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1 / 1)

審判 D·W·巴法 4958 字 1天前

猛然一驚,我從床上坐起來,凝視著黑暗,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醒了。我似乎被比白日裡的任何想法更真實的一個夢縈繞著。我剛剛娶來的姑娘那光滑的裸體,蜷曲著睡在我身旁,一絲溫柔而無憂無慮的笑容浮在她的嘴上,生命的溫暖氣息像一件神秘的禮物流過她的身體。我閉上眼睛,試圖在淡人黎明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灰色光線裡最後一次觸摸她。我又躺了下來,覺得仿佛掉進了大海裡。絞成一團的床單被滑溜溜的冷汗浸透了。我掀掉罩被,兩腿擺過床沿,站了起來。我的腦袋在急速顫動。我把手放在頭上想止住顫動,但是我的頭發卻濕得可以擰出水來,我把頭發掠開。我邁著緩慢謹慎的步子,走過熟悉的房間,來到衛生間門口。我摸到了牆上的開關,眯著眼走進炫目的亮光裡。幾分鐘以後,我拖著沉重緩慢的腳步走回臥室,打開百葉窗,讓近晌的陽光照射進來。淋浴後我穿上一件白色的毛巾布浴袍,晃悠著下樓走向廚房。新煮咖啡的香味飄在空中。我試圖回憶我頭天晚上是否曾把咖啡機打到自動擋,但是我什麼都記不得了。我的頭還疼,我的眼睛感覺像有砂紙在摩擦。霍華德·弗林正弓身俯在廚房餐桌上讀著晨報,仿佛他擁有世界上所有的時間而沒有更好的方法去消磨似的。他連頭都沒有抬,伸手指指台板上的咖啡機。“我煮了咖啡,”他邊說邊翻過報紙。我給自己倒了一杯咖啡,在桌子的另一側坐下。透過打開的窗戶,我聽見後院裡一隻啄木鳥在一棵橡樹上敲著它的長嘴的聲響。我用雙手捧著杯子,呷著熱氣騰騰的黑咖啡,想弄明白弗林來這裡做什麼。弗林疊起報紙,按照版麵井井有條地排順每一頁,直到報紙與他拿進來時一模一樣為止。“有任何有趣的消息嗎?”當他整理完畢時,我問道。“在第三版上,”他說,把報紙推給我。“他們略去了大多數細節。”他看得出來我不知道他在說什麼。“你沒事吧?”他問,咧嘴笑著。“我送你回家的,以防你不記得自己住在哪裡。”我的記憶開始恢複了。我記起了酒吧,我記起在弗林的汽車裡顛簸,但是僅此而已。“我設法把你扶到樓上,”他說道。“我們把你的汽車留在城裡了。我想你今天上午也許需要用車。”弗林的手伸進襯衫口袋,掏出一隻小小的錫盒子。他用大拇指指甲輕輕彈開了盒子,取出一粒橢圓形的綠色藥丸。他動作流暢,沒有用手支撐,他從椅子上筆直地站了起來。他踮著腳,就像個受過訓練的人一樣,用內八字的姿勢走路,每一步都走得儘可能精神十足。他把殘餘的咖啡倒進水池裡,把杯子裡注滿了水。“看一下第三版,”他說著,把藥丸放進嘴裡。他喝了一口水,然後頭向後一仰,使勁咽了下去。“要是能知道他為什麼那樣做一定會很有意思,”他補充說。他兩眼望著窗外,用手背抹了一下嘴。他另一隻手擱在水池上,轉過頭來徑直看著我。“如果他做了的話。”我有一種隱隱約約的感覺,就是那種當某人要告訴你什麼時,你覺得你應該知道那事的感覺。我拿起報紙,翻到第三版。我的眼睛移過折痕上麵的報道,在右下角,我找到了那條消息。報道不是很長,最多隻占了一欄四英寸高的版麵,是一宗自殺案的簡短報道。我抬起頭來時,弗林正低頭看著地麵,他的左手緊緊抓住水池邊緣。他緊咬牙關,臉上的肌肉往下垂。“你沒事吧?”他勉強點了一下頭,然後,抬起頭來,深深吸了一口氣,看上去好像想放鬆似的。“是啊,沒事。”他帶著一種半笑半做鬼臉的表情說道。他用右手拍打著胸膛。“輕微的心絞痛,沒彆的。”他指指報紙,問道:“你怎麼看?”還沒等我答話,他便補充說,“好像太簡單了,是不是?他們發現了殺害傑弗裡斯的家夥,他依然還帶著他行凶時用的刀子。他沒有否認,而是一五一十地全招認了——甚至都不願請個律師——然後,就好像他幫忙還幫得不夠似的——還沒等他在監獄裡度過一個夜晚,他就在他的囚室裡自殺了。”我突然想起來了。“你昨天晚上對我說過這件事,對嗎?”“昨晚十一點的新聞播了這條消息。他是在八點半或九點左右自殺的。昨天晚上的報道內容就這些,報紙上的報道也多不到哪兒去。他們隻說他自殺了。沒有說怎麼自殺的。”“他是吊死的,”我猜測著說道。弗林又回到桌前坐了下來。他胳膊撐在桌子上,身體前傾。他的嘴先是扭向一邊,然後又扭向另一邊。“我與好幾個人交談過,”他垂下眼睛,手指來回在他麵前劃著一條看不見的線條。“從來沒有見過像這樣的自殺。他在牢房裡爬到上鋪。對麵有個囚犯在那裡,他沒太注意。然後,金屬床鋪開始搖晃起來,發出很大的聲響,那人才開始罵他,叫他停下來。那家夥站在床鋪頂上,在那上頭上躥下跳。另外那個囚犯簡直不敢相信眼前的情景,便開口說話了,但是,他接下來所知道的就是那家夥已經跳了。”“跳了?”我茫然地問道。“跳了下去,頭朝下,頭在混凝土地麵上摔開了花。但是,問題是,他不僅是跳了,而且還把雙手背在身後,當他頭朝下摔下來時,他握著兩手。竟會有人那樣做,像那樣握著兩隻手不鬆開?在最後的關頭你會不放開雙手,阻止自己落地?不管怎麼說,他為什麼想那樣結果自己的性命呢?他為什麼不上吊呢?上吊太容易了,用襯衫或褲子打個活套就行了,監獄裡的自殺大多數都是那樣發生的。從來沒有聽說過有人用這種方式自殺。真是出奇。如果你問我的話,我覺得整個事情都很離奇。”我為自己倒了第二杯咖啡。在院子那頭,一隻尾巴蓬鬆的鬆鼠從垂在尖樁籬笆上方的橡樹上奮力躥到遮在磚牆天井儘頭一張玻璃桌子上方的陽傘頂上。它滑下藍色帆布,就在滑到邊緣之前重新找回了平衡,跳到躺椅上,然後匆匆跑過草坪,消失了。“這事離奇在哪裡?”我轉過身來,手裡握著杯子,等著弗林抬起眼睛。“有時候某個精神錯亂的人也許會隨意殺人,然後他被抓住了,他決定自我了斷,而不願意在牢房裡呆上十年或十二年,度過漫長的刑期,我承認他自殺的方法確實不正常,但是——”“那也不是隨意的,”弗林插話說。“什麼?”“那率是隨意的,”他重複了一遍。“我告訴過你,我與好幾個人交談過了。他招供了。他知道他殺的是誰。”“那麼一定是報仇。傑弗裡斯肯定是在什麼時候把他送進過監獄,對嗎?”弗林聳聳肩膀。他額頭上的皺紋更深了。他把手伸進口袋,掏出一包皺巴巴的香煙,食指扭動著伸進開口處。帶著一絲厭惡的表情,他用手把空煙盒捏癟,又塞回口袋裡。“不知道。他不肯說出他殺人的原因。傑弗裡斯肯定乾過什麼事,使他動了殺他的念頭。要能知道是什麼原因一定很有意思,但現在我們永遠也不會知道了。”“永遠不會知道?”他搖搖頭。“調查結束了。他們要花相當長一段時間才能獲得留在刀子上的血跡的遺傳物質脫氧核糖核酸的結果,但那一定是傑弗裡斯的血。”他胸有成竹地說。“他們手中有行凶者的刀子,還有他的供詞,但是,仿佛那還不夠似的,現在還有自殺。人們不會為他們沒有做的事情去自殺。毫無疑問,那家夥殺了人。現在他死了。案子已經結了。”那天晚些時候,我趕完了海倫反複提醒我那天上午就應該做完的那些工作之後,給哈博·布賴斯打了個電話,看他是否了解比弗林所知道的更多的情況。哈博沒有聽到任何關於自殺的細節,也不知道凶手說了些什麼。當我告訴他那不是一樁一時性起的謀殺,而是凶手蓄意謀殺傑弗裡斯時,他對自殺表示了遺憾,因為,如他所說:“不管怎麼說,審判也許值得一看。”這話似乎顯得有些麻木不仁。哈博的職業性評價完全正確。凶手的身份以及圍繞著傑弗裡斯的死而產生的各種情況的神秘性曾吸引了公眾的注意,但是,一旦凶手被抓獲,而且看起來像是喪心病狂的人為了幾個小錢去殺人的隨意暴力行為,他的死實際上也就變得與每年發生的成千上萬的意外死亡沒有什麼區彆了。醉酒的司機會軋死他們素不相識的人,流浪街頭的無名者可能在任何時候會決定向索物不給的某人捅上一刀。這是都市生活不幸的事實之一,雖然這種行為應該受到譴責,但是,它與你理由充分的深思熟慮的蓄意謀殺沒有一點相同的迷人之處。那就是人們看報紙,跟蹤審判的原因。人們這樣做並不是因為有人被殺害了,而是因為有人邁出了那不可挽回的最後一步,用“有預謀的蓄意犯罪”這個古老的短語來說,就是取了某人的性命。我同意哈博的看法,那原本會是一次有趣的審判,但是,現在永遠也不會有了。翌日的報紙上有一則關於另一個政治醜聞的報道,但是沒有一點關於卡爾文·傑弗裡斯謀殺案的消息。報紙上有關於經濟狀態的報道和關於地球另一側正在發生的事情的報道,但是,有關凶手的自殺連一行字都沒有。有新東西可讀,有新東西可侃,一兩天之後,惟一還惦記著卡爾文·傑弗裡斯的隻有那些確實認識他的人們,也許還不是他們中的所有人。星期五早晨,海倫在等我。“普裡特查德法官辦公室剛才來過電話,”她說,跟著我走進我的辦公室。“讓我猜猜看,”我一邊說一邊坐了下來。“他們想重新安排伯尼特申訴的日程。”她端坐在對麵椅子的邊緣上,手裡握著一疊粉紅色紙,上麵潦草地記著電話留言記錄。“他星期三要出城。他們想把時間改在下星期二下午兩點。與你的日程表不衝突。”“你告訴了他們與我的日程表不衝突嗎?”“沒有。我說我必須得與你核實一下。”“很好。給他們回電話。告訴普裡特查德的工作人員,我幾個星期的日程都排滿了,沒有空當;告訴他們這件該死的事情的日程以前已被改過兩次了;告訴他們被告人有權為他的申訴舉行聽證會;然前後,再告訴他們,如果法官想星期三休息的話,他應該去當他媽的醫生!”。··我做的任何事,說的任何話,對她來說從來沒有一一點效果。“好的——”她拖長聲音說,記下來要給工作人員打電話,然後,她非常客氣地問是否有什麼辦法把日期安排在下星期的任何時間。“你還有彆的事嗎?”我問,凝視著窗外。電話鈴響了。“我去接,”海倫站起來身來時說道。“到這裡來接,”我說,把聽筒遞給她,一邊按下儀表板上閃爍的指示燈。電話聽筒貼到她的耳朵上,她另一隻手的手指不安地玩弄著拳曲的電話線。“這是約瑟夫·安托內利律師事務所,”她設法以既友好又緊迫的聲音自報家門。“安托內利先生正在開會,恐怕不能打擾。”那是個在任何場合都管用的標準的謊話,她已說過無數遍了,所以她每次這樣說的時候,甚至可以通過測謊器的測試。我看著她放在我麵前寫字台上的一遝電話留言條,都沒注意她什麼時候開始在一張紙上潦草地書寫起來了。“是,我明白,”她說。“你想留個口信嗎?”她伸過手來,在我的眼皮底下晃動著那張紙片。“請彆掛,好嗎?”我看了一眼她記下的名字,過了一會兒才肯定她是誰。海倫把電話遞給我,關上門離開,留下我獨自一人。我坐直身體,雙肘重重地落在寫字台上。“我是約瑟夫·安托內利,”我儘可能地用正式的口吻說道。“我能為你做什麼?”我的頭隨著我聽到的節奏前後晃動。“好的,”我回答,“我很樂意效勞。六點鐘可以。”我環顧四周,終於找到了一支鋼筆。“你能再說一遍嗎?對,我知道那在什麼地方。”我一邊說,一邊記下地址。“咱們六點鐘見。謝謝你打電話來,傑弗裡斯夫人。”我不知道我為什麼同意見她,也許隻是希望親眼看看她過得怎樣以及她到底變成什麼樣子了。也許還有彆的原因。一種直覺告訴我,她對丈夫的死因可能比我了解得更多些。她給我的地址是在城市的西頭,離市中心隻有幾分鐘的路程,是一幢第二次世界大戰前某個時候建的高大公寓樓。它是某種裡程碑式的建築,也是城市裡最昂貴的居住區之一。一個身材矮胖,生著一張麻臉和一雙呆滯眼睛的人坐在天花板很高的大廳裡的一張木質小寫字台的後麵。在他舉起看起來好像是自從公寓樓開張那天就使用的黑色電話聽筒通報的時候,我等著。“這兒有個名叫安托內利的先生,”他默默地點點頭,然後掛上了電話。“十六樓,”他那粗短的手指揮過灰色大理石地麵,朝另一側的胡桃木牆板那兒指了指。“電梯拐過牆角就是。”隻有一部電梯。我按下失去光澤的銅按鈕,聽見蜂鳴器在高高的上方回響。電梯沉重地格格響著降下升降機井,砰的一聲落地停下。電梯門吱吱嘎嘎地開了,一個老頭站在裡麵,他蒼白的手扶在電梯裡的橫杠上,身上的外套披在塌陷的肩頭,襯衫領子比他那皺縮的脖子大了兩號。“幾樓?”他氣喘籲籲地說。我雙手交叉抱在胸前,倚在鑲著鏡子、飾著金葉的電梯裡。隨著一聲咬緊牙關似的呻吟,老爺電梯開始沉悶地向頂樓升去。電梯出口處的過道兩旁是兩扇麵對麵的門。電梯對麵的牆壁上,一隻插滿黃色鮮菊花的藍色大花瓶立在一張放在鑲著金邊的鏡子前麵的花崗岩飾麵條桌上。菊花看上去過於完美,我摸了摸其中一朵菊花以證實它們是否是真花。我正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紙來核對房間號,突然十六樓A座的門敞開了。我曾在晚宴上從遠處看見過她,傑弗裡斯遇害以後我也曾在報紙上看見過她的照片,但是,她現在的樣子更使我想起了我記憶中她嫁給她的第一任丈夫時的那個少婦形象。她一身黑色緊身衣褲,一件黑色高領毛衣緊緊貼著她的肋骨,垂到她的膝蓋上,腳上穿著一雙不惹眼的平底鞋。她那有光澤的褐色頭發朝後梳,紮成一條馬尾辮。她伸出手來,胳膊僵硬,直直地伸到我麵前。“謝謝你的光臨,安托內利先生,”她的嗓音似乎造作勉強。我們一握過手,她便讓到門旁。“請避。”這套公寓房是件東方傑作。一塊塊手工編織地毯,腥紅和深藍相交織,隨意鋪在硬木地板上。擺滿了細瓷花瓶的柚木和紅木櫃子靠牆排開。在大起居室的牆角裡,一座五英尺高的用象牙雕塑的達官貴人用尖尖的手指鉤著一個羊皮紙卷。她朝窗戶對麵的一個淡藍色沙發指了指。“我給你倒點喝的,好嗎?”她問道,一邊從放在咖啡桌上的一個銀托盤裡拿過一個水晶玻璃水瓶,取下瓶塞。盤子裡還放著幾個細頸玻璃盛水瓶。“不用,什麼也不要,謝謝。”她不管喝什麼,所摻的東西都是小冰塊。她坐了下來,不一會兒,她又站了起來,開始用手指敲擊著竹椅頂部。她個子很高,相當瘦削,但她肩膀很寬,手指特彆修長且指關節粗大而畸形。那是一雙你想象著會在一個農忙季節工身上看到的手,一個整天在田裡彎腰勞作,拔出地裡的農作物,或者在果園裡踮著腳采摘樹上的果子的女人的一雙手。那雙手動個不停,合上,張開,抓住,放開,或者,如她現在所做的,有節奏地快速急促地敲著椅背,過後她會突然停止敲擊,開始做彆的動作。她目光直盯著前方,手指依然在敲擊著堅硬的椅麵,她急急吞咽著她正在喝的東西,然後又坐了下來。“你真的不要喝點什麼嗎?”她問道。她兩手捧著飲料,雙腕擱在她那緊緊並攏的膝頭上。她的目光來回遊移,最後落在低矮的中式黑漆咖啡桌上。“我很抱歉,”她突然說道,抬起眼睛。“我剛才問過你是否想喝點什麼嗎?”“什麼也不要,謝謝。”我身子前傾,用手開始在光亮的硬桌麵上畫起一個看不見的圖形。“傑弗裡斯夫人,我對發生在你丈夫身上的事情感到非常遺憾,”我試探性地開場了。“如果我能夠做些什麼的話……”她的眼睛裡閃爍著某種對傻瓜的無比輕蔑,“你以為我是個白癡嗎?你以為我不知道在發生什麼事情嗎?”她緊緊地閉起雙唇,閉得嘴唇失去了原有的一點點淺紅。她跳將起來,又喝了一杯飲料,然後便開始在房間裡走來走去。“我想知道的是你為什麼要這樣做。我知道你恨我丈夫。是的,我記得你,安托內利先生,在多年以前,當我嫁給艾略特和他第一次加盟你公司的時候。我能理解你為什麼會為他感到難過,因為他現在這樣被關在那裡。但是艾略特瘋了,他患了精神病。在我經曆過了這麼多痛苦之後,你還要幫他來折磨我,真是使我無法理解。安托內利先生,我想,你應該對我做出解釋。”我開始站起身來。“也許我應該走了。我真的不知道該說什麼。”她搜尋著我的眼睛,然後垂下了凝視的目光。“不,不要走,”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說道。“對不起,我下結論過早了。”她複又坐下,儘管她杯子裡的飲料連一半都沒有喝完,她又伸手拿過玻璃水瓶。她把杯子倒滿後,抬眼看著我。“你知道你送給我的信裡寫的是什麼嗎?”“我不知道信裡寫了什麼,”我回答。“我把信送給你的原因已經寫在隨信送來的便條上了。”她的手指開始在咖啡桌邊緣上敲擊,但是敲得很慢,很輕,沒有剛才那種剛硬的、急促的金屬聲。“這麼說,你真的不知道?”“我所知道的是我去看了他。有很長時間,很多年,我一直想去看他,真的,自從那天……”“他試圖殺你的時候。”“我根本不認為他想殺我,傑弗裡斯夫人。如果我沒有設法去奪下他的手槍,我想他不會扣動扳機的。”她用精明冷靜的目光看了我一眼,想使我相信我錯了。“他會殺了你的,決不會猶豫的。我了解艾略特。他瘋了,安托內利先生。”她說道,手指敲擊得更快了。“他精神崩潰以後,那天他在法庭上做了那些事以後,他把每一件事情都歸罪於你。他走火入魔了。他以為你要毀了他。他以為——”“我正在與他的老婆睡覺。”她的手指停止了敲擊。她揚起下巴。“我告訴過你。他完全成了個妄想狂。很幸運你還活著。”“也許吧。不過,請告訴我,他為什麼會以為你和我有曖昧關係?他為什麼會認為你肯定有外遇?”她那長而彎曲的手指又活動起來,慢慢地、無聲地活動起來。“我們倆的感情一直不好,安托內利先生。艾略特總是很難相處,事事苛求。他承受著巨大的壓力。他總是想要證實自己的能力,因為他沒有上過名牌法學院。他把那怪罪在我身上。他總是對我說,如果他沒有妻子兒女拖後腿,一切都會輕鬆得多。”我不相信她的話。“他很看重你們的孩子,我必須告訴你,我一直有這樣的印象,他也很看重你。”“為什麼?因為他把我的照片放在他的辦公室裡?他星期六或星期天去工作時經常帶著孩子們?他們隻有在那個時候才能看見他。”一絲輕蔑的目光掠過她的臉龐。“彆誤會我。我不是說艾略特不愛孩子。我認為他甚至也愛我,愛過一段時間。但是,每當事情不是非常順心時——對於艾略特來說,每…一件事總得絲毫不差才行——他必須將之歸罪於彆人。”她還是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但是,他為什麼認為你和我有染呢?”她瞪眼盯著我看了一會兒,然後,伸手拿起她的杯子,站起身來,開始在屋裡來回走動。隨著她邁出的每一步,她看上去好像變得更加激動了。冰塊碰著杯子發出響聲,清澈透明的金色液體濺過杯口,流到她手上,但她似乎沒有注意到。“安托內利先生,你認識過發瘋的人嗎?你和完全——我指的是完全——失去理性的人一起生活過嗎?”她想儘力使自己冷靜下來。她不再來回踱步,而是想靠在椅子上,當靠著椅子也無濟於事時,她便站在房間中央·一隻腳彆在另一隻腳前麵,然後,過了一會兒,一隻腳又伸到一邊。“最糟糕的是你必須儘力使自己保持精神正常。那天在法庭上發生的事情——當時他們不得不把他送回家——已經積澱了好幾個月了。在那之前他就已經談到了陰謀的事情。他不停地告訴我,所發生的每一件表麵上看起來清白無辜的事情實際上都是陰謀的一部分。你知道什麼叫真正的瘋癲嗎?瘋子的話有多少是有意義的?艾略特會對我說:‘就這一次,假設我是正確的。’他總是要求我那樣做。他把我弄得筋疲力儘,然後我不得不聽他說。如果你假設他是對的,假設有人對他施陰謀,那麼他所說的每一句話都完全符合邏輯。他說,在他回家的路上,他去商店買一條麵包時,身後有個推著雜貨小車的女人跟蹤他;還說,他注意到有人在停車場裡一輛汽車的後座上特意擺放了一架照相機,讓他知道他在受到監視。一切都說得有鼻子有眼的,因為,如果你同意真有什麼陰謀的話,所發生的任何事情都可以被解釋為是陰謀的一部分,而且更重要的是,那又成了一個證明他是正確的證據。”她帶著沉思的表情,呷著她的飲料,一邊思索著所發生的事情——或者說,她想要我也相信那些事情曾經發生過。“我不願意那樣做,”當她再次抬頭看我時說道。“我不願意假設——就連一會兒也不願意——他是正確的,不願意假設有這麼個針對他的可怕的陰謀。我擔心如果我那樣做了,他的病情永遠也不會好轉,而且我也有可能和他一起精神失常。因為,你看,如果我同意了,那他的想法就完全是正確的,那一切就都可以聯係在一起了,那樣·我就沒有任何立足的餘地了,沒有辦法分辨真假了。精神失常是可怕的,安托內利先生。它把你引進去之後,就把門關上了,過了片刻,當你的眼睛適應了黑暗,你便不再認為那是黑暗了。”她走到窗口,凝視著窗外,目光穿過閃爍的都市燈光和湍流的河水,眺望著遠處的高山,漸漸潛入夜色的太陽照著山上的白雪,發出藍色、紫色和金色的光芒。“他把我的拒絕看成是一種背叛,在艾略特病態的心目中,這隻能意味著我也是陰謀的一部分。不僅僅是其中的一部分。不,他認為我策劃了那個陰謀。”她轉過身來,站在剛好看得見我的地方。她流露出一種疲憊的感覺,仿佛再也沒有什麼事情值得她煩心了,那種感覺仿佛在說,她的生活裡要發生的事情都已經發生了。“那時候我不知道他到底病得有多厲害。整個事情看上去好像是場噩夢似的,好像並沒有真正發生的事情一樣。有時候我上床睡覺時,我幾乎要迫使自己相信:當我早晨醒來時一切事情都會像以前一樣。還有的時候,我認為他是在做噩夢,我隻要抓住他用力搖一搖,他便會醒來,恢複正常。我就是無法相信,那一切是正在發生的事情。”她在竹椅上坐下,把杯子放到桌子上。她兩臂交叉抱在胸前,向後仰去,伸出兩腿,將一隻腳疊在另一腳上。“當他把陰謀的各個部分拚在一起的時候,你幾乎可以聽見哢嚓哢嚓的拚接聲。一旦他斷定我是發起陰謀的人,他必須要有個理由。當然,理由隻可能有一個:一定還有一個男人。”她的嗓音平靜,抑揚有度,就好像她正在講述一個關於彆人的故事。“你想象不出他的憤怒和仇恨有多深。他衝著我大喊大叫,我以前從來沒有聽見任何人那樣叫喊過。我也開始對著他嚷嚷。那是自衛,我隻能這樣解釋。他用凡是能想象得出的一切來指責我,可怕的事情,淫穢的語言,我以牙還牙,用他說我的話去辱罵他,告訴他事情全是真的,大聲狂笑。他傷害我的程度是我以前從未有過的,那時候我身心俱焚,像他一樣瘋狂。我是那種情況下才說出那鷲話的,我才對他說,是的,他當然是對的,我是在毀亨弛,我是做了他認為我做的一切,我是有風流韻事餓和另一個男人睡覺,我和他最要好的朋友約瑟撇托內利睡覺。”“但你為什麼要那樣做?”我問,對她的所作所為感到十分驚訝。“因為我想報複他,傷害他。他非常鐐湃你,他希望能像你一樣。因為我從來沒有想到催墊相信那些話。我想那會使他明白,整個事情是多麼荒唐,那全是他頭腦裡想出來的,他需要幫助。但適得其反,那恰恰使他相信他是正確的。”我見她是懷著一種明顯的誠摯之情在對我講述一個發生在她第一任丈夫身上,而她把責任推脫得一千二淨的故事,我不知道她所說的是否真實,或者,在這麼多年之後,經過微妙的重新詮釋之後,她是否已漸漸相信事情真像她所說的那樣。如果她是個地地道道喜歡撒謊的女人,那她也會是個決不會承認自己在撒謊的女人,甚至不會,或者特彆不會對自己承認這一點。“你不會知道當艾略特想殺你的時候我感到多麼可怕。我.99lib?不停地告訴他說那不是真的。我沒有外遇。我甚至不認識你。儘管在他要殺你之前已經有了跡象,但我從來沒有想到他會真的乾出那種事來。”她用尋求同情的目光看著我。如果我從來不認識艾略特的話,或者我從來不認識卡爾文·傑弗裡斯的話,我也許會給予她同情。“艾略特還是認為你有外遇,不過是和傑弗裡斯法官。”她的目光變得冷酷起來。“你以為我不知道他那麼想嗎?卡爾文和我一結婚,艾略特便開始來信,不可思議的、令人可怕的信,譴責我以前和傑弗裡斯有私情,威脅說要報複。不久之後,我開始把信原封不動地退回去。那就是他請你送那封信的原因。不是因為他沒有地址,而是因為他知道我不會打開那封信,因為他知道我決不會讓孩子們看那封信。”她停了一下,嘴唇哆嗦著。她開始用手指在椅子扶手上慢慢地有節奏地敲擊著。“你知道他寫的是什麼嗎?他想讓孩子們讀到什麼嗎?‘你們的母親是個婊子,現在你們又成孤兒了。’那就是他寫的內容,安托內利先生。他想告訴孩子們的就是那種事情。那就是我從來不允許他們去看他的原因。那就是我把他們送到私立學校的原因:那樣,他便沒有辦法找到他們。”“那麼事情不是真的?”我站起身來時問道。“你和傑弗裡斯沒有瓜葛?”“當然沒有,”她一邊送我走向門口一邊說道。“卡爾文對我像個父親,他待艾略特像兒子,他儘自己所能設法幫助他。當艾略特生病時,卡爾文做了他力所能及的一切。他理解我的感受。他經曆過發生在他妻子身上的相同的事情。我不知道要是沒有他我會怎麼辦。要不是他的話,艾略特會因為企圖殺你而蹲監獄的。卡爾文把一切都弄妥,讓人把他送到州立醫院,他在那裡可以得到幫助。”我們到了門口。“是傑弗裡斯法官派人把他送到州立醫院去的?”“不是他親自安排的,”她說著打開了門。“但是,他確保一切都安排得妥當可靠。”我道了彆,轉身要走。“不過,那也沒什麼用,”她說。“艾略特依然恨我,他依然是個瘋子。如果我不知道他被關在那個地方的話,我會發誓一定是他為了報複我而殺了卡爾文。”“他們已經抓到殺手了,傑弗裡斯夫人,”我說,回頭看了一下。她點了兩下頭。“就是自殺的那個人?你肯定嗎,安托內利先生?你肯定是那人殺了我的丈夫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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