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托萬大伯星期三去世了,就在萬聖節前夜,準確地說是晚上十一點左右。就在這天夜裡,科萊特準備從窗戶跳下去。大概在安托萬大伯去世的同一時刻,有人說愛德華回來了,因為有好幾個人看見他在城裡出現過。這些事情給我們昨天在葬禮上互相見過的這個家庭帶來了不小的風波。幾年來,我們是第一次完整地見到了全家人。周日晚上,外麵又在下雨。陣陣雨點拍打著窗戶,搖晃著玻璃,雨水沿著我的窗戶流向一米之外的排水溝。在那個四周圍滿籬笆、被人們稱為植物園的公園裡,樹木被壓彎了,樹枝被壓斷了,掉在小路上,與枯萎的落葉交雜在一起。我們家旁邊的那條大路上,不時有些汽車經過,揚起一陣渾濁的水花,但是路邊沒有行人。我拉開窗簾就能看見男便池,它正好就在我的窗戶下麵,靠著籬笆。公園後麵就是法院高高的柱子和屋頂,再遠一點,市中心發出的橙色微光中是教堂的兩個塔樓。電影院和飯店此時應該已經開門了。一群群人沿著牆沿走過,頭頂上是一把把旋轉的雨傘。我在開始寫作之前,在窗戶邊上待了很久,一直看著窗外被玻璃上的雨水變形的風景。然後我拉上窗簾,往壁爐裡投了兩根木頭。一切都跟三年前並無多大區彆。三年前,同樣也是一個下雨的晚上,我開始嘗試著寫自己的故事,寫我和妻子的故事,當然更確切地說是寫我自己,因為寫作的人就是我。一個月後,我寫出了一部的長度,我的內心裡,這就是一部,和那些所謂的作家創作出來的沒什麼兩樣。我寫的從頭到尾都是真實的故事。我寫完後,真的很想看著它被發表,而不是隻給某些女人看。我先是將它寄給巴黎的一個出版社,幾個星期後,他們又給我寄回來了,還附帶一封婉拒信。這應該是每個被拒絕的作者都會收到的一封一模一樣的信吧。然後我想到一個作家,我讀過他所有的書,因為我在他的書裡找到了一點親切熟悉的感覺。我讀過的所有作家中,隻有他塑造的人物給了我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他們都跟我一樣,有著同樣的問題,同樣的煩惱,並且同樣的反應方式。我跟自己說,這個人比我大一點點,從他自傳感覺他應該會理解我。然後我就給他寄去了稿子,還寫了封信,向他解釋我為什麼會把稿子寄給他,不過那封信可能寫得不是很好。結果他當周就回複了我,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現在很後悔當時一衝動,把他給我的信給撕成碎片扔進了火裡。我以為他寫的每一個字都深深刻在我的腦海裡了,但是我想引用時卻想不起來他到底說過什麼。我把自己寫的那份手稿也給燒了。我看到那一頁頁紙在火裡慢慢燃成灰燼時難過得差點掉下眼淚。他到底跟我說了什麼話,他在信裡到底提到了什麼,讓我這樣難過呢?是他寫的那些字嗎?你的地位比彆人低時,更容易覺得自己受辱了。然而,他“從頭到尾通讀了”我的文章。他還說這是“一部有人情味的作品”。可以看出,他的這句話裡有些令人感動的字眼。但是,正是因為如此,我們覺得“呈現在我們麵前的是一個純粹的口述作品”。他並沒有用到“坦白承認”這樣的字眼,但我覺得他已經夠坦白的了。“我想彆人會將您與您寫的人物對等起來並非言過其實,因為您最近經曆了……”這個我倒是承認,如果那本書出版,很多人都將對我有一個重新的認識。那我為什麼還要悔恨呢?因為下麵這個傑出的句子。我再也找不到比這句話更明朗又更含蓄的句子了,他是個作家,但肯定思考了很久才能說出這樣的話。“跟您這樣說吧,人們本來不想看但現在不得不看……”這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啊?我想了很久終於明白了。他的意思就是,他看完我的文章,覺得我是一個非常喜歡偷窺的人,每天無時無刻不在觀察鄰居家發生的大大小小的破事。換而言之,就是我多多少少有點暴露癖。我說過,我的東西是寫給艾琳和我自己的。我光明磊落,毫無掩飾。我還會繼續寫。但安托萬大伯的死,愛德華的突然出現,以及這幾天發生的其他所有事情,讓我的故事不會隻涉及自己了,你們也不能再將我與那些每天晚上在小保姆經過時突然出現在小便池的男人相提並論了。將來也許有人會指責我出賣了家庭,玷汙了於埃這個姓氏,在公共場合宣揚家醜。我無所謂。既然那麼多人都有權利來乾涉我的事情,我當然也可以反過來管管彆人。我的妻子在床上看書,不知道我在寫東西。我不時聽到她翻書的聲音,因為房門是半開半掩的。過一會兒,她就會問我:“你在乾嗎?”我會像往常一樣答道:“沒乾什麼。”她不會再問,點上一支煙,再翻幾頁書後看看時間,嘟囔道:“你不睡嗎?”“馬上就來……”到時間了,我把自己寫的手稿收入裝繪圖的紙箱裡,我在裡麵放了很多以前畫的草稿。沒有人會想打開這個箱子看看,艾琳尤其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