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裡德曼大夫在等我。一絲緊張的笑容剛要浮現在他的嘴上便消失了,接著,他又要露出笑容時,放開了我的手,移開目光,朝金屬寫字台前麵的一把沒有扶手的椅子指了指。“我還以為你不想見我呢,”我說。他的腳擱在膝頭上,雙手緊握放在大腿上。他不停地咬著牙齒,眼睫毛飛快地顫動著。我不知道他是否聽見了我說的話。“你為什麼又想見艾略特?”他問道,注意力集中在他那突然快速轉動的兩個大拇指上。在過去的三個星期裡·他可能隨時都問過那個問題。海倫每天都打電話找他;每天都有新的借口、新的理由來解釋弗裡德曼大夫為什麼沒能回複打過去的電話。“見不見艾略特我無所謂,”我把右手翻過來,假裝打量著我的指甲。“我是來見你的。”他的眼睫毛停止了眨動。他慢慢地抬起眼睛。“你是來見我的?”我更加仔細地看著我的指甲。“對,來見你。”我把手指握成拳頭,貼著我的腿邊放下。“你記得有個名叫雅各布·惠特克的病人嗎?”他轉動轉椅,把兩隻手放在寫字台上。“你是說謀殺法官的那個病人?”“對——法官,卡爾文·傑弗裡斯,和艾略特·溫斯頓的太太結婚的那個法官。你記得,我以前在這裡的時候,我們談起過有關他的情況。”他的手指相互敲叩著,看了我一眼,意思是說他忙得不可開交,上次我們談過的內容大部分都不記得了。“你記得,”我說,回看了他一眼,意思是說我不相信他。“是啊,當然。我記不得他的名字了。”他說,想支吾過去。“你想了解他的什麼情況?我能告訴你的恐怕不會太多。他不是我的病人。”“那麼他是誰的病人?”“我不知道。我得去查查。”“你根本不認識他?”“不認識,不是直接認識。你必須理解,安托內利先生。我們有幾百個病人,而且我們不停地接收新的病人。”一我身體前傾,直視著他。“但是你知道他逃跑了。”“不,確切地說,我不知道。嚴格地說,他沒有逃跑。他是有出入證出去的,那一次他沒有回來。”“那一次?你是說他以前出去過?”弗裡德曼對我甚至會問這種問題似乎感到很驚訝。“是的,當然。惠特克來這裡好幾年了。他的病情相當穩定——隻要他堅持接受藥物治療。他正處在回到社區去的過渡期中。”他猶豫了一下,又補充說,“但這個過渡不是很順利。有一段時間,他租了一套公寓,有一份在餐館洗盤子的工作。但是他不願遵守規則。那是一兩年以前的事了。這一次他獲準出去,每次隻有幾天時間,不允許他租住在公寓裡,而是被安排在一個過渡療養地。”“什麼規則?”我問道。“他做了什麼又被送回這裡來了?”他又靠坐在椅子裡,聳了聳肩膀。“我不是很清楚。我說了,他不是我的病人。我隻是現在才知道這事的。因為那事發生之後,這裡的醫護人員在回顧工作時把它作為主題進行了討論。”“然後呢?”他揚了揚眉毛。“然後什麼?”“醫護人員討論的結果如何?”“根據他的病情來看,大家認為一切都做得很恰當。”他說著便垂下了目光。“他來這裡是因為他殺害了他的父親,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但是,儘管如此,他還是被允許離開醫院並謀殺——或許我應該說是屠殺——了一名法官。還說一切都做得很恰當?”弗裡德曼歎了口氣。“我說,安托內利先生,”他說著微微抬起眼睛,不耐煩地側眼看了看我。“我們儘我們最大的努力。我願意承認,雖然我們儘了最大的努力,但也並不總是十全十美的。但是你想要我們做什麼呢?”他坐直了身體,朝身後的窗戶揮了揮手。窗外應該是萬裡無雲的夏日天空,而明亮的光線在塵土蒙蒙的臟玻璃上隻投下一片暗淡的光亮。“我們儘力把病人治好,讓他們能夠到外麵去生活。我們這裡不是監獄,是醫院。有時候病人的情況比我們想象的要嚴重;有時候他們的病情好轉了又會反複。所發生的事情真是可怕。但是,如果是同樣的診斷,同樣的療程,他服用的藥物產生了同樣的效果,我會不會把病人轉入過渡階段?會,絕對會。我是不是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他不會舊病複發,不會發作某種精神病?不,我沒有。我知道我的話不會令人很滿意,但是,事實就是如此。這就是我們在這裡的工作。我們治病救人。”他剛要往後靠在椅子上,又想起來什麼彆的事情。“你為被指控犯罪的人辯護。難道你就從來沒有遇到過無罪釋放後又重新犯罪的人?你就從來沒有使某個凶手被宣判無罪,但他後來又殺過人?那是否意味著你就不再做同樣的事了?你知道,為一個人辯護,如果你贏了官司,他被判無罪,對方也許就會傷害人。”我可不願意讓他用假推論來安慰自己。“我的工作是進行辯護;你的工作是要保證會危及他們自己或危及他人的人們不會傷害彆人。”他知道他觸到了要害,他心滿意足地回避了這個問題。“我相信我們兩人都在儘我們最大的努力。”他麵帶職業性的微笑問道,“你剛才說到另一個病人?”我不理睬他。“好吧。他不是你的病人。艾略特認識他嗎?”“惠特克?我不知道。他也許認識。”“他也許認識?你不知道你的病人在這裡認識誰和不認識誰?”弗裡德曼抬起下巴,眯縫起眼睛。“他們也許相互認識,”他重複道。“法醫病房裡有幾百個病人。再說,你是什麼意思?他們要是相互認識又怎麼樣?這裡和外麵的情況不是一回事。”他說,朝著窗戶和外麵的世界點點頭。“我們這裡的病人睡在相鄰的床上,但從來互不講話。我們這裡有從來不開口的病人。這是精神病院,安托內利先生,這不是為偶感不適的富人和神誌正常的人開辦的私人療養院。”他說完謙恭地瞥了我一眼。“所以,因為他們有些人不能交談,你們就不注意他們也許會彼此說些什麼?”我尖銳地問道。“說不定,他們空閒時在策劃要殺掉波特蘭城裡一半的人呢。”“安托內利先生,我還是認為你把州立醫院和州立監獄混為一談了。我們為患有嚴重精神病的人們提供治療和一個體麵、安全的居所。”他用毋庸置疑的口氣一字一句地說出官方宣稱的方針。那好像在提醒他記住自己的身份,以及他在缺乏他那種專業訓練的人的麵前表現出的極大優勢。他用一種寬容的目光看著我,按他的想法,幾乎是很體諒人了。“我應該向你道歉,安托內利先生。我知道你的事務所一直想安排一次約見,隻是因為我最近有很多事情要做。當你的秘書今天早上打電話來,說你已經上路的時候……我有點兒生氣——主要是生我自己的氣,你知道。”他並攏指尖,用他那具有洞察力的目光凝視著我,以一副職業麵孔等待著。“艾略特有沒有像惠特克那樣出去過——有出入證?”弗裡德曼搖搖頭。“沒有,從來沒有。也許將來有一天,不過——為什麼?你不是在想象他與法官傑弗裡斯謀殺案有什麼牽連吧?那就是你想知道他是否認識惠特克的原因?”他又搖起頭來,這一回搖得更用力了。“那完全不可能。”“為什麼不可能?我們知道,有些人會說服彆人去替他們殺人。為什麼不可能?你不知道他是否認識惠特克,假如他確實認識他的話,你當然也不會知道他們說了些什麼。”“那不可能,”他堅持說,並分開兩手。“我了解艾略特。我已經和他配合了幾年了。他幾乎不記得發生在他身上的事情。那痛苦太刻骨銘心了。”“他記得他曾經想殺我,並且記得為什麼想殺我。”“不錯。但是他認識到他當時有病,他當時的想法在現實中沒有任何根據。對於發生在他身上的事情,他不怪任何人。他知道是疾病在作怪。不,你恐怕錯了。”他再次並攏指尖,越過指尖望著我。“你忘了一點。這麼多年之後,他即使想做這種事,那他究竟是如何說服惠特克去替他做那事的呢?你所說的這些案子——這不通常都是些為了謀財害命,或者由於某種誤導的愛情而發生的案子嗎?艾略特為了什麼呢?”他麵帶苦笑問道。“那麼說,你認為僅是一種巧合而已?”“對,為什麼不會是巧合?一個不幸的巧合。”他神色嚴厲地補充道。“一個精神病患者殺害了一個他不認識的人。隻是因為另一個精神病患者——他也許從來不認識的另一個人——在十幾年前,在他患上精神病以前,認識受害人……想像力驚人,不是嗎?”“你忘記了一點。還有一個病人逃跑了。”“你在說什麼呀?自惠特克以後,沒有任何人逃跑。我可以向你保證這一點,安托內利先生。”他看到了我臉上的驚訝表情。“為什麼?是什麼使你這樣認為?”他肯定錯了,我懷疑他是在撒謊。“法醫病房裡沒有一個人逃跑?沒有一個人可能持出入證出去後沒有回來?”我盯著他看,搜尋著他的眼神,想知道他是否在試圖隱瞞什麼。即使有這事,他也沒有流露出來。“沒有,我已經告訴你了,自惠特克以後沒有一個人逃跑。”他堅持說。“我可以向你保證,我們對這裡的安全防範措施比以前更加注意了。”他雙唇緊閉,擠出一絲轉瞬即逝的敷衍笑容,生一硬地點了一下頭,並堅決地認為,關於這事確實沒什麼可說的了。接著,他立即站了起來,像受派遣似的朝門口走去。他站在門口,又朝我氣惱地笑了一下,等著我過來。“很抱歉,我沒有更多時間了。如果你想去看看艾略特的話,我可以帶你去。”我們穿過停車場朝主樓走去。在一樓的窗外,一個身穿粗斜紋棉布襯衫、塌肩膀、頭發灰白的男人正在用一把鋼刃園藝剪刀修剪灌木。我抬起頭來,亮光刺得我眯縫著眼睛。我看著矗立在房屋頂部旗杆上油漆過的金屬圓球,那裡什麼也沒有,我以前見過的那隻鳥已經在彆處找到了家。當我們一起走下寬闊的中央走廊時,弗裡德曼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對我的話不理不睬,好像他在一門心事想著自己的事情,不願再浪費更多的時間。我們來到將艾略特住的地方隔離開來的鐵網門前,大夫在摸索著鑰匙。“在我離開以前,我想看看艾略特的病曆。”當他拉開大門時,我說。他停了下來,兩隻手抓著門邊。“那不可能,”他說,皺著眉頭。“病人的病曆是保密的。你知道我不能讓你看。”在日間大活動室的遠側,一群病人擠坐在靠柵欄窗戶的一張桌子旁。聽見弗裡德曼的聲音,艾略特·溫斯頓抬起頭來四處張望。他好像僵了似的縮成一團。其他人把這當作一種暗示,用好奇的目光看著我,紛紛離開桌子,向房間四處散去。艾略特兩眼直直地看著前方遠處,他那蒼白的五官冷淡如冰。還是那副表情,或者,我應該說還是那副麵具,我第一次來看他時的那副麵具。我頭腦裡忽然想到的一個問題是,當他戴著麵具時,他是否沉浸在麵具後麵他自己的世界裡;或者,他是否在利用這副麵具使你覺得,他並不想讓你一直仔細地觀察他,否則,如果他的表情太明顯太直接的話,你也許會退縮。我們站在桌子旁邊,艾略特的目光從我們身邊看過去。弗裡德曼似乎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最後,他清了清嗓子,喊出艾略特的名字,見他沒有反應,便把一隻手放在艾略特的肩膀上。“艾略特,安托內利先生看你來了。”艾略特忽地從椅子上站起來,機械地、禮節性地伸出一隻手。他的所有動作都很唐突。從一個動作到下一個動作沒有平穩自然的過渡。我們就好像是在看著這樣一種人在動作:他學習過有教養的、風度優雅的人的舉止,但是他從來沒有機會將之變成他自己的習慣,因此,當他運用那些舉止時,便變成了笨拙的模仿。弗裡德曼說了聲失陪,便留下我和艾略特單獨在一起。在病房的另一側,穿著一身白衣服,以前就在這裡的同一個黑人護理員手裡拿著一本卷邊的雜誌,心不在焉地凝視著不停閃爍的電視機屏幕。“他們沒有告訴我說你要來,”當我們在方木桌前坐下時,艾略特說。他身上穿的不是我第一次來訪時穿的緊巴在身上的西裝和卡著喉嚨的禮服襯衫及領帶。和其他病人一樣,他穿著一件白色無領短袖襯衫和一條白色抽帶褲子。我把椅子拉過桌角,坐到他左邊。他眯縫起眼睛看看我,然後移開了目光。“你來這裡乾什麼?”他問。“傑弗裡斯法官——卡爾文·傑弗裡斯——被謀殺了……”“你上次來這裡時就告訴過我了,”他插嘴說。他將雙手放在桌子上,疊在一起,突然間他兩手又變換了一下位置,然後,又重複了一遍那個動作,仿佛那兩隻手是獨立的,在爭鬥著哪一隻手應該放在上麵。“你以前告訴過我了,”他又說了一遍,一臉不耐煩的神情。“是被這裡的某個人謀殺的,”我說完了剛才開了頭的那句話。我們坐得非常近,我能看得見他眼睛外緣皮膚上密密擠在一起的細細的皺折。一絲微笑開始浮上他的一側嘴角,掠過嘴唇,消失在另一側。“是我告訴你的嗎?”“不是,恐怕不是你。”第二絲微笑重複著與第一絲微笑相同的路線。“他媽的!全憑運氣。”他的目光好像是在嘲弄我,挑釁我,激我去了解他腦子裡到底在想什麼。“是雅各布·惠特克。你認識他嗎?”艾略特不吭聲。他的表情,他的目光,都沒能給我的問題提供答案。“這麼說,你不認識他?”我仔細地觀察著他。“我說過我認識他的話了嗎?”他的目光閃爍著,對他自己的語法玩笑感到很得意,然後變得嚴峻起來。“我怎麼知道我認不認識他?我是精神病院裡的一個病人。”我們靠得很近,他說話時,那輕輕的呼吸中的氣流灌進了我的鼻孔。我把手放在他的前臂上,又向他靠近了一些。“沒錯,艾略特,你是精神病院裡的病人。但是,你並沒有精神病,對不對?你從來就沒有過。他們歪曲了一切事實——傑弗裡斯和你的妻子。他們把你逼得無路可走,他們逼得你發瘋——和應該在這裡的那些人不一樣——隻是逼得你稍稍越過了界限。你崩潰了,精神崩潰,但你並沒有錯亂。那天你來到我的辦公室,揮舞著手槍的時候,你也許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但你並沒有喪失理智。還記得你當律師的時候嗎?還記得那個定義嗎?精神疾病或精神缺陷:沒有控製自己行為的能力,沒有區分對與錯的能力。你當時沒有精神錯亂,你現在也沒有。”他從我的手下抽回他的胳膊,瞥了我一眼,臉上露出開心的表情,然後向彆處看去。他搖搖頭,開始大笑起來。“這些年來,我一直認為自己是個精神病人。我這樣想一定是有——什麼來著——精神病。”他撓撓下巴,然後把手指塞在牙齒之間,咬著指甲周圍的皮肉。在半開半合的眼瞼後麵,他的眼珠子兩邊來回轉動。“艾略特,你認為自己有精神病嗎?”我用平靜的聲調問他。他的眼珠子停止了轉動,也不咬手指頭了。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氣以後,他似乎不再像剛才那麼激動不安或心煩意亂了。扭曲的表情沿著他的嘴邊漾開。“弗裡德曼大夫說我有精神病,偏執型精神分裂症。簽過字,封了口,寄出去了——一個經過鑒定的精神病病例。”“我不是問你那個。我問的是你的想法。”我停頓了一下,凝視著他的眼睛,希望能看見一絲閃光,一種他也許打算信任我的征兆。“你認為自己是個精神病人嗎?”他抬起頭來,環顧著大白屋裡分散在四周不同方位的病人。“有誰會認為自己是精神病人呢?真是個有趣的問題,不是嗎?你們外麵的人都認為自己是精神正常的人,但是,那意味著我們這裡的人都自以為是精神病人嗎?不管怎麼說,這有什麼區彆?重要的是,你們——我指的是把我們送到這裡來的人,你那個世界裡的人們——認為我們不是精神正常的人,就是這麼回事。”我們四目相對。“你肯定是那麼回事嗎?你肯定他們把你送到這裡來的時候是那樣想的嗎?”他帶著警覺和期待的表情等待著解釋,而我則懷疑他是否需要解釋。“我看過檔案,艾略特。法庭檔案,記錄,是案情記錄,你的案子,你被指控故意殺人的案子,你表示認罪但提出申訴認為自己有精神病的那個案子。你還記得嗎?你還記得提出過那個申訴嗎?你還記得那天的任何情況嗎?”他神情嚴厲地凝視著我,然後轉過頭去,目光掠過我。他直挺挺地坐在那兒,惟一的動靜是呼吸通過他的闊鼻孔時他那濃密的絡腮胡子發出的輕微響聲。“你還記得你的律師——卡爾文·傑弗裡斯為你請的那個律師——阿薩·巴特拉姆嗎?以前你告訴過我,說你不知道代表你出庭的律師是誰。但是,你是知道的,對嗎?他是傑弗裡斯的合夥人,他照管傑弗裡斯的業務。你一定是知道的,如果你知道的話,你一定知道阿薩一生中從來沒有涉及過刑事法!”他的目光定住不動,生硬地凝視著前麵,仿佛他可以隨心所欲地不理我似的。我憤怒地從椅子上跳了起來,轉身坐到他正對麵的椅子上。我使出渾身力量,把胳膊重重地砸在桌子上,把臉貼到他跟前。“阿薩·巴特拉姆不是刑事法律師,這你是知道的。傑弗裡斯讓他接這個案子,這你也知道。你還知道彆的什麼?當時還發生了什麼?他們跟你說過會把你怎麼樣嗎?”他那不饒人的目光中蘊含著的嚴厲幾乎變成了開心的蔑視。“當時阿薩就很老了,現在他一定成古董了。告訴我,他們還是讓他把汽車停在他寫字樓前麵不準停車的標牌下麵嗎?”這個問題無關緊要——甚至微不足道,但是,不論是僅憑一種預感,或者是出於多年來作為一個辯護律師的本能,我都不會告訴他的。此外,我到這裡來是找答案的,而不是提供答案的。“傑弗裡斯告訴你什麼了——是定論嗎?他是不是告訴你,說你會被送到這兒來,送到醫院,不要幾個月就會出去的?”我似乎在腦海裡能看見傑弗裡斯,下保證,許承諾,等等,做這一切時都帶著那種一切已無法扭轉的自信感,那種他常常用來掩飾他的陰謀詭計的自信感。“他是不是對你說什麼都不必擔心——說他會把一切都處理好的?”艾略特凝視的目光似乎變得柔和了些,不那麼外露了。他身體窩坐在椅子裡,十指交叉。“我一直很信任卡爾文·傑弗裡斯,”他含著淡淡的、自我輕蔑的微笑說道。“甚至在我精神正常時也是一樣。”關於此事,他隻肯說這麼多。我詢問了他有關精神病診斷報告的事,如果沒有那個報告,他決不會被關進精神病院。他聲稱一點兒也不記得那份報告了。“你記得那個大夫嗎?”“不記得,”他說,兩個大拇指不停地對敲著。“記得他的名字嗎?”“不記得。”“關於他的任何情況?”“不記得。”“在哪裡做的檢查?”“我當時在監獄裡。”“是在那兒做的檢查嗎?”“我想是的。”“你肯定有檢查報告嗎?”他停下正在做的動作,抬起頭來。“你看過檔案。”“一部分檔案密封起來了。”“哦,”他帶著漠不關心的表情說。“我來這裡看你,艾略特,是因為又有一個法官被謀殺了。你知道那事嗎?”他抬起頭來,轉動了四十五度。“我當然知道那事。我畢竟還是神誌清楚的,不是嗎?我什麼都知道。哪個法官?”“送你來這兒的法官:昆西·格裡斯沃德。記得他嗎?”他望著我,想看看我提起這個話題的目的。或者,他是在試探我,看看沒有他的幫助我到底能了解多少情況。“傑弗裡斯是在法院停車場裡被殺害的,被一個從這裡逃出去的病人捅死的。警方接到一個匿名電話,告訴他們在什麼地方可以抓到凶手。凶手招認了,然後,同一天晚上,在他牢房的混凝土地上一頭撞死了。”我身體前傾,重心移到胳膊上,凝視著艾略特的眼睛。“沒有記錄表明他認識傑弗裡斯。也許隻是一個胡亂行為,也許隻是他碰巧在這裡和你一起呆過好幾年。”沒有反應,沒有任何跡象可以看出艾略特在想什麼,如果他確實在想什麼的話。“接著,昆西·格裡斯沃德又被謀殺了,是在同一個地點,並且幾乎是用完全相同的手段謀殺的。人人都認為那個凶手是如法炮製。但是,又有人打匿名電話,又在第一個凶手被逮捕的地方抓獲了一個凶手。隻是這一次他們抓錯了人,逮捕了一個有殺人凶器的人,因為真凶把凶器給了他。真正的凶手,像殺害卡爾文·傑弗裡斯的凶手一樣,是個逃跑的精神病人。兩起謀殺案,兩個凶手,他們兩人都是從這裡逃出去的,能把受害人和凶手聯係起來的惟一線索是你,艾略特,隻有你。“傑弗裡斯奪走了你的一切,而格裡斯沃德是他的幫凶——那是能把他們倆連在一起的惟一線索,也是兩起謀殺案惟一的作案動機。兩個凶手與他們的受害人都沒有任何關係。希望他們兩人都死的人是你,惟一能夠唆使那兩個凶手去殺人的人也是你。”他的表情沒有變化。他坐在那裡,像神態超然的旁觀者,聽得心滿意足,仿佛我所說的話與他沒有任何直接關係似的。我向後一靠,兩手緊抱住抬起來的膝蓋。“我不能確定你是怎麼做到的,但是我必須告訴你,”我欽佩地說,“在我當律師的這麼多年裡,那是我所見過的最有獨創性的事情。它不僅僅是一起天衣無縫的犯罪行為,它的意義更大,它九-九-藏-書-網是完美無缺的辯護案例,你不必對任何事情負責,你是個精神病患者,不是嗎?州裡這樣說的。他們不能翻案,說你不是精神病患者:你因為犯罪時有精神病而被關在醫院裡。”艾略特專心聽著,食指在下嘴唇上來回觸摸。“我為什麼需要那種辯護,或者任何其他辯護?我犯了什麼罪?”我想他一定是忘了刑事責任中最基本的原則之一。“教唆行為與受教唆犯罪處罰相同。”他揚了揚他的濃眉。“教唆對某個特定的行為有某種特定的要求。”我看看他,吃不準他的意思。“此外,”他繼續說,“你說到的這兩個凶手都是逃跑的精神病人,對嗎?那麼,請告訴我,你如何能夠教唆精神病人去做任何事情?”這我倒是沒有想過,他憑著直覺一下子就看出了我的心思。他坐直身體,向前傾過來。“你有沒有想到,人們是多麼輕易地就會被彆人誘導著去相信那些毫無根據的東西?比如,宗教——不是說這個宗教,或那個宗教,而是所有的宗教。你有沒有想過這種情況,有些人認為是惡的東西,其他人卻認為是善的?或者,你有沒有想過這種情況,某些人願意為他們相信的東西去死,而其他人則視為荒唐?當然,除非是為了他們信仰的東西。”這種想法似乎點燃了他內心裡的某種東西。他的眼睛睜得更大,神情更熱切,他坐直了身體,再次變得剛勁筆挺,脖子上的青筋突突直跳。於是,那種情況發生了,我以前來這裡時發生過的同樣情況,他陷入了一種可怕的、莫名其妙的、徹底失去理性的狀態中。“人人都必須相信……傷心……編織……喘息……獲取……”他停住不說了,眼睛睜得大大的,長長的睫毛在眼睛上向下撲閃著,仿佛在測量他此時心裡默默說著那些斷斷續續的詞語的節奏。然後,那種狀態結束了,來去迅速。“不管他是誰,是什麼使你認為殺害格裡斯沃德的那個人是這裡的病人?”他問,顯然他一點都不知道他剛才的行為。我頭腦中還有些彆的想法,一些我想留給他去思考的問題。“難道你不覺得,要完成這麼有創意的事情而且永遠不被彆人知道是很困難的嗎?你真的認為,隻要自己完成了一個非同尋常的複仇行動就足夠了,而其他人仍然認為你是個精神病人,是個被人誣陷的可憐的受害人?”他的頭猛然抬起,眼睛眯縫起來。“你知道人們為什麼要複仇嗎?不是為了結清宿怨,將以前的事一筆勾銷;甚至不是為了懲罰,而是為了做一件你永遠做不到的事情:改變過去。”他的眼睛睜得大如銅鈴。“對,改變過去。你認為那不可能?你認為你永遠改變不了過去?”他咬著牙,然後大笑了三聲,嘴張得老大。“你惟一能改變的就是過去。無視當前,瞻望未來,然後回過頭去,改正過去所做的一切。那就是複仇要完成的任務。你可以因為自己的遭遇把自已看作一個受害者;或者,你可以因為你對彆人的所作所為而對自己有一種迥然不同的看法。”他翹著頭,就好像在捕捉遠處什麼東西發出的響聲。“如果我被判了刑,過一種周而複始、永遠一成不變的生活,你認為我會希望它是一種什麼樣的生活?傑弗裡斯對我乾了什麼,或者——僅僅為了爭論而已——我對他做過什麼?”“僅僅為了爭論而已?”我疑惑地問道。“僅僅為了爭論而已。再問一次,是什麼原因使你認為殺害格裡斯沃德的那個人是這裡的病人?”“因為那是惟一的可能。”“啊,惟一的可能。如果我是說服兩個不同的精神病人去犯兩起不同的謀殺罪的教唆犯,那麼,告訴我,我的老朋友,第二個殺人犯到底是誰?你認為我會派他去按前一次的複仇方法殺害第二個法官?”儘管弗裡德曼否認在惠特克之後有任何人逃出去過,但是我不相信他的話。“那個曆史教師,會變數字戲法的那個人,在波特蘭抹了某人脖子的那個人,他之所以殺人是因為他認為他在越南……就是要求獲準上廁所的那個人。”他越過我的頭頂看過去,掃視著房間。“你說的是他?”當我轉臉看他在望什麼地方的時候,他問道。在房間的另一側,那個我肯定已經逃跑過的病人,我知道他殺害了昆西·格裡斯沃德並把刀子給了丹尼的那個人,我以為已經淹死在河裡的那個人,正站在護理員身旁,等著被領去上廁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