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1 / 1)

審判 D·W·巴法 4125 字 1天前

雨停了,但是雲層依然低沉陰暗,儘管剛剛下午三點,但是白晝卻已變成黑夜。醫院下麵街道上過往的汽車頭燈在陰沉的薄霧中射出怪誕的昏黃亮光。在通往停車場的小道儘頭,有個人從陰影中衝了出來。我猛地踩下刹車。他的臉憤怒得扭曲變形,他衝著我晃著拳頭,張著嘴不出聲地咒罵。我懷疑他是個病人,或者隻是個大發雷霆的正常人。在我驅車返回波特蘭的途中,我想著艾略特·溫斯頓,在其後的幾天裡,每當我聽到或讀到的什麼東西在我頭腦裡觸發起一連串聽起來相似的字句時,我都會想起他。有一次,與另一位律師共進午餐時,我大聲地說了出來。我說了“吃”這個字,然後聽見我自己在說:“織……吱……詩。”“你有沒有這樣做過?”我問道,對我剛才的所作所為感到非常好笑,“聽著字音,把它們串成押韻的詞說出來?”他說他沒有做過,我不知道是否應該相信他。一個念頭接著一個念頭。“這是詩歌的基本原則,不是嗎?語音,韻律。”我又想起了彆的什麼事。“在自紙黑字寫下來之前,這是幫助人們記住所說內容的一個辦法。”他沒有表示異議,但也並不在意。我們是在討論一個法律問題,法律裡是沒有什麼詩情畫意的。在隨後的幾個星期裡,我幾乎沒有時間做任何其他事情。我一個審判接著一個審判,要不是搜尋殺害卡爾文·傑弗裡斯凶手的報道一直是頭版新聞的話,我也許根本不會想起艾略特。我無論何時想起那次謀殺,有關艾略特的情況——他的一句話,一個手勢,他那令人吃驚的目光尖銳的凝視——就會閃過我的眼前。他們兩個人——一個死了,另一個活著,但是活在他自己的世界中——成了我心中永遠解不開的鏈環:一個善和惡,理智和瘋狂的兩麵不同的形象,而我自己的同情心完全在精神錯亂者的一方。當我穿戴齊整去赴我並不想去的晚宴時,我對自己說,也許並不能對所有形式的精神錯亂都同情。我參加傑弗裡斯的葬禮是出於一種責任感。謀殺法官——即使像傑弗裡斯這樣的法官——是對法律的攻擊,而法律,儘管我對它有許多失望和幻想,但仍然是我信仰的惟一的東西。我就像一個牧師,已經喪失了對教會的忠誠,但是,也許正因如此,更加依附於上帝了。我必須去參加葬禮,但是,這個晚宴並不是非去不可的。我為什麼會同意去參加這個晚宴對我來說是個謎。也許隻不過是一種模糊的願望,一種想去看看我們用謊言講述過去,並借此改善未來的方法。卡爾文·傑弗裡斯的一幅照片已經掛在法院裡;他的半身塑像將會占據法學院圖書館牆壁某處的一個壁龕。他將成為一長列據說是才華橫溢、德高望重的法理學家中最新的一員,某個教授、主任的職位將冠以他的名字。他在遺囑中為此留下了一筆錢,七十五萬,沒有人,尤其是法學院的人,會去深究這筆錢來自何處。當然,其中一部分錢是他在艾略特·溫斯頓的幫助下從他的第一個妻子那裡竊得的。沒有關係,沒有人在乎他的過去,重要的是他這種具有公共精神的慷慨行為確實了不起。似乎也沒有任何人認為他要求把這個捐贈命名為“刑事程序主席卡爾文·傑弗裡斯”的條件有什麼不同尋常。虛榮心並非總是最後消亡的東西,有時候它永生不死。哈博·布賴斯那張粉紅色的大臉容光煥發。他從講台下麵第二排的一張桌子前朝我招手。我一路道歉著擠過桌子之間障礙重重的通道,在最後一個緊挨哈博旁邊的空椅子上找到了我的座位。他站在那裡,望著人群。“全到了!”他說。“一定有七、八百號人吧。”他麵帶偏見的神情咧嘴一笑。“先是葬禮,現在是晚宴,傑弗裡斯真能整啊。”我順著他的目光掃視了一下舞廳,滿眼儘是穿著考究的男人和穿金戴銀的女人,她們笑容燦爛,渾身珠光寶氣。到處熙熙攘攘,杯盞叮當,腳步拖曳,椅子移動的聲音,幾百個聲音,一起同時說話,震耳欲聾的、莫名其妙的喧囂,在你的耳朵裡滾動,像千千萬萬聲叫喊讓你專心注意聆聽。然後,一個聲音蓋過了所有的喧囂聲。那聲音起先像一群加拿大鵝的叫聲,然後又如一個胖男孩驟然吹響的一聲大號。我轉過身去。哈博·布賴斯,他的臉埋在一塊白色亞麻手帕裡,正在擤鼻子。“倒黴的四月,”他埋怨道,臉上掛著厭惡的表情。他疊好手帕,放回他那深藍色西裝的胸袋裡。我們坐的那張桌子是由哈博的報社付錢的。出版商奧托·羅斯坦和他的妻子薩曼莎坐在哈博的左邊。奧托矮小敦實,脖子很粗,目光冷酷無情。他和你說話時目光逼視著你,好像他始終在設法估量你的身價似的。他的妻子瘦骨伶仃,胸脯平坦,應該是臀部的地方什麼都沒有。她生著一雙嘲弄人的大眼睛,臉上掛著厭倦的微笑,好像她總在想著她更願意去的地方。當你和她在一起時,很難不產生和她一樣的感覺。報社新編輯阿契爾·拜雷帶著他夫人珞達來了。他是個愉快、謙遜的人,按哈博的評價,他是他有生以來見過的最睿智的報人之一。他妻子懷著他們的第一個孩子,已有七個月了。與他們兩人打過招呼以後,我被介紹給一位頭發灰白的老翁,他額頭凹凸不平,眉毛濃密,鼻子又長又挺。深橄欖色的皮膚從他的圓顴骨一直伸延到道道皺紋的窄下巴。“切薩雷·奧西尼,”哈博介紹說,突然間變得非常正式起來。當我隔著桌子欠身握著他那柔軟滑潤的手時,哈博補充道:“奧西尼教授在博洛尼亞大學任教。他是研究意大利文藝複興時期文學的最著名的專家。他來這裡是做一係列由我們報紙讚助的講座。”“布賴斯先生過獎了,”教授說,眼睛裡閃爍著愉快的微光。“我隻是一個喜歡讀古人作品的老頭。那使我感到年輕。”他的英語無可挑剔,隻是稍微帶點口音。坐在奧西尼旁邊的是位有魅力的女人,目光嫻靜,一頭披肩褐發。她看上去像個運動員,好像在高爾夫球場或網球場上花了不少時間。哈博介紹說,麗莎·勞夫林是社會版的編輯。“見到你非常高興,”我說。她身上的某種東西,她看著我的那種神情,使我打住了話頭。“沒什麼,安托內利先生,”她說著,大笑起來。我想弄明白她為什麼笑。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覺得那是我應該知道的事情。“叫我約瑟夫好了,”我說。這話反而使她笑得更厲害了。“約瑟夫!是的,當然,”她止住笑聲時說道,“但是,你瞧,約瑟夫,我十三歲時非常喜歡你,喜歡得傷心,人人都叫你喬,除了我姐姐,我討厭她,她喊你喬伊。”我依然一頭霧水,她同情起我的懵懂無知。“我娘家姓弗雷澤。”我真想鑽到地底下去。我突然又回到了十八歲,留著小平頭,印著紅色校名首字母的運動衫的袖子上有兩道灰色條紋,足蹬鞍脊鞋,穿著上寬下窄的褲子,高中橄欖球隊隊長,掛著驕傲的微笑,但又帶著憂鬱的羞怯。因為我認為自己太瘦怕大家笑話,所以在一年中最熱的天氣裡我也不穿短袖襯衫。不過,詹妮弗·弗雷澤,那個全校最漂亮的女孩子,也就是說全世界最漂亮的女孩子,說她要和我約會,於是,我成了失敗的浪漫藝術的一個見習生。我想起了那次約會,仿佛一切都剛剛發生似的。我們去參加一個晚會,當其他人在大吃大喝,大聲交談時,我們卻呆在另一個房間的黑暗角落裡,我們一起跳舞,仿佛夜晚永遠不會過去似的。她的身材高挑纖瘦,一雙大大的杏眼會隨著光線改變顏色,經過幾種不同深淺的褐色,當一切都過去時,就變成了黃色。她美妙無比,在吻她之前,我就墮入了愛河,在吻過她後,便命中注定無法自拔。午夜過後,我送她回家,她久久地依偎在我的懷抱裡,用我永遠也忘不了的又苦又甜的神情看著我,對我說,她想要我和她一起過夜,但是她母親不會同意。在詹妮弗之後,我想我這輩子再也不會愛上彆人了。我用了很長時間才戰勝了對詹妮弗·弗雷澤的感情,現在,我正看著她的已經長大了的小妹妹。我感到血湧上了我的臉,還伴隨著一陣難以忍受的窘迫,我知道那是我從來沒有過的窘迫。“你那時還是個小不點,”我聽見我自己說。“紮著小辮子和橡皮筋的小孩子,牙齒上套著牙托,一個喜歡逗青蛙玩的小瘦孩。你告訴我說你討厭男孩子。”她朝我笑笑,點點頭。“我一點都沒變,”她說。“你也沒有。”在充滿活力的喧囂下麵,幾十個身穿白色製服的男侍在洞穴般的房間裡穿梭忙碌著,他們的眼睛在白蠟色的大托盤和他們必須擺上下一道菜肴的桌麵上來回移動。在一頓不會留下什麼記憶,質量一般的飯菜結束後,盤子被撤走,咖啡端了上來。奧西尼教授用手指慢慢地敲擊著台布,仿佛陷入了沉思之中。當他抬起眼睛發現我在注視著他時,他的臉頰泛紅,好像他正在做什麼不該做的事情而被抓住了似的。“我正在思考博爾吉亞家族的問題,”他解釋說。他那深褐色的眼睛熠熠閃亮,開始用雙手打著手勢。“據說,他們來到這個世界,以亂倫和通奸的方式對道德宣戰。”桌上的每個人都停下了他們正在做的事情。奧西尼一個個看看大家。“博爾吉亞家族裡有一個人成了教皇,亞曆山大六世。他的兒子,像我一樣,名叫切薩雷,”他帶著狡黠的微笑說道,“是馬基雅弗利非常仰慕的一個人——或者說,至少看上去非常仰慕他。對,對,我知道了。”他飛快地說。“這很令人遺憾,但卻是真實的。教皇並不總是那麼神聖。他還有個女兒,叫露克麗西婭,她也不是什麼好人。”他歎了一口氣,張開雙手,做出祈求的手勢。“她與她自己家族的幾個人都有不正當的關係。當然,要是在今天,博爾吉亞家族會被認為是一個問題家族,毫無疑問,需要進行長期的心理谘詢。另一方麵,他們確實做出了一些驚人之舉。這是一個有趣的問題。你不這樣認為嗎,安托內利先生?我指的是傳統道德和願意冒著巨大危險去嘗試馬基雅弗利所稱的新模式和新秩序之間的聯係,或許我應該說緊張的關係。”他說到這兒時停頓了片刻,然後,從我身上移開目光,回到他剛才說的話題上。“你們美國人喜歡來參加這樣的晚宴,在晚宴上某位著名的政治家要發表演講,你們儘情地享受。在我的國家裡——尤其是在佛羅倫薩——從來沒有人願意應邀與博爾吉亞家的人一起吃飯。拒絕邀請總是危險的,而有時候接受了就更難逃殺身之禍。”他眯縫起眼睛,垂目看著桌子,搖了搖頭。“至少,我始終認為,這就是那個時代的意大利和現在的美國之間的天壤之彆。”他說著,抬起凝視的目光。“不過,吃完這頓飯以後,我再也不敢那麼肯定了!”“你用不著擔心,教授,”羅斯坦的妻子咧嘴一笑,向他保證。“在這個國家裡,我們不下毒藥毒人,我們槍殺他們。”“或者用刀刺殺他們,”哈博補充道。這是十分不友好的影射,暗指發生在卡爾文·傑弗裡斯身上的事。阿契爾·拜雷的妻子用一隻手撫過凸起的肚子,仿佛是保護她那尚未出生的孩子。她垂下眼睛。伴隨著一陣顫抖,她憂鬱而沉默地搖了搖頭。哈博立即為自己剛才的話感到後悔,但是他還沒來得及道歉,奧托·羅斯坦便提出了一個問題。“關於調查你聽到什麼了嗎?他們到底發現什麼線索沒有?”哈博開口說了些什麼,接著閉上了嘴,皺了皺鼻子。他鼻子來回抽動,然後,急促地吸了三口氣,發出噝噝的聲音。但那沒用。於是,他掏出手帕,擤起鼻涕來。“沒有,什麼也沒有發現,”他說,抽著鼻子。“他們出動了本州的所有警察進行調查,迄今為止一無所獲。”他折好手帕,停頓了一下,發紅的眼睛裡透出狡黠的神情。“要不就是他們發現了線索,但閉口不提此事。他們的壓力很大。這是他們有史以來調查的最大案件。”羅斯坦皺起眉頭。“已經快兩個月了。我們一直把它當頭版新聞,時間夠長的了。如果他們不馬上采取行動的話,這個新聞就要放到都市版上了。”他停住話頭,看了看我。“你覺得呢?你比較了解犯罪行為方麵的事情。你認為是怎麼回事?是有人預謀殺害他嗎?”“大家之所以都認為那是謀殺,惟一的原因就是因為受害人的身份。如果受害者是彆人——其名字從來沒上過報紙的某個人,那人們就會理所當然地認為,那不過是一次無目的的凶殺,一次找錯目標的搶劫。”羅斯坦喜歡爭論。他喜歡使彆人打開話匣子。如果你讚成他說的事情,他就會改變他的立場,那隻不過是為了看看你是否願意堅持自己的立場。“人們被殺總是有原因的。他們大多數不是名人。”“說得不錯。但是,如果你打算殺人的話,你通常不會用刀子行事。可能出問題的地方太多了。你必須靠得非常非常近,受害人可能會與你搏鬥,你可能要好幾刀才能解決問題。”我飛快地瞥了拜雷夫婦一眼。他們兩人在說話。根本沒有注意我們。“傑弗裡斯沒有當場死亡。他幾乎回到了他的辦公室。如果他隨身帶著手機的話,他也許能夠打911報警。如果他有槍的話,他也許會開槍自衛。很多情況都可能發生,任何一種情況都有可能拯救他的生命,或者抓住殺他的凶手。如果有人真想殺他的話,他們也許會用槍的。”我聳聳肩膀。“雖然這麼說,但我必須承認,大多數凶手並不是世界上最聰明的人。可能是有人想要傑弗裡斯的命,便覺得在那個時候動手和在彆的時候動手沒什麼區彆,特彆是如果他們決心要乾的話。”“要是他們不很聰明的話,”薩曼莎·羅斯坦想知道,“為什麼抓到他們這麼困難?”“如果這次凶殺不是有計劃的,如果是隨意的,如果沒有任何直接的身體證據,如指紋、遺傳物質脫氧核糖核酸,那就沒有任何理由把凶手和受害人聯係起來。這是最難破的案子,如果案子破了,幾乎大都是因為凶手把他們所做的事告訴了彆人。”奧西尼一字不漏地一直在聽。“說說看,安托內利先生,你有沒有遇見過聰明絕頂的殺人凶手?”以前從來沒有人問過我這個問題。我仔細地看了看他的眼睛,不知道那隻是出於好奇,還是他的問題後麵有彆的意思。“沒有,我沒有遇見過。不過,我見到的都是被抓獲的凶手。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切薩雷·博爾吉亞是死在床上的。”奧西尼睜大了眼睛,接著,他的眼睛又眯縫起來,半開半合地看著我。“他的案子不同一般,儘管我認為並沒什麼奇特的地方。安托內利先生,我認為人總是分為三類:遵守法律的人;違反法律並受到懲罰的人;還有像博爾吉亞家族的人,他們隻遵循他們自己的法律並且將之強加於他人身上。”他稍稍停頓了一下,又說道,“順便提一下,博爾吉亞家的人喜歡用刀子。他們做起事來不聲不響。”燈光暗了下來,當某人打開麥克風時,靜電噪音劃過了舞廳。如果傑弗裡斯是在睡眠中自然死亡,那麼,很可能會是由另一名法官在悼詞中來讚美他的德行,忽略他的惡行。他的死亡方式為他帶來了身後的名望,因此,不是熟悉他的某個人,而是州長抓住這個機會來悼念連他自己都不敢肯定是否確實見過的一個人。威廉·傑克遜·科林斯在第一次競選州長時險勝,結果是在重新計票後才正式公布的。兩年以後,幾乎每個人都認為他肯定能當選。他從來不講真話,他似乎也並不在意彆人說他是個說謊者,即便是那些讚成他意見的人。他對任何人都有求必應,然後,當他食言時,便用一些模棱兩可的話來搪塞,那還不如說是忘了更好。然後,他又會故伎重演,不管他以前對你撒過多少次謊,當他用那一雙孩子氣的又大又圓的眼睛看著你時,你就會以為這一回他對你說的是真話。但是,如果發現他騙了你時,你會從心底裡感到失望,因為你會本能地認為他之所以要騙你,首先是因為他怕失去你這個朋友而不想得罪你。認識他的每一個人都期望他飛黃騰達。科林斯站起來準備講話。他像所有的政客一樣,講了一大通陳詞濫調,用某種方式告訴聽眾,他們是多麼了不起,他是多麼高興來到這兒。我瞥了一眼手表,希望他快一點講完。他帶著親切的、恭敬的微笑,朝與講台相隔三個座位的傑弗裡斯的遺孀點點頭,對她失去丈夫說了些該說的、得體的話。從他臉上最真摯的表情來看,他對這個損失的感受比任何人都更深切。我捋起襯衫袖口看手表,斷定手表一定是停了,便開始上發條,竟忘了它是一塊石英表。當我抬頭時,科林斯正向下凝視著講台。羞怯的微笑消失了,他抬起眼睛,站直了身體,腦袋開始慢慢地左右移動,專注地看著眾人。他開始講話,揮了揮手以示強調,他的聲音抑揚頓挫,像施催眠術似的。對卡爾文·傑弗裡斯的謀殺是非常惡劣的,遠遠不是謀殺一個人的問題。它不單單是對一位著名法官的謀殺,它是對正義的謀殺。法律是文明的支柱,是把我們與最野蠻的言行隔開的惟一東西,是使我們安全、自由的惟一東西。法律保護我們大家,我們大家都有義務維護法律。我環視舞廳。人人都朝科林斯的方向仰著臉,每一隻眼睛都盯著他。他使他們的情緒不斷變化,變得越來越激動,直至爆發。最後,當講話結束時,他站在那裡,麵帶勝利的微笑,朝著蘊含著各種思想和各種感情的黑暗中的人群揮舞著雙手。他發表了一個關於法律和關於理智的講話,一時竟使他的聽眾失去了理智。我注視著他不停地向人群揮手的樣子,仿佛他不忍想象沒有他們而獨自一人的情景。突然,我想起了我上一次看見燃燒著熾熱火焰的眼睛時的情景。那是在州立醫院裡,我看見艾略特·溫斯頓在等我的時候,兩眼緊張地注視著我。州長講話結束,黃昏也結束了。屋裡的燈光亮起,巨大的舞廳裡熙熙攘攘,人聲鼎沸。當我向哈博告彆時,我掃了一眼講台,隻見一群人團團圍住州長。傑弗裡斯的遺孀站在州長身邊。我忘了捎信的事情。那是艾略特托我辦的惟一一件事,我把信放在了寫字台抽屜裡,它現在依然躺在那裡我向自己保證星期一上午第一件事情就是處理這件事。麗莎·勞夫林碰碰我的胳膊。“這麼多年以後,見到你真高興。順便告訴你,”當她轉身要走時,她又說,“詹妮弗幾個月前搬回來了。”她還說了些彆的什麼事,但是人群已經把她遠遠衝走了,我聽不見她說了些什麼。外麵,潮乎乎、灰蒙蒙的薄霧張掛在夜晚的涼爽空氣中。長長一行豪華轎車堵塞在旅館前麵的街道上。身穿時髦的毛皮大衣,下麵拖曳著曲線畢露的晚禮服的女人們在等車時,或者在彼此交談,或者獨自佇立,疏遠而冷漠。看上去備受困擾的男人們揮動著胳膊,朝著他們的司機嚷嚷著,好像那樣就能使汽車移動得快些似的。在混亂的中心,一個人高高地仰起頭,牙齒問緊緊地咬著一個哨子,舉起一隻手強迫汽車停下,同時他舉起另一隻手指揮疏導交通。他身穿一件磨損的、臟兮兮的棕色大衣,手戴一副破破爛爛儘是蛀洞的手套,油膩的頭發亂飛,好像忘記了彆的一切事情,正在專心聆聽著內心指揮著他的行動的聲音。藍色開司米風衣領子拉到了我的喉嚨處,我站在人行道旁,望著那個眼神空洞、動作機械的奇怪的幽靈。他一遍又一遍地吹出尖厲的哨音,一隻手臂伸出,另一隻胳膊在伸出的胳膊下麵大幅度劃著曲線。如果他穿著警察的製服,每個人便會完全按照他的命令行事,並且感激他在現場指揮交通。但是,看見他那副穿戴,人們對他那瘋瘋癲癲的樣子根本不屑一顧,就好像不去看他,他便不存在似的。寒冷像一把刀子一樣穿透我的身體。我雙手插進風衣口袋裡,離開了那個地方。我的汽車停在我事務所的車庫裡,在幾個街區之外。經過法院後,我對角穿過另一側的狹長的公園。周圍樓房裡昏暗的燈光透過寒冷半透明的空氣,將公園籠罩在灰白色的薄霧中。我感到左腿一陣鑽心的疼痛,不得不停下腳步。這毛病已經多年未找我麻煩了,現在它似乎一直跟我過不去。幾秒鐘之後,疼痛消失了。我謹慎地試著走了幾步,然後,正當我開始繼續正常邁步時,我看見他們穿出薄霧赫然出現在我麵前。兩個男人,光澤全無的灰白頭發,亂七八糟的灰白胡子,針織帽子放下護住耳朵,一個人在前,一個人在一輛金屬購物推車後麵,兩人目光直視前方,像帆船上的了望員和領航員,默默地駛過煙籠霧罩的大海。他們停在一個垃圾箱旁邊,沒有一句話,沒有一個手勢。後麵的一個人在等著,而前麵的一一個人掀開蓋子,手伸進裡麵。他掏出一個鋁罐,把它放在混凝土人行道上,直起身子,把推車向前推,又停下來。另一個人,沒有一句話,沒有看一眼,把腳放在罐子上,將之踩扁。他彎下腰,把它撿起來放進籃子裡。他們的動作乾淨利落,絲毫沒有浪費時間;他們完美地表現了機械的效率,這種效率最終使這兩個迷途的生存者滿城遊蕩,搜尋不值幾文的破爛。我望著他們走向下一個垃圾箱,他們在那裡默不作聲地重複著同樣的動作。然後,他們走進了廣袤的難以穿透的夜色裡,我看不見他們了。我乘電梯下到我停車的地下車庫。吸頂燈投下刺眼的黃色燈光照亮了中心人行道,將移動物體的影子投在冰冷的混凝土牆上。我鼻孔裡聞到的全是潮濕的混凝土味兒,我聽著自己的腳步聲——刺耳的斷斷續續的聲音——在回響。那是回聲嗎?我停下腳步,站立不動,聽著回聲消失。萬籟俱寂。我又走了一步,再次停住。似乎有第二個聲音緊接著第一個聲音。我轉身朝身後的遠方看去,那兒沒有人,至少我看不見有人。我快步向我的汽車走去,當我發動引擎時,從裡麵鎖上了車門。我朝後視鏡裡瞥了一眼,開始倒車。當我把車開到車道上時,我又朝後視鏡裡瞥了一眼。兩隻狂野的男人眼睛正惡毒地盯著我。後座上有人,就在我的後麵。我猛地扭過頭去,後座上沒人,他們在汽車後麵,不在車裡。我一隻腳猛踩下加速器,雙手抓緊方向盤,朝後視鏡最後看了一眼。什麼也沒有,車庫裡空蕩蕩的。但是有人來過這兒,我敢肯定。我親眼看見他的。當我驅車駛上街道時,我不敢肯定自己看見了什麼,並開始覺得整個事情全都是我的想象。當太陽還在睡覺的時候,人的腦子會冒出奇怪的東西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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