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同一天(1 / 1)

家庭 喬治·西姆農 4249 字 1天前

追思亡靈節那天是星期四。大伯是在周二晚上,也就是諸聖瞻禮節前一天去世的,而他的葬禮在周六舉行。隻剩下周五一天的時間了,這一天跟其他時候沒什麼兩樣,城裡商店繼續開門營業,職員在辦公室裡乾著活,電車裡還是塞滿了人,在雷阿爾菜市場,五顏六色的蔬果攤前也人滿為患。風已經停了,雨更小更慢了。我在一堆無關緊要的郵件中發現了公證人戈特拉先生給我發的一個通知,讓我第二天下午三點過去。我忍不住想到,這是不是意味著我也在繼承者名單裡。我從來沒有繼承過遺產。我不知道這個通知到底意味著什麼。大伯到底是怎麼安排的?公證人召集了家族的所有人,還是僅僅發了幾個通知?我很想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但不知道該問誰。我母親到時候也會在場嗎?我嬸嬸索菲,就是愛德華和莫妮克的媽媽,那個六十九歲、有點瞎的老太太也會在場嗎?她住在市郊,在大維爾地區,比電車的底站還要遠一點,我至少有五年都沒見過她了。她拿著丈夫的傷殘軍人撫恤金,就是我之前提到的在一九一七年被毒氣弄殘的那個,同時還領著辦公室經理的退休金。莫妮克時不時地看看她。我對她並不感興趣,讓我焦慮不安的是星期六。我現在就像在盛大事件(比如頒獎、放假或者聖誕節)前夜等待著的小孩。安托萬大伯的葬禮在我的心裡意義重大,我想肯定肯定有很多人的想法和我一樣,忙來忙去,交頭接耳地交談著,女人們找裙子,男人們找西裝,老人們從老箱子裡拿出黑色麵紗。昨天晚上,我妻子跟我看的不是一部電影。我跟她說我昨晚也去了電影院時,妻子微笑地看著我,她知道我沒這習慣。我不知道她有沒有擔心過我如果真的繼承了那筆財產後會怎麼樣。她會不會擔心我有了錢後會過回自己的小日子,也許離開她,跟她離婚,把她甩給那個對她更嚴厲的尼古拉呢?我還真這樣想過。這些事情其實沒那麼恐怖,每天都在很多家庭上演,但是我光是想想就非常不安。我經常會被一些離我很遙遠的事弄得心神不寧。跟往常一樣,我坐電車去美術院,因為我不敢開汽車過去,尤其是一輛天藍色的小汽車。我給學生們上早上的課,其實主要就是在畫架中間來回走走,拿起某個學生的畫筆,幫他或她加重一下線條或者調整一下陰影。我的課堂一向靜悄悄的。一般有兩種老師:一類是大聲說話,開玩笑,能引起哄堂大笑;另外一種隻偶爾說兩句話。因為羞怯和害怕學生們起哄我會控製不住,我做了第二種不怎麼說話的老師。我上課時一向很嚴肅,我知道,學生們把我稱作嚴肅的白癡。那天早上,我看著那個隻聽得到畫筆在紙上沙沙作響的白色教室,第一次覺得自己不應該再像以前那樣活著。我看著這個教室,覺得自己不該再回來。但是,就在我決定不再讓自己那麼壓抑時,我發現我緊張得說不出話來。幾天之前,我還覺得工作就是一個義務,一種枯燥而可恥的義務。美術院的房子讓我覺得自己被困住了,學生的表情也讓我很痛苦,每天還要要坐四趟電車,街道、商店、行人,以及我生活的這個城市,從童年起就給我一種監獄般的感覺。然而,突然有了一個可以離開這種日子的機會。我以前沒有想過這種可能性。這就像你買了一張彩票後,人們說你也許能中個大獎,想乾什麼都可以。但我並不覺得很開心,反而很害怕。在那個星期五,我突然意識到自己屬於美術院的教室,屬於這個城市。中午,我發現艾琳穿得整整齊齊,這可是很少見的情況。她的大衣掛在前廳,這說明她剛剛從外麵回來。“我去看了你的大伯,”她跟我說道,“我昨天就想去的。我沒跟你說,是怕你會覺得我做不到。”“為什麼做不到呢?”“我不知道。我從來沒見過死人。我都不知道見到他該怎麼做。”我如果沒記錯,艾琳隻陪我去過聖母碼頭兩三次。不是因為大伯不喜歡她。恰恰相反,我覺得她很討大伯的喜歡。因為我們一般不會攜家人去看他,而是獨自去找他幫忙。“我真想不通他們是怎麼在那個陰森的房子裡住下來的!我現在終於明白為什麼科萊特會有點瘋了。換了是我,我肯定會被完全逼瘋的。”“你看見誰了?”“首先是兩個跪在遺體兩邊、拿著念珠禱告的修女。她們倆看都沒看我一眼。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帶著三個孩子過來,兩個男孩,一個女孩,他們四個人都灑了點聖水。我一開始忘了這樣做。我出來時做了,那兩個修女應該不會認為我這個人不懂事吧。”“入棺了嗎?”“沒有。我出來時看到他們搬了一個很重的棺材進去,棺材上麵有很多金屬裝飾物。應該是銀的吧。你覺得呢?”“我不知道。”“我明天怎麼辦呢?”“你直接去教堂,然後跟我的姑媽、堂妹她們一起坐第一排吧。”“那個帶著孩子的女人是誰?”“很高,看上去有點強壯?”“是的。”“那應該是朱麗葉姑媽的一個女兒吧。我忘了她丈夫叫什麼名字。我隻在幾年前見過她一次。”“你確定我不用戴黑紗?”“我媽媽和姑姑嬸嬸們可能會戴,但是年輕的不用。”我下午還是去了美術院,課一結束,我就去跟主任說我第二天早上可能來不了。“我知道!我知道!”他連忙說道,“我到時候也會去參加葬禮。到時候教堂裡估計會有很多人。”他第一次用一種尊敬的眼神看著我,他以前從沒有這樣看過我。我不知道維爾熱街上發生了什麼事。呂西安昨天晚上和今天都沒有給我打過電話,我也不敢給他打電話。瑪麗也沒有給我一點消息。要想打聽消息,唯一的辦法就是去找我母親。不過我不願意去,天知道她會怎麼想。我也沒有莫妮克和她丈夫的消息,更沒有我嬸嬸科萊特的消息。總之,好像每個人都在自己的角落裡準備著什麼。正常情況下,每個周五尼古拉都會到我家來吃晚飯。我妻子跟我說他今天不來了,因為他有一個重要的商務約會。她有點悶悶不樂,我也覺得有點吃驚。艾琳整晚都在改寬她的黑色裙子,因為胸部那裡勒得太緊,她不能就那樣出現在教堂,參加葬禮。“我覺得我還是化一點淡妝吧?”“最好還是低調點吧。”我看了會兒書,聽了會兒收音機,然後又看了會兒電視,一直忐忑不安。然後我又急忙跑去睡覺,希望儘快看到天亮。我很久才睡著。艾琳也是。我跟她說了會兒話,希望自己不要那麼著急。早上,我刮胡子時割到了自己。我仰起頭看著天,天空依然灰沉沉的,但是陰沉中透著一點白色的光。沒有下雨。路麵上傳來清晰的腳步聲。彆人還以為我是葬禮的組織者,因為我很關心葬禮能不能成功舉行。事實並非如此。但是我不由自主地關心那些細節,就好像這些事都跟我有關。“你先走嗎?”“是的。男人應該去靈棚裡守著,然後跟著靈車。”“科萊特呢?”“我不知道她要乾嗎。”“你確定女人們都不用去墓地嗎?”“家裡的女人不用去。”“其他人呢?”“也許會有人去。聽說好像叫了二十多輛汽車。”我是走著去的,穿過植物園。為了配得上植物園這個名字,人們在每棵樹的腳下掛上金屬牌,上麵寫著植物的俗名和拉丁名。聖母碼頭已經有幾撥人了。有些人站著一動也不動,有些人走來走去,時不時看看窗戶。那些人我一個都不認得。我猜他們都是認識大伯或者對他很好奇的小人物吧。我穿過拱門,走上大理石台階,來到前廳,剛進去就看到我弟弟正在對麵弗洛裡奧小聲說著什麼。他們倆跟我一樣,從頭到腳一身黑。不知道為什麼,今天大家的胡子都刮得比平時乾淨。我看了一眼死者的房間。除了兩個修女,還有兩個男人站在棺材腳頭,這兩個人高大強壯,其中一個留著厚厚的絡腮胡子。他們把帽子拿在手上,麵無表情地盯著我們。這兩個人是我姑媽朱麗葉的女婿。她兒子過一會兒才來,跟我們握了握手,一句話也沒說,就走進去和他們站在一起。那一整天,他們這三個比我們更壯實的大男人形成了一個小團體,看我們的眼神帶著點指責。勒穆瓦納氏那邊的人以前跟我們這邊的人沒有這麼不合。但我一直感覺到這兩個家族互相有點敵意。他們的母親婚前姓於埃,但他們並不是於埃家的人。他們知道這一點,所以站在一起,形成了堅定的統一戰線。“時間到了……”弗洛裡奧看了看表,說道。葬禮的主持人正好走了過來,讓我們去靈棚裡守著。我們幾個隨便地站在黑紗下,離棺材有點遠。我覺得有點害怕。愛德華進來了,一身黑,微微有點氣喘,沒做聲,也沒跟人打招呼,站在離門最近的地方。他的西服套裝的大衣剪裁得非常好。他很瘦,眼睛也無神,但他仍然是我們幾個當中穿得最帥氣的一個。我們年輕時都把他叫做火槍手。他當時特意留的小絡腮胡,讓他看起來就像達達尼昂和阿拉密斯的綜合體。人們開始一個接一個地上前,在經過我們時點頭致意,然後就去路上等著。弗洛裡奧看起來很著急,我看到他快步走出去,扶著戴著巨大黑紗的科萊特時明白了。蠟燭跳動的火焰把我們的臉照亮了。地上的花一直擺到大理石樓梯那裡,香氣熏得人頭暈。弗洛裡奧一直把嬸嬸扶到棺材邊,然後退了一步,就像騎士一樣一直站在她旁邊。我看不清科萊特被黑紗擋住的臉,但是燭光下她的眼睛看起來無神。應該有人在外麵做了安排吧,現在來祭奠的人都是些重要人物:省長、市長、審判長、律師以及政府要員……他們是不是都注意到了愛德華?很有可能沒有。有些人跟他握完手之後,一認出他的臉立馬僵住。人們也跟我握手。美術院的主任跟我握手的時間比彆人長得多。吊唁持續了半個小時,我弟弟的目光不止一次看向愛德華那裡。葬禮主持人帶著一群抬棺人過來時,我們突然聽到像是打嗝的聲音。是科萊特。我當時以為她會把臉埋進弗洛裡奧的懷裡,但是弗洛裡奧很有禮貌地扶著她的肩膀,將她帶到房間外。接下來的場麵有點混亂。主持人把我們當作跑龍套的一樣支使著。外麵的天已經很亮了,空氣也很清新。我吃驚地發現路上站著很多人,他們好像是在參加愛國遊行。我不由自主地跟弟弟站在一起,以免被分開。抬棺人把棺材搬到擺滿花圈的靈車上,我被推到第一行,在弟弟跟堂妹夫之間。我弟弟還沒跟我說過一句話,他筆直地看著前方,鼻孔緊縮著。我幾乎可以肯定剛剛在那群好奇的人裡看到了瑪麗。我一點都不吃驚,她在去教堂之前,肯定會先來確定下丈夫在這裡是不是一切安好。我用眼睛搜尋著菲利普。我沒在屋子裡看見他。也許是意外,也許是驚慌,他居然混進了勒穆瓦納一家人裡,看起來一副茫然失措的樣子。有人把他們安排在送葬隊伍第二行嗎?還是他們自己有意不跟我們在一起呢?靈車開始緩緩開動。唱詩班的一個孩子跟在車後麵,拿著銀色十字架,他後麵是捧著祈禱書的神父。我們幾個緊緊地跟在後麵,愛德華、我、我弟弟和弗洛裡奧。我們隻需要走兩百五十米的路,穿過安靜的主教街就到教堂了。已經有很多人衝向教堂占位子去了,但我發現送葬隊伍將整個街道從頭到尾都填滿了,主要是婦女和孩子,隻有尾部的人流稀疏一些。在教堂前的廣場上又是一陣混亂。棺材被從靈車上搬下來,有人讓我上前去牽引棺索,於是我站到愛德華和朱麗葉姑媽的一個女婿中間。我隻看到我弟弟站在另一邊的最前麵。棺材擋住了其他兩個人。抬棺的人開始走動,我們跨過大門時,我看到祭壇裡蠟燭在閃閃發光,巨大的管風琴開始轟鳴。如果要我說說今天上午的感受,那就是目瞪口呆,昏昏沉沉,茫然若失。我的腳踏入聖母碼頭時,我就陷入了家族裡的幾個人,然後是幾十個人,接著是幾百個圍觀者的注視。我仿佛正在演一個角色,但忘記了劇本。我參加過我爸爸、我二伯法比安,以及一些鄰居和認識的人的葬禮,那都是些簡單的葬禮,每個人都知道自己該做什麼。對於那個早上,我的記憶是零碎的,仿佛我當時隻是斷斷續續地保持著清醒。我們這些男人坐在右邊的第一排,愛德華離靈柩台最近,然後是我,我弟弟,弗洛裡奧,然後才是姑媽家的男人。再後麵是那些身份最高的人,省長、參議員、審判長,律師公會會長,以及其他一些人。這些人都戴著玫瑰花結,他們中的大部分人跟安托萬大伯年紀差不多。女人們在教堂的左邊,我要往前傾一點才能看到她們。科萊特沒有來,但是朱麗葉姑媽,我母親,還有可憐的老索菲嬸嬸都蒙著麵紗來了。整個儀式中我隻跟妻子的目光相遇過一次,她坐在第五或者第六個位置,指了指我嬸嬸以及勒穆瓦納家的女兒們,指責我沒有讓她戴麵紗。出乎我意料的是,居然沒有做彌撒,音樂學院合唱團立即唱起我經常在廣播裡聽到的安魂曲,我如果沒弄錯,應該是福雷的安魂曲。幾個議事司鐸坐在禱告席的位置,六個孩子組成一個合唱團。我不敢回頭。教堂現在應該跟做大彌撒的星期天一樣吧。我聽到有很多人咳嗽以及椅子摩擦地板的聲音。然後,因為合唱團唱起“苦難深淵”,一個孩子哭起來,然後我們聽到孩子的母親匆匆將他帶到外麵去的響亮腳步聲。也許是因為人太多,我一點都沒覺得葬禮有什麼神秘感。我並沒有產生特彆的情感,隻覺得好累。我遵守半懂不懂的宗教儀式,突然覺得大伯離世是件很自然的事。我再也不會追究他自殺的原因。我不再想科萊特和弗洛裡奧的關係,弗洛裡奧正在唱答歌。突然,愛德華靠向我,讓我大吃一驚。他小聲跟我說:“瑪麗說她非常感謝你。”在一個人們已經跪了五百多年的巨大教堂裡,我們感覺自己如此渺小。人太多了,我喘不過氣來了。我感覺整個家族的人被攪和到了一起。“解放我吧……”主神甫用顫顫巍巍的聲音唱道。“我也很感謝你……”愛德華說道。一個助祭拿著祭品走過去,合唱團又重新唱起來,乳香在整個教堂中堂裡麵散發開來。然後人們排著長長的隊準備出去,外麵的汽車在緩緩地前進。在這樣的一個日子,我還能聽到旁邊的人爆發出一陣笑聲,談論著無關緊要的事情。我跟弟弟、愛德華和弗洛裡奧進了第一輛車。勒穆瓦納一家人還有搞不清楚狀況的菲利普一起進了第二輛車。大家都沒怎麼講話。還是愛德華開的口,在去科爾貝斯耶爾的路上,他回頭看了看後麵跟著幾輛車:“來墓地的都是哪些人?”呂西安回答了他(這至少說明他們之前說過話):“隻有家裡人,一些好朋友,還有法庭和律師公會的一些人。”車子經過時,我又看見了那家咖啡館。前天,我跟瑪麗在這裡有一次感人的碰麵。我看著堂兄愛德華,想著他這兩天所經曆的事情,不禁很佩服他。從他身上看不出一點窮困潦倒的跡象,更沒有流浪漢之態,他不再是一條尋吃尋窩的狗了。他筆直坐著,突出的顴骨以及炯炯有神的眼睛使他看起來更加高貴。在墓地裡,人數最多的是死者家人,最覺得不自在的也是他們。其他人都是死者的老主顧以及同僚。他們互相認識,正在小聲地打著招呼。他們按照規矩,把最前麵的位置留給了我們。我們看到牧師和唱詩班的那個孩子已經站在墓地旁邊了。儀式很快就結束了,我們幾個人一起慢慢向出口走去。愛德華一直跟我們在一起。他兒子也走過來了。“我們三點再去公證人家嗎?”愛德華問道。“車子會送我們回去……”“我跟菲利普坐電車。我們跟你們不順路。”我上了另一輛電車,把車子留給我弟弟和弗洛裡奧。朱麗葉姑媽家的男人們在上車回去之前,進了咖啡店。葬禮終於結束了。沒出一點差錯。“事情都還好吧?”我妻子在家見到我後立即問道。她又說:“我是第一排唯一一個沒有戴黑紗的女人。”“瑪麗也沒戴。”我回了她一句。“但是莫妮克戴了。”“你們女人那邊是怎麼結束的?”“一群人互相不認識,我們一出來就分開了。隻有瑪麗跟我一起。她跟我說她一生都會感激你,然後她就回家做午飯了。你們那邊呢?”我不知道怎麼回答。沒什麼好說的。什麼也沒發生。我之前不是做了一些事嗎?但是我的腦袋裡一片空白。我很失望。當時我都沒有時間緬懷一下安托萬大伯。倒是一些我不認識的陌生人在墓地談起過他一兩句。這就像一場草草收場的大戲。用到了哀歌、黑紗、司鐸,場景很大,隻是我們這些人物與場景並不相配。我跟妻子吃午飯,阿黛拉在旁邊伺候著。昨天晚上,艾琳提議我們今天去城裡的飯店吃飯,我否決了,因為很容易會碰到參加過葬禮的人。“你緊張嗎?”我們倆從桌子邊站起來時她問道。“為什麼緊張?”“你還有一個小時就要……”她裝出開玩笑的樣子,但我知道,她想到我要繼承財產有點緊張。她跟我一樣,不自覺地思考這個問題。“你可以開車過去,我今天不出門。”在那一個小時裡,我一直坐立不安。三點差十分時,我擁抱妻子,下樓取車。我一到巴斯德碼頭,就認出了停在門口的車是弗洛裡奧的。一個辦事員讓我進了第一間辦公室,把我的外套跟衣帽架上的其他外套放在一起。“這邊請……”房間很大。彩繪玻璃窗給屋子添了一種特彆的色彩。那些穿著黑紗的女人,將紗巾放在身後,靜靜地坐在那裡。我媽媽點了點頭,算是跟我打了招呼。索菲嬸嬸也在,坐在兒子愛德華旁邊。朱麗葉姑媽旁邊坐著她的兒子和兩個女婿。隻有呂西安還沒到。他結結巴巴地道歉著進來時,公證人看了看表,一臉不快。所有坐在這裡的人都接到了公證員的通知嗎?有沒有人不請自來呢?我不知道。一個辦事員搬來椅子。戈特拉先生的眼睛在我們所有人身上轉了一圈,仿佛在點人數。然後他坐下來,戴上眼鏡,清了清嗓子,開始說道:“女士們,先生們,我們現在開始宣讀已故的安托萬·喬治·塞巴斯丁·於埃先生的遺囑,安托萬先生於十月三十一號在本市去世,今晨已經下葬。”助理站在他旁邊,給他遞了一個被蠟封住的信封。他用裁紙刀打開信封,從裡麵抽出兩張機打信紙,然後也不看我們,開始讀。辦公室裡很熱,我們每個人都因為緊張更加焦躁不安。綠色的文件櫃從牆根延伸到天花板。彩繪玻璃窗給那些文件櫃投上黃、藍、紅色的奇怪影子。“……而且,根據我對母親作出的承諾……”有幾個人在竊竊私語。“……我將遺贈給我兩個弟弟法比安和克雷蒙的兒子……”我們不敢相信,不敢動也不敢互相看。每個人估計都找了個目標專心地盯著,以免流露情緒。“……我的動產和不動產主要包括……”我母親移動了一下腳。索菲嬸嬸把身子向她那邊靠了靠,我猜她應該是在問我媽媽:“他說了什麼?”接下來談到的就是弗朗索瓦的養老金,以及給讓娜·尚博維特小姐的一份遺贈,她是個單身女子,住在……一張接一張的信紙,一個接一個司法條款。但我們誰都沒弄明白大伯在遺囑裡究竟是怎麼安排的。公證人一讀完,就透過鏡片冷冷地打量著我們。“有人需要確認遺囑內容嗎?”朱麗葉姑媽接話了:“如果我理解得沒錯,是讓於埃家的侄子們繼承遺產?”“法比安和克雷蒙的兒子,就是……”他俯下身查了查筆記。“愛德華、布雷斯和呂西安·於埃。”“那我呢?”“他給您了他母親的珠寶以及我剛剛列舉的那些東西。”“那我的兒子還有女兒們呢?”“遺囑裡沒提到他們。”“您覺得這公平嗎?”“因為沒有第一繼承人,立囑人可以按照自己的意願分配遺產。您如果不服,可以提起訴訟……”他還沒講完,姑媽就站了起來。她兒子和兩個女婿也同時站了起來,然後緊跟著她向門邊走去。她在門口停住,轉過頭來,好像要罵人,但被氣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隻好怒氣衝衝地走了出去。我媽媽用很謙卑的聲音問道:“可憐的科萊特什麼也沒有嗎?”“我可以跟您保證,她是有保障的。死者很早之前就替她做好了安排,她會得到保險公司賠償的一筆豐厚的年金。”“這恐怕也不是很公平吧……”我媽媽說道。索菲嬸嬸靠向她問道:“愛德華可以繼承?真的嗎?”“是的,索菲。”老太太得到了肯定的答複後很高興,又一動也不動地坐在那兒。“沒有人有疑問了吧?”戈特拉先生重複了幾遍。他帶著驕傲而生硬的表情,用裁紙刀敲著辦公桌,宣布道:“裁定!”我們一直都不敢互相看看,因為覺得不好意思,好像正在利用大伯的死牟利一樣。“我必須要提醒你們,辦繼承手續會花很長一段時間,聖母碼頭的那棟房子現在也不好賣。我對這個房子的估價是,大約一億五千萬舊法郎。開支和交稅大概會花掉三分之二,所以我估計,大體上,三位繼承人能分到的總遺產隻有四千多萬。”他的語氣聽起來很高傲,也可能是諷刺。他好像既是在安撫我們,又是在提醒我們彆太癡心妄想。我母親忍不住驚訝地舒了口氣,立即看向呂西安,就像是在說:“終於得到了!我真為你高興!”弗洛裡奧一聲未吭。我想聽到妻子沒有得到遺產,他應該很受打擊吧。安托萬大伯隻給真正屬於於埃家的人留了財產。“愛德華·於埃先生,您願意接受我剛剛宣讀的遺囑條款嗎?”我堂兄完全和在法庭說“我確定”一樣說道:“我接受。”“請到這邊來簽字……布雷斯·於埃先生!”“我接受。”我拿起筆小聲說道。“呂西安·於埃先生……”我弟弟的耳朵很紅。他簽下名字時那麼激動,我覺得他快要哭了。“先生們,我辦好手續後會第一時間通知你們,並且單獨召集你們。”有人把我們送出來,今天上午也有人把我們送出教堂。我們找到外套、帽子。我們來到門外時,互相看了看對方,都有點不好意思。“上我的車吧,媽媽。”弗洛裡奧拉著索菲嬸嬸的胳膊說道,“莫妮克在家等著您呢。”“你真的沒事要做嗎?你不覺得你應該去看看可憐的科萊特嗎?”一家人就這樣散開了,每個人重新回到自己的生活中,不會再像這幾天這樣聯係頻繁了。我也跟媽媽說要送她一程。“不用,兒子。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但是我更想跟呂西安一起走一會兒……”隻剩下我跟愛德華。在夜色裡,他又握住我的手。“再見……”他說道,“再次謝謝你!”昨天我一夜沒睡好覺,此刻覺得疲憊而又空虛,就像坐了很長時間的火車。我發動汽車,經過聖母碼頭時看到三樓的窗戶亮著,一個模糊的身影在窗簾後麵動著,那要麼是科萊特要麼是護士。我回到家時,艾琳正在興致勃勃地聽唱片。她沒關掉音樂,隻是看著我。“我繼承了。”我簡單地說。“很多嗎?”“每人大概一千五百多萬舊法郎吧。過幾個月才能拿到。”“哪些人得到了遺產?”“愛德華,我弟弟還有我。”“其他人沒有嗎?”“沒有。”我們都了解對方,音樂一停我邊脫衣服邊小聲地說了句:“我們的生活不會有任何改變的。”我突然很傷心。有那麼一會兒,我差點哭了。我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明白大伯的舉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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