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二晚上,諸聖瞻禮節前一天,我們本來應該在家跟尼古拉斯·馬謝蘭一起吃飯,我們一般都叫他尼克,儘管年齡差距很大,我們一般都是互稱“你”。午後快到傍晚時,他從巴黎打電話來,說他在那邊待了幾天,處理了些生意上的事情,他跟我太太說,要到夜裡才能坐火車回來。於是隻剩下我們倆一起吃飯了,我們家的保姆阿黛拉因為要出門,很快就把飯做好了。我們吃完飯後去電影院。艾琳去車庫取車時我在人行道上等著她,幾乎每次都是她開車。這很自然,因為那是她的汽車。我們走單行道經過大劇院門口,那裡燈火輝煌,正在舉行盛大的晚會。我發現那些在院子裡下車的人身上都穿著考究的晚禮服。我當時根本就不知道那裡在舉辦音樂會,更不知道科萊特和弗洛裡奧也正在那裡。我們最後進了裡亞爾托電影院,我還很年輕時這家電影院就存在了,那時就已經很現代化。我們看完電影出來時,在教堂街從頭走到尾,然後上了沙爾特勒街。雨不知道是不是還在下,空氣很濕潤,周圍的光線在濕氣的氤氳下朦朦朧朧,給人一種神秘的感覺。“我們去喝一杯吧?”我提議道。“隨便。”我們走到現代咖啡館門前,裡麵人聲鼎沸。我又看見幾個穿著晚禮服的男男女女,我舉起手跟幾個認識的人打了招呼。艾琳是近視眼,正努力盯著周圍的人看。我知道,她希望找到幾個好朋友,在外麵多待一會兒。因為她一旦離開家,就不想太早回去。半夜的時候,我們倆出來了,在教堂對麵上了我們停在那裡的車回家了。我不記得當時說過什麼話。我們好像沒怎麼講話,因為我們很少真正交談。她去車庫停車時,我又站在人行道上等她。很巧的是,那天我們居然沒有像以往那樣經過聖母碼頭。碼頭離市中心很近,嚴格來講它是市中心的一部分,但是那裡幽暗靜謐。主教府那棟樓永遠隻有兩三扇窗戶亮著燈,後麵是一個圍著高牆的花園,再後麵是一些大公館,那裡的大門能通過汽車,曆史可以追溯到上世紀初。第三所大公館用灰色的石頭建成,是我大伯安托萬的。我還記得我很小的時候,有一天經過這個巨大的建築,媽媽跟我說:“你大伯安托萬就住在這裡。”當時我非常吃驚。我長大後,依然會震驚於聖母碼頭的莊嚴,還有我大伯驚人的財富以及出了名的怪脾氣。我們住在一個新的、現代化的城區,後來這裡成了城裡最高檔的小區之一。我們的鄰居都是有名的醫生、大律師,以及工業巨頭。每天,小區的街道兩邊停滿各式各樣漂亮的小汽車。這些都是每天發生在我周圍的事情。每天晚上,我們都能想象出在緊閉的窗簾背後,他們在做些什麼,也能想象出他們在飯桌上會討論些什麼。在咖啡館或者電影院碰到他們也是很平常的事。也許就是因為兒時的那些記憶,我很難想象出一個住在聖母碼頭到電影院這條路上居民的生活會是什麼樣子。有些晚上,某一扇窗戶的窗簾開著,我們就能透過明亮的燈光看到天花板上沉重的槽板和石榴紅的牆壁,有的牆壁上還鋪著細木護壁板。很少能看到模糊的側影,通常都是一個蒼老的身影站在那裡,一動也不動。如果那天晚上我們回家時走聖母碼頭那條路,結果會怎麼樣呢?我肯定會習慣性地看一眼大伯家。他們會亮著燈嗎?科萊特那個時候回家了嗎?讓·弗洛裡奧的汽車停在門口嗎?也許看過去能夠發現一場悲劇將要發生的蛛絲馬跡。第二場悲劇幸好被阻止,沒有發生。我們回到臥室,開始脫衣服。我看到艾琳脫絲襪,很想跟她做愛,但是想起她整個晚上都不太開心,而且一副很累的樣子,就打消了這個念頭。“晚安!”“晚安!”“你明天早上要去墓地嗎?”“雨下得太大我就不去了。”我太太在諸聖瞻禮節從來不去墓地,追思亡者節也不去,儘管那裡埋著她的母親。她從來沒談過她那失蹤的父親,那是在她才十幾歲時發生的事情。她在大維爾九九藏書地區的工地和工廠附近還有一兩個姨媽,幾個表親,但她了斷了與家裡的一切關係。她就這樣既沒有童年也沒有青春地活著。她從來不說:“在我很小的時候……”或者:“我有一個叔叔……”過去被刪除了,抹掉了,很有可能是因為過去太悲慘了。她現在完全是另外一個人,一個跟她出身的塔布艾家族以及盧瓦索家族沒有任何關係。十五歲以後,我就再也沒有去做過彌撒,這件事讓我母親非常的失望,她在教堂裡有自己的跪凳。但我還是非常遵守某些傳統,比如說在諸聖瞻禮節或者亡靈追思節的早晨去墓地祭拜祖先。我打算早點出門,因為中午尼古拉斯·馬謝蘭會在我們家吃午飯。我穿著睡衣悄悄起了床,來到餐廳。風開始吹了,天空很低,雲層裡藏著很多水汽。人們把手插在口袋裡,急匆匆地走在那條斜穿過植物園的小路上。我洗完澡刮好胡子,就很驚訝地聽到有人敲門。很少有朋友這麼早來我們家,尤其是在諸聖瞻禮節的早晨。我半打開門,聽聽阿黛拉是不是去開門了。我聽到母親的聲音更驚訝了,因為自從尼古拉經常來我們家之後,人們就開始對我們說閒言閒語,她就三年沒有踏進過我的家門。我還是會去她家看望她,不帶上艾琳。當然,她可不止一次巧妙地套我的話:“告訴我,布雷斯,你真的不覺得,這樣下去會對你不利嗎?”我一般裝傻,因為關於這個話題,沒法跟她討論。因為她會是世界上最後一個才能明白的。“對我不利?”“有人說法國美術院已經打算將你除名。”“讓他們胡說八道去吧。”“我真不明白你。你要知道,你讓我心裡多難過呀!我一想起你爸爸,那麼嚴肅那麼小心謹慎的一個人,一生從來就沒接受過彆人一分錢……”在諸聖瞻禮節的大清早來我家敲門的正是我母親,此時她正在起居室裡等著我,於是我急急忙忙穿好衣服。“出什麼事了?”一個迷迷糊糊的聲音從昏暗的臥室裡傳出來。我告訴艾琳:“是我媽媽。我不知道她這麼早來這裡乾嗎……”我看見她身穿全黑套裝,衣服上還散發著輕微的乳香。她的眼睛紅紅的,手上拿著一條手帕,抽搭著鼻子。“你還不知道嗎?”她有點難以置信地問我。“什麼事?”她的目光停在電話機上。“可是你家有電話呀……”她家是沒有的,她還堅決拒絕彆人給她裝一個。“我在想他們為什麼沒有通知你……”“誰?”“你堂妹夫讓應該通知你的,如果他太忙了,也該讓他妻子通知你一聲啊……”她說的是弗洛裡奧,我堂妹莫妮克的老公。他今年三十八歲,是著名的心臟病醫生。“你大伯安托萬去世了……他們肯定通知了所有人,除了你……”她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周圍,生怕看到我的妻子,然後小聲問道:“她呢?”“她還在睡覺。”“你確定她不會馬上起來?”“她一個小時之內是不會起床的。你坐吧。”母親仍然站著。我也是。她剛剛給我報喪,此刻用一種挑剔、或者說是氣憤的目光計算起居室的價值。我知道讓她吃驚的不僅僅是現代化的裝飾。她開始計算地毯、地氈,以及掛在牆壁上的油畫的價值。我知道她肯定在想:“這些可不是一個教美術的老師所能負擔得起的啊……”我在想我會不會是知道這個消息的人當中最痛苦的一個。因為相對於於埃家族的其他人,我時不時地去聖母碼頭的房子裡看看大伯。每次我都發現他背對著壁爐,坐在那個鋪滿了書、天花板很高的辦公室裡。厚重的眼鏡讓他的目光看起來有點幼稚。他很有禮貌地保持著自己的風度,對我的造訪儘量表現得自然,不讓驚訝顯露出來。然後他指了指對麵的沙發,讓我坐下。“你妻子好嗎?你最近怎麼樣?”六十二歲的時候,他仍然很靈活,頭腦敏銳,身體仍然強健。他身材矮小,寬厚,結實,總是有點佝僂著背,看上去像隻大猩猩。我想起有一次我們從他家出來後,媽媽說:“長得這麼醜真是不幸!”但她馬上又說:“但他真是聰明睿智!”安托萬大伯是於埃家族的獨苗,長得真的讓人不敢恭維。他的臉非常寬,讓人想起電影裡經常演叛徒的蒙古人。在臉的正中央,小小的塌鼻子就像是陷在了鬆弛臃腫的臉頰的肉裡。“誰告訴你這件事的?還有,這事是什麼時候發生的?”我問母親。“昨天晚上,不知道到底是幾點。今天早上,我去教堂做彌撒,沒有去聖巴爾貝斯那裡。然後我在墓地出口碰到了莫妮克和她的兩個孩子。”莫妮克是我的堂妹,她跟讓·弗洛裡奧,也就是前麵提到的那個心臟病醫生結了婚。他們有兩個女兒,一個八歲一個十一歲。“想象一下,莫妮克昨晚肯定沒睡著。因為她丈夫跟科萊特一起出去了……”科萊特是我大伯安托萬的妻子,她比他小了三十一歲。我媽媽說她名字時語氣有點奇怪。我媽媽覺得所有人都有些不可告人的秘密。“他們兩個是好朋友,你知道嗎?”我不知道弗洛裡奧去聖母碼頭的次數比他回家的次數還要多。“莫妮克隻為自己的孩子考慮,並且從來不會晚上出門。安托萬呢,也從不出門。於是,有音樂會或者戲劇演出,弗洛裡奧總是邀請科萊特一起去看……”我媽媽偷偷觀察我的反應,並暗暗想著我們家的情況是不是類似。“我總說她瘋了。”“科萊特?”“肯定是有些歇斯底裡……我知道我在說什麼……沒什麼大不了的!但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而且,真要說起來也太長了……”她一刻不停地盯著門,生怕我妻子會突然出現。“總之,昨天晚上,科萊特和弗洛裡奧一起去聽音樂會……你的大伯安托萬和弗朗索瓦獨自守在房子裡,他好像是九點半左右上的床……”我認識聖母碼頭的弗朗索瓦很久了。我敢說,從我很小的時候到現在,他一直沒什麼變化。他是司機、管家,還是我大伯的貼身男仆,他還管著其他仆人,因為科萊特根本不管事。“弗朗索瓦確認將你大伯服侍妥當後,就去四樓睡覺了,他什麼也沒聽到。快到半夜時,弗洛裡奧將科萊特送回來。他看到房子裡沒亮燈嗎,就沒進去,看到科萊特關了門他就回去了。”“莫妮克還沒睡,因為她總是要等到丈夫回來才睡覺。孩子們已經睡著了。她突然聽到電話的聲音,嚇得跳了起來。她以為這肯定是病人或者醫院打來的。她幾乎沒聽出那是科萊特的聲音。科萊特就像個患了精神病的人,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救命啊!’她大聲叫道,‘他死了……’”“你可以想象一下莫妮克是有多麼恐懼,她丈夫還沒回來呢。”“‘你在哪兒?發生什麼事了?’”“‘我在家……我發現他死在床上……’”“‘安托萬大伯?’”“‘叫讓馬上來……我什麼也不知道……我好怕……’”“‘弗朗索瓦呢?’”“‘弗朗索瓦怎麼啦?’”“‘他不在嗎?’”“‘我不知道。我沒看見他。我誰都沒看見。我一個人在家……我好怕……太恐怖了……’”“‘先給弗朗索瓦打個電話。我相信他肯定還在房子裡。’”“‘好,我先試試……我還是希望讓能夠馬上過來一趟……是不是還有什麼事情要做?’”“‘他還沒死嗎?’”“‘我不知道。但我想……應該是死了……’”按照媽媽的說法——莫妮克告訴她的——科萊特應該根本就沒有掛電話,而是一直將話筒緊緊抓在手裡。莫妮克呢,則一直在門檻那裡焦急地等候著丈夫。她看到汽車燈光時迅速地衝出去,弗洛裡奧大衣裡麵套著一套無尾長禮服,此時剛轉過身。“布雷斯,我們應該馬上去那兒。”媽媽著急地說道,“快點去叫你的妻子。”她總是害怕看到艾琳。“等會兒我在路上再跟你說說……”就在我起身時,她又告訴了我另外一件事情。“真是禍不單行……你知道最近誰出現在城裡了嗎?你的堂兄愛德華!這說明了什麼呢?為什麼這些事情會同時發生呢?”我媽媽覺得每件事都不是什麼好兆頭,她總是那麼悲觀。“我馬上就來……”我發現艾琳坐在床上,正要吃完最後一塊麵包。她滿眼疑惑地望著我。“安托萬大伯去世了……”我喘著粗氣說道。妻子看著我,一臉吃驚,手裡還拿著一片麵包。“他已經有七十多歲了吧?”“七十二或者七十三歲,我記不清了。”“他有心臟病嗎?”“於埃家族的所有人都是被心臟病害死的。”“你要去那裡嗎?你還回不回來吃午飯?”“我不知道……”她把額頭湊過來,我漫不經心地吻了一下。我突然意識到,在我的心裡,或者說是在我的潛意識裡,安托萬大伯離我很近。我想,這不僅僅是因為他把整個於埃家族聯係在了一起,還是因為他代表了我父親那一代人,他們都正在逐一死去。我想起當時我的腦袋裡突然冒出一個念頭,而那個時候我來不及細想。愛德華堂兄,就是剛剛我母親跟我講過的那個人,又突然在城裡神秘地出現了,從今往後他可是家族裡最年長的人了。他四十一歲,比我大一歲,比我弟弟呂西安大四歲。我再看到我媽媽時,問她:“有人通知呂西安嗎?”“我想他應該在報紙上看到消息了……”我弟弟在《家月刊》當編輯。“我們走吧,布雷斯……”我脫下大衣,跟我媽媽一起坐電梯,朝車庫走去。她邁著小步子緊緊跟著我,她和安托萬大伯一樣矮。“你不覺得走路會更快些嗎?”我站在一輛非常女性化的汽車旁邊,不安地翻了翻口袋。我不得不承認道:“我把鑰匙忘在家裡了……”“我們走過去吧,布雷斯……我跟你說,我更喜歡這樣……”因為她覺得這不是我的汽車,而是我妻子的!我們穿過公園,因為大風,不得不傾著身子往前走。媽媽不得不大聲吼著,以便讓我聽到她講話。“你認識弗洛裡奧吧。他是個很冷靜的人,自大,謹慎……當然也得承認,他是個了不起的醫生,但是他還有些裝腔作勢……他發現安托萬死在床上。科萊特一聽到他的腳步聲出現在樓梯上就向他衝過去,嘴裡不停地胡言亂語……好像廚師請假了,家裡沒什麼女人,隻有一個很笨的保姆,隻有十六歲……”“你的堂妹夫就開始照顧科萊特……他費力地將她送到臥室裡,然後有人幫她脫了衣服上床睡覺……他給她打了一針鎮靜劑……但肯定不夠,因為弗洛裡奧在隔壁臥室給妻子打電話時,突然聽到一聲恐怖的大叫聲……”“他衝過去,發現科萊特已經打開那扇巨大的窗戶,打破一扇玻璃,正準備從那裡跳下去,幸虧小保姆就拉住了她……”“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演戲……有可能是吧……瘋子也會演戲的,而且,聽說她年輕時可是想要去演戲來著……她還上過幾節課呢……”“誰跟你說的?”“她自己說的。有一天你大伯邀我跟他妻子喝喝茶,因為她心情不太好……”我們穿過花園(我們左後方就是法院的大柱子),朝著老橋走過去。那裡人來人往,大家都拽著帽子,在風中行色匆匆。“你可以想象一下莫妮克的情緒!兩個電話,打電話的人話說到一半就把她撇在一旁,電話也沒掛……幾分鐘後,她丈夫又給她打了通電話,讓她以他的名義去通知醫院派個醫護人員過去……”“他早上六點才回到家,換了身衣服……”我沒有問母親安托萬大伯到底是因何而死的,因為答案很明顯。他爸爸,於勒·於埃,家族的開拓者,在五十四歲那年,也就是一九一八年,停戰第二天,因為突發心臟病去世。他的二兒子,法比安,就是那個臭名遠揚的愛德華和醫生妻子莫妮克的父親,心絞痛將他折磨了五年,然後終於在他四十五歲那年把他帶走。我的父親,於埃家族的第三個兒子,在五十大壽前夕趴在自己的建築師辦公桌上咽了氣。現在安托萬也死了,這個家族那一代現在就隻剩下一個女兒了,朱麗葉,她應該有六十歲了。她寡居以來,一直經營著一家卡車搬運公司,那家公司就位於城市的北入口,在科巴斯爾那裡。她現在的名字叫做勒穆瓦納。她有孩子還有孫子,不過這些人我幾乎不認識,因為他們是另一個大家族的分支。我們沿著貴族的那些大房子的牆邊走著,突然,母親抓住我的胳膊。“我想現在還是談談你的堂妹夫弗洛裡奧吧……今天早上六點,他隻對妻子簡單說明情況後就一直沉默著。我猜,他的醫生執照被吊銷了吧……”在寒風中,我吃驚地望著她。我看見她的臉被風吹得青紫。然後她放開我,轉了個身,確認沒有任何人聽到她說的話:“弗洛裡奧的意思是,安托萬並非自然死亡,很有可能是服毒自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