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個人吃了晚飯,阿黛拉很自然地端著菜,好像下午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我都沒有撫摸一下她那結實的臀部。首先,因為帕蘭德雷的周末根本就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結束,我妻子隨時都可能回來。其次是因為我的欲望已經退去了。說實話,我已經得到我心底真正想要的了吧?又一天,我捧著本書把自己埋在沙發裡,享受著周圍的寧靜,天氣惡劣,但外麵仍然熙熙攘攘的,很是熱鬨。可是,從早上一直到現在,我都覺得很孤單。我突然覺得自己需要與人聯係,至少,需要知道彆人此時都在乾些什麼。我往弗洛裡奧家打電話,是莫妮克接的電話。她一說話我就聽出她的聲音裡帶著沮喪和擔憂。“你丈夫不在家嗎?”“我從上午到現在還沒見過他。他隻是給我打了幾通電話。”“他去參加解剖了嗎?”“是的。結果跟我們之前預料的一樣。安托萬大伯吞了二十多片巴比妥酸劑。大家之前一直在擔心他的心臟有問題,結果發現其實他的心臟功能很健全。他本來還可以活上十年。”“科萊特怎麼樣了?”她的聲音更低沉更不確定了。“聽說,她好像突然變得很平靜很理智了。但是她拒絕留在醫院裡。那個精神病醫生是讓的朋友,此時也束手無策,因為按照她目前的狀態,不可以強行將她留在醫院。而且,如果沒有她的允許,他也沒有權利再給她用鎮定劑。她太聰明了。”此時莫妮克的聲音有點心酸和苦澀,她本來是個那麼平靜開朗的一個人,可謂賢妻良母的典範。她也感覺到了自己的婚姻很危險了嗎?“她會回家嗎?”“她估計已經回去了。讓對她表現出來的平靜不放心。他不得不找了兩個醫護人員去聖母碼頭輪流看著她。我想,她估計不會讓他走吧……”艾琳那個時候已經回家了,臉色很差,一臉挑釁的表情。我連忙把電話掛了。“怎麼樣?那筆遺產,於埃家族的人有還是沒有呢?”“要等到把他下葬之後公證人才會公布遺囑。”她將大衣扔到一個沙發上,然後坐到另外一個沙發上,將腳伸到壁爐前。“好吧,我個人覺得,”她說道,“我雖然也是當事人,但覺得我們如果真的為了得到這筆一直爭論不休,那就太卑鄙了。不管科萊特是真瘋還是假瘋,也不管她到底有沒有精神病,她把自己最美好的幾年青春給了那個男人,我想不通為什麼到頭來反而是你們於埃家的人得到了他的財產……”我沒有反駁她。我也沒有問她為什麼會如此生氣。她去換睡衣了。然後,我們倆待在一個角落裡,她看一本雜誌,我看一本傳記。十一點時,我們上床睡覺。“今晚不做了,好嗎?”她邊說邊往床邊挪了挪。第二天是追思亡靈節,早上我一般都起得比她早,九點半我出門時她還在睡,或者是假裝在睡。這次,我沒忘帶車鑰匙。我開車到聖母碼頭。很多行業今天都放假了,但街上還是有許多店子開著門。我看到很多人手裡抱著花,向墓地走去。我故意將車開到聖母碼頭,看一眼我大伯家。我很吃驚地看到一輛靈車停在大門口,那兩扇大門打開了。頭發花白的弗朗索瓦一身黑,戴著白領結,正在拱門下看著兩個人從車上搬下大包大包的黑紗。誰這麼快就開始工作了?公證人、秘書小姐還是我弟弟?要準備在這裡搭一個靈棚嗎?我去了墓地。暴雨衝刷著擋風玻璃,刮水器動動停停。我在門口買了一束菊花,踏上那條鋪滿落葉的小道。裡麵有很多人,有些女人手裡牽著一兩個孩子,男人們各自在潮濕的墓地裡徘徊著。我看見一個背都駝了的老婦人正在用一個木十字架翻著腳下的粘土,也許那隻是一個臨時做的十字架吧。墓地最近又擴大了。我花了很大的工夫才找到爸爸的墓。他名字下麵寫著生卒年:一八九三——一九四三。墳墓維護得很好。墓碑下已經有花了,花被石頭壓著。我把自己的花放上去,默默哀悼了一會兒。我正準備離開時,在不遠處看到瑪麗(愛德華的妻子)的身影。她撐著傘站在一個玫瑰色大理石墓碑前,那塊墓碑跟她一點關係也沒有。她轉向我這邊,我看到她時,她已經勇敢地朝著我走過來。“勇敢”這個詞一點也不誇張。瑪麗——我總是喜歡叫她嫁人前的名字瑪麗·塔布艾——是一個勇敢的女人。毫不誇張地說,她敢於直麵人生,敢於笑著接受命運。而天知道她有多少理由抱怨!她麵容乾淨,心地也純潔。她穿著藍色大衣,戴著白緞無邊軟帽,很容易讓人覺得是護士,實際上她在醫院做前台。“早上好,布雷斯。你媽媽跟我說你今天早上會很早來這裡。我正好也要來給父母掃墓,所以就在這裡等你。”“你兒子沒跟你一起來?”她看上去那麼年輕,一般人都以為她尚未出嫁,不敢相信她已經有一個十六歲半的兒子。她兒子叫菲利普,剛剛在第二次高中畢業會考中取得輝煌成績,順利進入大學。“我想和你說說話。我在這裡等你,你不會生氣吧?”我不知道她會跟我談什麼,不過大概會談很久。我們肯定不能就這樣站在墓地裡,撐著傘看著人來人往。“我們最好找個地方躲躲雨。”我們在墓地對麵的兩家咖啡店中找了一家坐下來。裡麵有些男人在喝酒,也有幾個女人一邊吃自己帶來的快餐,一邊喝著咖啡。地板上有幾處水漬,屋裡有穿堂風,還有一絲淡淡的花香和新翻的泥土的氣味。我們找了一個安靜的角落坐下來,旁邊是一對農民夫婦。我們叫了咖啡,咖啡上來之後,還沒開口說話。“聽說你昨天跟呂西安見過了。你媽媽昨天也去見他了,但是她幾乎沒時間跟他說上什麼話。他沒跟你說什麼嗎?”我搖了搖頭,這是真的。我想象不到弟弟知道瑪麗來找我會是什麼反應。“他知道了,對嗎?”“是的。”“他也知道他現在在我那兒住著,對嗎?”“他已經知道了。”“布雷斯,我希望你能跟他講講,讓他不要再計較這些。我了解你弟弟。我也了解大家的想法。現在,安托萬大伯的死讓事情變得更加複雜了!”她很激動,緊緊裹在上衣裡的圓潤而結實的美麗胸部,此時因為她情緒激動而劇烈起伏。但她沒有哭。“你該看看他現在到底是什麼樣子!”“我知道你很同情他。”我輕輕地說道。我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她。我本以為這些話不會傷到她,可是她的反應出乎我的意料。她很冷淡地回道:“不要覺得我在同情他,好嗎?要說同情,我希望你們所有人,尤其是最恨他的呂西安,你們去可憐可憐他。至於我,他是我的丈夫。是菲利普的父親。是我從過去到現在,唯一愛的男人。”她說到最後幾個字時聲音哽咽了,然後彆過頭去。我很想拉著她的手,讓她明白我理解。“愛德華做了很多錯事,”她接著說道,“我不會為他辯護。但是他受的懲罰也夠了,不是嗎?他現在三十八歲,可是我完全看不出他的年紀了。三天前,我看到他時,他就站在路邊,目光直直地盯著家……”她從包裡拿出手帕,緊緊咬著,以安撫自己緊張的神經,免得自己忍不住發出抽泣聲。這次,我輕輕地抓住她的手,像兄長般拍了拍。“聽著,布雷斯!”她輕輕地說道,邊抽泣著邊向我靠來,因為怕旁邊的人聽到,“你了解愛德華。你想象一下年輕時帥氣、驕傲、自負的那個他。他曾經多麼驕傲,我們以為他肯定前程萬裡。可是,他在我家附近出現時,看上去那麼潦倒,就像一條在垃圾箱裡翻東西吃的瘦弱的野狗……”“我知道他在城裡。有人告訴我,他住在一條破破爛爛的街上的下水道旁邊,和五六個外國來的勞工擠在一間小房子裡……”“我經常想他到底有沒有勇氣回家……因為菲利普,我希望他回來,但又不敢想象他真回來會怎麼樣……我猶豫著要不要給他帶個消息或者帶點錢去……但是讓誰幫忙帶過去呢?”“我躲在窗簾後麵看著他,凍得渾身發抖,縮成一團,像個衰弱的老頭。他的目光停在窗戶上時,我再也看不下去了,我跑著奔下去,打開門,讓他過來……”“他猶豫著。他最後還是走進走廊,不敢看我。門開著,我猛地一頭撲進他的懷裡,泣不成聲……”我握著瑪麗的手,感覺到一片冰涼。她一直都沒有哭,隻是抽了抽鼻子。“他病了,跟他爸爸還有爺爺一樣的病。他現在每天會發作兩次,他發病時身子僵住,眼睛發直,動都動不了。你記得你爸爸生病時的樣子,對吧?隻是,你父親發病時是四十五歲。愛德華還有胃病,吃什麼吐什麼……”“我差點決定去找呂西安。我估計他聽了這些話會很生氣。他一直對我很好。他從來沒有對我生過氣。是他幫我在醫院找了個工作,菲利普有點把他當做父親……”“我不能再讓他離開了,布雷斯!他現在就快油儘燈枯了,你知道的。你對他那麼了解,你知道他如果不是走投無路,絕對不會這樣恥辱地回到這裡……”我可不像她那麼確定。愛德華以前也玩過手段,演過戲,這可不是他第一次說要重新做人。就個人而言,我對他一點也不怨恨。至於呂西安,他是個虔誠的基督徒,肯定已經原諒他了。但是他會不會為了保護瑪麗不受到她自己和她丈夫的傷害而做些什麼呢?“現在,他總是躲在家裡,不願意出門。”“他害怕什麼?”“我不認為他是在害怕什麼。可能是因為覺得羞恥吧。他知道你們是怎麼想他的。他不知道如果在街上遇到你們其中的一個,尤其是呂西安,會怎麼樣。他想工作,因為他不想靠我養活……”“他想做什麼呢?”愛德華沒有工作,除了詐騙,他從來沒有做過什麼工作。“做什麼都可以。他跟我說他在倫敦賣過三明治。有一段時間,他還在晚上去給雜耍歌舞劇場做開門人……”瑪麗有些話說對了:從前,他是我們這些人當中最帥氣、最驕傲也最有前途的那個。他是家族中唯一一個有著咖啡色皮膚的人,一頭波浪一樣的漂亮卷發,一雙深藍色的迷人眼睛,簡直就是一個麵容驕傲的希臘美男子。他什麼都會,膽子很大,大家都說什麼都難不倒他。不光是女人被他迷得神魂顛倒,就連男人也被他那驚人的活力給俘虜了。他二十歲的時候,已經是一隻尖牙利爪的小獅子了。我們還在蕩著馬路想象著模糊的未來時,他已經找到兩個合夥人,準備開一家印刷廠。那是戰爭時期,不是父母之間的鉤心鬥角,而是一九三九年的戰爭和占領。我們每個人都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過著自己的日子,背負起家庭的重擔,擔心明天是否還能活下去,還有對糧食短缺和被關進集中營的恐懼。在整個家族中,在我們所有的朋友當中,隻有愛德華活得有聲有色,好像未來全都掌握在他手裡。他長得帥,穿戴考究,每天挽著漂亮的女孩出入黑市酒店,他的妹妹莫妮克那個時候還未出閣,也還沒認識弗洛裡奧,正全心全意為國家服務。我們家跟愛德華、他母親還有他妹妹並不住在同一個地區。我父親當時已經病了,後來死在一九四三年。那一年,我弟弟被抓到集中營關了整整兩個月,我們都以為他必死無疑。當時我在阿爾薩斯當兵,真的很幸運,因為停戰協議簽訂,沒有被抓去做俘虜,然後我回到了家裡。那個時候,我已經放棄建築課程,給爸爸認識的一家廣告公司畫些小插圖。呂西安當時在市政廳做分配糧券工作,他的政治態度一直很神秘,一直到解放,我們才發現他原來在為抵抗運動工作。瑪麗·塔布艾以前住在我們隔壁。她爸爸是小學教師,至今沒有再娶。那個時候她還有個弟弟,後來她弟弟在一次車禍中喪命了。當時是她撫養弟弟,做所有的家務。她那個時候已經跟現在坐在我麵前時一樣豔麗、正直,動人了。也就是說幾十年來,她幾乎沒怎麼變。我不確定自己當時是不是也有點暗戀她。呂西安自從十九歲起就一直想娶她為妻,現在他最小的孩子已經兩歲了。我父母和我那個時候並不知道這件事。我弟弟的性格靦腆,行事神秘。瑪麗·塔布艾自己知道,從來沒有正麵拒絕過他。在追思亡靈節這天早上,在這個每天接待送葬人的咖啡館裡,她跟我說:“我一直把呂西安當作哥哥一樣愛戴。我一直不敢拒絕他,因為生怕他會因此受傷。我要是沒有遇到愛德華,可能就嫁給他了。也許,那樣的結果對大家都好……”她就是在我們家認識了愛德華,我到現在都不能理解事情怎麼這麼巧,因為我堂哥幾乎不怎麼來我們家。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也許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事吧,家族裡的人在戰爭期間疏遠了,我隻記得我們家跟我姑媽還有兩個伯伯家保持著很少的聯係。說實話,我當時不怎麼關心家裡的事。那時候正是我人生中最暗淡、最空虛、最焦慮的一段時期。我也根本沒有想過家裡人。我看不到一點未來,那個時候,我還不服從命運的安排。我每天晚上都會去見德內福爾,他的那套刻薄哲學也漸漸開始影響我。他總是貶低男人,對女人更加冷酷無情,極其厭惡她們。每周六晚上,快九點時,他就會看著表說:“走吧!該去找那個該死的臭婊子了!”他沒有什麼豔遇,隻是每個星期去找一次一個叫祖爾瑪的妓女,她的年紀跟我母親差不多。她在一條小資產階級的街上有個房子,在二樓,房子被她收拾得非常乾淨。她要求客人一定要穿上毛氈拖鞋,以免弄臟打過蠟的地板。她是個俄羅斯女人,皮膚白皙,身體柔軟,笑起來很漂亮。我也去找過她兩三次。“你朋友對其他人也這樣嗎?”她說德內福爾在她麵前表現得很粗俗,還說些極其下流的話。我生活在家裡,但可以說並不屬於那裡。弟弟隻比我小三歲,但我跟他從來都不怎麼親密。從小到大,我從來沒有跟媽媽講過知心話。我的兩個伯伯和姑媽生活的那個階層對於我來說一直都是個噩夢。那一年是我爸爸在世的最後一年。我們都知道他活不長了。我每天在他的辦公室跟他一起工作幾個小時。我每天總是不止一次地擔心他會胡思亂想。他幾乎不問我問題,就算問也是很寬泛的那種,然後我也就更寬泛地回答他。到今天,我還在想他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關於他們年輕時的所有信息都是媽媽告訴我的,也就是所謂的二手消息,其中肯定歪曲過的信息,還有她的臆想。那一天瑪麗·塔布艾出現在我家很正常,因為她是我們的鄰居。生活在完全跟我們不同的世界的愛德華,為什麼會突然想到給我們送一公斤黃油過來呢?讓我吃驚的不是他的舉動,而是這個巧合,尤其是這一巧合帶來的結果。他這樣做倒不奇怪。他經常會這樣突然給你一點好處,突然給你一點關心。我想起來了,我母親那天在做果醬——沒有放糖!瑪麗是過來給她幫忙的,用在白蘭地中浸過的透明紙盤蓋住果醬盤。那不是七月就是八月,快到傍晚了,因為陽光正斜斜地照在廚房裡。我當時沒在家,我到現在還覺得遺憾,因為我本來可以看到愛德華和我們可愛的小鄰居是怎麼擦出火花的。她後來跟呂西安說,她從看到愛德華的那一天起就愛上了他,對他日思夜想。可問題是,她並沒有把心思告訴我的堂兄愛德華。她一直在內心裡做著鬥爭,還故意讓愛德華以為她是呂西安的未婚妻。後來一段時間,我就經常看到愛德華在家裡出現,幾乎每次都帶些吃的過來。他有個什麼計劃,我隻知道個大概,還是聽彆人說的,因為他從來不會對我說知心話。當地被占領後,城裡唯一的報紙《家月刊》停業了。這是一份比較保守的刊物,也很古老,是戰前由兩三個辛辛苦苦乾了一輩子的編輯創立的。愛德華那個時候已經有一個印刷廠了,還出版了一份小期刊。他已經開始想到戰後,準備辦一份能和《家月刊》相媲美的現代化報紙,也許能夠替代它。他已經找到了很多讚助人,他在那個時候混得可謂如魚得水一般,他才二十四歲。我媽媽說安托萬大伯肯定支持過他,並且肯定為他在當地許多要人麵前做了擔保。然後,九月的一天,也就是黃油事件和愛德華與瑪麗第一次見麵之後幾個星期,一群德國憲兵突然出現在我家,把我家翻了個底朝天,推倒了我的父親,帶走了呂西安。同一天還有六個人被抓,我弟弟跟這些人都有聯係,其中那個在普安卡雷街上賣收音機的商人應該被處死了。他們整整一個月杳無音訊,後來,我們聽說他們都被關進了布痕瓦爾德集中營。這件事是不是加快了父親的死亡?應該是的。父親得到這個消息後的第三天就死了,呂西安沒來得及見他最後一麵。不到六個月,愛德華就跟瑪麗·塔布艾結了婚。我母親說她結婚前已經懷孕了,這個消息她倒沒有弄錯,因為菲利普在正常時間之前出世了。我們沒有把這件事告訴呂西安,我們也幾乎沒收到過他的信,幾乎都是通過彆人才知道一點關於他的信息。我們一直在等待倫敦方麵宣布反攻。德國方麵讓所有的青壯年整裝待發,這些消息讓我們喜憂參半。在那段時間裡,我每天晚上都去我母親的一個女友家睡覺,她家在拉巴洛德的樹林外有一個小農場,離市區有五公裡。我每次都是騎自行車去那裡,為了避開交叉路口特意繞一大圈。諾曼底登陸,巴黎解放,然後我們這裡解放。愛德華和妻子孩子住在一間離我們家不遠的出租房裡,瑪麗和菲利普現在還住在那兒。他為什麼一夜間就失了蹤?可以肯定的是,婚姻並沒有讓他的好色本性有所收斂。他經常在一個小夜總會裡過夜,那是當時唯一營業的夜總會,名聲不是很好。聽說他當時愛上了一個名叫舒佩特的巴黎女歌星。我母親收集了家族所有成員的很多信息,她知道他們最隱秘的事。這些閒話並非完全沒用,所以我有時候也會聽聽。她每次講閒話都是有原因的。我覺得母親身上有種能感覺到悲劇的本能。她從很遠的地方就能感覺到彆人家裡發生了不幸。誰家發生了不幸,你必定會看到她出現。諸聖瞻禮節那天早晨,她就是第一個出現在我家的人。她也是會幫彆人處理棘手繁重事務的那種人,比如說照顧生病的孩子,或者給臥病在床的鄰居打掃衛生。彆人就算不對她吐露秘密,她也能很快發現真相或者自以為發現了真相。關於愛德華和瑪麗,她一開始就說:“他們的婚姻不會持續很久。瑪麗太正直太天真了。因為太天真,她把自己完全給了他,但對愛德華來說,這一切不過是心血來潮,逢場作戲。”果然,在一個天氣很好的夜晚,我堂兄跟舒佩特一起離開城市,幾個月後,有人在巴黎遇見他。就是在那個時候,外麵到處都在傳他的資金出了問題。有人把這個問題反映給肅清委員會,這個機構是在德國人離開之後成立的。可以肯定,愛德華之前做過很多黑99csw.市交易,但是出乎人們的意料,他居然逍遙法外。人們私底下都在說,他明麵上沒有跟占領者同流合汙,但私底下肯定有過密切聯係。但是他們把這些罪名安在一些完全無辜的人身上,甚至還抓了一些人。他們還剝削了不少什麼都沒有做過的婦女。可以確定的是,我堂兄離開之後,居然欠著所有人的錢,還卷走了合夥人的投資資金。這些人為什麼沒有去找他的麻煩呢?我那個時候什麼都不關心,連家人也不怎麼理會。呂西安從德國回來了,又瘦又弱,在集中營裡整整兩個月沒有吃過一次正常的飯。他知道了瑪麗在他出事時結了婚,有了孩子,現在愛德華離開了這個城市。他沒有跟我傾訴過。在安托萬大伯的幫助下,他進了《家月刊》。從此以後我們就很少在家看見他了。我爸爸有一個在省政府大樓工作的朋友,叫洛特拉德。他後來發現了那封信。他負責整理德國司令部留下來的幾千噸資料。幾個星期之後,他突然看到一封檢舉呂西安在為抵抗運動工作的匿名信。這封信寄出不久,我弟弟被秘密跟蹤了好幾天。他被逮捕,就是因為這封信。我弟弟看到這封信,立即認出了愛德華的筆跡。為了防止弄錯,他還偷偷給我看了。我們把愛德華寫給我們的其他東西放在一起進行比較,一點疑問都沒有。現在,瑪麗對著墓地,乞求一般地對我說:“布雷斯,他總不能用一輩子來贖罪吧!你可不可以……找個時間跟呂西安談談?如果他願意,我可以親自跟他講……我可以把今天跟你說過的話再對他說一遍……我可以向他下跪……”“不光是呂西安……”事情到底是怎麼泄露出來的?是我媽媽說的嗎?洛特拉德說的嗎?幾年後,整個家族裡,還有城裡的大部分人都知道了這件事。“隻要呂西安原諒了他,我想其他人不會……”她握緊拳頭,指節都發白了。“你準備再跟他一起生活嗎?”我問道。“他是我的丈夫。”“菲利普說什麼了?”“他不認識他爸爸。他從來沒見過他。我跟菲利普說他病了,現在住在二樓的房間裡。是真的,因為我讓愛德華睡在家裡。”“你兒子什麼都不知道嗎?”“人們肯定已經跟他說過。他很擔心我,害怕他爸爸會對我造成傷害。我不知道他是不是還有點嫉妒。我會說服他的。現在,讓我擔心的是呂西安和其他人。再過一兩天,我就會安排菲利普跟他爸爸好好談談。我現在正在準備這件事……”“他知不知道他坐過牢?”“有人跟他說過了。”這件事,整個市裡的人都知道。愛德華離開這裡之後,不僅僅在巴黎待過,還去過馬賽、阿爾及爾、布魯塞爾,鬼知道還有哪些地方。他妻子時不時就會收到他從遠方寄過來的破破爛爛的信,告訴她他想不惜一切代價去還債,但又沒有錢,所以隻能自殺。呂西安讀過這些信。他從集中營回來幾年後跟自己兒時的好友泰雷茲結了婚,但他仍然是瑪麗的知己和心靈支柱。他經常去看她,就像看一個妹妹。他還監督菲利普學習。瑪麗每次都會偷偷背著呂西安給他寄錢。我媽媽也收到過類似的信,一個自稱是護士的人告訴她愛德華病了,在醫院——我記得那個所謂的護士說他在阿爾及爾——他一無所有,需要寄錢過去。我媽媽也給他彙過好幾次錢,媽媽跟我說,安托萬大伯也幫過他很多次。十六年裡,不斷有人散布謠言,說他出現在市裡。有人看見他穿著時髦,跟彆人談論著他正在做的大生意,也有人說,他衣衫襤褸,乞討為生。我利用這次見麵的機會問瑪麗一個問題:“他真的是第一次回來嗎?”“十年前,他回來過一次。他在我工作的那家醫院門口等我。”“他找你要錢了嗎?”她沒說話,隻是眨了眨眼睛。他在阿爾及利亞時,跟一個有名的妓女生活在一起,後來因為拉皮條被抓了起來。正如我對他的了解,他很有可能愛上了這個女人。我在報紙上看到過那個女人,長得很漂亮。後來那個妓女把他送到監獄坐了兩年牢,按照英國審判法院的說法,他一直把她當做自己的搖錢樹。這樣的日子有什麼好呢?我隻看到了不幸。不過,愛德華不管怎樣還算個有資源的男人吧。“總之,”我對瑪麗說道,“你希望呂西安去市裡看看他,對嗎?”“這樣對我會很好,對菲利普更好。在我兒子心裡,呂西安就是神,如果他看到他跟他爸爸握手言歡……”“我會跟他說的。”我向她保證。我叫服務生過來時,她突然抓住我的手臂。“等等,”她有點不好意思地小聲說道,“還沒完。我想起星期六……”早上《家月刊》通告大伯的葬禮將於周六十點在教堂舉行。正如我所料,報紙上並沒有提到自殺,而是說“服用過量安眠藥”。這樣彆人會以為這是意外死亡。“全家人聚在一起……”瑪麗不敢看我的眼睛,繼續小聲說道,“大家都知道我丈夫出現在市裡。安托萬大伯以前對他一直很寬容。這也許是個機會……”“這些都是愛德華跟你說的吧?”她不得不承認。她不會撒謊。這倒正是愛德華的作風!他回來了,又病又瘦,就像是一個回到洞裡養傷的野獸。他在妻子麵前表現得可憐而又悔改的樣子。她接受了他,還讓他睡在乾淨的被褥裡,他在和兒子和好之前,就開始謀算著怎麼取得家人的原諒。愛德華如果穿著一身新衣,一臉蒼白地出現在葬禮上,那等於他的過去被一筆勾銷,他再次融入家庭,融入家族,融入了這個城市。我不由得歎了口氣,用崇敬的眼神看著瑪麗:“我可憐的瑪麗……”她其實很聰明,她知道丈夫在利用她扮演一個角色,而她則努力扮演好這個角色。難道她不知道,如果她真的讓他融入這個家,也許某一天,愛德華又會重蹈覆轍嗎?她有沒有想過接受了這個拋棄了她和孩子將近二十年的丈夫之後,她的生活會變成什麼樣子呢?她忘記了他們的苦難嗎?“不要可憐我……”她試著勇敢地微笑。喉嚨裡艱難地冒出幾個字。“我跟你說過,我隻愛過他一個人……而且,我還愛著他……”“走吧!”我拿起她的包和傘。我又不情願地加了一句:“我儘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