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1 / 1)

審判 D·W·巴法 3892 字 1天前

我一見到他,便笑了起來。霍華德·弗林身穿盛裝,是他穿去參加婚禮、葬禮和難得被邀出席其他正式場合的那套西裝。那是我見他穿過的惟一一套西裝,而且就我所知,他就隻有這一套西裝。藏青色的上裝沒有一絲皺折,褲子前麵的縫筆挺。配著一件上過漿的白襯衫和一雙擦得雪亮的黑皮鞋,一條挺刮的灰色絲綢領帶和一塊相配的胸袋手帕,他看上去像他本應該成為的前途無量的成功律師。不難想象,他為什麼不厭其煩地打扮得這麼精神。“見到你很高興,霍華德,”詹妮弗邊說邊伸出手去。弗林站在桌子前麵,攥著一塊白色亞麻餐巾。“很高興見到你,詹妮弗,”他說,用他的粗手指輕輕握了握她的手。“很抱歉我們來晚了,”當他為她拉出椅子時,她說。“都怪我。我準備的時間稍微長了點。”難得有這樣的表現,錯過了我會感到很可惜的。弗林不但準時,實際上他還早到了一會兒。為了使我們相信我們找到了一張好位置的桌子,他向我們做了一番解釋,似乎他一貫都是那樣做的,或者說,如果他與我單獨吃飯的話,他也會那樣做的。一個腮幫子圓圓胖胖、說話周到體貼的謝頂中年男侍者拿來了菜單。詹妮弗點了一杯葡萄酒,弗林要了一聽健怡可樂。“你想來點什麼?”侍者問道,越過他的點菜簿頂端看了我一眼。“蘇格蘭威士忌加蘇打,”詹妮弗擔心地瞟了我一眼。“沒事的,”我讓她放心。“我就來一杯。”然後我意識到那不是她所擔心的。“霍華德不會介意的。”當他告訴她說他一點兒也不會在意的時候,他的臉微微紅了一下。“隻要他不喝醉就行,”他補充說,試圖讓她放心。侍者端來了我們的飲品,給我們點了菜。攪動著冰塊,我想起了上一次我們來這兒的情景,我們兩個人,她必須早點回家的那個星期六晚上,我打電話請弗林把我弄出酒吧的那天夜裡。我一邊呷著酒,一邊看著他們兩人親切地交談著,心中明白,無論發生什麼事,他們兩人永遠是我可以依賴的。我很高興他們相互有好感,如果他們不是這樣的話,我倒會感到驚訝了。在他們交談的時候,我開始考慮我的案子,或者說,這個在我的生活中占有重要地位的案子又湧回到我的腦海裡。當天的審訊結束後,我立即離開了法院,為自己在對斯圖爾特的反詰問中所取得的勝利感到無比高興。那是一種表現自己的虛榮心在起作用,我走得離法院越遠,這種興奮就變得越淡薄。我到底取得了什麼成果?我使大家對一些問題取得了一致的看法,那就是,謀殺卡爾文·傑弗裡斯的精神病人的情況有些蹺蹊,兩起罪行的相似之處有些非同尋常。我雖然提出了問題,但是我沒有提供任何答案,至少沒有提供任何我能夠證實的答案。“明天我要讓心理學家打頭陣,”我大聲說了出來。詹妮弗和弗林停止了他們的談話,看著我。“然後,我要把丹尼推到證人席上去。”我雙手放在大腿上坐著,把椅子遠遠推離桌子,這樣我可以蹺起二郎腿。“你認為他能應付嗎?你天天見到他,和他談話……”詹妮弗看看弗林,然後又轉臉看看我,眼睛裡流露著疑問。“每天休庭後霍華德都去監獄看他。他努力向他解釋那天發生的事情,以及將要發生什麼。”“我明白了,”她說,帶著一種新的欣賞眼光看看弗林。“在法庭上,一有機會我就和他說話,但是,他隻是用他那雙信任的眼睛看著我,笑笑,或者說是或者說不是,沒有多少彆的話。我想有一半的時間他不知道我在說什麼。”“他知道的比你想象的要多,”弗林說道。這時,侍者開始上菜了。“我要問他的僅僅是他叫什麼名字,多大年齡了,刀子是誰給他的,他有沒有殺害格裡斯沃德。他能聽懂那些問題嗎?”“我們已經練過十幾次了,”弗林提醒我。我急躁不安,並且意識到了這一點。“對不起。”詹妮弗的手滑到我的手腕上,然後往上摸著我的胳膊。“你會贏的,”她含著鼓勵的微笑說。我盯著她的眼睛看了一會兒,然後搖了搖頭。“你很快就會發現我實際上是個騙子。我討厭這個工作。我討厭這樣做。我討厭不能考慮一些其他的事情,而隻是一心想著怎樣做才能贏。天哪,我竟然討厭為那些無辜的人辯護。”她具有一種抓住事物本質的本能。“如果那男甫孩確實有罪的話,你會對這個工作更有興趣?”“不,”我歎了一口氣說。“但是,那樣會讓事情變得容易得多。”弗林放下叉子。“你有沒有想過,問題也許就出在這個案子太容易了一點?”“沒有,”我說,揚了揚眉毛。“我必須承認,我沒有那樣想過。”他是認真的。他把盤子推到一邊,把前臂放到桌子邊緣,向前弓著身子。“如果這兩起謀殺案的幕後指揮真是艾略特·溫斯頓的話,他為什麼不把它弄得更加複雜些?他為什麼把它弄得這麼容易?”他把他那寬厚的、汗毛稀疏的手指攥在一起。“為什麼所做的一切使用的都是相同的方法——不僅是傑弗裡斯和格裡斯沃德兩人被殺的方式——為什麼同樣是打匿名電話,每次發現凶手的地點都在相同的地方?”他頭往回收,仿佛是為了更清楚地看我。“他為什麼希望他們被發現?他為什麼希望雅各布·惠特克能供認?他為什麼希望彆人知道惠特克是被關在他同一個醫院裡的精神病人?他倒不如簽上他的名字算了。”這時,詹妮弗停住不吃了。“但是你遺漏了一些情況,”她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弗林猛然一驚,坐直了身子,也許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所做的動作。當她想道歉的時候,他對她笑了笑。“對不起。”她笑了起來,有點不好意思,舉起一隻手。“隨口就說出來了。”“霍華德遺漏了什麼?”我問。“你,”她說,眼睛亮閃閃的。“你是惟一一個知道——不,你是惟一一個可能已經知道有兩種聯係的人。是兩種聯係,不是嗎?”她問道,看看弗林,然後又看看我。“一種是艾略特·溫斯頓和惠特克之間的聯係,另一種是他和兩個遇害法官之間的聯係。如果你不知道第二種聯係的話,第一種聯係便毫無意義,是不是?而且,除了你之外,有誰會有理由去尋找這種聯係?”我點了點頭,看著弗林。“你認為怎麼樣?”“我覺得你能娶一位比你聰明一大截子的人是件好事。”詹妮弗從桌子前站起來,一隻手按在弗林的肩膀上,不讓他站起來。“我很快就回來,”她邊說邊拿起她的手袋。“她說得對,你知道,”詹妮弗一離開,我便說道。“我同意你說的話:如果艾略特真是幕後指揮的話,這兩樁罪行都有他的份兒了,但是,我們沒有理由認為他希望彆人知道是他指使的。”當我聽著自己說的話時,我懷疑我自己是否真的相信這事。上次見到艾略特時,我不是嘲笑過他,說他沒有能力去做那些決沒有人會知道是他做的事嗎?我現在是不是在排除這樣一種可能性:即我想錯了,他在一定程度上預見到了那種辦法會成功的,而我仍在拚命地想弄明白他到底是怎麼實施這一切的。弗林左右移動著腮幫子,然後前後搖晃著他的腦袋。他的一隻胳膊放在椅子一角上麵,腳脖子蹺在膝頭上,另一隻手握著腳脖子。“這個人一直在那裡呆了十二年,他瘋了還是沒瘋?你以為他沒有從各個角度考慮過這個問題?想一想吧:過了十二年他才采取行動。也許他花了那麼長時間才找到惠特克這樣的人,他才找到能殺害格裡斯沃德的人——也許花了那麼長時間才說服他們去乾那件事——十二年以後他仍然想著報仇。”他還有些話沒說出來。“想著報仇?”我問。“你認為他想謀害的不止是傑弗裡斯和格裡斯沃德?”他沒有回答,沒有直接回答。“詹妮弗說得對。你是惟一一個能夠把惠特克和艾略特聯係起來的人,但是,有好幾個人能夠把艾略特和兩個法官聯係在一起。”我起碼能想起其他兩個人來。“他的妻子,”我說。“還有阿薩。”“對。那好,如果昆西·格裡斯沃德法官所做的隻是主持了把他送到州立醫院的聽證會,他就準備殺死他的話,那麼,他會對時刻提防著他的律師怎麼樣?——還有背叛了他的妻子?他等了十二年。你認為他會把他們忘了嗎?你認為也許他隻是想讓他們看到頭兩起謀殺案之間的聯係,讓他們擔驚受怕,不知道那種事情什麼時候會落到他們身上?”“但是,他們不會想到那種事情的,”我表示反對。“阿薩和艾略特的妻子都不會想到。他們沒有任何理由不認為那是一次可怕的巧合——如果他們考慮過這個問題的話。詹妮弗說得對,是我把這一切聯係到了一起。我揭示了惠特克是個精神病患者的真相。是我指控艾略特是這兩起謀殺案的幕後指揮者。”“那也許正是艾略特希望你做的。”我還沒來得及表達我的疑慮——一個我自己也不是十分肯定的疑慮,弗林便搖起了頭,往桌子跟前靠了靠。“我說,我們知道兩件事情,對不對?他留下了你可以跟蹤的線索。”“但他怎麼知道我會跟蹤呢?”我打斷了他的話。“他怎麼知道我會卷進去呢?他怎麼可能曉得我最終會為被指控謀殺的孩子辯護呢?”弗林那鐵鏽色的眉毛揚起,他磕了磕牙齒。“第一個凶手供認後就自殺了。第二個凶手做了什麼?——把凶器交給彆人,然後失蹤了。”“被扔進河裡了,”我提醒他。他對我的提醒不屑一顧。“沒有關係。問題是,他交出了凶器。請記住,”他補充說,再次揚起他的眉毛,“他首先把刀擦乾淨了,因此刀子上發現的隻有那孩子的指紋。為什麼?”我試圖讓我的話聽起來能夠更加明確地表示我的懷疑。“因此,艾略特認為某個無辜的人將受到指控,而我會接這個案子?”弗林越說越肯定他是正確的。他排除了我那半真半假的反對。“為了殺死傑弗裡斯,他等了十二年;而謀殺格裡斯沃德,他才等了幾個月。”聽他的口氣,好像他的話解釋了一切似的。我不敢肯定它說明了任何問題。“十二年裡,沒有一個他願意見的人去看望過他。十二年裡,你沒有設法去看過他,然後,過了那麼多年,傑弗裡斯被謀殺了,你也露麵了。他知道你一直在思考著,思考著那一切,像所有人一樣:你第一次認識他時他是什麼樣子,你把他雇進了事務所,你想象著他會成為什麼樣的人和律師。我們都在想著那些問題,不是嗎?——事情原本會是什麼樣子,結果成了什麼樣子。他知道你也一直在想著傑弗裡斯的事情:他是個什麼樣的惡棍,以及他乾的那些罪惡的事情。”弗林拿起水杯慢慢地喝著水,看了看四周那些衣著考究的成雙成對的人。他們在周日的夜晚靜靜地享用著晚餐,他們是吃慣了美味佳肴而從來不會考慮價格的那一類人。我不能想象,有多少個夜晚,艾略特·溫斯頓在精神病院的囚室裡呆呆地凝視著空白的牆壁,想著他那年輕漂亮的妻子正在一個像這樣的地方與卡爾文·傑弗裡斯共進晚餐,結果使他自己瘋得更加厲害。“這些他全知道,”弗林接著說下去,“他怎麼辦?他把他們——傑弗裡斯和他的妻子——對他的所作所為告訴了你,告訴你他們是怎樣使他因嫉妒而發瘋,並且讓他幾乎因此而殺了你。他讓你知道——不是嗎?——他有一萬個理由憎恨他們兩人。後來又發生了什麼——在你探望他之後?格裡斯沃德遇害了,他被殺的方式與傑弗裡斯完全相同。他知道你會想到這一點;他知道你遲早會弄明白的。而且他對你也有所了解。彆忘了這一點。他認為他可以信賴你,他知道你不會讓一個無辜的人被定罪的。”“信賴我?你怎麼會這樣認為呢?”一絲苦笑折皺了他的嘴。“他開槍打你,不是嗎?不,”我正要表示反對,他又說,“我是說真的。他想殺死你,但你告訴他,說你不相信他真的想殺死你。另外,他知道,在某種程度上,你覺得傑弗裡斯對他的所作所為你也負有責任。”詹妮弗還沒有回到餐桌。我轉過身子,越過餐廳朝前麵通往洗手間的過道望去。“還有一些情況,”當我搜尋著詹妮弗的身影時,弗林說。“如果說格裡斯沃德謀殺案還不足以說明問題的話——如果那還不能使你明白正在發生的事情的話——你應該想到,這裡麵總少不了阿薩·巴特拉姆。毫無疑問,一切都是相互有聯係的。”我轉過身來。“我要傳阿薩作為證人。我沒有告訴他原因。但是我們最好還是提醒他一下。阿薩老了。他也許沒有聽說法庭上發生的事情,我懷疑他自己會把兩起謀殺案聯係在一起。明天早上你能不能先給他的辦公室打個電話?和喬納·米克羅尼迪斯談談,他會知道該怎麼辦的。”我說,邊扭頭張望,盼望隨時能看見詹妮弗。“你說有兩個情況我們是知道的,”我說。“第一,他留下了我們可以跟蹤的線索。第二是什麼?”我問道,心中納悶是什麼事情使詹妮弗耽擱了這麼久。弗林靜靜地坐著,凝視著自己的雙手。“十二年裡,艾略特·溫斯頓將第一次走出州立醫院,”他說,慢慢地抬起眼睛。“上法庭作證,”我補充說。弗林抬起頭。“如果他能到法庭的話。”“他妻子呢?”我從椅子上站起來時問道。“你覺得那是他一直向往的事情嗎?——走出醫院,他就能夠……”“難道他想親手殺死她?”弗林大聲說出他的疑問,一個想法引出又一個想法,讓我們看見了一個比一個更險惡的陰謀。“我去去就來,”我解釋道,心裡還想著另一件事情。“我隻是想去看看詹妮弗是怎麼回事。”靠近洗手間的過道裡一個人也沒有。我敲敲女洗手間的門。沒有回應。我又敲了敲,這一次敲得更加執著,但仍然沒有反應。“勞駕,”我聽見身後有人說話。一個頭發灰白銀亮的女人正在惱怒地看著我,等著我給她讓路。我道了聲歉,但是沒有從門口走開。“我有點擔心我的未婚妻,”我對她解釋說。“您能不能看看她是不是沒事?”那女人的惱怒頓消。“當然可以,”她說。“我馬上就好,”我退到一旁時,她許諾說,接著她推開了門。“哦,我的上帝!”我聽見她大叫起來,在她身後關上的門把她的聲音蓋住了。當我一個箭步衝進去時,差點把她撞倒了。在她身後,詹妮弗蜷曲在白色的瓷磚地麵上,雙臂緊抱著身體,身體在劇烈的痙攣中顫抖。她的嘴閉得嚴嚴實實,牙齒緊咬,用的力氣非常大,以至於臉上血色全無。她兩眼盯著牆壁,目光死一般的生硬呆滯。我在她身邊跪下,把她抱進懷裡,來回搖著她,對她說她沒事的。最後,當她轉過頭來看著我時,她試圖掙脫,想來打我,我用儘渾身力氣抱住她,不讓她打到我或傷著她自己。“不要緊的,”我一遍一遍地重複著。她不再反抗了,不一會兒,我覺得她的身子柔軟了下來。“我能幫什麼忙嗎?”一個焦急的聲音問道。我把那女人給忘了。她還站在那裡,看著我們,嚇壞了,但表現得很得體,沒有離去。“我們的餐桌上有個男人:大塊頭,略帶紅色的鬈發,身穿藏青色西裝。請你去把他叫來,好嗎?”她遲疑了一下,著急地絞扭著雙手。“要不要我叫輛救護車,叫個醫生來?”這時,詹妮弗的呼吸已經平緩下來,我腦子裡想的就是怎樣用最快的方法帶她回家。“不用,”我對那女人說。“她沒事。沒什麼嚴重的。你去把我的朋友叫來就行了。他的名字叫霍華德·弗林。”“你覺得能站起來嗎?”那女人離開後,我輕聲說。詹妮弗臉色蒼白,筋疲力儘,她用平靜、好奇的眼睛看著我,仿佛我是一個她本能地意識到可以信賴的陌生人。在我的幫助下,她慢慢地掙紮著站了起來。我扶著她,彎腰撿起她的手袋。當我打開門時,弗林來了。看見她時,他的臉色刷地變白了。“回家還是去醫院?”當我把她抱進懷裡時,他問道。我完全沒了主意。我想說回家,但眼下家似乎是個十分遙遠的地方。弗林從我眼睛裡看出了答案。“把她放到後座上,”他扶著打開的車門說道。“你最好和她一起進去,”當他繞到駕駛座一側時又補充道。他小心謹慎地開著車,儘量保持行車平穩,而我則將她的頭扶著枕在我的大腿上,口中喃喃有詞,似乎在安慰她。有一次,就在我們快到達目的地之前,她抓住我的手,緊緊地貼在她的臉上。從我在洗手間地上發現她的那一刻起,她沒有說過一個字,甚至沒有張開過嘴。醫院急救室裡幾乎空無一人。當我衝進去大聲求助的時候,一個高大的西班牙裔女人吃了一驚,抬起頭來。一位纖瘦敏捷的護士和一位胳膊粗壯的護理員從我懷裡接過詹妮弗,把她放在輪椅上,推著她飛奔著穿過一扇扇雙開式彈簧門。我在入院護士放在我麵前的所有表格上簽了字,根本沒聽自己在說些什麼。我回答著護士問的每一個問題,眼睛卻盯在詹妮弗消失在後麵的那扇綠門上。我們到達四十五分鐘後——在這四十五分鐘裡,我既憤怒又恐懼,腦子裡還在轉著一些奇怪而不和諧的念頭,惟一將這一切聯係起來的是,它們都與我始終了解但又幾乎一點也不了解的那個女人有關——門開了,一位脖子上掛著外科手術口罩、胳膊下夾著一個薄薄的文件夾的年輕醫生喊我的名字。我跟著他穿過門走下過道。空氣裡彌漫著消毒劑的氣味,刹那間,我想起了小時候跟著我父親查病房的那家醫院。醫生把我帶到一間空著的檢查室裡,關上了門。我坐到一把發黴的椅子上,椅子放在一個不鏽鋼水槽和釘在牆上的人體循環係統彩色99lib?掛圖之間。“以前發生過這種情況嗎?”他問。時間是晚上十點半,但是,聽他說話的聲音,好像是淩晨三點鐘似的。我知道那是一種什麼樣的狀態:工作時間太長,你已經忘記了疲勞是什麼滋味。“沒有,”我回答。“也許發生過,”我補充道。“我不是很清楚。”他看著那張表,然後把它放到檢查台的角落上。“我知道你已經把情況對入院護士講過了,不過,如果你願意的話,請把發生的經過告訴我。”我描述了我發現她時所看見的情況,他又問我是否還有彆的什麼情況。“詹妮弗是個躁狂抑鬱症病人。她住過一次院——很久以前。據我所知,從那次住院以後,她沒有發作過——沒有嚴重地發作過。”“她在服藥嗎?”“是的。”“服鋰?”“是的。”“她按時服藥嗎?”“是的,我……我想是的。”“你確切知道她是什麼時候住院的,住了多長時間?”“大約是七年以前,我想。我想她大約住了六個月的院,我不能肯定。”我回答,接著耷拉下腦袋。我感到他的手放在我的肩膀上。“沒有關係,”他說。“我們會去調她的病曆。用不了幾天時間。”我抬起頭來。“幾天?”“她必須在這裡住一段時間。”“幾天?”“希望如此,時間不會太久,”他說。“但是,我恐怕也說不準。我們必須做一些化驗。”我困惑不解,我生起氣來。“聽我說,你是一個醫生。她患了什麼病?”“我還不知道。她是癲癇發作,某種發作。”他用的似乎是一個奇怪的字眼。“發作?”“我是急救室的內科醫生,安托內利先生。我不是精神病醫學方麵的專家。我可以肯定的是:躁狂抑鬱症是由於大腦裡的化學物質失衡引起的。”他繼續向我解釋,那是一種可以潛伏幾年的病,沒有任何症狀,然後,突然間,因為人體內輕微的化學變化,一切都改變了。通常情況下,這種病隻發作一次,然後,通過正確的治療方法,等大腦裡的化學物質又恢複到平衡狀態後,病人就可以過著正常的生活。但是,有時候不止發作一次,有時候隔了很長時間以後又會發作,誰也說不清它什麼時候會發作,而且到目前為止沒有人知道原因。我聽了他的話,知道了是怎麼回事,但是,那些話似乎來自遙遠的某個地方,是對彆人而不是對我說的。我滿腦子想到的隻有詹妮弗。“我可以見見她嗎?”還沒等他完全說完,我便問道。“可以,當然可以,”我站起身來時他說道。“她睡著了。我們已經給她注射了一針鎮靜劑。不過,是的,你當然可以去看她。”我們下了過道,來到儘頭的最後一個房間。在把她的病床和鄰近的一張空床隔開的一塊白簾子後麵,詹妮弗頭枕著枕頭躺在那裡,一根靜脈滴注管接到她的胳膊上。“我們醫院有一些非常優秀的精神病醫生。她會得到最好的治療。”醫生說,一邊把她的病案放到他要看的下一個病人的病案下麵。我站在金屬病床旁邊,低頭看著詹妮弗那溫和的臉龐。在房間裡暗淡的光線裡,她眼角上的細碎皺紋看不見了,她的皮膚光滑白皙如我第一次看見她的時候一樣,我從來沒有停止想念的一個美麗姑娘是我有生以來見過的最漂亮的女人。我在那兒佇立良久,低頭凝視著她入睡的模樣,在心裡與她說著話,告訴她我的感受,告訴她她已經知道的事情。我真想在那兒多留一會兒,直到他們催我離開,但是弗林還在等著我,在擔心著我們兩人到底怎樣了。“她不會有什麼事吧?”他趕上我,和我一起走出醫院時問道。“她不會有事的,”我說,兩眼直盯著前方。當我擦去眼淚時,心中在想,自己是什麼時候開始哭起來了。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