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1 / 1)

審判 D·W·巴法 3952 字 1天前

切斯特,就是那個對數字格外精通而對簡單的史實卻一竅不通的病人,正站在我們的桌子前麵,渾身上下抖個不停。“艾略特,”他說道,喘了一口氣,“九_九_藏_書_網我要上衛生間。我該怎麼辦?”他閉上嘴,上嘴唇嚴嚴實實地抿在下嘴唇上麵。艾略特把手放在切斯特的肩膀上,令人驚奇的是,他渾身停止了顫抖。“沒有問題,”他用平靜而撫慰的聲音說道。他朝這會兒正在房間另一頭看著一本破破爛爛平裝書的勤雜員點點頭。“總是查爾斯先生帶你去的,記得嗎?你過去告訴他你要上廁所就行了。”他把手從切斯特的肩膀上移開,他又顫抖起來。輕輕地,他把手放回去,顫抖又停止了。“你不相信我?”他問道,凝視著他的眼睛。“我相信你,”他堅持說,“但是我害怕。”“你不是怕查爾斯先生吧,對嗎?”艾略特心平氣和地問。“他總是把你照顧得很好。”“我害怕我會尿在褲子裡,”他用孩童般的嗓音答道。他垂目看著地麵,窘得不敢直視艾略特的目光。“看著我,”艾略特命令道。切斯特忠實地抬起了他的眼睛。“沒事的。你不會尿在褲子裡的。我保證。好了,去告訴查爾斯先生你要做什麼。”艾略特拍拍他的肩膀,然後徹底抽回了他的手。顫抖沒有再發生。“謝謝你,艾略特,”他轉身離開時說道。他大概走了三步,便停下來使出吃奶的勁大聲喊道:“查爾斯先生,我現在要小便了!”我看見那個勤雜員從那本書頂部看過來,然後不緊不慢地站起身來。“他看上去好像不會對彆人造成任何傷害,”我說。“他為什麼在這裡?”“曆史念得太多了,”艾略特說。我等著下文,但是他就說了那麼一句。“曆史念得太多了?我不明白。”“是的,正因為這個。曆史念得太多了。”他沉思起來。“他花在看曆史書上的時間太多了,過去最終成了他的整個現實。他要是在研究音樂史之類的東西的話,他也許可以去四處對人們說他是貝多芬。他研究的是越南戰爭。有一天,他認定自己在參戰,被越軍包圍了。他額頭上纏著一條大手帕,臉上塗滿油脂,躲在穿過他居住的公寓樓地雨車庫的蒸汽管上。沒有人知道他在那兒藏了多數,握著他在哪家軍用剩餘物資商店買來的刺刀。他也許在那裡貓了好幾天,等著越軍的到來。他們好端端地走過來,穿著西裝,提著公文箱。切斯特認為自己是個偵察員,被派到前麵去找到他的準確位置。他從管子上跳到那個可憐家夥的轎車上——後來才知道他是個保險推銷員——刺傷了他的喉嚨,任他流血身亡,而他卻跑過車庫去搜索更多的敵人。但是,你說得對,他對人沒有傷害。他不會傷害一隻蒼蠅——至少在這裡不會。”又有幾個病人搖晃著走了進來,在分散在大休息室各處的模壓塑料椅子上坐下。他們走路的時候動作很慢,而他們坐著時,除了偶然的抽搐或突然的痙攣以外,幾乎是一動也不動。他們不說話,氣氛沉悶壓抑,隻有短促的一聲呻吟或迅速抑製的嗚咽會打破沉默。這使我想到了夜深時分老火車站或汽車站的情景,在那裡,他鄉異客們在人群擁擠的孤獨中沒完沒了地等待,一直等到該他們上路的時候。“他們在傍晚時都累了,”艾略特解釋說。“藥物具有那種作用。”艾略特看上去一點都不累。如果說有什麼變化的話,那就是我在那裡時間越長,他就變得越精力充沛,越熱情洋溢。我想也許是因為對外麵有人來訪他一定感到很激動。我開始起身告辭。“也許我該走了。我們下次可以繼續聊。”他抓住我的手腕,緊緊握住。“不,”他堅持說。“你沒有理由要走。我還沒有告訴你為什麼我認為你和我妻子有瓜葛哩。你不想知道嗎?”我又坐了下來,他鬆開我的胳膊。“那不是真的,”我說,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覺得有必要再次表示否認。是因為那念頭曾經在我的腦海裡閃現過,我僅僅為那念頭,而不是事實,感到內疚?他看著我的神情很奇怪。他雙眼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我,似乎想看穿我的心思,但同時又好像在四處張望,像在觀察日食:中間是一個又深又暗,不可穿透的點,那個點至少靜止了片刻,周圍是金光飛舞的、令人眼花繚亂的焰火。“有一次我看見你和她在晚會上交談。她總是那樣,與最有魅力的男人說話。她喜歡讓那種男人,有魅力的男人,發現她很有吸引力。那對她很重要。那是她給自己下的定義的一部分:一個對男人有吸引力的女人。”我的確記得她,八麵玲瓏,傲慢任性,生著金褐色的頭發和深不見底的黑眼睛。她跟你說話時,眼睛始終注視著你,她深深地吸引了你,使你覺得自己是個幸運兒,因此,你幾乎不會注意到,輪到她聆聽時,她的眼睛不停地環顧房間四周。你會情不自禁地注意到她的雙手,瘦骨嶙峋的纖長手指看上去好像正準備抓取什麼東西,攥緊什麼東西,搶奪能搶到的任何東西。我不喜歡她,但那也許是我更加強烈地想要她的原因,如果她不是嫁給了我事務所裡一個我覺得對他負有某種責任的副手的話。“她是個很能吸引人的女人,”我聽見我自己說道。“她知道你是這樣認為的。那個晚會之後,她經常用那個揶揄我。她告訴我說她是多麼喜歡年老的男人。”還沒等我完全意識到我有所反應,他就感覺到了我的反應。“當年你與我現在的年齡差不多,”他說。“她說如果她決定對我不忠的話,她也許會跟像你一樣的什麼人相好。”最不容易消亡的東西是虛榮心,而不是希望。不然,我為什麼非得要從一個被診斷為精神病的人的口中得到確切的說法,表明十二年以前我還年輕呢?“年老些的男人?”我問道,聳起一條眉毛。艾略特沒有考慮我的反應。“她總是野心勃勃。我想當一名教師,她卻想讓我成為一名律師。她使我相信我應該成為律師,告訴我她認為我會多麼偉大,告訴我她是多麼地相信我。於是,我相信了她說的話,因為我相信她。”他看了我一會兒,思索著他以前顯然考慮過的什麼事情。“我總是按彆人的看法來界定我是個什麼樣的人,按那些我信任的人,我相信的人。不是人人都這樣嗎?根據彆人對自己的看法來認識自己是個什麼樣的人,或應該成為什麼樣的人。當然,這樣做的危險是,有一天你會發現,你再也不能相信他們了,你再也不會相信任何事情了,你以前相信的一切都是謊言。這時候,你不知道自己是誰。你孤獨,你孑然一身,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回憶,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展望。”他狡黠地咧嘴一笑,一副憤世嫉俗的神情。“所以他們把像我這樣的人送進精神病院裡,因為,畢竟,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本來就是某種失常現象,一種精神病,一種精神缺陷。但是,所幸的是,這種疾病是可以治愈的,或者至少是可以控製的,隻要使用正確的攝生法治療和藥物治療。可以控製的!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絕對地服從,溫順地接受。你同意他們告訴你的一切,照他們說的去做,相信他們叫你相信的每一件事情。你變得像外麵的那些人一樣瘋癲。你不一定要信仰上帝,但是你他媽的最好得信仰高爾夫。”“什麼?”我問道,他眼睛裡流露出的狂熱神情比他的話更加令我吃驚。“高爾夫?”他看著我,好像是我瘋了似的。“是的,高爾夫。娛樂很好。和其他人融洽相處很好。把生活當作一場遊戲。很好。不要為世界的精神錯亂而心煩意亂。那很好。人人都信仰高爾夫。”他的眼神變得更加狂野了,他的腦袋開始左右搖擺。“瓊喜歡高爾夫,還有網球,還有遊泳,還有騎馬。”他停住不說了,他那過度狂熱的眼睛裡流露出懷疑的神色。“我想她不喜歡保齡球。並非她對保齡球本身有什麼反感,你曉得。瓊相信遊戲。她隻是認為正經人是不玩那種遊戲的。保齡球在天平的一端,象棋在另一端。太費腦子了,她認為。無論她是怎樣一個人,她總是在向上走。事實上,我想……”那種情況又發生了,與先前同樣可怕的發作,像某種魔力似的控製著他,把他的身體搖動得像一塊柔軟的抹布。而他卻在不顧一切地試圖找到一個關鍵的押韻字,以便衝開幽閉,使自己擺脫這種狀況。“我想……搶……講……響……”他雙眼凸出,臉漲得通紅。“兩……廂……羌……強……”發作過去了。他的眼睛裡又有了生氣,他的皮膚又變白了,聽他的聲調,你會覺得自己是在與一個完全正常的人交談。“我們剛才談的是什麼來著?”他問道,好像他隻是一時忘了他剛才正在說的話似的。“哦,對了,”我一提醒他,他便說道。“瓊。她想成功,當她遇到傑弗裡斯並意識到他是多麼想要她時,我認為她沒有想到要抵抗。當時,我離成為可能的合夥人還有好幾年的時間。她憑什麼要為了她立即就可以擁有的東西而等待呢?”他看著我,眼睛裡流露出一種古怪的神情。“在你們的世界裡——精神正常人的世界裡——人人追逐的不就是瞬息的滿足嗎?“當然我當時對那事一無所知。我仍然認為傑弗裡斯是我的朋友。我有憑有據。當他不得不對外聲明他的妻子不適合他時,他從他認識的所有人當中,從他可以請求幫助的所有律師當中選擇了我來擔當那個角色。在那件事發生以後,在他成了單身漢以後,我們在一起度過的時間甚至比以前更多了。”艾略特現在看上去極其平靜,幾乎是徹底放鬆了,仿佛我們是在談論我們兩人曾經都認識的某個人。“是什麼原因使你認為她和我有瓜葛?”我問。“她開始對我撒謊。她下班後兩小時才回家,對我說是因為接班的人打電話來說病了。但是,因為我擔心她,我曾打電話到醫院,卻被告知她已經在正常時間下班回家了。她笨拙地編造著借口,說什麼是臨下班時發生的,電話總機不知道此事。我信了她。但是那種事情發生得越來越頻繁了。每一次她都有借口。每一次我都相信她,或者儘量相信她。我的疑問變得越來越大,越來越狂亂,她開始對這種現象進行分析,而不是解釋她的遲歸。她為我感到擔心。她一再說,我是在憑空想像著什麼,我陷入了變成妄想狂的危險之中。最後,在她遲歸並胡編亂造出一些理由之後,我直截了當地說她有外遇了。“‘你說,我與誰有外遇?’“她看著我,神情高傲,一臉輕蔑。我從見到她的第一眼起就一直愛著她,我們相識後六個月就結婚了,除了她以外,我從來沒有愛過任何人。她竟以這種樣子看著我!我覺得好像有人把我的五臟六腑都掏出來了。我想死,當場就死;我想要停止呼吸。“‘我不能這樣生活下去,’她告訴我。‘我需要離開幾天。我需要時間思考。’“她走了三天,整個周末。星期一早晨她從醫院打電話來與孩子們說話。她說她將回家吃晚飯。那天晚些時候,在審判休庭期間,我去見傑弗裡斯。我需要找個人談談,像這種事情,他是我惟一能夠信任的人。“現在我可以看得非常清楚了:傑弗裡斯坐在他的寫字台後麵,從他的眼鏡上麵看著我。‘星期六我一定是錯過了你,’他說。我不知道他在說些什麼。‘在海岸,在索爾斯罕,在酒吧聚會上。我看見瓊在飯店大廳裡,與安托內利交談。他們一定是在等你。我不能呆下去了,我是和其他一些人到那裡去的。’“我不能肯定在那之後發生了什麼事情。我記不得那天下午審判中的任何事情,隻記得我滿腦子想的是回家,見到瓊,試圖使自己相信她能使我明白那全都不是真的。當我回到家時,她不在家,孩子們也不在家。幾分鐘後,門鈴響了,當我開門時,一個陌生人交給我一張傳票。瓊提出了離婚。”艾略特的胳膊肘支在桌子上,用拇指和食指支撐著顴骨和額角。他坐在那兒,陷入沉思之中。“第二天,”不一會兒他說道,臉上一副心不在焉的表情,“我精神崩潰了。當時我正在法庭上,案子剛審到一半。不管怎麼說,那是他們告訴我的。我不記得了。”他的眼神又變得集中了。“那就是我為什麼要殺你的原因。那是我當時能夠想到的惟一一件要做的事,殺死你,因為你對我乾了那種事情。”一絲含意不明的微笑浮過他的嘴。“當我沒有殺死你時,傑弗裡斯肯定很失望。他總是跟我講一些有關你的事情,說你如何不擇手段地去打贏官司,說總有一天你會受到懲罰的。他告訴我說你是他平生見過的最不道德的人,還說如果他不得不再次把你因蔑視法庭罪而關進監牢的話,他會判你三書天而不是三天。然後,彆的人就必須來接手做那個案子的辯護律師,他說你從來就不該贏那個案子。”他又想起了一些事情。“他曾經告訴我,律師事務所裡有的人不想要你做合夥人,不想讓你在那裡。他認識的一些人,那些人會很高興,如果我是律師事務所裡惟一的刑事辯護律師。你瞧他在餓什麼。他從來不錯過任何機會去挑起事端,去製造怨恨,想方設法使我認為,如果沒有你的話,我會擁有我想要的一切。你是資深合夥人,是索負盛名的律師,而且最重要的是,你是拐走我妻子的人。”艾略特又微笑起來,同樣高深莫測的表情,暗示著他所說的話的字麵意義背後有著某種更深的含義。他的手指捋過胡子,一次又一次,每一次都比上一次更快,然後,突然停止不捋了。“也許傑弗裡斯確實知道我會精神崩潰的,知道如果我真是那樣的話,會發生什麼事情。”他所說的事情很容易吸引人。不僅僅是因為整個事情很有邏輯性,而且,像大多數富有異國情調的東西一樣,艾略特散發出一種奇特的吸引力。我在那裡逗留的時間越長,就越是難以相信我是坐在精神病院裡的一張桌子前與一個精神病患者談話。“有一個明顯的疑問,艾略特,”我帶著不自然的笑容說道。“忘掉傑弗裡斯說的關於我的話吧。為什麼要設這樣一個騙局?為什麼你的妻子沒有直接提出離婚?為什麼要使你認為我卷入了此事?”他毫不遲疑地做了回答,好像真相確鑿,不可能有任何疑問似的。“他們可承擔不起醜聞帶來的後果。法官是不應該與在他們眼皮底下執業的律師的老婆睡覺的。那樣會使他們更難得到他們想要的其他東西。傑弗裡斯不僅想要我的妻子,他還想要我的兒女。他自己從來沒有過孩子。”艾略特講述這些的時候,好像那不僅是一個不證自明的事實,而且是一個與他沒有任何直接關係的事實。他就是這樣描述他精神崩潰之前發生的幾乎每一件事情的。當然,我聽過人們用某種超然的態度談論他們自己,對他們自己的行為進行評判,但是從來沒見過像他這樣談論自己的。對於艾略特來說,有一個時間上的斷層,這是十分肯定的,就像我們把整個曆史劃分為公元前和公元後一樣。當他談起他入院以前發生的事情時,現在的他和當年的他之間沒有任何聯係。舊日的艾略特已經死了,據我最精確的判斷,今天的艾略特一點也不懷念他。艾略特的眼睛隨著笑聲熠熠發亮。“如果所有這些聽上去有點像妄想狂的話——那麼,我是有點妄想狂,沒錯。冪管怎麼說,他們是那樣對我說的。當然,他們對這裡的每一個人都是那麼說的。偏執型精神分裂症。他們總是試圖把它歪曲一點兒,使它聽起來好像他們真的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似的。什麼I型或II型啦,什麼這個東西的錯覺或者那個東西的錯覺啦·什麼急性的或者慢性的啦。他們說的時候總是很嚴肅,一本正經,總是帶著那同一種憂鬱的神情,慢慢打著手勢,頭向前傾,雙手背在身後,肩膀下垂。你會以為他們是在教堂裡,準備領受聖餐。偏執型精神分裂症。”他的眼睛變直,聲音裡充滿了蔑視。“他們用那個習慣語掩飾他們的無知。它賦予他們一種權力感。他們才是真正的偏執型精神分裂症患者。”在房間的另一頭,護理員站起身來,伸了個懶腰。四周的病人都開始動起來。“到上課的時間了,”艾略特解釋道。他臉上的蔑視神情消失了。他的舉止幾乎十分有趣。“工作人員稱之為集體療法;我們叫它上課。有幾門不同的課。我個人最喜歡的是‘藥物治療管理’。我們了解我們的病症以及怎樣去管理它們。”他的眼睛裡充滿了歡笑,他半閉上眼睛以免大笑出來。“想想看,”他聲音嘶啞地小聲說,“你對某人解釋說他是一個偏執型精神分裂症患者。然後,好像這對於他是什麼特大新聞似的,你解釋要尋找的症狀。你告訴他這些症狀可以使用藥物治療進行控製,並告訴他訣竅是你一發現症狀就要按照處方劑量服藥。換句話說,你告訴他,他是個瘋子,然後再告訴他,他可以做哪些有理智的事情,不至於使人知道他是個瘋子。”他的情緒之間似乎從來沒有什麼漸進的轉換。一會兒是這樣,一會兒是那樣。他過去一直愉快而詼諧;現在他看上去一本正經。“奇怪的是,這種療法看起來行之有效。有些人變得相當精於此道。他們學會去對付他們的疾病,去控製疾病,甚至利用疾病。他們有些人,我認為,甚至學會如何去隱藏在疾病後麵。”我不明白他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什麼意思。“隱藏在疾病後麵?”他的眼睛裡又閃爍著愉快的目光。“人人都在學著如何告訴人們他們希望聽到的話——或者他們想看見的東西——不是嗎?”我開始問他一些彆的事情,但是他突然移開目光,臉上表情全無。我還沒來得及轉身去看是怎麼回事,他已起身,一動不動地站著。弗裡德曼大夫用鑰匙開鎖時,鐵絲網大門格格作響。有些事情我必須知道,儘管我當時說不出我為什麼要知道。也許那隻是一種感覺,也許不僅僅是一種感覺,而是一種意識,覺得這事遠不止他告訴我的那麼多。“艾略特,”我說,拉起他的胳膊。“你出庭時誰是你的代表?是哪個律師受理你這個案子的?”這時,弗裡德曼大夫已經進了大門,在幾英尺之外等著。艾略特看著我,聳聳肩膀。“我記不得了。是傑弗裡斯找的人。”我們道了彆,我轉身要走。“約瑟夫,”他喊道。這是他惟一一次喊我的名字。“你願意幫我個忙嗎?”“當然,”我答道。他把手伸進西裝裡麵,當他掏東西時,我意識到這大概是他最後一次出庭,也就是他被送到州立醫院那天穿的同一套西裝。他遞給我一個信封,問我是否能把它交給他的孩子們。這請求看起來似乎很奇怪。“你不想把它從郵局寄出去?”“我不能寄。我不知道他們住在哪兒。我甚至不知道他們的名字。”我不能確信自己是不是聽錯了。“你不知道他們的名字?”為時已晚。他已經轉身走開了。“你知道他那樣做是什麼意思嗎?”當我們往外走時,我問弗裡德曼大夫。我瞥了信封一眼。信封正麵寫著“孩子們”,其他什麼都沒有,沒有姓名,沒有地址,除了那幾個字以外一無所有。“我想我知道,”弗裡德曼解釋說。“很久以前——我來這裡以前——他的孩子們顯然是被他妻子的新丈夫收養了。”“但那不可能,”我斷言。“隻有經過父母的同意才能那樣做。”然後,我突然想起。“哦,天哪。當然!我真愚蠢,怎麼沒有想到那一點。”“什麼?”“他們去了法庭——他的妻子和她的新丈夫,法庭剝奪了他的父親權利。從法律的角度來說,他沒有任何子女。他說他不知道他們的名字就是這個意思。他們有了傑弗裡斯這個新姓氏,他就不認識他們了,或者說他不想認識他們了。”弗裡德曼有禮貌地點點頭。“是的,我想那有可能,”他不帶感情地說道。“艾略特這人很難了解。這是個很難對付的病例——很有意思,但是有難度。”我們來到了入口處的玻璃門前。弗裡德曼開始推門,手依然放在門上,肩膀前聳,低著頭,向下俯視著油氈地麵。“艾略特是個偏執型精神分裂症患者,”他聲調憂鬱地說道,抬起他的眼睛。“你為什麼發笑?”他問,對我的反應困惑不解。我並沒有意識到自己在笑。“對不起,”我說,有點兒尷尬。“我是在笑艾略特說的一些話。”他對我的解釋信以為真。他對腦子裡同時想著幾件事情的人們已經司空見慣了。“如我所說,他是個偏執型精神分裂症患者,不像患這種病的某些病人,僅僅表現出少許幾種症狀,艾略特的症狀似乎很多。”“其中一種症狀是卡在某個詞上,然後重複一連串押韻的詞,對嗎?”“是的。鏗鏘有力的聲音。腦子裡想的是某個事情,嘴裡說出來的是錯誤信息,他說出來的不是完整表達思想的一連串詞語,而是反了過來,是在某種意義上應該完成的詞語。那是一種非常普遍的症狀,而且,坦率地說,不是什麼非常嚴重的症狀。艾略特還有嚴重得多的問題。有時候他一連幾天不說話。他沉默寡言,在那種情況下,根本沒法接近他。你看見了你剛到時他的表情,那種恍惚迷蒙的凝視。不過,有時候,他會開始說話,語速極快,熱烈興奮,但有一半時間他的話毫無意義,或者出語像連珠炮似的,你搞不清楚他的話有沒有意義。又有的時候,他的神誌完全清醒,非常聰明。”弗裡德曼停下話頭,觀察著我的眼神。“他還有什麼地方像你記憶中的他嗎?”我不得不想一想。他完全不同了,但是,我已經看見了他的模樣——他老了十二歲,是治療罪犯的精神病院裡的一個病人,而且我更加了解了發生在他身上的事情,因此,我懷疑我記憶中的他是否是我自己的想象,而不是過去那真實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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