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1 / 1)

審判 D·W·巴法 3634 字 1天前

我睜開眼睛時已經快十點了。有那麼幾分鐘,我躺在那兒不知道自己是否還能再睡著。最後,我強迫自己從床上爬起來,睡眼惺忪,踉蹌著走進衛生間。我站在抽水馬桶前,低頭凝視著馬桶,望著水裡蕩開的漣漪,一直到我完事才罷。然後,我走進淋浴房,慢慢調節著水溫,從燙水調到溫水,直至調到我所能承受的冷水。當我年輕時多喝了兩杯後,我衝冷水澡是為了醒酒,現在我衝冷水澡隻是為了強迫自己醒來。我套上一件深藍色的T恤和一條牛仔褲,赤腳走進廚房煮咖啡。就在我快要讀完星期天的報紙時,門鈴響了。沒有人從車道儘頭處的大門摁門鈴,我也沒期待什麼人來造訪。帶著受侵擾的煩惱,我打開了門。“什麼事?”我不耐煩地問道。一個個子高挑、身材苗條的女人站在我麵前。她一頭黑發,彎彎的大眼睛,身穿一襲黃色的裙子,一件白毛衣披在肩頭。她的下巴翹起,半嘲半諷的微笑蕩漾在她的嘴上。我熟悉那神態,我也熟悉那張臉,儘管在過去的那些歲月裡,它多少發生了一些改變。“什麼事?”我又問道,開始微笑。“你忘記我了,喬伊?”她說道,用她的目光取笑我。她用低柔輕快的聲調說出我的名字,好像她不想被打發走似的。很久很久以前,在她家的前廊上,有時候半夜以後,她就是用這同樣的聲調喊著我的名字,當時我們兩人都還是孩子,我與她相愛得很深很深,就好像我永遠也不會再與其他人相愛。我們麵麵相覷,不知該說什麼是好。她移開注視著我的目光,她那明亮閃耀的信心似乎時刻準備轉身跑開。我伸手摟住她的腰,她的胳膊摟住我的脖子,一時間我們擁抱在一起。“我昨晚看見你妹妹了,她告訴我……”“她昨晚很晚才打電話給我,”我們鬆開對方後退的時候。,詹妮弗解釋說。“她的一個朋友,她的同事——叫哈博什麼的——把你的住址告訴了她。”“請進,請進,”我說,讓到一旁。“你怎麼進大門的?”當她打量著客廳時我問道。“大門敞開著。”這時我想起來了。“我昨晚回家時忘記鎖門了。”謊話。我並沒有忘記鎖門。我之所以沒有鎖門是因為我不想從汽車裡出來,害怕有什麼人潛伏在黑暗裡。我很多年沒有看見她了,但我還是不想讓她知道,我隻有感到有人在看著我時才有勇氣。她在客廳裡走來走去,好像她以前來過這兒,這會兒正在回憶什麼似的。她的手背在身後,沒有觸摸成排的書架上的書脊,隻是沿著蓋住一麵牆的書櫥移步。她走到儘頭時,掉過頭來看看。“還記得嗎?我對你說過,你對於我來說太嚴肅了。你總是非常清楚自己要做什麼。你總是有宏偉的計劃。我從來不會考慮下個周末以後的事情。”她輕聲笑了起來,嘴角向下一撇,溫柔而憂傷。“如果我和你有更多共同之處的話,情況也許就不一樣了。”她一說完這話,連忙搖了搖頭,感到有些窘迫不安,接著又笑了起來。“我來這兒不是要抱怨我的生活。真的。我來是想問問你是否願意開車出去兜兜風,像過去一樣。”她補充道。我本來沒想到要拒絕她,但是我不知怎麼感到既尷尬又愚蠢,就像個不知道該如何行動的人。我無法知道她發生了多大的變化,我隻能猜測現在的我與她記憶中的我有多大的差彆。“你想去什麼地方?”我問道,話聽上去生硬、一本正經。我像個十足的自負的傻瓜。她再次含著同樣半嘲半諷的微笑看著我,那種表情總是告訴我,她比我自己更了解我。“去什麼地方重要嗎?”“不,”我笑著承認。“一點也不重要。”我趕緊換了一條休閒褲和一件牛津布襯衫。當我回到樓下時,她已經離開了客廳,自己摸到了藏書室裡。她正踮著腳尖,凝視著書架頂層用綠色和金色皮革裝幀的一排書籍。“弗朗西斯·培根作品集,”當她意識到我來到時,她說道。“所有這些書你真的都看過?”我倚在門上,兩臂交叉抱在胸前,搖搖頭。“不但我沒有讀過它們,實際上,它們甚至不屬於我。它們是隨著這幢房子一起送給我的。一位法官,我有生以來認識的最善良、最博學的人臨終前留給我的。我想他認為我也許能夠學到點什麼東西。”她從房間的另一端朝我微笑著。“那麼你——學到什麼了嗎?”“是的,”我答道。“與你愛上的第一個姑娘結婚。天下美事莫過於此。”來到屋外,在門廊的前台階上,她的眼睛掠過綠草坪和開滿杜鵑的花園,然後又看看遠處籬笆旁的一片冷杉。“這情景使我想起了那首歌,”她站在她的汽車旁說道,手扶在車門上。她皺皺鼻子,甩了甩頭。“住在山上的傻瓜。”“住在山上的老傻瓜,”當我鑽進她那輛錚亮烏黑的保時捷折篷汽車時說道。“好車,”我故意不動聲色地說道。她的手伸進紅色皮椅之間的小儲藏櫃裡,掏出一副墨鏡。“婚結得糟糕,離得倒爽快,”她戴上眼鏡時說道。她發動了引擎,然後轉臉向我,臉上漾起天真淘。。氣的微笑,一邊解下她的束發緞帶。“準備好了?”一我將身子倚在車門上,兩臂鬆鬆地疊抱著,聳聳肩膀。“當然,為什麼沒有準備好?”我的話剛落音,她便忽地頭一低,一腳踩下油門,汽車跑了起來。我一隻手抓緊椅座一側,另一隻手支在儀表板上撐著自己。汽車疾馳下車道,上了街道。她那長長的黑發向後翻飛,環繞著她的麵龐,掠過她的肩膀,風吹亂了她的頭發,擰成長長的麻花撮。她雙眼緊盯著前麵的路。她駕駛時一隻手放在方向盤上,另一隻手放在換擋球型手柄上,在車水馬龍裡鑽進鑽出。她懶得打信號,甚至連看也不看一眼,結果彆人隻好給她讓路。我向她傾過身子,用蓋過引擎隆隆響聲的聲音大聲說道:“你是我所見過的最糟糕的司機!”她將墨鏡滑到鼻尖上,瞥了我一眼。“你忘了,”她回嘴道,“我過去就是這樣開車的!”她雙手握住方向盤,閉上眼睛大笑起來,仿佛那是她多年來享有的最大的樂趣。我奪過她的方向盤,穩穩地握住。速度表指針慢慢移過九十英裡。“我隻是開開玩笑。你一直是個很棒的司機。”“記得那輛MG嗎?綠色英國賽車?你那時並不介意我的駕駛方法。”“我十八歲時我認為我會永遠活下去,”我開始笑了起來。“當然,那時候我以為‘永遠’充其量是指四十五歲。”“我喜歡那輛MG,”她說,目光直視,頭仰得高高的。“它安全,”她的目光投向我,然後又看著路麵。“它沒有後座。”我們向海岸駛去,沿著公路南下,公路蜿蜒著穿過林木森森的岬角和被海浪拍打得光滑的高聳的岩石峭壁。我們徐徐穿過濱海小鎮,等候在十字路口,讓遊客通過,他們急著去光顧滿是糖果和愛神木木雕的小賣店或者去街道另一側的咖啡館或冷飲室。四月的陽光透過萬裡無雲的天空射下來,貼著我們的皮膚,吸千了冰涼的帶鹹味的空氣。當我們驅車前進時,我閉上眼睛,身子向下滑,直到我的頭靠在座椅頂上。吹過的微風冷颼颼的,但是。太陽暖暖地照我的臉上,使我覺得昏昏欲睡,就像我小時候那樣。那時侯,我睡覺時毯子拉到下巴底下,而我的腳從毯子的另一頭伸了出來。我們幾乎沒說話。我們甚至沒有說我們打算到哪兒,去。我已經數不清我們來這裡,來海邊,有多少次了。在周末,不管是什麼地方,隻要我們覺得喜歡就停下來,而且很少在同一地方停留過兩次。我們總是開著詹妮弗的汽車來,而且總是她開車。她喜歡開車,從來開不厭,高速拐彎,給人催眠般的刺激,然後又開足馬力直穿過一段路程。我過去常常看著她,看著她的手、胳膊和手腕不停的流暢動作,看著她眼睛裡的不變的、堅定的目光,看著她把汽車的功能發揮到極致時大笑的樣子。在那些整天整天驅車的共同沉默中,我感到與她靠得更近了,比我在那之前或在那之後與任何人的感覺都要近。詹妮弗駛離大路,開到了高出海麵許多的一個海角上,把車停在一家打我記事起就在那兒的餐館前麵。那是一幢長長的、低矮的木結構建築,看上去像一個路邊客棧,是你在電影中曾經看到的那種餐館。雙腿修長的女人坐在酒吧的角落裡,用倦怠的、半閉的眼睛凝視著從她們口中吐出的煙霧,那煙霧隨著她們每一口煽情的呼吸慢慢鑽進空氣中。我們在可以俯瞰小水灣的窗戶旁邊找到了一個火車座。在窗下,在岩石覆蓋的海水入口處,孩子們在空中揮舞著雙手,跑進水裡。然後,當水沒到他們的膝蓋時,便磕磕絆絆地跑回海岸。“你還記得這個地方嗎?”詹妮弗一邊翻閱菜單一邊問道。“我們第一次一起來海邊時在這兒停過。”她越過菜單簿頂部瞥了我一眼,她的墨鏡放在桌子上。她眼角的皺紋以前幾乎看不出來;現在,當她微笑時,皺紋變得又密又深了。“這地方沒什麼變化,對嗎?”我順著她的目光掃視了一下熱鬨的餐廳。一個三十出頭的男子和他金發碧眼的妻子以及他們的三個金發碧眼的孩子坐在一張桌子前,他正在用手機與人通話。其中一個孩子正在玩著手中的梘頻遊戲機。在餐館的另一端,一個體格魁偉的大胡子男人正獨自一人坐在通往酒吧的階梯旁,喝著咖啡,他那肥碩的手指慢慢敲擊著一台小巧的筆記本電腦的鍵盤。“這飯店沒什麼變化,”我回答說。“菜單也沒有變,”她說,打量著印有裝飾派藝術的封麵,塑料封膜已經開裂。一個生著雙弧形嘴唇,年近五十的女招待對我們莞爾一笑,從她漸漸灰白的金發中抽出一支黃色短鉛筆,在一本綠紙筆記本上飛快地記下我們點的菜,就是掛在收銀台旁邊軸子上的那種筆記本。我目送她離去。“我想上一次也是她招呼我們的。我記得她。一個可愛的金發高中生。”我的眼睛又回到詹妮弗身上。“你妹妹說幾個月以前你搬回來了。她真的是社會版編輯?真不敢相信。我想我從來沒有看見她穿過晚禮服。”我立刻漫無目標地扯開了話題。我停住話頭,無助地聳了聳肩膀。“你為什麼不打電話給我?”我平靜地問道。“你知道有多久了嗎?我甚至不敢肯定你是否還記得我。要不是麗莎昨晚打電話告訴我說她看見你了,並且說你是一個人生活,我真不知道我是否會……”“你絲毫也不要相信我會忘記你。我過去愛著你。我過去一直愛著你。”女招待端來了我們的食物,好一陣子,我們隻是閒聊些日常生活中的平凡瑣事,就像兩個分彆時間從未超過幾個月的老朋友。“你為什麼不結婚呢?”她問道,把盤子推到一邊。她幾乎沒有動一下她的食物。我試圖就此開個玩笑。“你害了我,我不願和其他女人要好了。”“不會的,真的不會,”她說,觀察著我的眼神。“在某種程度上,那是真的。我再也沒有過和你在一起的那種感覺。很久沒有過了。就在幾年前,”我說著,兩眼凝視著窗外。大海向遠處伸展開去,然後,在遙遠的地平線上,垂落溶入天空。“有一個我想娶的人。”“發生付吆事了?”她同情地問道。“什麼饔也沒有發生,”我說,向她轉過頭來。“她不愛我。·我們在一起生活了一段時間,後來她就離開了。”我不想談起這件事,甚至和她也不想談。“你呢?”這樸次,她移開了目光,看著孩子們在沙灘上玩耍。“記得你大學第一年結束後的那個夏天嗎?就是我高;咿畢業後的那個夏天。記得那個八月嗎?就是我動身去歐洲之前的那個夜晚,當時我們一直談到淩晨三點,談論著我們將來想做什麼。”她依然望著窗外,眼睛裡滿是冷漠。“還記得當時你要我嫁給你嗎?記得我說的話嗎?”“你說你還沒有準備嫁人,但是也許有一天,當你長大時……”“是的,不過,你還記得我第二天寫給你的信嗎?就在我動身之前,那封信——”“什麼信?我從來沒有收到過信。”她的眼神似乎凝固了,然後,她的目光慢慢地從窗外移了回來。“我留在你家的那封信。我交給你母親,讓她轉交給你的那封信。”“她從來沒有——信裡說什麼了?你寫了些什麼給我?”“我說你是對的,說沒有理由等待,說我愛你,說我們應該像你講的那樣結婚成家。”“我從來沒有看到過那封信,”我說,難以置信地直搖頭。“她從來沒有把信給我。她為什麼要那樣做?”我們兩人都知道答案。我母親總是試圖控製我所做的一切事情。那就是我決定遠走他鄉求學的原因之一。“她認為我會毀了你的生活。她期望著你去乾大事業。”“她就是那樣的人。她總是想左右我的生活,但是我仍然無法相信她——”我打住了話頭,嘲諷般地大笑起來。我知道那是真的,但是,儘管如此,我依然有一種奇怪的非理性的衝動,想為我母親辯護幾句。“我相信這事。這正是她乾得出來的事。而且她的行為起作用了,對嗎?我從來沒有收到那封信。那天晚上我們分手時,我所知道的一切就是你說你要考慮一下我們所談的事情。從此我再也沒有聽到你的消息。我回到學校,再也沒有回過家,直到我大學畢業的那年夏天,我開始上法學院之前的那個夏天。你知道我為什麼不回家嗎?因為我知道如果我回家的話,我便會設法再去看你,我知道——我以為我知道——那隻會把事情弄得更糟。”我們看著對方,腦子裡想著我們自己的事情,想著我們生活中轉瞬即逝的事件,不知道情況會有多大的差異。我們驚訝地發現,發生的每一件事情幾乎都是一個以謊言開頭的虛構。“也許你母親是對的,”詹妮弗說。“我也許會毀了你的生活。我自私,隻關心自己,有時候甚至殘酷。而且那時我們太年輕!如果我們結了婚,你認為那婚姻會持續多久?然後又會發生什麼事情?”我內心再次感到了第二年遠離家鄉在學校時的莫大的空虛,萬事皆空的可怕感覺,那時我覺得我不情願地成了自己那毫無意義的生活的觀眾。“我們的婚姻會持續下去的,”我說,心中十分肯定那是真的,因為彆的一切東西都是那麼的虛假。她微笑著碰了碰我的手。“你真好,還想著那事。”女招待撤去了碟子,端上咖啡。時間已過兩點,飯店裡的人已經寥寥無幾。陽光斜照過窗戶,我轉過身子,靠在火車座的角落裡,避開耀眼的陽光。“那是你過去一慣的坐相。你從來不坐直身子。你總是像那樣懶散,用你那雙大大的褐色眼睛看著我,總是為什麼事情生氣。”她遲疑了一下,好像有什麼事情想告訴我,但是不能肯定她該不該說。“我曾經愛上過一個人,因為他的眼睛和你的一樣,一雙似乎能看穿我的褐色眼睛。”“他就是你嫁的那個人?”她好一會兒才記起來,我們對各自的生活方式幾乎是一無所知。“不是的。那時我已經結婚了,但嫁的不是他。我是在一次鄉村俱樂部晚宴上遇見他的。我們大學時代的一些朋友邀請我們去的。他們帶去了一位從芝加哥來看望他們的朋友。他的眼睛和你的一樣。我想,還沒等他們給我們做完介紹,我就愛上他了……”她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兩眼凝視著窗外太陽下麵風平浪靜的大海。“我們一起跳舞,”她說,仍然凝視著窗外。“我們在舞場的中心。”她最後看了一眼大海,然後轉過臉看著我。“我們剛才還在跳舞,沒過一會兒便停了下來,站在舞池正中央,一動不動,而我們周圍的人都在儘情地跳舞,他說:‘跟我走吧,現在,馬上就走。讓我們趕緊離開舞池,永遠不再回來。’”她看著我,好像她剛剛招了口供,正在等我做出判決。“你願意嗎?跟他走,永遠不回來?”“非常願意。”“那你為什麼沒走?”“因為我覺得對不起我的丈夫,因為我從來沒有愛過他。”“從來沒有愛過他?”我問道·一頭霧水。“那你為什麼要嫁給他?”“因為他強奸了我,”她直截了當地說。“你知道,那是個什麼樣的年代。人人都常常喝得爛醉,然後以喝醉了為由去做他們想做的事情。那不是真正的強奸,不是我們通常所說的那種強奸。我們去參加一個大學生聯誼晚會,我們兩人都喝了很多酒。我們在他的汽車裡,接吻,就那些。然後,他想有進一步的舉動,我叫他不要那樣,當他不願意罷手的時候,我把他推開,叫他送我回去。”她垂下眼睛,帶著渴望的神情用茶匙慢慢攪著杯子裡的咖啡。“他沒有送我回去,”她一邊說,一邊用雙手端起杯子舉到嘴邊。她呷了一口咖啡,然後把杯子放回.99lib.托碟裡。“不管怎樣,我懷孕了,我們結了婚。那時候的事情就是這樣的,記得嗎?”她說,眼睛裡飛快地閃過一絲勉強的蔑視。“你為什麼不去——”“墮胎?在那之前我已經流過一次產了。我不想再去流產。”她的眼睛又閃亮了一下,緊接著露出憂鬱麗抱歉的微笑。“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喬伊。我們當時還是孩子。”我們離開了飯店,在峭壁邊緣找了一條長凳坐下,旁邊是通往海灘的木梯。透過海洋的低聲咆哮,我們聆聽著孩子們嬉戲的叫喊聲,儘量不去多想本來可能發生的事情。過了一會兒,我們回到車裡,沿著海岸驅車而行,像兩個沒有故鄉的漫無目標的流浪者。“我們住在洛杉磯,一直住到四年前我們離婚時,他搬回西雅圖去了。我兒子安德魯是個製片人,製作電視節目。他乾得非常好。我已經當奶奶了,天哪,兩次,一個孫子和一個孫女。一個八歲,一個六歲。”那是每一個父母向往的事情,希望他們的子女有出息。我的父母對我寄予這樣的希望,我想詹妮弗的父母對她也懷著同樣的希望。我想那一定是人們有了自己的孩子後伴隨而來的本能之一,是將自己的記憶局限於那些最美好的事物上的本能。“你後來又見過他嗎?”她的眼睛盯著道路。“在鄉村俱樂部遇到的那個男人?”她皺了皺鼻子。“那個男人!”她大笑起來,忽然覺得現在那一切似乎是多麼不合時宜。“他那時不會超過二十五或二十六歲。他還是個大男孩。我當時隻有二十四歲,還是個小姑娘。”笑容在她臉上停留了好一會兒,然後漸漸消失了。“是的,”她最後說,“我是說,沒有見過。我再也沒有見過他。他打電話給我,把他的電話號碼留給了我。萬一我改變主意時用得著,他說。我把號碼保留了一段時間,然後給扔掉了。如果再保留得久一點的話,我恐怕就改變主意了。”在返程的路上,我們停車觀看太陽慢慢地滑下天空,融入一片液態的撒滿地平線的橘紅色火焰裡,將黑暗扯下蓋住大海的邊際。然後我們驅車離開,當我們沿著插過海岸牧場的狹窄小路回城時,保時捷的車燈刺破了夜色。“明天晚上願意共進晚餐嗎?”當她把我送到住宅前時,我用十分隨意的口氣問道。“明天給我打電話。”她探過身子,在我臉上吻了一下。我目送她驅車而去,想象著我錯過的所有那些歲月,所有那些本應該發生的事情。我走進屋裡,抓起電話,撥了號碼。雖然沒有人接聽,但是我還是任它響著。終於,她接了電話,我聽見她那虛弱的聲音。“是我,約瑟夫,”我唐突地說。“噢,你好,親愛的。我睡著了。一切都好吧?”我忘了這裡和北卡羅來納州有3個小時的時差。我母親和她的第二個丈夫住在那裡的一個退休老人社區裡。“你還記得詹妮弗·弗雷澤嗎?”我問。一直聚集在我心中的怒火突然被一種無助的疲倦的感覺取代了。“不記得,”她說,“我想我不記得了。她是你的一個朋友嗎?”“沒什麼,”我平靜地說。“我隻是打個電話看看你是否安好。對不起,我忘了那裡已經夜深了。”我母親扣下了詹妮弗的信,永遠地改變了兩個人的生活,並且把它當作一樁小事忘得一乾二淨。她不記得也許更好。她即使記得也會堅持認為她是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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