手,沒有亮眼之處。但我立刻覺得自己很可笑:眼下的斯科特怎麼可能會在意我的日子過得怎麼樣呢?我示意他坐到床上。他照辦了,用手背抹了抹眼睛,長長地出了一口氣。“你要喝點兒什麼嗎?”我問道。“啤酒行嗎?”“我家裡沒有酒。”我能感覺到自己滿臉漲得通紅。不過斯科特沒有注意到,甚至連頭也沒有抬。“我給你瀏杯茶好嗎?”他叉點點頭。“躺下,”我說,“休自一會兒。”他乖乖照辦了,脫下鞋躺到床上,聽話得像個生病的孩子。下了樓,我一邊燒水一邊跟凱茜搭話,聽她念叨她在諾斯克特剛發現了一處吃午餐的好地方(“沙拉棒極了”),新來的女同事叉是多麼煩人。我笑著點點頭,但她的話都成了耳邊風。我正留心傾聽著他的動靜,無論是“吱嘎”聲,還是腳步聲。他就在樓上,在我的床上這讓我飄飄然,仿佛正做著一個白日夢。凱茜終於住了嘴,盯著我皺起眉頭。“你沒事吧?”她問道,“你看上去……有點兒心不在焉啊。”“我隻是有點兒累。”我告訴她,“感覺不太舒服,我還是去睡吧。”凱茜瞥瞥我。她知道我沒有貪杯(她總能看出來),但她可能認為我正打算喝呢。我不在乎,現在我可沒空琢磨喝酒的事;我端起給斯科特的那杯茶,跟凱茜道彆。我在臥室門外停下腳步,傾聽著。鴉雀無聲。我小心地擰動把手推開門。他正躺在床上,雙手擱在身側,閉著眼睛。我能聽見他輕柔的呼吸,一聲聲參差不齊。他魁梧的身軀占去了半張床,我不禁想在他身邊躺下,摟住他,哄哄他。但相反我輕咳一聲,把那杯茶遞了過去。他坐起身。“謝謝你。”他舊聲舊氣地說,接過了杯子,“謝謝你……收留我。真是……自從那篇報道見報以後,局麵就……難以形容。”“是關於多年前那宗案子的報道?”“是的,就是那篇。”坊間對於小報從哪裡挖出了這條猛料眾說紛紜,有人說爆料的是警察,有人說是卡馬爾·阿卜迪克,還有人說是斯科特。“胡編亂造,對吧?”我對斯科特說。“那還用說嗎?可這樣一來,某人就有動機了,不是嗎?總之有種說法:梅根害死了她的孩子,也就讓某人在多年以後有了殺人動機……很有可能是孩子的生父。”“太扯了。”“但你知道吧,人人都說這故事是我編的。不僅把她抹黑成惡人,還能洗脫我自己的嫌疑,推到某些莫須有的人身上,某個來自她的過往、誰也不認識的人。”我坐到他身旁,大腿幾乎挨到了他的腿。“警方怎麼說?”他聳聳肩膀。“警方什麼也沒說。他們問我是百知情:知道她以前有過一個孩子嗎?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嗎?知道孩子父親是誰嗎?我說不知道,那全是瞎編的屁話,她從來沒有懷過孕……”他的聲音再次哽咽起來。他頓了頓,喝了口茶,“我問警方這個傳聞是哪裡冒出來的,又怎麼會見報,結果警方說他們不能告訴我。我猜是他透的口風,那個阿卜迪克。”他戰栗著長歎一聲,“我真不明白是為什麼,我不明白他為什麼要編出那種瞎話,我不明白他有什麼企圖。很顯然,這人腦袋有問題。”我回想著剛剛見過麵的治療師卡馬爾:平靜的舉止、國柔的語調、國暖的眼睛——絕無一絲腦袋有問題的跡象。不過話說回來,彆忘了那抹笑容。“這種鬼話居然能見報,真是令人發指,總該有點兒規矩吧。”“不能往死者身上潑臟水。”斯科特說。他沉默片刻,然後再次開口,“警方向我保證他們不會向外透露梅根懷孕的消息,目前還不會,但確定以後就不好說了。”“確定什麼以後?”“那不是阿卜迪克的孩子。”他說。“警方已經做了DNA測試?”他搖搖頭。“不,我心裡清楚。說不清原因,但我就是心裡清楚,孩子……是我的。”“如果他以為那是他的孩子,他就有殺人動機了,對嗎?”世上又不是沒有為了除掉孩子而除掉孩子媽媽的畜生(不過我沒把這話大聲說出口)。除此以外,梅根懷孕也讓斯科特有了動機(我也沒有把這話說出口)。如果斯科特認定自己的太太懷上了另一個男人的骨肉……不,不可能。斯科特是如此震驚,如此煎熬,一定不會假。沒有人能演得如此逼真。斯科特似乎把話都當成了耳邊風。他直勾勾地盯著臥室門,眼神呆滯,像一攤爛泥般軟綿綿地攤在床上。“你應該在這兒多待一會兒。”我對他說,“打個盹兒吧。”這時他抬起頭凝望我,隱隱露出一絲笑意。“你不介意嗎?”他說,“那就太……我感激不儘。我在家裡睡不著,不僅僅是因為屋外有記者,不僅僅因為那種被人罔追堵截的感覺,還因為梅根。她簡直無處不在,走到哪兒也躲不開。我走下樓梯,逼著自己不去看,但當我經過窗口,卻不得不回去瞧一瞧她是不是在露台上。”昕著他的話,我感覺淚水刺痛了眼眶,“她挺愛坐在屋外的小露台上,知道吧,她挺愛坐在那兒看火車。”他說。“我知道。”我伸手搭上他的胳膊,“以前我有時會看見她待在那兒。”“我經常昕見她的聲音。”他說,“昕見她叫我。我躺在床上,昕見她在屋外叫我。我一直覺得她就在外麵。”他整個人瑟瑟發抖。“躺下吧。”我從他手中取走杯子,“休息一下。”等到確信他已經沉入夢鄉,我才在他身後躺下來,麵孔離他的肩甲僅有幾英寸。我閉上眼,聆昕自己的心跳聲,呼吸著他身上那哀傷、變昧的氣息。幾小時後我一覺醒來,他已經不見了蹤影。我真是兩麵三刀。幾小時前斯科特才剛剛離開,我卻就要動身去見卡馬爾,斯科特可相信正是卡馬爾害死了他的太太和他的孩子呢。我感覺有點兒反胃。難道應該把計劃告訴斯科特,解釋一下我這麼做都是為了他嗎?隻不過,我並不能確信這麼做隻是為了他,我也拿不出什麼計劃。今天我會向卡馬爾透露一些隱私——這便是今天的計劃。我會談些真事,談起想要小孩,看看他是否會有反應,是否有所斬獲。半點兒斬獲也沒有。剛開始他問我感覺如何,上次喝酒是什麼時候。“是周日。”我告訴他。“好,那太好了。”他疊起雙手放在懷中,“你看上去氣色不錯。”他微笑道。我看不出那抹殺機。難道那天看到的一幕是我的想象?“上次你問我是怎麼開始酬酒的。”他點點頭。“當時我很泄氣,”我說,“我們正努力……我在努力想懷個寶寶。可惜懷不上,我變得很泊沉,也就是那時開始酬酒。”眨眼問我又流出了眼淚。陌生人的善意簡直難以抗拒:一個素不相識的人凝望著你,告訴你無論闖過多大的禍都不要緊,因為你吃過苦,受過傷,你理應得到寬恕。於是我再次把求醫旬診的初衷忘到了腦後,對他講出了真心話。我不再盯著他的臉揣摩神色,不再審視他的眼神尋找疑點;我任他安慰我。他善良而理性。他談起了應對策略,他說我還年輕。也許確實一無所獲,因為離開卡馬爾·阿卜迪克的辦公室時,我感覺渾身輕飄飄,心中燃起了希望。他幫了我。我坐在火車上,試著回想那天瞥見的殺機,但卻再也想不起來。我實在難以想象卡馬爾·阿卜迪克是襲擊某個女子、擊碎其頭顱的暴徒。我的腦海中突然閃過一幕令人臉紅而又毛骨柬然的景象:手指纖長、風度翩翩、聲音溫柔的卡馬爾,與身強力壯、狂野不羈、滿腔絕望的斯科特一爭高下。我不得不立刻提醒自己,這是現在的斯科特,並非昔日的他;我不得不提醒自己昔日的他是什麼模樣。就在這時,我卻不得不承認,我並不知道昔日的斯科特是什麼模樣。火車在信號燈前停了下來。我從一罐冰涼的“金湯力”中輕吸一口,抬頭遙望他的家、她的露台。我狀態還不錯,但必須喝點兒國給自己壯壯膽。我正要去見斯科特,而布倫海姆路上危機四伏:湯姆、安娜、警察、媒體,還有那條讓人隱約想起血跡、讓人毛骨柬然的地下通道。但斯科特要我來,我無法拒絕他。警方昨天晚上發現了那名小女孩梅根的孩子。埋在東盎格裡亞海岸的一所農舍地下,正是警方接到線報埋屍的地方。今天早展消息就見了報:警方在北諾福克霍克漢姆一棟住宅的花園中發現了一具童屍,相關調查己隨之展開。此前警方在調查梅根·希普韋爾命案過程中收到了涉及這一孩童命案的線報。梅根·希普韋爾居住於威特尼上周警方在科裡林發現了她的屍體。早晨見到這條新聞以後,我給斯科特打了個電話。他沒有接,於是我留言告訴他說我非常遺憾。今天下午,他回了電話。“你還好嗎?”我問。“不太好。”他的聲音充斥著醉意。“非常遺憾……你有什麼需要嗎?”“我需要一個沒那麼有‘先見之明’的人。”“你說什麼?”“我媽一下午都在這兒。顯而易見,她就有先見之明,早知道‘那姑娘身上有貓膩,沒有家人,沒有朋友,不知道是從哪裡冒出來的’。真想知道我媽為什麼從來沒有跟我提過。”電話那頭傳來打碎玻璃的聲音,摻著幾聲咒罵。“你還好嗎?”我再次說。“你能來一趟嗎?”他問道。“去你家?”“對。”“我……有警察和記者,我說不好……”“求你了。我隻想找個人陪陪,某個認識梅根、喜歡梅根的人,某個不相信這些鬼話……”他喝醉了,我清楚;我卻還是一口答應。此刻坐在火車上,我也在喝酒,邊喝邊琢磨著他剛才說的話。“某個認識梅根、喜歡梅根的人”我並不認識梅根,我也說不好是否還喜歡她。我能喝多快喝多快,然後開了第二瓶酒。我在威特尼站下車,正好趕上周五晚上通勤的人群:茫茫人海之中,我不過是又一個拜倒在薪資腳下的奴隸,又熱又累,一心盼著回家帶著冰晦酒坐到室外跟孩子們一起吃頓晚餐,早早上床就寢。也許是拜酒意所賜,但彙入人潮讓人感覺莫名地愉悅:每個人都在查手機,在口袋裡掏通票。我仿佛重回昔日,回到我們住到布倫海姆路的第一個夏季,當時我每晚下班便飛奔回家,急不可耐地下台階出站,簡直是一溜小跑穿街走巷。湯姆在家裡上班,我幾乎還沒有邁進門口,他已經幫我脫下了外衣。即使此刻想起當日滿心期待的模樣,我仍然會忍不住露出笑意:當時我連跑帶跳穿過大街,臉頰發燙,咬著嘴唇免得自己笑出聲,呼吸一聲比一聲急促,心裡想著他,深知他正心心念念盼我回家。我一心懷念著昔日,竟然忘了擔心湯姆、安娜、警察和記者。等到回過神時,我已經到了斯科特家門口,淚響了門鈴。門開了,儘管並不應該,我卻感覺興奮不已。我不覺得內疚,因為梅根跟我當初想象的不一樣,她不是露台上那個美貌動人、無憂無慮的姑娘,不是個賢淑的妻子,甚至算不上一個好人。她是個撒謊精,劈腿的家夥。她是個殺人凶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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