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1 / 1)

審判 D·W·巴法 4764 字 1天前

我有一種在原地快速旋轉的奇怪感覺,接受著一切,對所見所聞無動於衷,像一個觀察著周圍萬物的隱身人。我第一次意識到,要是像丹尼——也許還有艾略特·溫斯頓——那樣,生活會是什麼模樣:孤獨,被逐出這個世界,最後的聯係被切斷了,沒有了絲毫過正常人生活的希望。我能聽見莫裡斯·賓漢姆從法官席上對我說話;我能看見坐在陪審席上的十二個男人和女人,神情嚴肅而專注,眼睛注視著我,等待著我的反應,所有人——法官和陪審員和擠得滿滿的法庭裡的每一個人——都在聚精會神地看著坐在我那個位子上的人,但那人仿佛又不真的是我。我等著,像其他所有人一樣,等著看我會做些什麼;然後,像其他所有人一樣,等著看我不說話時法官會說些什麼。“安托內利先生,被告方希望傳證人出庭嗎?”他問道,依然彬彬有禮地麵帶微笑重複著他以前問過的同樣的問題。精神錯亂就是這種感覺?你知道——敏銳而強烈地知道——身邊正在發生的一切,但是你頭腦中想當然的一切突然間會變得那麼陌生,甚至似乎是最簡單的事情也會變得無比複雜,你會對這一切感到吃驚。這麼說吧,例如:吸氣是為了活著;呼氣是為了發出聲音。你會對你自己,也許還有他人,解釋這就是為什麼你要不停地這樣做的目的。那是不是這樣一種情景:將自己完全封閉起來,以前所未有的清醒的頭腦去觀察事物,然而,當你試圖去解釋它時——描述你所看見的事物時——卻發現自己已經忘記了應該怎樣說話。“是的,法官大人,”我聽見我自己說,並且吃驚地發現自己已經站起來了。“被告方傳克利福德·福克斯博士出庭。”福克斯穿著一件兩肩過寬的棕褐色西裝,褲子在前麵皮帶處褶疊在一起,灰白的頭發拳曲在他脖子後麵的衣領上。他說話的聲音很輕,選詞用句頗為謹慎。他有和孩子們在一起呆過很多時間的那種人的寬容的態度。我對他進行了例行提問,問的都是一些有關他的專業訓練和經曆方麵的問題。但由於心裡想著詹妮弗,我幾乎沒有注意聽他所說的話。“你是否有過機會檢查本案被告,名叫約翰·史密斯?”“是的,我有過這樣的機會。”我合上案卷。“還有……”福克斯欠身向前,雙肘放在證人座椅的木扶手 “還有?”“是的。你發現了什麼?你能告訴我們一些什麼關於約翰·史密斯的情況?”我往辯護律師桌後退了退,以便蹺起二郎腿。我雙手放在大腿上,開始敲打起手指。“你想讓我從哪個地方說起呢?”我在看著自己的腳來回擺動,我競沒有聽見他的問題。“安托內利先生?”“是,法官大人,什麼事?”我答道,抬起頭來看著賓漢姆法官。他似乎在擔心什麼事情。“證人問你,說你想讓他從哪裡開始。你沒事吧,安托內利先生?”“當然沒事,法官大人,”我說,當我轉向福克斯時,我的腿滑下了膝蓋。“就從頭開始吧,博士,”我說。我蹺起另一條腿,開始來回搖晃那隻腳。福克斯剛要開始說什麼。“法官大人,”我打斷了他,突然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我們可以休庭一會兒嗎?”還沒有等他回答,我就轉身疾步走出了法庭。我走在走廊上,腳步越來越快,不停地用拳頭捶著牆壁,嘴裡不出聲地詛咒著,不知道為什麼找不到一部電話。正當我轉過大廳儘頭的拐角時,我感到一隻手扳住了我的肩膀,另一隻手插進我胳膊下麵,把我推進了男洗手間。是霍華德·弗林,他簡直控製不了自己。“你在乾什麼?”他扳過我的身子,大聲吼道。他兩眼突出,麵孔漲得通紅。“彆這樣!我知道你在受折磨,該死!但你不能這樣!”他的胸脯隨著每一次短促、困難的呼吸起伏著。“你想落得和我一樣的下場:一個後半輩子後悔不迭的酒鬼?你以為那樣就能解決所有問題了?”他嘲笑著說道。“你這樣做對詹妮弗沒有任何好處!你這樣做對裡麵的那個孩子沒有任何好處!你這樣做對你自己也沒有任何好處!”他衝著我的臉叫喊著。我不想聽見那些話。我轉過身去,俯身向著洗麵盆,把水撩到臉上。“我必須找一部電話,”我說,一邊用一張紙巾擦乾臉。“我必須往醫院打個電話。”“聽著,他媽的,”他說,拚命克製著自己。“你正在審理一起謀殺案。你的證人在證人席上。在法庭上你不能想進就進,想出就出,就好像你在彆的什麼地方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似的。”我轉過身來。“我必須得往醫院打個電話,”我重複了一遍,眼睛瞪著他。“昨天夜晚我不應該離開那裡。現在我應該在那裡,而不是這裡。”“那孩子怎麼辦?他會怎麼樣?”“我不在乎他會怎麼樣!你不明白嗎?我不在乎!我隻在乎她會怎麼樣。我現在應該在那裡。”“讓醫生們去做他們的工作,你做你的工作!”他堅持說。“你坐在醫院裡幫不了她任何忙。”“我必須在那裡!”“不,用不著你在那裡撐門麵。”“不,用得著。要是換了你的話,你也會一直在那兒陪著你的妻子,”我尖叫著,奚落他,“而不是把時間都花在怎樣去當好一名律師上!”剛才還在我內心沸騰,使我除了自己的感受什麼都看不見的憤怒、挫折和難以名狀的恐懼刹那問全都消失了。我意識到自己做了一件多麼可怕、多麼難以形容的事情。我伸手去拉他的胳膊,但是他退開了。“我不是那個意思,”我說,搖了搖頭,後悔自己那麼輕易地就想到了令他最痛心的事情,並把它變成了我迫不及待地想使用的武器。“我真的很抱歉,”我說。“我不是那個意思。”他的臉色恢複了正常。他吸了兩三口氣,清了清喉嚨。“你最好整整你的領帶,”他說,他的聲音平靜且克製。“我不該那樣揪住你。”他低下頭,咬著嘴唇。他抬起頭來探索著我的目光。“沒有比負疚活著更糟糕的事情了,你本來可以救一個人,而你卻沒有救。彆讓那種事情發生在你身上。”我轉過身去對著鏡子,整了整領帶。“咱們法庭上見。”門在他身後擺動著關上了,我雙手抓住洗麵盆的邊沿,耷拉著腦袋,試圖讓自己相信那樣做是有理由的。我打開水龍頭,朝臉上又澆了一些水,從金屬盒裡又拉出一張紙巾。弗林不理睬我的道歉,他為我所做的一切而感到遺憾。那是他的長處所在,也是我的短處所在。回到法庭後,我站在辯護律師的桌角旁,一直等到賓漢姆法官恢複開庭。還沒等他的話音在大廳裡消失,我便開始提出第一個問題。“告訴我們,福克斯博士:被告是不是大腦遲鈍,或者有任何其他精神上的不健全?”“不,丹尼——那是他的名字,是他的母親或者是彆的什麼人起的我不知道——並不遲鈍。他具有正常範圍之內的智力,但是,準確地說是在哪個範圍之內,我不能確定。”“你為什麼不能確定?”“因為他不識字,因為他的詞彙量非常有限,因為他對數字幾乎一竅不通。我無法對他做我測試孩子時通常做的所有測試。”“但是,丹尼不是孩子,對嗎?”我朝丹尼坐的地方看過去,他正在對著福克斯博士咧嘴傻笑呢,一碰到他的目光就朝他揮手。“他是個完全長大了的成人。”“從生理上說,他是成人;從精神上說,他還是個孩子,是個非常幼小的孩子。是個非常天真的孩子,我也許得補充這一點。”卡桑德拉·羅伊斯切從她的椅子上站起來準備表示反對,想想還是不予理會為好,又坐了下去。“福克斯博士,你能解釋一下最後那句話嗎?一個非常天真的孩子,是什麼意思?”克利福德·福克斯身上有與生俱來的善良,他那雙憂鬱的眼睛裡不停地閃爍著某種東西。無論他多少次對孩子們在變為成人的過程中的所作所為感到失望,但他總是能從他們身上發現一些有希望的東西。他對我微笑著。“你小時候看過《魯濱孫漂流記》嗎?”我以為他要把丹尼描述為一個與世隔絕的孤獨者,沒有技術,沒有接受過教育。“但是,魯濱孫是個受過良好教育的人,具有所有現代科學的知識。丹尼卻不識字。”“不,安托內利先生。他不像魯濱孫;他像星期五。他雖然沒有受過教育,但那並不是他愚鈍的原因,他懂得如何在他生活的環境中活下去。反過來看:魯濱孫不是在島上,星期五也不在倫敦,那樣你就差不多能理解我的意思了。”他的話引起了我的注意,更重要的是,引起了陪審團的注意。克利福德·福克斯是一個具有奇特感覺和本能的人物,他傾聽了童心般的低語,然後把它變成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他向大家講述了人類的冷漠和無比邪惡,更能吸引你注意力的甚至不是他講的故事本身,而是他講故事時那種天真無邪的舉止。你幾乎可以看見點燃的香煙摁在丹尼那蒼白的皮膚上;你會發誓說你起碼能聽見他尖叫的回聲,直到你明白這種尖叫的結果隻會讓他受到變本加厲的折磨。於是你的周圍一片沉默——讓人不可忍受的沉默。我不斷地向證人席上的福克斯提問,從各個方麵提出問題,直到他把一切都悉數告訴了陪審團。那些情況是他花費了很長時間,心平氣和地與此刻坐在我身旁的被指控犯有謀殺罪的古怪的年輕人進行長談後才獲得並總結歸納出來的。他描述了丹尼像囚犯一樣被囚禁的https://情景:他被銬在金屬床架上,身上抹著他自己的糞便,被用鏈條鎖在後院的樹樁上,被迫睡在室外的泥土和寒冷中。聽到這些,陪審員們不禁擦眼睛,或用手帕擤鼻涕。如果審判就在那一時結束的話,陪審團肯定會在沒有進陪審團室的門之前就毫無異議地做出無罪裁決。我提出了最後一個問題。“福克斯博士,根據你的檢查,以你職業的觀點來看,被告具有殺人的能力嗎?”這個問題所要求的答案是一個結論,對本案的關鍵問題所持的一種觀點。我原以為會遭到反對,但是羅伊斯切沒有站起來表示反對。她的下巴支在交握的雙手上,兩眼看著證人,極力裝作什麼也沒有聽到的樣子,裝作和此前一樣對自己的陳述充滿信心。我期待著一個字的回答,但是我沒有得到那種回答。福克斯博士將他的重量移到他的另一側髖部,交叉起雙腿,靠在證人座椅的扶手上。“如果你指的是一種經過精心策劃的、有預謀的、有意識的殺害另一個人的暴力行為的話,那麼,他是沒有那個能力的。”我極力抓住這一點。“那就是謀殺的定義。謝謝你,福克斯博士。”我邊說邊坐了下來。福克斯在證人席上回答我的問題整整三個小時了;羅伊斯切試圖在十五分鐘之內毀掉我所取得的許多成果。她的第一個問題就使我的最後一個問題露出了破綻。“換句話說,福克斯博士,在有些情況下,被告是有暴力行為能力的,對嗎?”福克斯揚了揚眉毛,這是他聽到每一個問題時的習慣動作,是他準備回答問題的信號。“在有些情況下,我們所有人都有暴力行為的能力。”羅伊斯切兩臂交叉抱在胸前,向證人席走近了一些,嘴上浮著有點兒感到好笑的表情。“譬如,自我防衛?保護自己不受傷害——或者說,他受到了某種傷害的威脅?”福克斯的眉毛又揚了揚。“是的,當然。如我所說——”“因此,你的觀點是,如果被告去了他不應該去的地方——例如,某個停車場——並在那裡受到了驚嚇,以為有人要傷害他,在那樣的情況下,他就會實施暴力行為,對嗎?”“有可能,但是——”“根據你的證詞,”還沒有等他說完,她就繼續往下說,“被告遭受了皮肉折磨,性虐待,以及比我們任何人所能想象得到的更糟糕的境況,對嗎?”“對,毫無疑問——”“但是,福克斯博士,在兒童時代受到虐待的人也常常會有虐待彆人的行為,難道不是嗎?福克斯甫博士,遭受過你今天在此描述的暴力行為的兒童不僅有施暴的能力,而且往往會變得幾乎沒有任何其、。他的行為能力,難道不是嗎?”一福克斯堅持自己的立場。“不是這種暴力,”他答道,坐得腰板筆直。他厭惡得發抖。“不,對那種折磨做出的反應不是那樣的。此外,你忘了——”“福克斯博士,讓我問你——”“反對,法官大人,”我站起來,怒衝衝地指著羅伊斯切。“她不讓證人把話說完。”賓漢姆看著羅伊斯切。羅伊斯切看看證人。證人又看看賓漢姆。“你可以說完你剛才的話,”法官說。“我要說兩點。第一點,對被告遭受的那種長期的身體上的折磨的反應是恐懼,不是攻擊。第二點,他的與世隔絕強化了他的軟弱和易受攻擊的心理。你必須記住:這個人從來沒有上過學,從來沒有接觸過其他孩子、其他人,他所接觸過的都是一些虐待他的人。”紅衣主教黎塞留說過,隻要告訴他一個人說過的七個句子,他就能夠對他作出判決,而羅伊斯切隻要五個句子就夠了。她認真地聽著福克斯的回答,仿佛那是她最想聽到的話。“我明白了,”她說,也揚了揚眉毛。“他孤獨、無知、易受攻擊和懷著某種恐懼心理。對嗎?”“是的,”他毫不遲疑地答道。“完全正確。”羅伊斯切垂目瞧著她那雙深藍色的高跟鞋,嘴上又露出了不耐煩的滑稽表情。“完全正確,”她重複道,品味著這個詞,仿佛隻有她才理解這個詞所具有的價值。“所謂易受攻擊,你指的是,某人容易被人利用,某人沒有能力辨彆誰對他好誰對他不好,對嗎?”“是的,完全正確。”她又垂下眼睛,重複了一遍這個詞。“因為他從來沒有接觸過其他孩子,因為他從來沒有接觸過其他人,他會更加渴望去取悅他認為可能是朋友的人,他認為能夠信任的人,他認為不會傷害他的人?”“是的,毫無疑問。”“毫無疑問,”她重複道,一隻腳稍稍移到另一隻腳前麵。“因此,如果安托內利先生是正確的話——如果傑弗裡斯法官和格裡斯沃德法官這兩起謀殺案後麵有指使者,有能夠說服其他人替他殺人的指使者——像被告一樣易受攻擊、易受人教唆的人將是一個無可挑剔的候選人,不是嗎?”“不,你不要一一”她一個轉身,用手指指著被告,不讓證人說話,自己繼續往下講。“他完全有可能殺害了格裡斯沃德法官,因為他被發現做了些他不應該做的事情,他完全有可能殺害了他,因為有人指使他去那樣做,他完全有可能因為無數個其他人意想不到的理由而殺害了他,而你所接受的專業訓練,你的經驗,或者你對被告的心理評價中沒有任何能告訴我們他沒有殺人的事實根據,對嗎?”她訊問道。福克斯在等著,直到他肯定她說完了為止。“我認為丹尼不會殺任何人,甚至在自我防衛中。”她向他轉過身去,嚴厲地凝視著他,一邊站直身子。“你一開始可沒有說那話。你願意讓證詞速記員複述你的證詞嗎?就是你說在有些情況下人人都有施暴能力的那一部分。”“是‘暴力行為’。”我糾正她,但沒有從椅子上站起來。羅伊斯切看著我,臉上沒有表情,然後抬起頭看著法官席。“一次‘暴力行為’是指單一的,或許是獨一無二的,一個事件。‘有施暴能力’指的是一種意向。福克斯博士說的是‘暴力行為’,法官大人。也許羅伊斯切女士願意請證詞速記員向她複述這句話。”我說,向她報以同樣的假笑。她說她的觀點,我擺我的看法;她立即把話題轉到彆的事情上。“在約翰·史密斯——被告——被拘留之前,你從未見過他,對嗎?”“是的,正確。”“當你第一次看到他時,他的臉刮得於乾淨淨的,留著他現在這樣的短發,穿著清潔的衣服,對嗎?”“是的。”“你知道他當初被拘留的時候是什麼模樣嗎?一頭油乎乎的長發,臟兮兮的長胡子,破破爛爛的衣服,因為鞋跟掉了鞋子裡塞著硬紙板,你知道嗎?”“我能想象得到。”“他的身上爬滿了寄生蟲,頭發裡生了虱子,其他地方也有虱子。他渾身虱子,肮臟無比,他的衣服不得不用刀割開,不得不給他滅虱子——熏虱子,你也能想象得到?福克斯博士,被告——今天身穿海軍藍西裝,打著領帶坐在這裡,看上去像個職業青年的這個人——以前過著動物般的生活,對嗎?”福克斯難過地點點頭。“我能想象得到,是的。”“像個動物。”她重複道,側目朝陪審團掃了一眼,回到她自己的座位上。這是我有生以來見過的最有效的反詰問之一,它改變了一切。我原來打算傳被告作為證人進行辯護。本來,一切都應該是順理成章的:心理學家會描述丹尼的生活是個什麼樣子,那樣,當丹尼坐在證人席上時,陪審員們將親眼看見丹尼是多麼靦腆和無辜,是多麼渴望取悅他人。但是,羅伊斯切用我自己的證人的證詞表明,正是那種易受攻擊、那種渴望取悅彆人的性格,有可能導致他完全像我所說的那樣去殺人。她用我之矛來攻我之盾:利用我在本案中的優勢,很快將之轉化成眼下看起來的弱勢。她很厲害——遠遠超出我的想象——我陷入了困境,嚴重的困境。我惟一能夠做到的是,我不能讓她用毀滅性的反詰問來盤問丹尼。就算我要傳喚他的話,我也要到最後才傳他,用作被告方的最後一個證人,如果我彆無選擇的話,也要等到那個時候。“法官大人,”我說,一邊從我的椅子上站起來,一邊在頭腦裡掂量著所有這一切,“被告方請求傳喚阿薩·巴特拉姆。”喬納·米克羅尼迪斯身穿昂貴的雙排扣灰色細條紋西裝走進法庭裡麵,小心謹慎地四處望望,然後又走了出去。不一會兒,門又開了,阿薩·巴特拉姆走上過道,米克羅尼迪斯緊隨其後。米克羅尼迪斯看見了我,點點頭,擠過去坐到第一排的一個座位上。他轉過頭看看後麵,小腦袋兩邊來回晃動,不停地瞟著每一個人,時刻準備著,一有麻煩便立刻做出反應。“巴特拉姆先生,”我開始提問,“你當律師有多少年了?”他昂起頭,扯著一撮雪白的頭發梢,一絲和藹的笑容笑皺了他那布滿皺紋的臉,一雙淺藍色的眼睛一眨一眨的。“年頭多得我都記不清了。”“四十多年?”“是的。”“在那段時間裡,你從事的是民法還是刑法?”“主要是民法。”“你說的民法,是不是指民事訴訟、人身傷害之類的案件?”我站在辯護律師桌後麵問道。“不,不完全是。我早期接過一些那樣的案子,但是我的業務更多的是你可以稱作商法的案子:房地產,商業交易。”“你說‘主要是民法’,你是不是暗示你還做過一些刑法方麵的工作?”“隻是在剛當律師時做過。剛剛開始當律師的時候,”他帶著懷舊的微笑說道,“你幾乎什麼事情都得做。”我朝著桌子前麵緩緩移動。“你最後一次接案子——民事案或刑事案——審判是什麼時候?”“如我所說,我的業務大部分是商業——”“最後一次?”我堅持問道。他真的不知道。“大概在三十年以前,我想。”“你最後一次處理刑事案子是什麼時候——不管你有沒有把那案子提交送審,巴特拉姆先生——你最後一次為犯有刑事罪的人辯護是什麼時候?”他聳了聳肩膀。“我想大約是相同的時間,三十年以前。”我朝他邁了一步。“但是,十二年前,在審理一起謀殺未遂案時,你不是為艾略特·溫斯特辯護過嗎?”他兩隻腳都踩在地板上,一雙青筋虯突的大手分彆握住椅子扶手的端頭,擺擺他的頭。“不,不完全是那樣。我隻是同意代表他出席聽證會。我從來沒有同意做他的律師。”我又朝他邁近了一步。“我想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代表他出席聽證會,但是你沒有同意做他的辯護律師?”他身體前傾,手指扭絞在一起,按著大拇指。“沒有任何其他的程序了,隻有一個聽證會。人人都知道他將被送到州立醫院去。聽證會隻是走走形式,但是聽證會是必須舉行的,他也必須有個律師。我充當了那個角色,權當幫個忙而已。”“為艾略特·溫斯頓幫個忙?”“不是,”他回答,搖搖頭。“為他的妻子幫個忙?”他看著我,開始懷疑我是否僅僅在追查艾略特·溫斯頓在一次正式的司法程序中被斷言為精神病人的經過。“不是,不是幫他的妻子。”“是幫卡爾文·傑弗裡斯的忙?”我問,一隻腳踏在證人席下麵的台階上。“你那樣做是幫法官的忙——因為他請你幫忙,不是嗎?”“是的。卡爾文——我是說傑弗裡斯法官——叫我幫他的忙。”“不過,他不是處理那個案子的法官,是嗎?”“不是,他不是的。”“你記得誰是那個案子的法官嗎?”“記得。是昆西·格裡斯沃德。”“在此事發生時,卡爾文·傑弗裡斯是巡回法庭主持法官,是嗎?”“是的。”“那時候,巡回法庭主持法官的辦公室負責分配案件,是嗎?”“是的,我相信那時是那樣做的。”“換句話說,由格裡斯沃德法官而不是其他某位法官接審此案不是偶然的,是嗎?”他看著我,不知道我將會追究到什麼地步。“讓我們節省點時間,巴特拉姆先生。這個案子——舉行對艾略特·溫斯頓進行鑒定的聽證會,並準備以精神病為由進行無罪申訴——這個案子是事先安排好的,不是嗎?”“事先安排好的?”他怒吼道。“不是,當然不是事先安排好的——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你說你那樣做是幫卡爾文·傑弗裡斯的忙。他為什麼叫你幫忙,而不叫其他律師——那些你自己都承認在刑法方麵經驗更加豐富的律師?你認為他那樣做是什麼原因?是因為他知道他始終可以信任你——他的前法律合夥人和繼續為他打理財務的人。知道你會按照他說的去做而不會提出任何疑問。”還沒等他回答,羅伊斯切便提出反對:“法官大人,他在攻擊他自己的證人。”“請允許我改述一下我的問題,”我說,眼睛仍然盯著證人。“當你被吩咐去做這件事時,他告訴你的理由是什麼?”“卡爾文——傑弗裡斯法官——告訴我說,溫斯頓無疑是瘋了,說他需要住進醫院裡,他在那裡可以得到幫助。”“與對任何其他被告的態度相反,他為什麼對艾略特·溫斯頓如此關心?”“艾略特是位年輕的律師,傑弗裡斯法官相當喜歡他。”“也喜歡他的妻子,不是嗎?”“他們兩個他都喜歡,”他回答。我往後退了一步,看了看陪審團。“她最後和艾略特·溫斯頓離了婚並嫁給了他,不是嗎?”“是的。”“事實上,在艾略特·溫斯頓被指控有罪之前的很長一段時間裡,她就一直和傑弗裡斯法官有染,不是嗎?”“我不知道,”他帶著律師的謹慎答道。“事實上,他們——傑弗裡斯法官和艾略特·溫斯頓的妻子——想儘辦法讓他去懷疑他的妻子紅杏出牆,與彆的什麼人有瓜葛,不是嗎?”“我對那事一無所知,”他堅持說。“事實上,”我繼續說,眼睛仍然看著陪審團,“他們使他完全相信了那件事——使他一想起那事就要發瘋,結果他被指控企圖謀殺他認為與他妻子上床的那個男人,不是嗎?”“我不知道為什麼他會做出那件事來。”我停住不說了,轉過身來,直到我們麵對麵。“但是你一定了解一些情況。在精神病檢查報告中一定有一些有關此事的內容,一些他為什麼會做出那種事來的解釋。”阿薩疲倦地搖搖頭。“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久得使你忘記了受害人的姓名?報告中肯定會提到受害人的名字的。”“沒忘,”他含著淡淡的笑容回答。“我當然記得他的名字。”“告訴我們他是誰,”我說,向陪審團轉過身去。“艾略特·溫斯頓認為和他妻子睡覺的人是誰?艾略特·溫斯頓企圖謀殺的又是誰?”“你。約瑟夫·安托內利。你是他想殺的人。”“不錯,”我說,身體猛然一轉。“那就是他被指控的罪名:謀殺未遂。當你知道我從來就不認為他真的想殺我,你會感到驚訝嗎?如果我沒有拚命從他手裡奪槍的話,我想他不會開槍的。但是,請告訴我們,巴特拉姆先生——因為你看過報告——精神病檢查報告中對那事是怎麼說的?關於他對自己當時行為的看法,他到底想做什麼是怎麼說的?”阿薩雙手向上一攤。“正如我告訴你的那樣: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很抱歉,我現在實在想不起來了。”我快步走到辯護律師桌前,打開一個文件夾,手指向下掠過一份打好的清單。“能否請書記員將標記為109號的被告方物證遞給證人?”書記員找到了物證,一個馬尼拉紙大信封,把它交給證人。“請你打開信封,取出裡麵的文件夾。”當他照我說的取出文件夾後,他抬頭看著我。“現在請你打開文件並告訴我們那是什麼。”它是州政府訴艾略特·溫斯頓一案中的法庭文件,該文件含有訴訟程序的正式記錄,正式確定艾略特·溫斯頓是精神病患者,應被送到州立醫院時間,不超過他應該在州立監獄裡服刑的最重量刑時間。“請你從文件中取出作為法庭調查依據的精神病報告。”阿薩翻找著文件,找出了那份報告。他舉起另一個小一點的馬尼拉紙信封。“是封好的。”“把它打開。”“法官大人!”羅伊斯切抗議道。“是封好的。不能打開。”“法官大人,如果法庭命令打開的話,是可以打開的。不打開是沒有道理的。我們這是在審理一樁謀殺案,而且那個報告究竟該不該封好保存起來,並不會影響任何人的根本利益。”賓漢姆考慮了片刻,然後同意了。“動手吧,”我告訴阿薩。“打開它。”他猶豫著,始終十分猶豫。“給我,”我說道,從他手裡拿過信封。我撕開信封,掏出一份打字文件,文件一角用釘書釘釘著。我把報告伸到他麵前。“念。大聲念。念念被用來證明艾略特·溫斯頓有精神病的報告。”他拒絕看報告,於是我便代他念。那是法庭每日備案摘要,日期是艾略特·溫斯頓出席聽證會的那一天。從來就沒有什麼精神病報告。從來就沒有什麼精神病鑒定。艾略特·溫斯頓被宣判為精神病患者沒有什麼彆的原因,完全是因為卡爾文·傑弗裡斯希望那樣做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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