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蒙·波利瓦爾·布克納爾中將沒有算錯,五二高地失陷以後,首裡防線已成一觸即潰之勢。美國海軍陸戰隊從西方包抄首裡;克服了圓錐形高地的美陸軍九十六步兵師從東方包圍首裡。稍有遲疑,第三十二軍將被合在鉗口之中。牛島滿中將被迫下達撤軍命令。整個三十二軍軍部、後勤單位和前線部隊殘部,陸續撤向衝繩南端的八重瀨嶽、與座嶽和真榮平村一帶。這一帶山勢險惡,天然洞穴密布,溝豁深陡,宜守難攻。牛島的軍部退入衝繩南海岸,在摩文仁漁村附近一個巨大的石灰岩洞穴中繼續指揮。整個撤退均在夜間進行。任何交通工具都被美軍炸毀了,除了很少的幾匹馬,全軍在泥漿中行軍。在雪亮的照明彈下,美軍的艦炮和陸炮劈頭蓋腦往下砸,大批傷兵、女學生護士倒斃在路旁。對美軍不利的大雨也影響了撤退速度。女學生扶著纏滿繃帶的傷兵,老兵拄著步槍,軍官一身泥水,垂頭喪氣,每逢炮彈在空中呼嘯,大家就不顧一切地臥倒在泥場裡,景象非常淒慘。從南風原陸軍醫院撤下來的傷兵隊伍很長。護士們在兩個月無止無休的勞累中已經支撐不住了。她們被島田知事強征來,洗繃帶,上藥,護理,做飯。每個人都被陰濕的洞穴生活和繁重的勞務折磨得不成人樣,她們最初一看到屍體和開腸破肚的傷口就惡心得吃不下飯,現在已經麻木了。她們往南走,南方會給她們帶來什麼安全呢?,南方有山,山後是海,退無可退了。她們被告知一旦被俘,將被強奸後殺死。此話有真有假。美軍安頓了一些平民和戰俘,但也虐殺了一些平民和戰俘泄憤。美軍有時任何人都不相信,遇到一個洞口就用噴火器燒一通,然後用炸藥封死。日軍的重傷員象塞班島一樣,每人分配了毒藥,到時候請自己動手自決了。輕傷員也沒有任何希望,繃帶、紗布、脫脂棉、消毒藥和一切衛生器材,不是用光,就是拋棄了。他們隻是機械地走著,穿過波平、座波、高嶺和真壁,來到摩文仁村。新的野戰醫院是一個倒懸鐘乳石的大岩洞,人們將在那裡呆到最後。他們每人都清楚守島部隊的最後命運。惡臭彌漫,傷口壞爛,美軍的炮聲越打越近。同幾個女孩子一起上靖國神社,三十二軍的傷兵們覺得,他們比已經死在太平洋上的幾十萬同胞們強多了。布克納爾中將終於采納了蓋格和範德格裡夫特中將的建議,把陸戰六師從前線抽出來,做了一次有限度的敵後登陸。登陸地點選在那霸南方的小碌半島北海岸。登陸以後,日軍抵抗輕微,陸戰六師師長謝波德少將還以為是一場輕鬆的戰鬥,但隨著美軍的步步深入,日軍的抵抗又漸漸強化起來。謝波德將軍投入了他的全部三個團,繞過孤立的抵抗據點奪路前進。他認為已經鑽透了日軍的防禦硬殼,就儘可能地推進,殺人,焚毀敵人軍用物資。小碌半島的平坦地形終於走完了。陸戰六師的第四團遇到了小碌村南方的堅固防線。謝潑德靈機一動,讓四團向左後方旋轉,一下子把小碌村包圍住了。日本海軍衝繩部隊司令部就駐紮在小碌村,等大田實少將接到了要他向八重瀨嶽轉移的命令,小碌村已經被圍得鐵桶一般了。衝決日軍防線的堤壩以後,布克納爾中將靈感如泉湧。他將陸戰一師和“海魔”師惠特尼團投入缺口,一路向前掃蕩,一直衝擊到國吉高地和真榮理。第七步兵師截斷知念半島,第七十七師和第九十六師進逼八重瀨嶽和與座嶽的日軍防線。整個攻勢摧枯拉朽,日軍紛紛自殺。到六月十七日日落時分,日軍隻能困守在海邊一塊長九公裡、寬八公裡的狹小地盤中。日軍的後衛部隊為掩護主力撤退,進行了決死作戰。那霸、首裡、小碌、喜屋武等城鎮裡進行著激烈的巷戰。首裡的市中心有一度中國式的牌坊,它是一座精美的木結構建築。門楣上書“守禮之邦”,揭示了琉球文明的淵源。它已經有四百年曆史,鬥拱飛簷,氣勢雄渾。陸戰一師的炮兵用它做瞄準點,終於把它打成一片冒煙的殘樁。守禮門東的玉禦陵、西邊的印度式佛塔、東北的園比屋武德殿和中國式的圓覺寺、弁財天堂都被燒毀了。整座城市都變成瓦礫。然而日軍還在瓦礫堆中抵抗。那霸市也一樣。巨大的那霸機場上堆著破飛機和建築材料。有些飛機是假的,建築材料也來不及用在工事上。美軍一條街道、一間房屋,一個墳丘地進攻。那霸市眾多的石砌建築和龜甲墓都成了日本狙擊兵的理想陣地。美軍見人就殺,遇房就燒,逢牆就炸,終於攻下了那霸和首裡。日軍的防禦已經失去了重心,他們沒有任何希望了。但他們還要堅持下去。大田實的部隊被包圍在一塊寬一公裡、長約兩公裡的袋形陣地中。通訊聯絡暢通,可是人已經被封鎖在一條人工開鑿的大坑道裡。五十三歲的大田實少將是千葉縣長生郡人,矮胖,結實,性格粗魯,是劍道八段手。他還善唱和歌,自命儒將。大田不是一名艦艇人員,他一貫在海軍省和內閣任職。大田曾參加過中途島登陸部隊和中所羅門登陸部隊,可惜未嘗用戰刀劈殺過美軍。他同牛島一樣,半年前接替了新葉少將,代人在衝繩受罪。九九藏書網他本想利用他的八千名海軍部隊打一場漂亮仗。不料五月四日的反攻中,牛島借走了他的四個精銳營,半月後又借走另外四個營,當然都有借無還。等他被包圍的時候,手中僅剩下了一千餘人。他向部下發布訓令:“自從敵軍進攻小碌地區以來,各部隊連日發揚了肉彈特攻的敢鬥精神。本職十分欣慰,我們取得了遠超過預料的大戰果,當此最後決戰階段,諸君繼續進行堅韌的戰鬥,迫使敵人付出高品的鮮血代價。我們在小碌發揚帝國海軍的傳統精神,希望在七四高地取得更大的戰果。”美國海軍陸戰隊和陸軍已經在衝繩最後的地盤上劃分了界限。除了陸戰一師和“海魔”二團參加最後的圍殲戰外,給陸戰六師隻留了小碌一個袋形陣地。謝潑德少將發動了最後的攻擊,不久,他就截收到了大田實發出的明碼電報:“我軍和陸軍密切配合,全力以赴抗敵血戰二月餘。海軍根據地部隊將四個精銳大隊和全部大口徑火炮交與陸軍,使本軍戰力深受影響,竟致衰減。敵寇裝備遠優於我,卑將無法完成守島衛國之重任。謹向天皇陛下致以深切歉意。“我軍遵循了帝國海軍的悠久傳統,英勇搏戰。雖敵寇猛烈炮火使衝繩河山為之改容,然而絲毫無損我們報皇效國的意誌……懇請天皇陛下賜與犧牲將士遺族以慰問。我同全體官兵在此地高呼萬歲,從容赴死,並祈禱皇國的彌榮。我等身骸雖朽爛於衝繩島,魂魄卻永係於大和祖國。”謝潑德將軍知道敵軍抵抗力已近衰竭,嚴令部下乘勝攻擊,不讓大田有喘息之機。大批坦克掩護陸戰隊員衝上七四高地,以陸戰隊對陸戰隊的敢死精神死打強攻。不久,謝潑德少將又截收到另一封大田的明碼電報,衝繩日軍的通訊係統承受了最嚴重的考驗,居然沒有損壞。“牛島司令官:敵坦克群正在攻擊我的洞穴司令部,根據地部隊陣地於今十一日十一時三十分被敵人突破。感謝以往的深厚情誼。祈祝陸軍部隊奮勇健鬥。”日本海軍部隊又作了一次垂死的掙紮。他們奮力反擊,身負地雷,炸毀了陸戰六師的三十餘輛坦克和兩棲車。以致於謝潑德手中幾乎連一個完整的坦克連也不複存在了。經過這一番掙紮,日本海軍部隊的血流光了。兩天後,大田實少將意識到生命的旅程已經走完。他在一張紙上寫下了“大英雄在天地間活得痛快死得剛烈。”一紙絕命辭。晚八時後,大田實向東方遙拜,舉槍自決。在海軍隧道地下作戰室北側的乾部室中,繼司令官自殺之後,參謀山田少佐和其他四名軍官,也三呼萬歲,同時自戕。日本在小碌地區有組織的抵抗,在六月十三日夜間終於平息了。現在,陸戰六師完成了任務,該輪到陸戰一師和第二十四軍了。布克納爾中將親臨前線視察並慰問陸戰一師的將士。奧勃萊恩上校陪同中將一起視察戰場。他們走過城鎮的殘垣敗壁和尚有餘煙的瓦礫堆,走過積滿雨水的大彈坑,走過被噴火器熏黑的岩洞口和被炸藥崩塌的龜甲墓。沙場荒涼,到處是彈藥箱、炮車底盤、燒焦的坦克和卡車。彈殼和炮彈堆積如山,象秋天場院裡的玉米棒。衝繩美麗的鬆樹隻剩下光禿禿的枝乾。天沒有放睛,空氣凝滯,仿佛可以擰出水來。軍裝潮乎乎地貼在身上,兩個半月了,都沒顧上換。屍體的怪味、燒糊的膠皮味和木炭煙混雜在一起,始終不離人的左右。衝繩島蔥鬱的山川、秀麗的丘陵、清澈的溪流、千姿百態的峰巒、中國式的牌坊和古墓、日本的和式木屋、佛教的浮屠石塔和它的文明、它的人,都曾顯示了一種奇絕的美。它的美不象溫斯洛·霍莫畫的那種灰暗的森林,也不象柯裡爾艾夫斯石印公司膚淺的民間風景畫,它的意境帶有一種鮮明強烈的色彩。戰爭摧毀了衝繩的容顏,然而,大自然是不死的。它會在海的撫摸和陽光的滋潤下,重現出一個新的衝繩島。布克納爾中將曾在阿拉斯加服役。他習慣了北極地帶那種粗獷、荒涼、冷寂的景色,金沙燦燦的育空河穀和白得刺眼的北極冰川,那裡人很少,沒有樹,一群狗和一個愛斯基摩人都可以構成一幅圖畫,一片船帆都可以帶來靈感。灰暗和濃綠的色調對比,不禁使他感慨萬千。一位語言軍官帶來一位衝繩人。他謙卑地向將軍講了自己的經曆:“我叫新佑行,本地牧港人。祖輩在衝繩打漁,有時誤了汛期,也到南洋或中國跑兩趟生意。衝繩人有句俗話,‘我們的海,神賜的最大恩惠。’長官,您知道衝繩漁場嗎?白沙海灘外有黃魚,具誌頭沿岸有帶魚,宮古島有烏賊和蝦,金槍魚出沒在慶良間,馬麵魨回遊到伊江島。內人是海女,一直在乾采珠行當。”他用腳尖比劃了一下夾石頭的動作。“石垣島有黑珍珠,可大啦。”他說著說著哭了起來:“現在全完了。我父親被炮火打死了,母親受了重傷。內人也被拉到那霸修工事,至今下落不明,恐怕也死了。我女兒在衝繩縣立第一高等女學校上學,被編入‘山丹花部隊’,在南風原陸軍醫院當看護婦。聽說現在被貴軍圍困在摩文仁。”他拿出一張照片來。“這是她的照片,她叫敏子。就是死了,也懇求閣下幫助認識屍體吧。”他最後告訴布克納爾中將,據說日軍曾當著士兵的麵將美軍戰俘砍頭。“敵人必然要殘忍地報複。諸位不能存有希望,最後時自決吧,不要辱沒了皇軍的名聲!”新佑行說日本軍官總是這麼訓導士兵的。布克納爾中將接過了照片,關照參謀注意一下有沒有這個年輕姑娘,不管是活是死,都通知他一下。他和奧勃萊恩上校繼續往南走。這一帶叫真榮裡,屬於高嶺村管轄,山勢陡峻,但破壞得不厲害。日三十二軍四分之三的兵力都耗光了,剩下的也疲憊不堪,士氣低落。雪片般的傳單從美國飛機上撒下來。這些傳單是由布克納爾草擬、在特納的旗艦“埃爾德拉多”號上印出來的。希爾中將已經換了特納中將,他全力援助陸軍,並不比他的前任差。布克納爾和奧勃萊恩繞有興味地觀察著真榮裡的石灰岩山峰。那些山峰如巨象,如少婦,如石桌,如筆插,鬼斧神工,險哉奇哉。布克納爾中將正在端詳一座很象狗頭的石峰,忽然發現山腰隱約有一個石洞。他拉了一下奧勃萊恩上校,“看,奧勃,那是什麼!”奧勃萊恩看過去,果然是一個岩洞,周圍的雜草幾乎把它掩沒了。就在那個洞口,火光一閃,一門敵軍的75毫米山炮響了一聲。炮彈正好落在布克納爾中將身後,炸起的石灰石一下子打斷了中將的脊椎。第十集團軍司令癱在地上,等人們來救時,發現已經不用救了。、、奧勃萊思上校覺得有一塊極鋒利的東西,打斷他右側第四根肋骨,似乎直戳肝臟。他來不及叫一聲就撲倒在岩石上。石灰岩的碎屑和粉塵平息以後,一個衛兵發現他哼哼唧唧還沒有死。那門獨炮隻打了一發炮彈就不響了。美軍工兵封閉那個洞口的時候,裡麵的日軍炮手早已自殺。這一炮就滿夠了。偉大的戰役常常索取偉大統帥的生命作為犧牲,勝利者也不例外。特拉法加海戰索取了英格蘭的納爾遜勳爵,拿破侖在馬倫哥戰役中獻出了他的德塞元帥,奧爾良城供奉了聖女貝德。衝繩血戰行將落幕,而“冰山”的籌劃者,發起者和執行者布克納爾將軍,卻永世長眠在這個島嶼上。美國人把衝繩島東部最大的海灣中城灣命名為布克納爾灣,以紀念西蒙·波利瓦爾·布克納爾將軍。西蒙·波利瓦爾是一位委內瑞拉出生的白入律師。十九世紀裡,他投身於拉丁美洲的解放事業,成為偉大的將軍和“解放者”。玻利維業的國名就是以他來命名的。布克納爾中將的名字是否與他巧合呢?無論如何,布克納爾是美軍在太平洋戰爭中戰死的最高指揮官。如果他九泉有知,知道日本政府在收回衝繩以後,重新把布克納爾灣改為中城灣,他是要氣得翻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