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半小時到了法院。一個肩膀瘦削、胸脯凹陷的老頭在我前麵一瘸一拐地走進法庭,胳膊下夾著一份報紙。他坐到最後一排靠走道的座位上,就在門旁。他是個常客,有時候是例行審判中的惟一聽眾,沒有人記得那些審判是什麼時候結束的。雖然我從來不知道他的名字,但是我聽說他有過很長一段時間的律師生涯,退休以後不知道該怎麼打發日子。“這個案子真有意思,”當我經過他身邊時,他說道。我繼續往前走,假裝沒聽見,但是,就在那時,也許是因為我感覺到了什麼——想到了今後在我身上也會發生的某些事情——我停下腳步,轉過身去。“你以前是位律師,是嗎?”我問,儘量做出感興趣的樣子。他那灰白的淡眉下露出目光清澈、炯炯發亮的眼睛。“我一直乾到七十五歲,一小撮臭名昭著的不稱職的醫生剝奪了我惟一的希望。”他用一隻瘦骨嶙峋的手指敲敲胸脯。“心臟,”他解釋說。“那是十年以前的事了,”他說。“我想那些醫生現在都已經死了。”他站起來,倚在前麵的長椅上。“現在我隻能來看看。我喜歡審判。每個人都有一個不同的故事;每個人都有一個結局。你最終會找到答案的。”他急於和彆人交談,和另一個律師,一個理解他的人。“生命不是那樣的。你不知道生活什麼時候會結束,你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在審判中,你卻可以知道自己是贏了還是輸了。在法庭外麵你怎麼可能知道呢?”他的眼睛裡流露出一絲焦慮的表情,他思索著他自己的問題。然後,他站直了身體,拍拍我的胳膊。“最好去做好準備,”他帶著鼓勵的微笑說。“這個案子很有意思,”當我轉身走向空蕩的法庭前麵時,他又說道。我坐在辯護律師桌前的椅子上,回頭看了一眼,隻見那老頭正在聚精會神地看報紙,也許是在看訃告欄吧,沒有幾個人比他活得更長。他說的話不錯:審判是故事,是關於其他人的生活的故事。剛開始,它們是各個互不相聯的片段,到最後,這一個個的片段構成了一個整體,然後再以各個部分相吻合的方式講述出來。那就是我的角色:一個能夠明白彆人的生活意義,卻無法懂得自己的生活意義的故事敘述者;一個沒有自己的故事可講的故事敘述者。法庭後麵的門吱呀一聲開了,我聽見了沙沙的腳步聲,又有人在旁聽席上坐了下來。幾分鐘以後,門又開了。是哈博·布賴斯,他手裡拿著筆記本,準備記下他認為明天早上能夠奉獻給讀者的十分重要的新聞。五分鐘後,也就是一點二十分,第一個陪審賀朝陪審團室走去,十分謹慎地不朝我這個方向看。一個胡子花白、和顏悅色的代理法警趕上她,為她打開門。法庭裡漸漸坐滿了人,法庭記錄員在她的打字機上裝上一卷新紙,為下午的審訊做好準備。我的腦子裡一片空白,什麼感覺也沒有,甚至對即將會發生什麼事沒有任何預感。我聽著漸漸恢複了生氣的法庭裡發出的聲音,腦子裡惟一的想法——就像坐在我身後什麼地方旁觀的老頭想的一樣——就是我將永遠過著這樣的生活:沒完沒了地重複每一次審判,重複每一個故事,一遍一遍又一遍。法庭滿了,最後一位陪審員回來了。被告被帶了進來,坐在我旁邊的椅子上。卡桑德拉·羅伊斯切坐在紅木長桌的另一頭,埋頭忙著做筆記。書記員,一個等著退休的心地寬厚的女人,坐到她二十年來一直坐的那個位置上。每一個人都各就各位。法警像個老兵一樣,站得筆直筆挺,然後發出他一貫發布的命令。“全體起立,”他說。他的話還沒脫口,大家全都站了起來,等待著,莫裡斯·賓漢姆目光直視前方,走向法官席。卡爾文·傑弗裡斯走路也是那樣,從來都是目不斜視,不過,他走得更快,就像是一個總是匆匆忙忙,想同時做兩件事的人。賓漢姆對陪審團點頭致意。“下午好,”他操著愉快溫和的聲音說。“安托內利先生,被告方準備好傳喚下一位證人了嗎?”他問道。注意力向我轉移。“是的,法官大人,”我一邊說一邊站起來。“被告方傳艾略特·溫斯頓。”我眼睛盯著法庭後麵的雙扇門,不知道門是否會打開,如果打開的話,艾略特·溫斯頓是否會從那門裡走進來。我等待著,一直在等待著,但是什麼也沒有,連一點聲音也沒有。他逃掉了,正如我料想的那樣,他逃跑了。也許現在他一個人正在電梯裡,也許正在去他憎恨的那個女人和被他殺害的那個男人的住處的路上。我轉過頭,準備解釋說我的證人失蹤了,在他缺席的情況下,被告方將要求傳喚被告本人。“法官大人,”我開始說道,但是賓漢姆從我的頭頂上方看過去。“我想你的證人到了,安托內利先生。”艾略特·溫斯頓就站在門內,兩個肌肉結實的護理員中的一個正在除去把他的雙腕緊鎖在背後的手銬。艾略特的穿戴與我第一次在醫院見到他時的衣著完全相同:繃得太緊的破舊西裝,磨破了的襯衫領子被同樣歪著的領帶在喉嚨處紮緊。兩個護理員倚在後牆上,而艾略特則揉著手腕,邁著緩慢的、有條不紊的步子從過道上往前走,不停地朝兩邊看。他的眼珠子轉個不停,當書記員主持宣誓時,他剛剛在證人席上坐下,眼珠子也沒有停止轉動。他仿佛正在試圖把法庭裡看得見的每一寸空間,法庭裡的每一件東西和每一個人都永久地印在他的頭腦裡。“請報出你的姓名並拚出你的姓氏字母以便備案,”我說。他看看我,但隻是飛快的一瞥,然後,臉上閃過一絲不耐煩的神情,又開始巡視起法庭來。當他的眼睛轉回來時,目光不是落在我身上,而是在卡桑德拉·羅伊斯切身上。“你是本案的公訴人?”他問,朝她微微欠欠身子。她起初吃了一驚,然後她的表情迅速變得惱怒起來,眼睛看向法官席求救。“溫斯頓先生,”賓漢姆法官用平靜但堅定的聲音告訴他,“證人隻回答向他們提出的問題;證人不提問。但是,不錯,羅伊斯切女士是本案的公訴人。現在請你回答安托內利先生問你的問題。請通報你的全名並拚出你的姓氏字母以便備案。”艾略特直挺挺地坐著,一臉傲慢的表情。他把賓漢姆的要求當作仆人向主人提出的請求。他也許會聽,但是絕不會回答。他向我轉過身來,右肘支在椅子扶手上,大拇指放在下巴下邊,食指和中指按在顴骨上。起先像是有一個念頭掠過他的頭腦,接著是一個微笑蕩過他的嘴唇。“我的名字是艾略特·洛威爾·溫斯頓,”他終於說道,然後慢慢地拚出姓氏字母。我垂目瞥了一眼放在桌上的打開的案卷。“我相信下一個問題應該是:‘你的受雇情況?’”我猛地抬起頭。他本為表示恭敬而顯出的笑容既無法完全掩飾臉上的愁容,也無法徹底掩飾某種懷舊感。“我沒有工作。我是有閒階級的一員,如你所知,總是由州政府以不同的方式供養著。”“你是州立醫院的住院者。”“我剛才說過了。”“你在那兒多長時間了?”我問,一邊合上了案卷。“十二年,五個月,三個星期,零四天。”他說,聲音刺耳,近乎蠻橫。他好像為此感到驕傲,並時刻準備蔑視任何想表示反對意見的人。我沿著桌子後麵擠出來,走過被告——可憐的一頭霧水的丹尼麵前,他似乎對坐在證人席上的這個怪物很好奇。當我經過卡桑德拉·羅伊斯切時,隻見她不顧一切地用眼睛盯著艾略特·溫斯頓。“十二年,五個月,三個星期,零四天。”當我在辯護律師桌遠側稍作停頓,回頭看斜對麵的證人席的時候,我自言自語地大聲重複道。“你知道自己沒有任何毛病,沒有什麼嚴重的問題,隻需稍事休息,每星期找一位優秀的精神病學家稍微谘詢一下就能治好。在這種情況下,你這些年是怎麼挺過來的?”他沒有回答,我能感覺到他在揣測我還知道些什麼。“我們對你的情況一清二楚,艾略特,”我倚在桌子前麵,兩手握在一起。“我們知道是卡爾文·傑弗裡斯安排你進了州立醫院;我們知道沒有做精神病鑒定就把你送到那兒去了;而且我們知道他那樣做的原因是什麼。我們知道他不想讓你礙事——當他奪走你的妻子和你的孩子們的時候,你在那樣一個地方是無力反抗的。我們想問的是,你是什麼時候才明白自己在那兒不會是隻呆幾個月的?他向你保證隻呆幾個月,對嗎?他說你應該住到醫院去,到時他會同樣憑借他的權力把你弄出來,對嗎?”他因憤怒而臉色陰沉,他的目光向我直射過來。“我一直都很清楚,我可以信賴尊敬的傑弗裡斯法官!”“你第一次明白自己被欺騙了,知道自己在二十年或更長的時間裡出不了醫院是什麼時候?”他的手從臉上滑了下來,放在膝頭上。他身體前傾,後背依然筆直,一絲似笑非笑的笑容掠過他的麵孔,我從未見過那麼高深莫測的表情。“我第一次看見他看我妻子的樣子就知道了;直到我人院快半年了我才徹底明白是怎麼回事。”他帶著某種滿意的神情,注意到了我臉上的困惑表情。“當我意識到她將永遠不會來看我的時候,當我收到她的一紙離婚判決的時候,當我得到一個宣布我作為父親的權利將被終止的通知的時候,當我發現她和傑弗裡斯結了婚並讓我的孩子們姓傑弗裡斯的時候,當我意識到他們對我做了些什麼的時候,我對一切的看法都變了。眼神、言辭、姿勢有了一種全新的含意。告彆時他們互相親吻的樣子,他觸碰她的姿勢——我認為那是他非常喜歡她的表現——使我明白了,他們是多麼地需要對方。對他們來說,他們的手不觸碰對方是何其艱難的事情。”他的嘴輕蔑地向下一撇。“我發現,你瞧,過去並不是我曾經想象的那個樣子。他們改變了過去。”他又說道,一邊把他的手從膝頭移到椅子扶手上,再次坐直身體。“當你意識到自己被背叛了的時候,你做了些什麼?”他的目光冷漠、嚴峻,帶著幾分嘲諷。“我思考著那事。”他停頓了一下,頭稍稍偏向一邊。“那讓你感到驚訝嗎?我思考著那事。”他聳聳肩膀,兩手猛然一抬。“彆的我還能做什麼呢?”他再次身體前傾,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張開的一隻手突然拍在椅子的木頭扶手上。“彆的我還能做什麼?”他喊叫著說道。“我被宣布有精神病——我住在精神病院裡,看在上帝的分上——除了思考著那事,彆的我還能做什麼?那是我十二年來所做的一切——思考著那事!”“思考著他們對你的所作所為?”“是的。”“思考著你要怎樣對付他們?”我問,試圖誘他說出我可以利用的話。他的頭硬邦邦地昂著,開始顫抖起來,他的目光輕蔑地閃爍著。然後停止了。“我思考了很多事情,”他說,一絲淺淺的笑容藏在他嘴角的胡子下麵,很難讓人察覺。“我是想過怎樣對付他們,我必須承認,”他說,嗓音嘶啞帶著喉音。“他們宣布我有精神病的同時,也賦予了我實施其他犯罪行為的絕對豁免權。”自從他坐上證人席以來,他第一次轉過頭看了看陪審團。“我曾經是位律師,”他帶著有禮貌的微笑解釋說,很像賓漢姆法官習慣性的微笑,我懷疑這一招是不是經過反複練習的。他好像一時忘了他原來想說的話似的。“賦予了你絕對豁免權,”我提醒他。“是的,”他說,他的目光又回到我身上。“正如你可以想象到的那樣,帶著那個念頭我開始想象各種各樣的事情。我是精神病患者——州立醫院這樣說的——誰也不能讓我對我做過的任何事情負責。”他眼裡流露出一絲狡黠。“在那個意義上——也許不僅是在那個意義上——我和卡爾文·傑弗裡斯一樣,不是嗎?超越法律,或者至少可以逍遙在法律之外。那不是人人向往的東西嗎?為所欲為,不必對事情的後果負責。”他停頓了一下,開始再次環顧法庭。“你仍然喜歡乾這一行嗎?”他問,臉上掛著沉思的表情。“當一名律師,在法庭上辦案?當你警告我要注意傑弗裡斯的時候,我應該聽你的。”他說,眼睛睜圓,咬著嘴唇。他的思緒開始追溯到事情剛剛發生時。“這始終是我希望終身工作的地方,”他說著看看我,一邊眯縫起眼睛,搖了搖頭。“在法庭上,努力讓陪審團相信我是正確的。”他好像陷入了沉思。我走過辯護律師桌,站在桌子的一頭,離陪審席和證人席都是最近的地方。我指著丹尼。“艾略特,”我平靜地說,“你以前從來沒有見過他,是嗎?”他沒聽見我說的話,或者是他聽見了,但選擇不予回答。無論他那百感交集的腦海裡在想著什麼,他現在都深深地陷入其中難以自拔。他的眼睛睜得更大,變得更熱切了,他的脖子漲得粗粗的,他的襯衫領子,本來就太緊,勒進他的喉嚨,他的臉色變紅了。“因精神錯亂帶來豁免權,但是正當防衛時,豁免權便風馬牛不相及了。”他說,一字一字迅速地從他的嘴裡吐出。“當彆人試圖奪去你的生命的時候,你有權奪去他的生命,不是嗎?”他問道,看我敢不敢不讚成。“你認識他嗎?你以前曾經見過他嗎?”我堅持問道,再次指著丹尼。艾略特瞥了被告一眼,然後又看著我。“不,我以前從來沒有見過他,”他不耐煩地說。“那該算是正當防衛,不是嗎?”“不,”我答道,壓低我的聲音。“那不能算是正當防衛。沒有人試圖殺害你。但即使他們試圖殺害你的話,那也是十二年前的事情。”那是一種奇特的感覺。一時間,我覺得我們是在重複我們以前有過的一次談話。當他還是律師事務所的合夥人時,我們進行過上百次那樣的談話,我們談論刑法方麵的問題,以及各種各樣的事情,有時候談到可能被指控為謀殺的獨特的防衛。“正當防衛必須與攻擊同時發生。否則,便沒有什麼需要防衛。你不能殺害過去某個時候曾經傷害過你的人。那完全是複仇。”他等不及我把話說完。“你肯定嗎?”他問,眼睛冒火。“假如一受到攻擊,他就開始自我防衛——但是動作慢了怎麼辦。而且,”他接著說,頭往前伸,“假如攻擊一直在繼續——日複一日的——持續了好多年怎麼辦?假如某人正在摧殘剝奪他的生命,想掐死他,一點一點地越掐越緊,而心裡卻在想著怎樣將他的妻子和他的孩子們弄到手,他又該怎麼辦?然後,在事情發生多年後,他終於罷手了。你真能肯定那不是正當防衛?”我拒絕承認任何事情。“不,那不是正當防衛,這你是知道的。你在談論的是你的感受,是你對卡爾文·傑弗裡斯陷害你所產生的後果的感受。那不是正當防衛,因為為時已晚——太晚太晚了。你已無法阻止他對你的陷害,而且還因為你無法改變過去。你所能做的一切就是為自己報仇。那就是你所做的事情,艾略特,不是嗎?”他失去了控製。“無法改變過去?你難道什麼都不懂?人們惟一可改變的就是過去!”他的眼睛越睜越大,隨著他說出的每一個字,他的聲音也越來越大,變得更加暴躁。他的精神幾乎要徹底崩潰了。我現在必須得讓他承認他所做的事情,要不然就太晚了。我向他邁出一步。“你以為你殺了卡爾文·傑弗裡斯,殺了昆西·格裡斯沃德,你就能改變過去嗎?”“當然!”他堅持道。“他們改變了我的過去,不是嗎?”他的目光投向陪審團。“我的妻子——我愛過的女人——變成了背叛我的女人。我的孩子——我愛過的孩子——變成了忘記我的孩子。你們難道不明白嗎?我的過去是一個被愛過的男人的過去;現在它變成了一個被憎恨、被拋棄的男人的過去。”他猛地扭過頭來,再次死死地盯著我。“無法改變過去?這些年來,如果我就住在精神病院裡,住在關押有犯罪傾向的精神病人的精神病院裡,我的過去會是什麼樣子?回首我的生活,你看到的會是什麼?一個瘋子。當你回首傑弗裡斯和格裡斯沃德以及我孩子的母親的生活時,”他怒氣衝天地問道,“你看到的是什麼?不論你看到了什麼,都不應該是現在這個樣子,對嗎?無法改變過去?他們改變了我的過去,我也改變了他們的過去。他們想寫我的生命史,但到頭來是我寫了他們的生命史!”他大聲喊道,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法官擔憂地和護理員迅速交換了一下眼色,護理員立即向證人席走去。“彆激動,艾略特,”我說著又向前邁了一步,設法讓他平靜下來。護理員看看我,然後又看看法官。賓漢姆遲疑了一下,然後舉手示意他不用過去了。我還沒有問完艾略特。還有一些我必須要問的問題。“你是怎麼乾的?你是怎麼指使雅各布·惠特克去殺傑弗裡斯的?你是怎麼指使切斯特——比利——去殺格裡斯沃德的?你是怎麼說服他們去殺人的?”他看著我,仿佛我是個傻子似的。“我給了他們生活的目標。我給了他們值得為之去死的東西。我給了他們可以信仰的東西。”“艾略特,你給了他們什麼可以信仰的東西?什麼東西使他們信仰得如此虔誠,競願意為之去殺人?”“他們相信罪惡確實存在,惡人確實存在,如果你不阻止他們,他們便會不停地作惡。”他停頓了一下,一絲微笑爬過他的嘴上。“他們是精神病人,記得嗎?”我們的目光碰在一起。我又朝他邁出了一步。現在,我們之間的距離不到一臂之遠。“你承認你命令他們去殺死傑弗裡斯和格裡斯沃德?”他大笑起來。“命令他們?我沒有命令任何人去做任何事情。我們進行了一次審判,就像你們現在進行的審判一樣。”他環視著法庭。“或者也許更像他們判我有罪時所執行的法庭程序。我用任何一位優秀的律師都會采用的方法為我的案子辯護:我條理清楚,邏輯縝密,說服力強,恰如你的風格。然後,待我說完,他們達成了一致的裁決。在他們達成了一致的裁決以後,他們便判刑。他們再執行。我與它一點關係也沒有。”他的眼睛因自鳴得意而熠熠發光,但是他的話還沒有說完,他想說的還有很多,還有一些重要的事情要說。“這下你明白了吧,”他開始說道,“我的確改變了過去。”正在這時事情發生了,那可怕的、可憐的、一齊響起的同音詞,比我以前聽到的情況更糟——要糟糕得多。“我的確改變了過去……繼續……規矩……彙聚……”那些詞以短促的節奏脫口而出,越說越快。他開始呼吸困難,他撕扯起襯衫領子,從喉嚨上拉開領口,好像是衣領在堵塞他的呼吸似的。他的眼睛凸出,越來越使勁地扯著衣領,當他踉踉蹌蹌地離開證人席時,絆了一下,便開始往下倒。我伸出雙手抓住他,當我在他的重壓下往後倒時,護理員連忙衝進來幫忙。他一定在夢中,在睡眠中,在腦海裡千百遍地設計過他雙手和雙腳的每一個動作,直到那些動作完全成了舞蹈般的本能動作。我就在那裡,扶著他,試圖幫助他,我決沒有看見那是怎麼發生的。突然,我的手脫空了,艾略特站立自如,揮舞著護理員的手槍。“安靜!”他命令道,這時法庭裡已亂成了一團。“安靜!”他又喊了一聲。但是,隨之而來的是一片恐慌。來旁聽審判的人們正在設法躲藏,鑽到長椅子之間的狹道中,有些人趴在了先臥倒在地的人的身上。艾略特舉槍向後麵瞄準,開了一槍。人人都嚇得一動不動。“聽著,”他說,穩穩地舉著槍,“我希望大家都非常仔細地聽我指揮。”他的聲音平靜得令人吃驚。“慢慢地,從第一排開始,我希望每個人都離開——每一個坐在那兒的人,”他說,朝著旁聽席長椅子點點頭。“現在,”他說,“慢慢地,就像你們參加完婚禮或葬禮之後離開教堂時那樣。每次走一排。”人們按照他的吩咐,一次走一排,回頭看著他,惟恐還沒等他們出門他就改變了主意。當聽眾全都出去以後,他向陪審席上驚恐不安的十二個人轉過身去。他用槍比劃著,命令他們走進陪審團室。“你們跟他們去,”他說,對書記員和書記官點點頭。當他們走出法庭後,他向護理員轉過身去,命令他把被告帶回監獄。“跟他走,丹尼,”當他流露出不願意留下我而獨自離開的神情時,我說道。現在法庭裡除了艾略特外隻剩下了我們三個人:賓漢姆、羅伊斯切和我——法官、公訴人和辯護律師。艾略特走過法庭前麵,倚在空蕩蕩的陪審席上,手槍從他的手中垂了下來。“我們把陪審團請回來,單獨進行一場審判,好嗎?”艾略特問道,眼睛看著羅伊斯切。“你認為我對卡爾文·傑弗裡斯和我妻子的起訴恰當嗎?”當艾略特開始擺弄手槍時,卡桑德拉·羅伊斯切是沒有驚慌失措的寥寥幾人之一。當時,她筆直地站了起來,一動也不動,眼睛盯著他,仿佛他隻是企圖侮辱她而不是威脅她的生命。她拒絕回答,當他又重複了一遍問題時,她惟一的反應是用更加蔑視的眼神看著他。她的沉默激怒了他,我試圖轉移他的注意力。“你想乾什麼,艾略特?”我問,試著朝他的方向邁出了第一步。他用眼神警告我彆靠近。“你跑不掉的,”我告訴他,儘量顯得鎮定和自信。“即使你能跑掉,又能怎樣?去殺了你妻子?那一切就是為了這個目的——逃出醫院,親手殺死她?”“殺死她?”他發狂地喊道。“我不想讓她死。我想讓她永遠活著。我以前全都告訴過你。”當他在空中揮舞著手槍時,他大聲說道,眼睛裡閃著陰沉、威脅的神情。“我到法庭是來做記錄的,記錄下所發生的事情,就像你想上訴一個你決不應該輸的案子那樣。殺死她?我想讓她活著,讓她明白人人都知道她是什麼貨色,乾了些什麼事情!”我被所發生的一切弄得氣憤不已、疲憊不堪,已感覺不到什麼是恐懼了。“那你為什麼要這樣做?你已經做了記錄——你改變了過去。人人都知道。你還有什麼要做的?”他的眼睛怒火直冒。“完成我十二年前開始的事情。”“你開始的什麼?”“那天我到你的事務所去的時候,當我準備……”於是,我明白了,不僅明白了他將要做什麼,而且明白了他始終打算做的事情,很奇怪,那似乎也有道理。“彆,”我本能地反應說,但是,我知道我什麼也做不了,沒有任何東西能夠使他改變主意。太晚了。總是為時太晚了。他用槍對著我。“你們兩個該走了,”他說,抬頭瞥了法官一眼,然後又看了看公訴人。羅伊斯切轉身要走,但是賓漢姆拒絕離開。“這是我的法庭,”他堅持說。艾略特似乎感到很吃驚。“要是傑弗裡斯的話,他早就走了,”他說道。他看著我,看我是否同意他的說法,然後又看看賓漢姆。他伸直胳膊,直到手槍貼近我的腦袋。他再一次叫他離開。“如果您離開的話,我將不勝感激。”他懷著一種敬意說道。他一定曾經想過,認為每一位法官都想聽人那樣對他說話。賓漢姆還是不願意走,他看著我。“沒事的,”我讓他放心。“我不會有事的。你最好走吧。”就剩下我們倆了,艾略特站到法官席前麵,就在賓漢姆座位的下方。他用槍比劃著,讓我走到辯護律師桌的遠端,那兒離空無一人的陪審席最近,離後麵的雙扇門最遠。我們倆就那樣站著,麵對麵,仿佛過了很久很久,一句話也不說。那個曾經喧鬨無比的法庭現在是如此的安靜,我敢發誓,我都能聽得見思維掠過艾略特·溫斯頓頭腦的聲音。“你沒有理由這樣做,艾略特。”他抬頭看看鐘。“四點四十四分。我們再等一一分鐘。四點四十五分。”我站在那裡,無計可施,凝視著左輪手槍的槍管,在我潛意識的深處浮起了阿納托利·契切林對我講的陀斯妥耶夫斯基經曆過的場景,他站在行刑隊麵前等待著,等待著開槍的命令,絕對肯定地知道那將是他聽見的最後一個詞。“彆開槍,”我懇求道。“十二年前發生的事情是個意外。那不是犯罪。”一瞬間,他看上去像我剛認識時的艾略特·溫斯頓,一個聰明好學的年輕人,有他摯愛的妻子和他喜歡的孩子,他的整個生活展現在他麵前,自信決不會發生任何不幸的事。他搖了搖頭。“那不是犯罪?”他微笑著。“那不是我的本意。”我聽見鐘敲響了四點四十五分。“彆,”我再次懇求。槍聲在我耳畔炸響,然後,一點兒聲音也沒有了,惟有寂靜,到處是一片寂靜。隨後,我聽見了聲音:腳步跑動、跳躍的聲音,說話的聲音,一聲洪亮的似動物發出的咆哮聲,接著是法庭後麵的門在我身後撞開的聲音。我抬起頭來,正好看見艾略特安靜地毫無畏懼地對我微笑著,一邊放下他剛才對空射擊的手槍。“彆,”我再次懇求,當警察開始攻擊時,我朝門口轉過臉去。沒有一個人聽見我的話,但是,即使他們聽見了也沒有用。那一聲槍響成了艾略特自裁的信號。他躺在那裡,在法官席的底部,他的眼睛睜著,鮮血一滴一滴流過他仍然掛著奇特的微笑的臉。兩位警官設法幫助我離開法庭。“艾略特·溫斯頓到我的事務所不是來殺我的,”我對他們說。“他是去自殺的。這一次他讓其他人代勞了。”兩位警官交換了一下眼神。他們倆誰也不明白我在說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