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經過杜卡勒街時,有那麼一會兒,我很想請弟弟去飯店吃個飯,首先是因為跟他一起走路很開心,我們見麵的機會太少了,其次可能是因為我不想回家,告訴艾琳和尼古拉今早發生的事情。但我突然發現自己深深眷戀著家,艾琳對於那個家來說隻是個外人。節日的氣氛讓回憶洶湧而至。但我不想沉浸在回憶裡,我要好好地體驗現在經曆的事。呂西安上了電車之後,我又來到杜卡勒街,進了格勒布酒店。我一推開飯店的門,就被一陣熱熱的香氣給包圍了。這以前是我祖父的房子。雖然在他死後換了兩三個主人,但是這裡的東西幾乎沒怎麼變,氣氛還是那麼舒適,那麼小資產階級。諸聖瞻禮節這天,店裡麵幾乎沒什麼人。服務生、經理以及前台都不認識我,我坐到一個靠窗的角落。也許是因為我沒怎麼見過什麼世麵,格勒布對我來說是獨一無二的,有一種古老的魅力,還是個生活的好地方。儘管城裡還有三四家更現代更舒適的大酒店,其中一家是最近才建起來的,儘管還有其他更有名更華麗的飯店,但這麼多年來格勒布還是有很多嚴肅而富裕的回頭客,這些人是附近城市的有錢人:工業巨賈,城堡主以及大商人。工作日,這裡人滿為患,找不到一張空位,幾乎所有人都互相認識,大家互相打著招呼,互相站起來握手。天花板上看不到任何裸露的梁柱,紅色方格子桌布和銅製餐具都掛在牆上。一進到這裡,感覺就像是來到了一個外省公證人家,既明亮又整齊。我點了牡蠣和一份排骨之後,走去打電話。“艾琳嗎?是我……是的,事情還好……終於結束了!儘量吧……”她在電話裡的聲音每次都能把我嚇一跳,因為有點奇怪,比平時更尖銳更乾巴巴。“尼古拉已經到了嗎?你還要等他一會兒?我打電話是跟你說我不回去吃午飯了……沒,我沒跟媽媽在一起……我剛送走呂西安……是的,我現在在市裡,我還有些事情要辦……”她沒有再問,隻是跟我說尼克剛剛給她打過電話,準備吃完午飯之後把她帶到帕蘭德雷。“那你好好玩……好的!如果你還沒回來,我就自己先吃飯……我還不知道到時候會不會在家呢……”帕蘭德雷是馬謝蘭的一個城堡,距離市裡五十公裡,在於尼附近,城裡的有錢人經常去那裡打獵。尼古拉不打獵。但是,每個周末,他都會讓司機開著那輛黑色勞斯萊斯把艾琳帶到那裡去。我有時候也會陪著他們一起去,在槍架上選一把獵槍,然後就去樹林裡散散步,完全不想打獵的事。因為我也不喜歡打獵。而且,鄉村總是讓我傷感,甚至不安。然後我就回到大廳,想到呂西安,想到我差一點就請他吃飯。我如果真的請了,估計會把他嚇一跳。實際上,我弟弟這個人,除了出去旅遊,很少去飯店吃飯。旅遊對他來說是一種奢侈,他一年隻能帶家人一起出去玩一兩次。我們從小被灌輸的就是這種節約的思想。我們不窮。我爸爸賺的錢養家綽綽有餘。但是我們家總是會有一些不應該的消費以及不屬於我們這個階層該有的壞習慣。呂西安一直停留在那個階層,生活水平可能還下降了。我吃著牡蠣,想著祖父於勒·於埃,他長得跟我大伯安托萬一樣,矮小、敦實。而我此時就是坐在這個幾乎由他一手創立的店子裡,這個酒店就是在他的手上繁榮揚名的。我不記得現在的店主長什麼樣子了。他從來不會過來跟客人打招呼,更不會在他們吃完飯之後跟他們喝上兩杯燒酒。前台也不一點不像我祖母。她在我的記憶中就是衰老的模樣。我媽媽小心地保存著一本家族相冊,我曾在裡麵見過一張她年輕時候的照片,挺著高高的胸脯,麵容精致,眼睛炯炯有神。我從來沒有見過祖父年輕時候的任何相片。也許將來可以在安托萬大伯的相冊裡麵找到?家裡隻有他,老大,才知道父母所有的事情。我爸爸還有二伯法比安很少談論他們的父親。至於最小的朱麗葉姑媽,她應該知道得比其他人更少。更何況,她現在已經不能算是於埃家的人了。她已經是勒穆瓦納太太了,而且自她丈夫死後,她就一直都是勒穆瓦納太太。我呢,我就隻知道些大概的情況。我祖父出身在貝羅高原的一個貧困農民家庭,是本地最乾燥的一個地方,離市裡有二十多公裡的路。他還有些兄弟姐妹,但我從來沒有聽說過。每次我經過那個村莊,都會在一個鄉村賓館上看到一塊薄薄的鐵片上寫著菲利西安這個名字。我祖父年輕的時候,曾在雷阿爾菜市場附近的一家咖啡店裡打過工,雷阿爾菜市場每天天一亮就擠滿各種各樣賣菜和賣肉的人。現在,那裡的有些飯店可能依然存在,但是我不知道他到底是在哪個飯店裡打工的。他到巴黎時正值世博會,於是他找了博覽會區的飯店,在裡麵打工。聽家裡人說,他幾乎不怎麼花錢,也不抽煙,所以回去時算是發了點小財。他是在哪裡遇到祖母安托瓦妮特·奧匹克的呢?她雖然也是出身農民家庭,但是家裡要有錢得多。此時,我驚訝地發現自己對祖父母居然了解得這麼少,我很後悔當時竟然沒有問問大伯安托萬,他應該是最清楚那些往事。我大伯出生於一八八八年,那時他爸爸二十四歲,母親二十一歲。因此他了解他們搬到格勒布酒店之前的生活。我的祖父年紀輕輕怎麼就買得起這個酒店了呢?難道他開始時隻是代理人?當地的銀行有沒有給他貸過款呢?我爸爸不是出生在那裡,而是出生在克魯街的一棟三層老房子裡,但是他五歲時他們家就離開了那裡。所以,他隻記得杜卡勒街的這個酒店發生的事情。跟他們三兄弟每周能見到母親三次以上,他們都覺得她非常溫柔,值得尊敬。沒有人跟我明確地講過,但我知道,於勒·於埃和妻子兩個人中,肯定是妻子更有活力,更加強壯,也更加聰明。生意一好起來,祖父就開始去享受自己的美好生活了,而我的祖母就什麼都要管:清洗床單,管理員工,管理餐廳。她是怎麼擠出時間照顧四個孩子,叫他們一個個背課文的?她是如何做到既接待好酒店裡不停來來往往的客人,又照顧好家人的?也許這些事實正好解釋了為什麼安托萬大伯會如此尊重和佩服母親。還有一點我也想不明白。祖父死後,這個家為什麼又是怎麼樣突然就衰敗了呢?那個時候,安托萬已經有三十歲了,還在一個律師那裡實習,而這個人同時還是個參議員。我爸爸比他小,才從前線打了四年的仗,因為中了毒氣住過醫院。不管是他還是剛從德國被放回來的法比安,都沒有去打理家裡的酒店。那個時候,家裡的生意已經做得很好了。酒店和飯店裡人來人往,賓客盈門。但是錢箱裡沒有任何流動資金。而且每天都會有債主上門要債,於是隻能賣掉酒店。總之,家裡的四個孩子當中,就隻有老大安托萬在家裡條件較好時順利完成了昂貴的學業。而他也是所有男孩子中唯一一個——不知道什麼原因——沒有服過兵役的。如果他真的跟母親保證過,他死後所有的財產都給於埃家族的人,那麼,我想,前麵我提到的這些事就是這個承諾的原因。這就有點像,由於他享受過其他幾個孩子沒有的東西,所以他需要給他們每個人作出一點補償——為他們,也為他們的下一代。這也是他雖然養尊處優,卻總是和善地接待我們的原因。他將法比安安排進市裡的水利服務部門,沒有專業知識的法比安很快就當上了辦公室領導。他還幫助我父親進入建築行業。我前麵提到過,是因為他我才得到了美術老師的職位。奇怪的是,那天我在那個角落獨自度過的那一個小時,居然是我一生中最充實的時光之一。我好像感覺到了一些無法言喻的東西,是人與人之間,一代人與另一代人之間,以及不同人的命運之間的一些微妙的關聯。我平常幾乎不怎麼喝酒,那天早上我在大伯家喝了一杯波爾多甜葡萄酒,然後在等牡蠣時又點了一杯。然後我在吃波爾多牛排時又喝了半瓶有點度數的勃艮第葡萄酒。我的眼皮就開始微微刺痛,看著周圍的這些麵孔感覺就像是在做夢。服務員向我推薦阿馬尼亞克燒酒時我根本就沒法拒絕,然後他就給我倒了一大杯。我感覺自己還在這裡,但是又同時變成了其他人。我甚至還要了一支煙,我平時很少抽煙的。主要是因為我看到我麵前有一個常客在吸煙,他那快活的樣子讓我想起大伯安托萬。我一邊吞雲吐霧一邊喝著酒時,應該笑得非常滿足吧。我感覺自己一下子去了好多地方。在我家,我好像看到妻子和尼古拉單獨在一起,她有點多疑,正準備發脾氣,因為她總是覺得彆人在戲弄她,認為她什麼也不懂。他們倆吵架的方式很奇怪。他從來不說話。他看著她發怒,最後跺著腳,嘴上說難過,其實心裡已經好了。我媽媽一個人在家吃完午飯了,她馬上就會去鄰居家,說說今天上午發生的事情。她出生在聖埃魯瓦地區小維爾街的一個五金製品店裡,那裡現在是市裡人口最密集的地區之一。我父親跟她結婚後,就將她帶到聖巴爾貝地區,比聖埃魯瓦更安靜更小資產階級,因為這裡的房子都是新建的。父親死了,我弟弟跟我各自成家之後,她離開我們,回到自己出生的地方,住到離小維爾街很近的地方,跟二十多年沒見的那些人重新恢複聯係。她依然保留著跟於埃家族的聯係,時不時去看看他們,關心他們的一舉一動。反倒是對我,也許是因為我妻子和尼古拉的關係,她看得最少。我真不知道如果有一天她突然跟艾琳麵對麵在一起會怎麼樣。我呷了一口阿爾馬尼亞克燒酒,又想到了二伯法比安,想到自己十七歲、二十歲、二十四歲時,想到一個人蕩馬路的那些日子,路兩邊的商店都關門了,我獨自無聊地站在櫥窗前。我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是沒有朋友的,因為那個時候我不知道自己想要乾什麼,所以一個社團都沒有參加。那天,在格勒布酒店,我想寫一些令人拍案驚奇的東西,也許是因為我已經半醉了,一個句子突然冒了出來,在我腦海裡留下深刻的印象:我太野心勃勃了,因此最終一無所有!當年有很多事情我記不清楚了。但是我還是能回憶起來一些的。這個城市,那些我曾經漫無目的地走過的街道,那些不變的麵孔,那些在商店的玻璃櫥窗上出現的名字,以及令人痛苦的空虛,那種想逃離、逃離到任何地方去的欲望,那些自己總是被什麼東西追逐的夢。我有一次夢見自己的腳被釘在地上,不能往前移動一步。可以說,我的青春期,尤其是周末,我都在煩惱和沮喪著,沒有什麼想做的事。我想過要逃離這種讓我感覺自己被困住了的鄉村生活。我想要爬上一個了不起的位置,爬得比我大伯安托萬更高,但我又覺得他不過是個可憐的中產階級。到底該怎麼辦?該選擇什麼職業?我一點頭緒也沒有。我隻是個平庸的學生。我也沒有任何特殊的才能。其實在心底,我知道自己也許永遠也逃避不了,即使到了三十歲、五十歲,六十歲,我還會站在同樣的道路上,停在同樣的櫥窗前,晚上走在同樣的街道上,看著同樣的窗戶裡散發出糖漿般的光線。那麼,做什麼好呢?做什麼才不至於荒廢大好人生呢?十七歲的某一天,我剛剛得知自己第二次會考未通過,我告訴父親,我想進法國美術院當畫家。這其實跟職業一點關係也沒有。這個念頭,是我前天夜裡,在沙爾特勒街遇到一群畫室學生後才出現的。我父親並沒有驚得跳起來。他從來不會對任何事情感到吃驚。他是個逆來順受的人。他那個時候已經知道自己病了。他的醫生已經明確告訴他隻有幾年可活。這些我們都是後來才知道的。“你要是喜歡,就去學吧。但是你如果想將來找工作方便,我建議你去聽聽建築學的課。”我隻讀了兩年建築學,因為聽不懂數學,我沒通過畢業會考沒就是因為數學。我在讀建築學時認識了德內福爾,從那以後,我就是跟他一起蕩馬路,一起去現代咖啡館坐上幾個小時。德內福爾繼續上他的建築課。他很醜,比安托萬大伯長得還醜,肥肥的,膚色很黃。他脾氣也很差,說出來的話一般都尖酸刻薄。我一直覺得自己是一個一事無成的人。我習慣了認為自己就是這樣的,我慶幸自己有這樣的自知之明,甚至還為此暗暗得意。德內福爾則發誓要報複。報複什麼呢?一切,包括生活。他如今在巴西,他在那裡建造我們隻能在雜誌圖片上看到的世界上最現代化的摩登大樓。他還記得我們當年在教堂街和沙爾特勒街上無聊的散步嗎?他還記得如今依然在這裡的我嗎?在那部被編輯輕蔑地退回來的作品中,我用了很長的篇幅回憶這段生活,以便更好地理解後麵的生活。我現在很後悔當時一衝動就將它給燒了。如果有人覺得我是在感歎命運,那就錯了。我隻是個平庸的人,我知道,但我也是一個有自知之明的庸人,毫不誇張地說,我還是有個比較滿足的庸人。我一出格勒布酒店,凜冽的北風迎麵吹來,立刻感覺到一陣寒冷,看到一群人在牆角下傾著身子前進。我也是,手插在口袋裡,彎著身子向前走,鼻子都快結冰了,然後我穿過植物園。當時我還微醺,突然發現自己的腳像小孩子一樣被枯葉絆住了。“布雷斯,走路時要抬腳。”媽媽以前這樣跟我說。在霞飛大道,一些窗戶裡已經有燈光,因為天越來越陰沉了。我很想知道在這個日子裡大家都在家裡乾些什麼呢。我總是對窗戶非常感興趣,尤其是晚上空無一人的街道上的窗戶。我不得不按門鈴,因為我沒帶鑰匙,保姆阿黛拉過來給我開門,手上還拿著濕盤子和抹布,因為她正忙著洗碗。“太太走了沒有?”“大約二十分鐘之前走的吧。”“沒什麼大事吧?”“呂西安先生剛剛給你打過電話。他讓你一回來就給他回個電話。”“他在家嗎?”“他沒說。”我將手套、大衣和帽子脫下放在前廳。我在經過餐廳時,聞到一點我妻子身上的香水味。然後我去起居室給我弟弟打電話。“很高興你回來了。保姆跟我說你在市裡吃飯,但是她不知道在哪個飯店,我有些事一定要告訴你。”我並沒有跟他說我是一個人在格勒布吃飯的。“又發生了什麼事情?”“我見到了大伯的秘書,讓娜小姐。她非常冷靜,對他的業務非常了解。幸好弗朗索瓦讓我們找她。”“為什麼?”“要不然我們很有可能就弄錯了。”“‘您已經通知公證人了嗎?’她不安了片刻後問我。”“‘還沒有。’”“‘房子貼了封條嗎?’”“我們大家都沒有想到過這些問題。目前,擺在我們麵前的是一筆重要的遺產。沒有人知道遺產分配情況,也許隻有公證人才知道遺囑裡到底寫著什麼。你明白嗎?”“我明白了!”我回答道。這件事讓我突然開心起來。整個早上,我們在那棟房子裡毫無頭緒,還被弗朗索瓦給監視著。他懷疑我們,並阻止我們去我大伯辦公室裡找電話簿。然後他謹慎地將我們推給秘書,讓娜小姐,現在秘書將我們引向公證人。我問:“我估計公證人的事務所今天沒開門吧。”“是的。但是讓娜小姐給了我他在科爾貝斯耶爾的家裡的電話,我已經跟他通過電話了。他叫戈特拉……”“我見過他在科爾伯特的事務所……”“是的……他聽我說了情況……我感覺他很冷淡、嚴謹……我問他有沒有必要貼封條時,他乾巴巴地說:”“‘毫無疑問,當然要貼!隻要遺囑還沒有被打開,那些財產就必須保護起來。我不明白為什麼分局局長竟然沒有想到這個問題……’”“我們要在什麼東西上貼上封條呢?”我問道,“房子嗎?”“可能得在那些裝有文件和貴重物品的房間門上貼上封條。”“必須在什麼時候貼上去?”“今天下午四點。讓娜小姐和我,要跟公證人,還有一個,如果我理解得沒錯,要麼是警察局的人,要麼是執達吏,我們約在聖母碼頭見個麵。我想告訴你一聲,再問你是不是也想去那裡看看。”“我去了有什麼用呢?”“我還聯係了弗洛裡奧。莫妮克跟我說他沒回家吃飯,他一直都在醫院,那邊好像出了點麻煩……”“出了什麼問題?”“我也不知道具體是什麼情況。肯定是醫院那邊不能強行留住科萊特。我估計,她不想一個人待在那裡。”“換句話說,也就是她想把弗洛裡奧留在她身邊,陪著她?”“可能。但是法醫那邊又要求弗洛裡奧參加解剖,他必須三點到達停屍房……”“真頭疼啊!”我心情很好地說。然後我又加了一句:“公證人到底知不知道遺囑的內容?”“我不知道,他很嚴肅。我估計他可能擔心有些麻煩……還有……”我弟弟停下了。“還有什麼?”“沒什麼……媽媽在這兒……她不讓我跟你說這些……”我早就該想到的。呂西安現在已經正式負責我大伯的事,媽媽肯定連飯都來不及吃,就匆匆忙忙趕到他家去打聽情況了。“替我向她問聲好。”“她問你去墓地了沒有。”“我明天早上去。”“那你今天下午四點去不去聖母碼頭?”“不去了!到時候記得打個電話給我,說說事情的進展……”我掛了電話。我沒開燈,和衣躺在起居室的長沙發上,麵對著蒼白的窗外,很快就睡著了。但我保留了點意識,知道自己在哪裡,也知道時間,聽得到阿黛拉在廚房裡走來走去的腳步聲。我在世界的中央,而這個世界變得越來越模糊,我的身體、呼吸和脈搏漸漸有節奏了。好一會兒,我的眼前全是科萊特。這是我想象中的裸體的科萊特,我在昏昏欲睡中儘力想象著她身體的每一處細節。我可以擁有她,任何男人都可以擁有她。我之所以沒有這樣做,首先是因為沒有機會,其次是我不想惹麻煩。或許還因為家族觀念,安托萬是我大伯。科萊特沒有理智。無論哪個男人在她的眼前放一張色情圖片,或者僅僅說些挑逗的話,讓她聽到皮帶扣解開的聲音,她就不行了。我跟一位醫生朋友談論過她的情況,當然不是跟弗洛裡奧。那個朋友跟我說的話讓我明白了很多事情。他沒能讓我明白是,我大伯對他妻子的態度到底是怎麼回事。我的朋友最後說到:“她如果真的是您說的這種人,最讓人擔心的是,她將來恐怕會自殺。”她前一天晚上的確準備自殺,這已經是第三次了,但結果死的是我的大伯安托萬!然後,我實在困得厲害,就睡熟了。我睜開眼睛時,窗外已經黑了,遠處的公園裡射過來星星點點的光。我渾身無力,睜著眼睛躺了好一會兒。我猶豫了一會兒——不是因為道德而是因為太懶,這是我經常做的事——最終還是按了會在廚房裡響起來的電鈴。阿黛拉來之前,我打開沙發一角的一盞小燈,一束橘黃色的光柔柔地灑下來。阿黛拉明白了嗎?她在房間裡走了兩三步,慢慢尋著我,然後說道:“啊!您剛才睡著了。”“我睡了一小會兒。脫衣服。”她機械地看著周圍。“現在嗎?”“是的。”“就在這兒?”這件事以前還從來沒有在起居室裡發生過。我經常去她的房間裡找她。我妻子不在,她來我們房間整理時,我也經常會跟她做愛。她一點也不吃驚,也從來不說什麼,隻是盯著門聽著聲音。在不到一年的時間裡,她就有了四個情夫,她跟男人偷情就像吃飯一樣自然。她既不會害臊更不會覺得惡心。對於她來說,男人隻是男人,沒什麼大不了的。“我隻給你一分鐘的時間,因為我等不及了……”她很快就解開白色的圍裙,然後又麻利地將黑裙子脫到頭上。“要不要把窗簾拉上?”“有必要麼?從外麵根本看不見裡麵。”我喜歡看見她赤裸著身體站在城市的光線裡。我今天不是特彆想做愛或者取樂,主要是想看見她在起居室裡脫光。我在美術院授課,整天都可以看到很多模特,仍然對裸體和原始的欲望很著迷,因為我可以憑此反抗許多約束。“太太不會回來吧?”“晚飯之前不會回來。”為什麼要躲著艾琳呢?她根本就不會指責我。我總是在想這個問題。我的生活裡有許許多多的阿黛拉,家裡有,外麵也有。我從來沒有跟任何人講過。我隱瞞著,仿佛為此感到羞恥。但事實並非如此。我從來不為我的性生活感到羞恥,更不會為我剩下的人生感到羞恥,但是我希望這些都是屬於我個人的秘密。跟一個女孩做完愛之後就去懺悔,合適嗎?我看見她遲疑地站著,雪白而豐滿,乳房很大,腹部以下是一大片神秘的黑色三角地帶。“我要做什麼呢?”她問道。“什麼都不用做。不要那麼急……”她遲疑地笑了笑。“我就這樣站著嗎?”“你也可以坐下來。”她很緊張地坐到沙發的邊上。“就這樣嗎?”我在青春期曾不止一次夢到過這樣的場景,那個時候這樣的夢對於我來說這就是人生極樂。我這是要在現實重現夢中的場景嗎?“您呢?”她問道,“您不脫衣服嗎?”不!我要是脫了衣服就完全不一樣了。“我能坐近一點嗎?”我什麼也不乾讓她有點不安,於是她撲到我的身上。正在此時,門鈴響了起來。“太太回來啦!”阿黛拉跳起來,叫了一聲,迅速衝向她的衣服。“我該怎麼辦呢?”“不是她。她自己有鑰匙。肯定是我弟弟。”她光著身子,跑向廚房,然後朝著自己的房間衝過去,這時我才懶洋洋地過去開門。我果然沒猜錯。呂西安一進來就給悶熱的房子帶來了一股新鮮的空氣。他看上去很好奇,因為門口居然沒開燈,起居室隻亮了一盞小燈。他看到我臉色微紅後更好奇了。“你剛才睡覺了?”他問道,站在陷下去的沙發前麵。“我跟你打完電話之後躺了一會兒,估計是睡著了。現在幾點了?”“五點半。你妻子不在家嗎?”“她出去了。”他似乎很後悔問了這個問題,因為他能猜到她跟誰一起出去了。他肯定很同情我,同情裡麵還摻著一點不由自主的惡心。他如果知道剛剛在這個房間裡發生過什麼,會怎麼想呢?呂西安會跟妻子之外的女人上床嗎?我估計他不會。可是,他並不愛妻子。至少一開始並不愛她。他跟她結婚隻是為了有個家庭,為了傳宗接代,為了按照聖經所言,有屬於自己的生活。他愛過並且始終愛著的,肯定是瑪麗·於埃。這個女人婚前叫瑪麗·塔布艾,後來嫁給愛德華。“事情弄好了?”我打開天花板下的燈,問道。這樣他就不會那麼不自在了。“是的。時間不是很長。在公證人的陪同下,讓娜小姐去書房找到兩個電話簿,我不知道她把哪一份給了公證人戈特拉先生。他們跟我在一起時表現得非常禮貌,讓我有點受寵若驚。還有一個金發的小個子,他們沒給我介紹。他找弗朗索瓦要了一根蠟燭。然後倒了點紅蠟,將布條貼上,並蓋上印章封住……”“貼在那些門上?”“先是封了大伯的書房和辦公室。然後,弗朗索瓦小聲地跟公證人說了些什麼,他們就去三樓,封了床頭油畫下麵的一個保險箱。接著又是在弗朗索瓦的要求下,封住了廚房裡裝著銀餐具的一些櫥櫃,之後我們就去了一樓,封住了兩個客廳。”“公證人沒說什麼特彆的事情嗎?”“他問科萊特嬸嬸的情況,聽到我說弗洛裡奧叫人把她送到聖約瑟夫醫院去了,他很生氣。他還想知道上午有哪些人來過,進過哪些房間……”“他沒提到愛德華嗎?”“提到了。他想要愛德華的聯係方式。我跟他說愛德華已經在市裡待幾天了,還告訴他在哪裡可以找到他。”“這說明了什麼?”“我不知道。他跟之前和我通電話時一樣,一直顯得得憂心忡忡。他很少說話,回答問題時比弗洛裡奧更加冷淡。我想他跟安托萬的關係應該很好。”“‘警察局有沒有說我們什麼時候可以領回遺體?’他問我。”“我說沒有,然後他就跟讓娜小姐吩咐著些事情,聲音很小,好像他說的事跟我毫不相關。他時不時地從口袋裡拿出記事本看看,然後我聽到他說要把葬禮定在周六。”“‘我們葬禮當天下午公開遺囑,’他說道,‘在我的事務所舉行公證。’”“我們四個走出來,他一手扶著車門把手,跟我說:”“‘尚博維特小姐會跟您保持聯係的。我想她應該有您的電話吧?’”我弟弟看起來有點累,就像剛剛參加完一個折騰人的會議。我感覺他很失望,因為他們沒怎麼理會他的付出,而且好像還排斥他。他往用鐵絲修補過的煙鬥裡加煙絲,歎了口氣。“但我還是問了他一個問題。車門關上之前,我問他是不是可以給大伯安排宗教葬禮。”“‘這與我無關!’他冷冷地回道,‘您自己跟神甫商量著辦吧。’”“然後他就帶著秘書小姐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