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幾乎可以感覺到成千上萬隻手在同時伸向遙控器,改換頻道。美國人似乎對死神特彆偏愛,當學童被同班同學殺害時,他們會集體悼念他們素不相識的受害者,那個事件成為了全國新聞報道的主要內容。當某個名人被指控謀殺時,人們一夜之間就會成為專家,談論著根據二手報道得來的有關審判的每一個索然無味的細節。但是,殺害卡爾文·傑弗裡斯的是一個誰也沒有聽說過的人,一個沒有名字的人,是一群不知名的無家可歸者中的一個,因此,就像生活中其他不愉快的事情一樣,我們儘量不去理會它。氣球早已癟癟的沒氣了。在長達八個星期的時間裡,警方在巨大的壓力下執行搜捕任務。事態都發展到了編輯們開始呼籲對此次調查進行調查的程度。政客們迅速做出反應,期待著全體選民那稍縱即逝的情緒,一個個急切地想抓住機會提出他們自己的判斷,認為誰應該受到責備,應該采取些什麼措施。州長——有些人認為他反應太慢——建議請聯邦調查局介入也許是明智之舉。在調查期間,兩班製和周末加班已經成為正常的工作日程表,大家神經緊張,火氣一觸即發,心中都在嘀咕,作為捕捉凶手的代價的一部分,不知道下一個將會是誰為此犧牲自己的職業生涯。現在,疑凶已經抓到了,事情突然間似乎不再那麼重要了。當他們直視著電視攝像機那茫然一片的鏡頭,敘述著逮捕的經過時,這種表情清楚地寫在他們的臉上。在此之前,人們做出了各種各樣的猜測,認為傑弗裡斯的被殺可能是個陰謀。有著某種隱藏的動機,並傳言此案與某些權勢人物有關係。對一位赫赫有名的公眾官員的被殺做出這樣的猜測似乎很有道理,但是,現在結果表明,它與金錢、權力或性沒有任何關係。這完全是一次隨意的暴力行為,是一個根本不認識卡爾文·傑弗裡斯的可憐蟲乾的。儘管警方連篇累牘地宣讀了大量的事實和數字,以表明調查的耗時費力是多麼令人難以置信,但他們不得不承認是一個匿名電話告訴他們去哪兒抓捕疑凶。他的名字,或者說至少是他告訴他們的名字,叫雅各布·惠特克。他們在用他的指紋證實他的確切身份。無論他的真實姓名會是什麼,毫無疑問他就是凶手。他們發現了刀子。在被告知他有權力請律師,以及他有權保持沉默之後,嫌疑犯對自己的罪行供認不諱。我雙腿伸直擱在我的寫字台的一角,腳踝相疊,兩眼看著我放在辦公室裡架子上的小電視機裡正在播出的已成為昨日新聞的卡爾文·傑弗裡斯謀殺案。當警方作完陳述後,記者們提出的全是些普通的常規問題,如刀子上是否發現了血跡,如果有血跡的話要做哪種化驗,還有,犯人的狀態如何,以及正式傳訊他的時間和地點。在每一個回答之後,在有人想出下一個問題之前,都是一陣死一般的沉寂。拚命擠到前排座位上,堅信這是他們有生以來僅有機會報道的最大新聞之一的記者們,這會兒懶洋洋地坐在那兒,蹺起二郎腿,一隻胳膊搭在椅子上,對所聽到的東西聳聳肩膀、打個嗬欠,隻是偶爾記上幾筆,以便用於現在無疑已無人對上麵的消息感興趣的最後一次頭版新聞中。在又一個提問的低沉單調的聲音消隱到背景裡之後,新聞女主播出現在屏幕上,用五秒鐘時間粗略總結了每個人剛才看到的內容,然後轉到另一天的新聞。卡爾文·傑弗裡斯謀殺案終於被偵破,並很快就會被遺忘,成為一個無足輕重的殺人案。我輕輕敲擊遙控器上的按鍵。海倫從門口伸進頭來道晚安。“有個叫詹妮弗的人打電話來告訴你,說如果你想吃晚飯的話時間還不算太晚。”海倫那匭得漆黑的眉毛彎成拱形。“怎麼樣?”她見我沒說話就問道。“你去不去和她共進晚餐?”“我正在等你告訴我呢。”她的嘴角向下一撇。“已經過了五點了,五點鐘以後你愛乾什麼就乾什麼。”她轉身要走時又想起了什麼事。“你隻要保證早晨準時到這裡就行。”“謝謝你,”我聽到外麵一道門在她身後關上之後說道。我抓起電話打給詹妮弗,開始撥號,然後又掛了。我為這事煩惱一整天了。我還是不知道想說什麼。我一會兒確信自己想再次見到她;一會兒又對什麼事情都心裡沒底了。我用了許多年時間去忘掉對她的感情。有很多次,尤其是第一年,我堅信沒有其他什麼值得我活下去了。有時候,我認為惟一支持我活下去的念頭是我意識到自己不會永遠活下去。那種想法使我變得很超然,可以說,我成了自己絕望情緒的觀察者。最後,痛苦消失了,但是所發生的事情卻永遠改變了我。我明白我自己是個什麼樣的人,也接受了下來。我成了一個永遠的旁觀者,一個不會在他人的生活中留下任何痕跡的人。我再次抓起電話,腦海裡浮現出自己在大學裡的付費電話前的模樣,投進若乾個二十五美分的硬幣,當最後一個硬幣當啷滾進去時才意識到我不能那樣做。我對自己說那是個自尊心的問題,心裡明白那是因為我過於害怕再次聽到她的聲音,擔心如果我給她打了電話我會受到多大的傷害,尤其當我知道她會說些什麼的時候。我的確聽到過她的聲音,聽到了一次。那是在聖誕節前夕,鵝毛大雪正在屋外寒冷的夜空中飛揚飄落。她接了電話,我聽見她說你好,然後我聽見她的聲音沉靜下來,然後我聽見她叫我的名字,像是在問問題,然後我掛上了電話。我回到宿舍寢室裡,躺在床上,希望我睡著後永遠不再醒來。我撥了那個電話號碼,當她接電話時,刹那間,那種害怕再次受到傷害的感覺重又襲來。“是喬伊嗎?”她見我沒有答話便問道。我低頭凝視著寫字台。“是的,”我說,清了清喉嚨。“是我。你還想吃晚飯嗎?”我們在城西一家偏僻的小飯店碰頭,其後在一起度過了兩個小時,試圖回憶起我們的過去。她問起我在法學院的情況,以及當律師的感受,而我發現自己將那些年裡發生的事情都扯到了一起,仿佛它們是同時發生似的。我問她結婚以後做了些什麼,她談起她做時裝設計師的生活,之後我才知道她曾經住在紐約。我們東拉西扯地交談著。我們的生活變成了一個巨大的圓圈·可以從你願意開始的任何地方談起。“昨天晚上我下了你的汽車以後便給我母親打了個電話。”她看上去嚇了一跳似的。“你不應該打電話。”她從桌麵伸過一隻手來握住我的手腕。“那樣做會有什麼好處?”“我很生氣,但是我一聽見她的聲音,便知道她不記得了。她做了什麼事,過了一個星期就忘記了。”我補充說。“你知道嗎?我過去常常聽她對我說,她隻想為我祈求最好的前程。”她從我的手腕上收回她的手,放到自己的膝蓋上。“我想那就是我成為律師的原因之一。她希望我成為一名醫生。”“像你父親那樣。”“不,不是像他。她不想讓我成為喜愛行醫的一個普通執業醫生。她希望我成為一個她認為成功的人,一名外科醫生,醫院的院長。我母親對醫學方麵的知識一竅不通,但是她隻要朝鄉村俱樂部的舞場上掃上一眼,便會立即知道每一對舞伴所處的社會地位。”一個已經有了孫兒孫女的女人正坐在我的對麵,而我正在告訴她我從來沒有對任何人說起過的關於我自己的事情。我將頭傾在盤子上麵,把叉子舉向嘴邊,但還沒等叉子伸到嘴邊便又放了下來。“最糟糕的是我是多麼的像她。”她用她那雙美麗的杏眼看著我,那雙眼睛曾經激發起我多少浪漫的遐想和性愛之夢啊。片刻之後她笑了起來。“我很難想象你會出現在鄉村俱樂部的舞會上。我永遠也不會相信你考慮過彆人的社會地位或他們是否有社會地位。你甚至不喜歡跳舞。”她說道,用她的眼神奚落著我。“我記得我喜歡和你一起跳舞,”我說,咧嘴一笑。她的雙頰飛起紅暈。“那不是跳舞。我們隻是在愛撫,站在那裡。”她看我敢不敢否認此事,但是我隻是看著她,好像我對她說的事情一頭霧水似的。“你仍然會那樣做,是嗎?”她問,眼睛裡微光一閃。“你掩蓋不了那種表情,你臉上那種實在是非比尋常的盜竊表情,就好像一個竊賊在門口大聲宣布要來搶劫。你的表情看起來是那麼誠實,人人都會毫不猶豫地完全相信你。對嗎?”我極力裝出否認的樣子,以便讓她明白,我希望她對我的看法是正確的,讓她知道我仍然是她記憶中的那個男孩。“有時候當我聽見自己對某個當事人提出建議時,我會提醒自己想到我的母親。我從來不懷疑我是正確的。”這話過於輕率了,那不是真的。“不,當某事不夠完美,我發覺自己失去理智的時候,我會那樣做。她事事追求完美,什麼事情都不能做錯,不能做任何有可能使一個陌生人由於你犯下的錯誤而注意到你的事情。坐要坐直,走路要挺起腰板,每個字發音要正確,始終要彬彬有禮,決不可以發脾氣。我依然能夠感覺到她的手指從我的寬鬆長褲上拈掉一根紗線,或者把一縷頭發從我的前額掠向腦後時她的那種神情。她對我的一切總是大驚小怪的。她現在還是那樣。”我一時語塞。我發窘地笑了一聲,想做些解釋。“去年夏天她到我這兒來了,住了一個星期。每天早晨我起床後,”我咧嘴羞怯地笑著承認,“我都要整理好床鋪·把一切東西都收拾好,在我下樓吃早飯之前確保我的房間絕對整潔。”我皺了一下眉頭,補充說:“她仍然想知道我什麼時候結婚。”我想知道一些事情,一些我想聽她談起的事情,但是,我感覺到她不太願意談論此事。最後,喝咖啡時,我提出了那個問題。“你為什麼回到這裡來?發生什麼事了?”一絲淺笑掠過她的嘴邊,繼而消失不見了。她的眼睛向旁邊看去,然後凝視著我的眼睛,接著又移向彆處。她咬著嘴唇,試圖微笑,但是笑不出來。有很長一陣子,她垂眼凝視著自己的雙手,最後,當她抬起眼睛來時,眼睛裡露出了我以前從來沒有見過的距離感。“七年前我病了,病得很重。我什麼事情都做不了。我不能工作,喪失了功能。”她歎了口氣,然後向我仰起臉來,含著某種信任的微笑,那微笑曾經使我覺得這世界上隻有我們兩個人。“我的精神崩潰了。我在醫院裡住了幾個月。我是個躁狂抑鬱型患者。那時我在房間裡一坐就是幾天,凝視著四壁。有時候我甚至不能自己梳洗更衣。有很長一段時間,我以為自己僅僅是患了抑鬱症,就是對生活感到不滿意時每個人都會出現的那種抑鬱情緒。但是,後來我開始有了這些奇怪的念頭,一些毫無意義的念頭,實際上是妄想症。我覺得有人在跟蹤我。在大街上如果有人看我,我便認為他們是讓我知道他們正在監視我。我把電視上說的事情看做是上帝傳送給我的秘密信息。”她看見了我眼睛裡的神色,便本能地把手伸過來撫摩著我的臉頰。“我現在完全好了。當他們最終確診我的病是一種大腦裡的化學成分失衡現象時,他們便給我補鋰。”她臉上浮起一種若有所思的表情,她呷了些許咖啡,然後,非常緩慢地把杯子放回托碟裡。她用中指順著碟子的邊緣抹了一圈。“我四年前離了婚。我告訴過你我為他感到非常難過——因為我從來沒有愛過他。我從來沒有愛過他,不是像你想象的那樣;不是像我愛你那樣;但是我們有了一個孩子——我們為什麼有孩子那無關緊要——我們共同孕育了一個生命。那很痛苦——非常痛苦。他儘了他的全力,他用他所知道的最佳方法處理了此事,我認為他似乎始終覺得那是他的錯——我是說我病成那樣——但是那使他像我一樣發瘋。真的·他抑鬱,他發火,他的生活裡似乎也沒有一件事順心如意,而且……唉,事情就是這樣。我得了精神錯亂症,現在我好一些了,那時我是已婚之身,現在我是單身。”她努力擠出了一絲微笑。“瞧,我會是個多麼大的累贅。”我仿佛又回到了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甚至比以前更加愛她了。世上沒有我更想逗留的地方了,也沒有我更想與之在一起的人了,我不想做任何其他事,隻想儘我所能保證她永遠不再害怕,永遠快樂。我們離開飯館時,她拉著我的手,走向她停車的街區儘頭。夜色清冷,街上已沒有旁人。我攬她入懷,感覺到她的那隻空手滑過我的脖子。我們接吻,我想一定是像我們第一次接吻那樣,短暫的、笨拙而顫抖的輕輕一碰,然後她偎依著靠在我的肩膀上,我脖子上感覺到她那溫暖的呼吸,她的頭發氣味宛若清晨的微風,在你半睡半醒時吹進窗戶。“我得走了,”她低聲說。“時候還早哩,”我說。當她的手從我的脖子上移開時,我抓住她的手。“我告訴過你我明天要趕早班飛機。”她吻了一下我的臉頰,我們朝著她的汽車最後走了幾步。我不願放開她的手。她摸索著鑰匙環,直到摸著了她需要的那把鑰匙。她大聲笑著,打開了車門,她一打開車門,我又將她拉回我的懷中。“你不想去什麼地方跳會兒舞嗎?”她朗笑依然,聲音輕柔。“我很願意,但今晚不行。”我放開了她,當她上車時,為她撐開車門。“你要出門多長時間?”她點火發動汽車,打開車燈。我一隻手放在折篷汽車頂上,另一手搭在車門窗戶上,看著她扣上安全帶。她抬起頭來,拽弄著我的領帶。“就一個星期。我一回來就給你打電話。”“難道你不覺得有點兒怪嗎,甚至現在,在我們這樣的年齡,你還是不得不因為你母親而離開我?”起初她沒有明白我的意思,但很快便回過神來,她的眼睛亮了起來,閃爍著當年那個夜晚在她父母家門口台階上,她看著我時那種女生的誘惑的目光。然後那光消失了,我彎下腰來,我們吻著對方的臉頰,仿佛我們是兩個老朋友似的。當我看著她驅車而去時,我感到空虛孤單,我的孤獨生活的自我滿足感突然間好像變得做作而虛假。時間還早,我最不想呆的地方就是那個我稱之為家的奇怪的地方。我在我不熟悉的社區裡的街道上漫無目標地徘徊了很久很久。我的腿開始疼起來了,我想真是滑稽,因為我覺得那一定是心理作用。那條腿很多年沒找過我的麻煩了。曾經有顆子彈從腿肚子裡穿過,但並沒有造成任何實質性的傷害。因此·現在沒有理由腿疼。一切似乎都在蓄謀著重新喚回往事,不僅如此,而且似乎在使過去看起來比現在更加真實。我思緒翻滾,不停地回憶著往事,然後又回憶起紛雜萬事的開頭,如我初次愛上詹妮弗的時候,我第一次對卡爾文·傑弗裡斯產生鄙視之情的時候,還有艾略特用那枝槍對準我的臉的時候;回想起當初觀察著事情發生的情景,仿佛我第一次看見它們發生那樣,就像是一個被賜予了千裡眼的人,能夠看見未來以及未來將發生的一切。我的腿疼得要命。經過一家擁擠的充滿友好喧鬨聲的餐館敞開的大門,我走了進去,在吧台前找到了最後一個座位。酒吧侍者撤去一條揉皺的餐巾和一杯正在融化的冰塊,用毛巾抹了一下吧台,然後將毛巾甩到肩頭。他瞥了我一眼,讓我知道他隨時準備回答我提出的要求。“蘇格蘭威士忌加蘇打,”我低聲喊道。我將一張二十美元的鈔票放在吧台上,看著酒吧侍者一隻手把酒水放到我的麵前,另一隻手拿起鈔票。在酒吧侍者把銷售額記入幾英尺外的磨得發亮的青銅色現金出納機的當兒,我弓身俯在吧台上,手指沿著杯底摩挲著。他把找零摞在我麵前,同樣默不作聲地接了另一個人的點單。我抬起服睛,在吧台另一側的鏡子裡看見了我自己。我周圍的人似乎都在享受著好時光,聊天、講故事、開玩笑,不放過任何大笑的機會。我比他們中的大多數人年紀都大,比有些人老多了。我覺得不合時宜,孤獨難耐。我喝完後,又要了一杯,之後又要了一杯。我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隻身一人進酒吧光喝酒而不乾彆的事了。我幾乎已經忘卻了美妙的自憐自愛的自我放縱,沉浸在每一種能夠感覺到的享受之中、,對今後可能發生的事情可以毫不在意,隻有這麼扣種狂熱的信念:讓世界見鬼去吧,讓每個人都來愛你。我喝了一杯又一杯,幾乎醉得要發瘋了。我在鏡子裡看見了自己的影像,我看上去似乎比幾分鐘之前又老了許多,而周圍擠擠挨挨的每一個人似乎更年輕了。在我年輕時,每當我看見一個中年人坐在酒吧裡自斟自飲時,我就會停住腳步看看,十分肯定地認為那樣的事情決不會發生在我身上。我低頭看看麵前喝了一半的酒,用手背把它推開了。我手伸進外套裡麵,掏出我的棕色皮錢包,翻撥著鈔票,又找出一張二十元的票子。我一隻手撐在吧台上,挪下吧凳,站了起來。“這裡有電話嗎?”我拿起找頭並點出小費,用高過嘈雜聲的聲音問道。電話在後麵,就在盥洗室的門外。“是我,”我對著聽筒粗聲說道。我的頭靠在牆上,目光直盯著我的皮鞋。皮鞋需要擦擦了。“我在酒吧裡。我喝得太多了。你能過來嗎?”十五分鐘後,霍華德·弗林在牆角裡的一張桌子旁找到了我,我正在喝一杯黑咖啡。“多謝,”我說,多少有點兒尷尬。“要點什麼吧。我來買晚餐。”他在我對麵的椅子上落座,搖了搖頭。“該死,我以為你打電話是因為你想找個人一同買醉哩。”我凝視著他那張滿臉贅肉的冷漠的臉,設法擠出微笑。“跟我說說吧。你花了多少時間才弄明白AA製不是‘任何時間,任何地方’的意思?”“那是我生活中比較讓我失望的事,”他咧嘴一笑。他那粗壯的大膀子在他穿的白襯衫裡凸起,襯衫袖口緊扣,領口敞開。“你於得漂亮,”他慢吞吞有條不紊地說道。“我乾得漂亮?為什麼?因為我來這裡,快要喝醉了?”“因為你沒有喝醉。沒有老是喝醉。因為你還很清醒,知道自己一個人回不了家。”他眼睛半睜半閉地看著我。“另外,這不像你,跑進一家酒店,灌了自己一瓶雷鳥。”我的頭在旋轉。我用雙手拿起咖啡杯,以確保不把咖啡打翻了。“你見貧民區裡有多少人用紙袋子喝皇家芝華士威士忌?”“那是你結束的地方,而不是你開始的地方。”我這麼回答了一句。帶著廣種不耐煩的表情,弗林揮了揮他那隻胖乎乎紅撲撲的大手。“你肯定你從來沒有實行過AA製?你已經一字不漏地知道了所有的答案。聽著,我來這裡不是要握住你那該死的手的。我來是因為你說話的口氣聽上去好像這裡隻剩下你一個人了,你也許會不停地喝下去,也許會喝個通宵,也許更久。我來這裡是為了使你不會那樣做。明白嗎?好了,把咖啡喝完,咱們離開這鬼地方。”他那眼瞼沉重的眼睛從擁擠熱鬨的酒吧這頭看到那頭。“我無法忍受呆在這群如此享受好時光的人們中間。”弗林推開他的椅子,站起身來,等我和他一起走。我們一路擠過喧鬨的人群,經過穿著上漿白襯衫和佩帶黑色蝶形領結的酒吧侍者。侍者正在為人們注滿酒杯並掏空他們的口袋,而那些人在排著隊,希望能夠體驗到比他們已經體驗到的更美妙的感覺。來到酒吧外麵,弗林用他那條結實的胳膊摟住我的肩膀。“我說的是真的。不要儘責備自己。你乾得很漂亮。你知道什麼時候該住手。”弗林開車送我回家。他用左手的三個手指把住方向盤的底部,右臂搭在座椅靠背上。每次汽車碰到地麵上的隆起物便會猛地一震,就像是一塊厚重的木板從二十英尺高的地方掉到混凝土地麵上。他似乎沒有注意到這些,因為震動對他的那一身贅肉沒有太大的妨害。我卻沒有那麼幸運,汽車一顛簸,我的腰就彎得更厲害,不知道我胃裡那種翻騰的感覺會持續多久。“你想知道我為什麼要開這輛車,對嗎?”他問道,顯然認為他的解釋會讓我感覺好一些。“不僅僅是因為我不想花錢買新車。”我知道為什麼。我認識的每一個清醒過來的酒鬼都曾經對我說過,這是醒酒的十二個步驟中的一個。“那是因為對培養我的謙卑有好處,”他說,雙眼盯著前方的路。那僅僅是一個詞,不過,重複了多少遍以後,那個詞已經變成了塵世經文的一部分,但是,這個詞似乎既無語境又無深度。仿佛鬼使神差似的,像有人嘟嘟嚷囔地用一種誰也不懂的語言在盤問著什麼。這事有些令人沮喪,它提醒人們,當如此簡單的理由也被認為足以充分時,那世間萬物是何等的空虛。或者說,這莫不是一種勢利的表現,莫不是我本身的某種俯尊屈就?我打電話給弗林不僅僅是因為我知道我不應該酒後開車,而且是因為我不願意孤獨一人。他所遵循的那些據稱是率真的規則,就好像是他個人的十誡似的,把他變成了一個會在深更半夜出來拯救一個一度讓酒毀了自己生活的人。“當然,謙卑是相對的,”他說。“我們組裡有個人,他在上一次會議上站起來報告說,當他處理掉他的奔馳而換上一輛林肯時,他覺得那種行為相當卑微。嗨,不管什麼都能代步。”他驅車行路,我的頭暈漸漸減輕了,我兩眼變得越來越沉重,最後簡直都睜不開了。我們就要到家了。車道頂頭的大門在黑夜裡隱約可見。“那個殺害傑弗裡斯的家夥太壞了,”我聽見他說。他還說了些彆的什麼事情,使我想問他點什麼,但是我找不到話頭。後來,儘管我想聽他說的話,但是我聽不懂他在說什麼。過了一會兒,我便什麼也聽不見了,隻聽見我自己的頭腦裡某處,有個聲音在告訴我,什麼事情出毛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