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麗沒有車。家族裡沒幾個人有車,除了我妻子,我也沒有。也許,我可以存點錢買輛小摩托車?“我送你回家吧。”一出門我就對她說道。“我可以搭電車,布雷斯。我不能耽誤你的時間。”“上來吧!”雨下得很大,我正駛向兒時住過的地區。我每次經過這裡都會感到不舒服,甚至有點不安,害怕會再次被困在那個網裡。在那些寂靜的街道上,偶爾才能遠遠地會看到一個路人,一個正在關門的老太太,還有晃動的窗簾。我們以前住在維爾熱街。瑪麗結婚後就離開了父親,住在兩百米外的索勒街,拐個彎就到了。她在索勒街住了十六年,那裡每個房子跟她家一模一樣。為什麼在這裡我會覺得所有的東西都是靜止的?不光是房子、窗戶,還有長凳、廣場上的樹,我甚至覺得那些人的動作跟以前都沒什麼兩樣。但什麼都老了。那些牆麵在我小時候那麼鮮豔多彩,如今已經斑斑駁駁。我曾經看著建立起來的一些房子已經破舊不堪。這裡的大部分居民跟我父母的年紀差不大,如今已經成為老人。老人們死去,年輕一代住進來時,這個地方就該重建了。那一天已經不遠了。我爸爸認識一些真正的維爾熱人和索勒人,他們的名字如今已經成了一些街道的名字。我出生時,運河邊上還有最後一家農場,農場裡有奶牛、雞還有豬。我為了不經過以前住過的那條街,特意繞了一大圈。我在瑪麗家門口前停下車,我下意識地瞟了一眼二樓的窗戶。我沒有看到任何人影。“謝謝你,布雷斯。後麵的事就拜托你了。”她迅速調整心情,準備平靜地回家。“我會儘力的。”“謝謝!”她拿著鑰匙跑著穿過馬路,我發動汽車。我回到家時,看見艾琳還穿著睡衣。“你去墓地了嗎?碰到你媽媽了嗎?”“沒有。怎麼了?”“沒什麼。”我妻子半躺在客廳的沙發裡修指甲,此時,阿黛拉在隔壁的房間裡收拾桌子。艾琳在家時比較隨便,光著腳穿著拖著鞋,頭發搭在臉上,什麼也不弄。我在美術院上完課回到家——已經是三個小時後了——她還是我走之前看到的那個樣子。她的儀態、品位,以及語言都是平庸的,但我並不介意。我希望她保持這樣。我沒法跟一個像我堂妹莫妮克或者瑪麗那樣的女人一起過日子。我在她們麵前也許會感覺到自卑。但我不是故意選擇這樣一個地位低下的妻子的。都談不上什麼選擇。她屬於那種我唯一能娶的類型,不會讓我有任何約束,也不會被人比較。她的母親胖費爾南德以前推著一輛小車在街上買菜。她的臉上長著一個酒糟鼻,屁股很大,嘴巴很厲害,很能講也很能喝。她能跟一群男人在酒館裡大口大口地喝酒。她在一次震顫譫妄發作時在醫院裡死了,跟那些老酒鬼一樣。她有兩個女兒。我認識艾琳時她正在德拉博斯特街的一個花店裡打工。她妹妹比她小四歲,我承認當時我在她們兩個之間猶豫了很久,差一點就選擇了莉莉。我之所以沒有選擇她,是因為那個時候她才十六歲。莉莉在我和艾琳結婚後不久就離家出走了,而且據我所知,再也沒有回來過。她在巴黎的前三年,沒有任何人有他的消息。後來我們收到她跟一個叫布洛克的證券經紀人結婚的消息。莉莉給他生了一個女兒,四年後他們離了婚,她又嫁了個人。她的第二任丈夫是個英國人,叫哈利·希金斯,家裡世代都是製造啤酒的商人。他們在特羅卡德羅有一棟房子,在倫敦也有一棟,在蘇塞克斯有一大片地產,在藍色海岸還有一棟彆墅,他們的名字經常在報紙上出現,都是關於去戛納或者蒙特卡羅參加晚會的。可憐的艾琳跟我一起就很少有這樣的機會。但是,她妹妹身上有一種大膽、熱情和野性是她所沒有的。“布雷斯,你可不可以幫我倒杯波爾多甜葡萄酒?我快好了。隻剩兩個指甲了。”對於我們的關係,我最喜歡的一點是,我們不用想儘辦法討好對方。跟她在一起就像是跟一個朋友在一起一樣自然,比如,就像跟德內福爾在一起差不多。我們很了解對方,我們不必向對方隱瞞自己的缺點,也不必非要改正對方的毛病。正是這一點讓我覺得非常安心,但這也是大部分人都無法理解的。她對自己的身體總是很挑剔,喜歡修指甲、化妝和洗頭發。我覺得這就是她的主要工作,她可以為此花上幾個小時的時間,一點也不覺得厭煩。她一邊做這些事一邊聽著收音機,偶爾停下來點支煙。我也給自己倒了一杯酒。我把她的酒遞給她時,我們的目光相遇了,都很平靜。她一說話,我就知道她整個上午都在想些什麼。“如果,你繼承了遺產,你會做什麼呢?”她問道。今天早上我並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因為我一直在跟瑪麗說話,但是我昨天晚上睡覺之前考慮過這個問題,但是沒想出個頭緒來。“看情況吧!”我手裡端著酒杯,麵對著她坐著。“看什麼情況呢?”“首先,要看我們能繼承多少錢。”“你覺得他很有錢嗎?”我知道艾琳說這些並不是因為貪婪,而是因為更深層的原因。“非常有錢,我也不是很清楚到底有多少錢。不過僅僅聖母碼頭的那棟房子就值四千萬左右。他還有些證券。我媽媽說他還擁有其他幾套房產。唯一的問題是,財產要由於埃家族所有的人平分……”“那當然!”她歎了口氣。這是不是說明她開始受不了尼古拉·馬謝蘭了呢?不管怎樣,這聲歎氣讓我很開心,我覺得心裡很舒服。跟人們的想法相反,我愛妻子,而且我相信她也愛我。也許她是在以她自己的方式愛著我。她不能沒有我。證據就是,她沒有像她妹妹那樣做,而是一直留在我身邊。當然,尼古拉也不可能跟她結婚。三年來,我一直研究著這個問題,他也從來不掩飾自己的想法。他從來不願意讓女人、家庭、孩子來羈絆他的生活。他以前被一個情婦敲詐了一回,差點卷進醜聞裡。他比較節欲,好奇心也不怎麼重。他過得像個老男孩,一直單身。他需要的時候,會找一個能給他些許家的感覺的地方。我想起我媽媽把他比作杜鵑,這個比喻有一點道理。他每次到我家來吃晚飯,我的存在從來不會讓他感到彆扭或者不好意思。相反,我覺得他單獨跟艾琳待很久,或者感覺不到真正的家的氛圍反而會不自在。呂西安應該很清楚我很樂意接受他所說的這個不和諧的局麵。事實很明白,但是我從來不想跟他就此多做解釋,也不想跟任何人解釋。艾琳在遇到馬謝蘭之前就背叛過我。我認識她時就發現她對性一點都不在乎。她和阿黛拉一樣,性對她來說很平常,很自然。我有幾個朋友在我之前都跟她上過床,但這並沒有妨礙我娶她為妻。這並不表示我不嫉妒。我跟她說過,希望她能改。但是我愛她就是因為她有很多缺點,而不是因為她的美德,而且我也沒有任何能力改變她。最奇怪的是,她做愛時沒什麼激情,我想她肯定從來沒有過真正的高潮。有時候她也會開心,但大部分時候,她好像隻是覺得這是她必須要做的事。她沒什麼野心,也不羨慕妹妹,妹妹家裡的排場和責任讓她覺得恐怖。不!她的需求完全不一樣。她感到煩悶時,需要有人陪她說話,需要光線,需要和一個注意著她的人一起笑,這樣她才會覺得自己很重要。管它最後是不是要上床呢!她從來不會提前想到性,她隻是順其自然地做這件事。我覺得她需要的那些是一個丈夫沒有辦法給她的。證據就是,我們結婚的第一個月,她就給我戴了綠帽子。那個時候,她還不跟我坦白這種事,以為能瞞住我。後來她撒謊時越來越尷尬。直到有一天,她回來時拿著一個新手提包,我知道她自己是根本買不起的,於是明白了。我應該生氣的,罵她一頓要麼打她一頓。我當時是不是應該那樣做?如果我那麼做了,也許現在人們就不會指責我了?或者,既然沒辦法改變她,是不是就該跟她離婚?我又不是離開她就不能活了。這件事的始末被我記在了那份已經被毀掉的手稿裡,我在那份手稿裡記錄了我所經曆過的不同階段的生活,結果我被人說成惡趣味,還說這表明我有變態的裸露癖傾向。你們現在是不是更明白我為什麼會那麼關心安托萬大伯了吧?他的情況跟我的不完全一樣,但是很類似,而且我們對妻子的態度也差不多。但科萊特跟艾琳不一樣。她出身於南部尼姆一個高貴的家庭,她應該接受過很高的教育。安托萬·於埃是在藍色海岸遇見她的,他每年都會去那裡度假,她和母親住在那裡。她為什麼決定跟一個比自己大三十多歲的男人來到我們這個霧蒙蒙的小地方?整個家族裡沒有一個人知道。我根據個人經驗猜測,大伯知道她是一個慕男狂患者,也知道她將來會讓他受傷。她跟艾琳不一樣,她不會為了吃個晚飯,參加一個晚會或者一個什麼珠寶就把自己獻給男人,她對那些東西不感興趣。對於科萊特來說,每次偷情都是不幸,她深受其害。她是不是以為這個可以做她父親的男人能救她呢?大伯了解她。大伯幫助了她。他的寬容,至少讓她過了一段正常的生活。他的角色就有點類似於防護牆。安托萬跟我一樣,應該獨自守了很多晚上,有時候是整夜。他思慮著,覺得這次她不會回來了。他應該一聽到開門的聲音和樓梯裡的腳步聲就忍不住顫抖,然後努力向她展示一個平靜的表情。跟我不同的是,大伯希望幫她治好病。但我隻對艾琳保留了幾個月的希望。也許隻有幾個星期吧!“還要繼續嗎,艾琳?”最開始,我用一種低沉的語氣對她說。“繼續怎樣?我做什麼了?你到底在指責我什麼?”“你自己清楚吧?”她有時候還會生氣,還會反駁我。“你要是為了把我整天關在家裡看著牆壁等著你回來,就不該跟我結婚。”我該說些什麼呢?她說的是對的,然後我就對她更溫柔更好。我嘗試過裝出開心的樣子,帶她去那些她喜歡的地方。但她知道我在那些地方會很不自在。她太了解我了。她希望得到她想要的一切。一開始,她想要一個保姆,因為她不喜歡乾家務。以前在她家是誰做家務呢?沒人,真的。她們就那樣得過且過,生活在垃圾堆一樣的破房子裡,每天在一張破桌子上吃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吃得最多的是豬肉。我試過教她怎麼做飯,鋪床,算最簡單的賬。我真是天真。有好幾年,我一回家就去洗碗,然後把衣服送到洗衣房。我愛她。我愛她那張動不動就賭氣的小臉,我也愛她的身體,儘管她總是很冷漠地躲開我。我愛她的懶散、懦弱,以及她過的野性又孩子氣的生活。我需要在這個家裡隨時感覺到她的氣息,隨時能夠找到她,能夠等著她,能夠從她嘴角的表情猜測她的心情。人們說些什麼,馬謝蘭和其他男人的存在,都無法改變一個事實,我們依然是夫妻。我之所以接受馬謝蘭,之所以習慣了這些,都是因為我不願意失去她。她需要一輛汽車,需要一件毛皮大衣,像一個被包養的女人那樣需要一切奢侈品,隻有這樣她才找到安全感。我也想要物質。昨天晚上,我躺在床上,聽著她規律的呼吸聲,心裡尋思道:“我如果真的繼承了財產,會怎麼樣呢?”有那麼一會兒,我陷入幻想之中。我會不會讓艾琳隻屬於我一個人呢?我想象我們單獨在一塊兒的景象。我不用去上課,跟她每時每刻黏在一起,我想我妻子肯定會受不了的。我不知道,在某種意義上,尼古拉對於她是不是跟我一樣重要。他的年齡、財富,以及社會地位,讓他對於她來說,象征著一種權威。她還有點怕他。艾琳肯定很在意他。她對他生氣,就像女兒對父親撒嬌。艾琳生悶氣的樣子常常會把尼古拉逗樂,我見到過這樣的場景幾次。有時候他故意惹艾琳生氣。他從來不約束艾琳,哪怕她表現出要背叛他的意願。我更不會。我是她的同伴,甚至是同夥。她知道,無論發生了什麼事情,她都可以回到我的懷抱,也知道我從不會問她任何問題,她也知道我肯定會理解她。“我們要是真的一下子變有錢了,那種感覺肯定很奇怪!”我感覺到她對此很不安,因為這不隻是一件開心的事。對她來說,這件事也許能帶來一些無法解決的問題。“太太,飯好了。”阿黛拉過來不冷不熱地通知道。我一吃完午飯就給弟弟家打了個電話,他妻子跟我說他去了報社。“你要用車嗎?”我問艾琳。她悶悶不樂地望了望打滿雨滴的窗子,舒了口氣說道:“我可能要去電影院。在這樣的天氣裡還能乾些什麼呢?”於是我搭電車。我走進葡萄酒街《家月刊》那個破舊的大廳,裡麵不是很亮,兩個窗口貼滿“小通知”、“訂報”等字眼。在一個占了兩麵牆的玻璃櫥窗裡,在一群正在前進的部隊和一些正在從飛機上走下來的領導人當中,我看到了安托萬大伯。這應該是在某次官方慶典上拍到的相片。我還看到一篇由總編寫的訃告,我大伯的肖像就占了報紙封麵三欄。我弟弟的辦公室在排字間旁邊,很難找。需要穿過幾條狹窄的走廊,爬上一個樓梯,再穿過幾個堆滿舊報紙的房間。我隻碰見一個斜眼女打字員,她給我指了指在窗戶的另一邊的排字間。呂西安穿著短袖襯衫,和拚版工人一起,正傾著身子麵對著裝版盤。打字機正在嘎吱作響,房間裡散發出一股濃重的鉛味。我以前從來沒見過弟弟戴眼鏡。他工作時居然戴著一副老式鋼框眼鏡。他看到我有點意外,或者說不安。“你想跟我談談嗎?”“一直都想。”“我十分鐘之後過來……你去我的辦公室等一下吧……”我寧願待在排字間。這裡是呂西安的舞台,就好像在美術院裡,那些充滿白色大理石雕像和穿著工作服的學生的教室,就是我的舞台。我喜歡看著他讀那些反寫的鉛字,看著他靈巧地用鉗子將一些鉛字夾出來,換上其他字。在這裡,對於身邊圍著他工作的那些人來說,呂西安算得上是個人物。我看到他的專業能力和資格,覺得有點惆悵。一個人不管多麼卑微,都能在某個行業中感覺到自己的重要性吧?但是我就沒有這種滿足感。我的學生們從來就不把我當回事,總是在我背後做鬼臉。其他老師覺得我能得到那個職位完全是因為大伯。家人要麼鄙視我要麼同情我,包括我母親。我隻有在麵對艾琳時才感覺自己有點用處。也許很重要吧?如果我失蹤了,她肯定會不知所措。但並不是因為絕望。就在剛才我們吃飯時,她指著那份通報我大伯葬禮的報紙問道:“你覺得我要穿喪服嗎?我沒有黑色的衣服。”“你到時候就穿著貂皮大衣吧。”“你媽媽和你姑姑媽肯定會戴黑紗。”我覺得她隻是想看看自己適不適合戴黑紗,這就跟化妝一樣。我跟著呂西安走到他的辦公室,他好像在期待著我跟他說的事。我向他指了指那個女打字員,他猶豫著要不要將她請出去。“我們去對麵喝杯咖啡吧,”最後他決定出去,“吉娜維芙,如果有人找我,跟他說我馬上回來。”這是一家老式咖啡館,裡麵擺著人造革長沙發,兩邊牆麵上都鋪滿鏡子。這是一家做回頭客生意的咖啡館,我從來沒有來過。此刻裡麵沒什麼人。隻有兩個脫了外套的男人正慢慢地嚴肅地圍著一張台球桌,其中一個是分局局長,他過來跟我弟弟握了握手。我弟弟點了杯咖啡。我在家裡時喝過咖啡了,所以就點了杯白蘭地,呂西安看到我點酒有點吃驚。他一臉不知所措地看著我,坐立不安,正猜測著我突然造訪是為了跟他說什麼。等到隻有我們倆在一起時,我直奔主題。“我看到瑪麗了。”他好像猜到了。“她去你家了嗎?”“沒有。我今天早上在墓地碰見她的。”“和菲利普一起嗎?”“她一個人。”他明白了,他比我更了解瑪麗,知道這次碰麵肯定不是意外。“她為什麼去找你?”他有點嫉妒地說。“因為她不敢去找你。”“她知道你會來這裡嗎?是她叫你來的?”“是的。”忽然之間,咖啡館裡沒有人說話,周圍靜得隻聽得到綠色燈罩下桌球的互相碰撞聲。“她想讓你跟我說些什麼呢?”我很少像現在這樣感覺到跟弟弟之間的生疏。我小時候每天都能聽到他的聲音,此時他的聲音在我聽來竟然是那麼的陌生。我看著他的臉,找不到一點跟我相像的線條。他看起來很平靜。他的憤怒——如果真有的話——應該藏在了內心的最深處。“你知道他在她家,對嗎?”“是的。”“聽說他現在病得很重,已經形銷骨立了。”他的手指在桌子上亂彈著,我甚至能看清楚每個指節上黃色的茸毛。“然後呢?”他冷淡地問道。“她讓他在二樓的一間房子裡臥床休息。”“那菲利普呢?”“菲利普還沒見過他。”“他知道了?”“是的。”“他有什麼反應?”“她希望用什麼辦法讓菲利普慢慢親近他……”“什麼辦法?”“告訴他爸爸已經回來了。”“她打算一直照顧他嗎?”“聽著,呂西安!你這樣提問讓我很為難。我答應幫瑪麗的忙。”“在墓地嗎?”“在墓地對麵的一家咖啡店,我們在那裡避了會兒雨。她勇敢地麵對自己的處境。你知道,不管如何,她一直都愛著他。”“她跟你說的嗎?”“是的。而且她不止一次地說到,他的賬還清了,不應該讓他把命都搭進去。愛德華已經沒剩下幾口氣了。”“他就是因為這個才回來的嗎?”他的聲音低沉,但是又如此咄咄逼人。我忍不住反駁道:“你好像忘記了基督徒的仁慈……”“耶穌說過:絆倒的人有禍了……”“我知道:倘若你的一隻眼叫你跌倒,把它剜出來丟掉……但是他沒有讓你把彆人的眼睛剜出來呀!”呂西安吃驚地看著我,就好像也在我的身上發現了一些他感到陌生的東西。他沉默了一會兒,隻是盯著台球桌。“你知道他會帶來多少威脅嗎?”他終於歎了口氣,說道。“給誰?”“首先是對菲利普。雖然彆人跟他說過他父親,但是看到他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麵前,跟他生活在一起,看著他一點點衰老,那種感覺和道聽途說是不一樣的。”“菲利普已經是個大人了。”“而對瑪麗來說,她本來已經馬馬虎虎地過好了自己的日子,終於治好了傷口。要是一個月,六個月,或者一年之後愛德華故技重施,她該怎麼辦呢?他肯定不會一輩子躺在床上。他不會滿足於在她家什麼也不乾。你看吧,等身體好起來,他肯定就會想穿得人模狗樣,到處拋頭露麵,想些花裡胡哨的鬼點子。”“我們能拿他怎麼辦呢?”我諷刺地補充說:“難道把他殺了嗎?也許這樣,對每個人都好……”“彆說了!你到底準備跟我說什麼?”“他最對不起的人是你。所以瑪麗覺得你是最恨他的那個……”弟弟的表情讓我大吃一驚,因為他看著我的眼神就好像我是瑪麗的丈夫。“繼續……”“如果你做出點表示……”“什麼表示?”他的聲音裡聽不出一點感情,就好像是從遠方傳過來的。“瑪麗想知道你是不是能去看看他,原諒他……”我開始後悔接了這個差事。他的手放在桌子上一動也不動。臉上除了冷漠,沒有其他表情。我之前從來沒有見過自控能力像他這樣強的人。我感覺到他內心正在激烈鬥爭,但是他仍然控製住了自己。他艱難地開口了,咬著牙一字一頓地問道:“她真是這麼跟你說的?”我點了點頭。“要我去跟他握手言和?”我不敢再看他,希望分局局長能夠過來打斷我們。“我和他握手言和之後,他就能以於埃家族我們這輩最年長者的身份參加葬禮了?”早上,我也是這樣想的,瑪麗也沒敢否認。但在瑪麗提及之前,我們都沒到過這一點。但是,瑪麗依然愛著他。現在最辛苦的恐怕就是呂西安了。“他想參加葬禮嗎?”“應該是的。”“瑪麗想讓他參加嗎?”我再次點了點頭。“你還沒跟彆人說過這件事吧?”“還沒。”“你沒見過媽媽吧?她還不知道吧?”“她什麼也不知道。”我終於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因為最艱苦的差事已經辦完了。呂西安不僅僅要與自己的道九*九*藏*書*網德做鬥爭,還要與自己的信仰做鬥爭。幸虧他信上帝。在這種情況下,信仰應該給了他很大的幫助吧?我們沉默了五分鐘。這不是一個做決定的理想場所,尤其還是一個如此重大的決定。但也許,在一群不認識的人麵前,感覺還是稍微好一點吧?我看到呂西安好像慢慢放鬆下來。他的手終於開始動了,伸到口袋裡掏出煙鬥,他慢慢地抽起煙來。我抬起眼睛看向他時,感覺他的臉好像變了形。剛剛是蒼白的,現在非常紅,臉部線條更加模糊,眼睛突出。“我會去見瑪麗的。”他終於含糊不清地說。我沒有必要再問他會不會見愛德華。他已經決定去維爾熱街,肯定會好人做到底。我突然很後悔。我不知道自己出於什麼目的就過來對弟弟進行了一場心靈拷打。我曾經以為他沒有問題,也沒有煩惱,剛才才發現其實他也很脆弱。他本來可以對我大發雷霆。對於剛剛的事情,他沒有生氣,但很是無可奈何。我隻是一個中間人,以後他每次想到我(不是瑪麗),就會想到這次痛苦的道德掙紮。我見他終於恢複平靜,跟他說道:“還有,今天早上,我經過聖母碼頭時看到那裡正在搭靈棚……”他點了點頭。我問道:“屍體已經送回來了嗎?”“是的。”“誰在看著?”“有兩個修女在值班。她們會一直看到下葬那天。”“他們把他放在哪裡?”“在一樓一個沒有封的小客廳裡。”“你去過了嗎?”“中午去過。”“很多人去了嗎?”這些問題好像讓他很惱火,但是他都回答了。“律師、鄰居,還有法官……”“要辦成宗教葬禮,你會不會遇到很多困難?”“你為什麼要問我這麼多問題呢?”“因為是你負責這些事情呀!我都不知道科萊特到底怎麼樣了。”“她在家,早晚都有護士輪流守著。”“她睡了嗎?”“沒有。她在三樓走來走去。她還叫了個女裁縫定製喪服。”“弗洛裡奧呢?”“他昨晚和今天早上都陪了她一會兒。你問完了吧?我該回報社了……”他正準備起身,我把他叫住,因為有些話本能地就脫口而出了。“呂西安!”“什麼事?”“我愛你。真高興有你這個弟弟。”他看上去很吃驚,不知所措,完全沒料到我會說出這句話。“乾嗎說這些?”“因為我剛剛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我第一次覺得,我真的有一個弟弟……”他笑了,笑得有點笨拙。“說什麼傻話!”他感動地拉著我的手說道。他轉過身準備走時,又說了一句:“我還有些東西沒印完……”他跟分局局長打了個招呼,然後豎起塌下去的黑色衣領,走過馬路,衝向《家月刊》的大廳。我沒什麼事可做。明天才能上班,過回正常生活。商店開始亮燈,路上的行人在猛烈的大雨下,形成一個不太整齊的隊列。我如果知道艾琳在哪個電影院看電影,一定會去找她。我差點就給家裡打電話,看看她是不是已經出發了。她如果還在家,我想把她叫到市裡來約一次會。我不知道自己剛剛為什麼突然變得那麼仁慈,不過那種感覺轉瞬即逝。我真希望將這種熱情一直保留在身上。我獨自一人在這個安靜的咖啡館坐了好久,前麵兩個打台球的男人時不時偷偷看我一眼。我又讓服務生給我倒一杯白蘭地。我為下午想了許多可笑的計劃,去看看誰,去找個人說說話,或者去我母親家坐坐。但是我母親肯定會想方設法從我這裡套話,天知道她要是知道了愛德華的事會發多大的火。那去見誰呢?沒有人!我找誰,誰都肯定會認為我想乾點什麼。雨下得太大,我沒法去街上散散步。這是我從小到大住著的城市。在小時候和青春期,我覺得生活從四麵八方困住了我,我隻能躲在角落裡獨自安撫煩惱和迷茫。我最後還是決定去聖母碼頭“看看”大伯。他的身邊環繞著一種莊嚴肅穆的氣氛,讓他的臉色看起來神秘莫測。我用聖枝蘸了點聖水,在僵硬的遺體上畫了個十字,向跪在地上的兩個修女靜靜地致了個禮。我沒看到弗朗索瓦。我沒去二樓,也沒有去看看嬸嬸。我出來時夜幕已經降臨。我舉著把傘,就像拿著個盾牌,沿著屋簷慢慢地向前走。我覺得與其回家,還不如去一個黑黑的電影院坐會兒。我是第一個買票進場的人,也許等會兒會見到妻子。我的鞋子濕透了,褲腿也是。坐在我旁邊的一個女人正在吃堇菜味兒的糖果。在我前麵,一對情侶正臉貼著臉說悄悄話。我突然發現自己跟著放映廳的人一起笑了,這是一部喜劇片。然後我想到弟弟呂西安應該已經到了維爾熱街,他的腳應該也濕透了。他正在敲著瑪麗家的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