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1 / 1)

審判 D·W·巴法 4647 字 1天前

大夫在喊他的名字,而我在看著一個我不認識的人的麵孔。十二年了,但是,我所看到的變化不單單是時間帶來的變化。我從前認識九九藏書網的艾略特·溫斯頓是個敏捷、警惕、隨和的人,而且總是和藹親切;現在站在我麵前等著弗裡德曼大夫打開厚重鐵網門的這個人卻緊張不安、充滿期盼、缺乏耐心。他身穿一套顯得太緊的舊西裝。前麵扣上,翻領從胸口鼓了起來。一條單色領帶戴偏了,臟兮兮的白襯衫的一個領角翹了起來。他雙手倒背在身後,雙腳分開到與肩膀同寬的位置。儘管我離他隻有幾英尺遠,但是他雙目直視,仿佛周圍沒有旁人似的。我們走進裡麵,弗裡德曼隨即關上門。艾略特沒有動彈。他站在那裡,挺胸直立,一動不動,呆滯地凝視著。“艾略特,”弗裡德曼平靜地、不慌不忙地說,“你還記得約瑟夫·安托內利,對嗎?”沒有任何反應,沒有任何動靜,甚至連他的眼睫毛都沒有輕微的撲閃。我懷疑他是不是進入了緊張性精神分裂症狀態中,什麼也聽不見。“他有時候會這樣,”弗裡德曼解釋說,“當他在思考什麼事情時。”他無可奈何地聳聳肩,補充道,“我見過他這樣一連好幾個小時。這種時候,我恐怕真的沒有——”他還沒有說完。艾略特向我轉過身,伸出手來。“約瑟夫·安托內利,我知道你總有一天會來的。”我握住他的手,然後,當我看著他的臉時,不得不強迫自己不要放開他的手。他極其專注地凝視著我,我甚至覺得他的目光會將我灼穿。他身上透出一種非凡的力量。“你真好,把安托內利先生領來,”他說道,從我的肩頭看過去。“謝謝你,弗裡德曼大夫。”他的口氣仿佛是某人在對下屬說話,不過,沒有發號施令的腔調,而是帶有施者對受者的一種仁愛之心。毫無疑問,弗裡德曼對他的病人的奇怪言行已經習以為常,他好像並不在意。他向站在開闊的大病房那一頭的穿著白大褂的勤雜員打了個手勢。“安托內利先生要探望艾略特一會兒,”當勤雜員走近時他說。“要保證為他提供他需要的東西。弗裡德曼走後,我和艾略特坐在房間一側罩著鐵絲網的窗前的一張方木桌旁。在不遠處的角落裡有三個穿著白色短袖無領上衣和寬鬆穿帶褲的病人,他們坐在塑料椅子上,圍成個半圓形。其中的一個蹺著二郎腿,雙手拿著一本雜誌,轉過來轉過去,倒過來,正過去,一遍一遍地擺弄不停。另一個人,個子矮小,禿頭,手指又短又粗,輪換著用雙手不住地在空中亂抓一氣,然後,收回手來,慢慢放開拳頭看看抓到了什麼。第三個人幾乎是一動也不動。他身子前傾,目光呆滯,對自己咕噥著什麼。艾略特注意到我在看那三個人。“注意看,”他小聲說。“切斯特!”咕噥聲停止了,第三個人抬起頭,一臉茫然的表情。“3,182乘以5,997等於多少?”第三個人眨眨眼睛,然後答道:“19,082,454。”然後又眨眨眼睛。“這回我要問他一個難的問題,”溫斯頓低聲說道。“切斯特,”他大聲喊道,“8.105698乘以1000787等於多少?”切斯特眨眨眼睛。“81.120771。”然後又眨了一下眼睛。“切斯特,美國總統是誰?”這一次他沒有眨眼。他笑了笑,傻乎乎的、令人心碎的微笑。“喬治·華盛頓。”“很好,”艾略特讚許地瞥了一眼說道。“聽著,如果說林肯解放了奴隸,華盛頓做了什麼?”“解放了櫻桃樹,”他答道,咧嘴笑得像個孩子似的。“謝謝你,切斯特,”艾略特用支走弗裡德曼大夫的同樣的無比自信的聲音說道。“切斯特是個中學曆史老師,”他解釋說。“在另一個世界。”“另一個世界?你是說,在他患病以前,在現實世界?”最後這句話似乎惹惱了他。一道陰沉的神色掠過他的臉龐。“另一個世界,”他堅持道。他的情緒又恢複過來。“我想那也是他的教學方法,”他說著,大笑起來。但他的笑聲戛然而止。“那不是真的。在另一個世界,他教曆史的方法和其他人一樣,但他總是入不敷出。在他神經正常時,他把塞得滿腦子的姓名、日期和其他雞毛蒜皮的事情都忘光了,但一旦他的頭腦清醒了,他對數字知道得一清二楚。”他看了我一會兒。“你不相信我。你想知道什麼隻管問,任何組合,任何計算方法。他立刻就能心算出來。這我清楚。多年來我一直在設法抓住他的錯誤。”“如果他錯了你怎麼知道呢?”我不假思索地說。他為我感到遺憾。“你沒注意到?他隻有在不眨眼時才會出錯。”我錯了。他並沒有為我感到遺憾,並沒有像我我想的那樣。他在逗我玩。我從他的眼神裡看得出來。“不過那是真的,不是嗎?”他問道。“每當答案是正確的,他都會在回答之前眨眨眼。那不是從結果反推到原因的一個完美例證嗎?”我不知道說什麼是好。我真沒什麼可說的。我試圖改換一個話題。“你變了很多,艾略特。我不能肯定我還能認出你來。”他臉上迅速浮過一絲微笑。“你沒有認出我來。你以為我是彆人。”他似乎喜歡在私下裡開開玩笑。“一定是因為我的八字胡。你認識我的時候,我沒有留八字胡。我還留了小胡子。”他帶著一種悔恨的表情承認道。“我還留了長頭發。恐怕當時這裡都有。人認為我有點兒像耶穌基督。耶穌基督!你敢想象嗎!接下來,你知道,這些人中就有人開始認為我真是耶穌基督。那也許不算太壞。至少那樣我可以拯救基督教。但是,這裡真有人——不是在這個病房裡,是在另外一個病房裡——認為他是耶穌基督。就我所知,他也許是吧。”他補充說,眼睛裡閃著極度興奮的喜悅。“我不希望任何人因為我的緣故而不得不開始質疑他自己的身份,因此我便剃去了它——訃胡子——剪短了頭發,差點兒把八字胡也剃了,但是,我改變了主意——或者說,我的主意改變了我。不管是誰改變誰,我沒有剃掉它。你過得怎麼樣?”很難說得清,我感到更為驚訝的是他那快言快語的言談,還是他那突然停住話頭的行為。“我一直過得非常好,”他說道。這時我還沒想好該說什麼,或者說,既然我終於和他麵對麵了,我該如何說。他似乎覺察到了我的每一個疑問,每一次猶豫,每一個細微的不信任。“我說的是真話,”他繼續說道,現在聲音變得輕柔、平緩。“我在這裡過得更舒服。”我掃視了一下土褐色的房間,裡麵有廉價家具,暗淡無光的地板,吊在天花板下麵金屬托架上的油漆過的管子;睡眼惺忪的勤雜員在看一本過期雜誌;三個病人坐在另一張桌子前,幾乎不知道彼此的存在;我先前沒有注意到的第四個病人像個夢遊者似的走向休息室與其他病房連接相通的走廊。他的目光在等著我。“我曾經給你寫過一封信,很久以前。”“我從未收到過。”“我從來沒有寄出過。我知道我想說什麼。我終於明白了發生的事——整個事情。我的思維非常清楚,前所未有的清楚。我一下子就明白了一切。明白了一切,一切的一切,所有的關係,所有細微的差彆,各種含義。”他解釋說。他的眼睛炯炯發光。“不過,當我坐下來開始寫信時,一切全都從我大腦裡消失了——所有的東西——我所記得的一切就是我丟失了我以為不會忘記的東西。這並不是最後一次發生這種情況。最後,我放棄了恕寫下任何東西的念頭。不管什麼,聽起來都不是我要表達的意思,或者說,不是我真正想說的話。”我一邊聽他說話一邊微笑起來。他所描述的正是我自己常常經曆的感受:無力把文字和思想連接起來。“但是,那不是——”我沒意識到自己在說什麼就脫口而出。“那不是精神錯亂豹征燕嗎?”他說,揚起一條眉毛。“是什麼?”爬滿他五官的扭曲表情消退了。“無論如何,我都無法用我希望的那種方式寫出想寫的東西。”“你想給我寫些什麼呢?”他灼熱的目光似乎失去了一些強度,仿佛他正在轉向他自己的內心。我把問題重複了一遍,這時他變得更加像一副反省的樣子,低頭凝視著桌子,就好像是某人在猜謎底時的苦思冥想狀。最後,他抬起頭來,但是他沒有看我,而是凝視著正前方。“當我想殺……”他的嘴半張著,他的身體開始變得緊張起來。然後他開始了尖聲的、斷斷續續的口吃,沒頭沒腦地、押韻地一個字一個字地蹦出來。“殺……軋……抓……叉……”他的臉繃得緊緊的,然後又開始發抖,就好像要炸開來似的。他的眼睛變成了兩個巨大的黑糊糊的空洞。“……花……發……巴……蛙……”他急促地吐字,說得一個字比一個字吃力。然後,就好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似的,他眼睛裡又恢複了生氣,臉上重新有了表情。“我想寫信告訴你我想殺你的那時候的情況,”他用完全正常的聲音說道。不知是他沒意識到他剛才所做的事情,還是他已對此習以為常,以為凡是他與之打交道的人都不會在乎,他錯誤地認為,我沉默不語是因為我不是十分願意談論我自己遭遇的謀殺未遂的事。那就是他被指控的罪名,那就是他被送到這兒來的原因,他被送進了州醫院的法醫病房,被診斷為患有妄想型精神分裂症,這種病對彆人顯然是個危險,或許對他本人也是個危險。“我也會那樣的,如果你不把我的槍奪走的話。”他以一種高興的漠不關心的口吻說道,就像是某個人在對你說,如果你不是在網球比賽快結束時可笑而幸運地打了一個好的回球的話,他就會贏了最後一局。我已經等待了很久,想告訴他他錯了。“我不認為你有過殺我或殺彆人的念頭。你病了,艾略特。你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那天,你來到大樓裡,在大廳裡來回地走÷尖聲喊叫著那些誰也聽不懂的威脅的話。然後,你走進我的辦公室,揮舞著那把槍。實際情況是,假如我當時和你談談,讓你冷靜下來,而不是去奪你的槍,槍決不會走火,也不會打中我的腿,我們就可以為你提供你所需要的幫助。你聽我說。在那之前,還從來沒有人用槍對著我。你的舉動把我嚇壞了,我從來沒有受到過那種驚嚇。當時我腦子雖什麼也沒想,本能地做出了反應。我不該那樣,我向你表示道歉。我知道你決不是有意要傷害我。”這話我推遲了整整十二年才說出來,儘管在我的潛意識中,我知道說出這話將卸去我心頭的一個沉重負擔。艾略特一隻手伸過桌麵,放到我的肩膀上,仿佛想對我這些年來所經曆的痛苦表示安慰。過了一會兒,他收回手去。“你在和我老婆上床,”他說道,眼睛發亮。“我幾乎都不認識你老婆,”我氣急敗壞地說道,突然轉入了守勢。“不管是什麼使你想到……誰使你想到……”他看著我,嘴唇上露出一絲冷漠而譏諷的微笑,對我為否認自己從未做過的事而表現出來的憤怒感到好笑。“我知道你沒和我老婆上床,”他說,點點頭表示他相信那是真的。“但是,當時我是那樣想的,過了很久我才意識到我錯了。甚至在離婚以後,我也不知道以前事情的真相是什麼。她還能做什麼呢?我在這兒。你總不能指望她繼續和一個瘋子——一個罪犯瘋子——保持婚姻關係吧,是嗎?直到她再婚後,一切才真相大白。直到那時候,可以說,直到最後,我才明白發生的一切,甚至連起因都知道。我不是說他們有預謀,”他補充道,說完飛快地瞥了一眼,帶著後悔的神色,“他們不可能知道我身上會發生什麼。不過,即使他們知道,那對他們也沒什麼兩樣。”他的腦袋耷拉下來,目光注視著我下巴下麵的一點。“你曾經提醒過我要防著他。你還記得嗎?”“傑弗裡斯?”他的眼睛眯得更厲害了。“我過去認為他很壞。我錯了。他很下流。壞人會做一些有趣的事。傑弗裡斯從沒做過什麼有趣的事。”他的頭一動不動,目光在我臉上慢慢往上移,直到與我的目光相遇。“你知道傑弗裡斯死了嗎?”我問道。他抬起頭來,睜大了眼睛。“死亡和背叛,我生命中的福運。”“你生命中的福運?”我疑惑不解地問道。他手一揮,拒絕回答我的問題,眼睛裡閃現出一種奇怪的勝利者的神色。“我也說不清楚。我所能告訴你的是,有時候對付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的惟一辦法不是簡單地接受它,而是把它當作自己生活的一部分。”他似乎後悔自己說得太多了,雖然他說的還不足以使我明白他的意思,如果說他的話是有意義的話。“我根本不認為自己是個受害者,”他說道。他的目光迅速移向了另一張桌子。“你彆他媽的老在翻那本雜誌好不好!”他尖聲喊道,使我感到很厭煩。那個病人幾乎連看都沒看叫聲是從哪裡發出來的,就停止了翻動書頁,靜靜地拿著雜誌擺在眼前,一動不動。雜誌拿倒了。“傑弗裡斯死了!”他有禮貌地說道,兩眼看著我,仿佛他這一輩子從來沒有想過要提高嗓門說話。事情發生得那麼突然,而且與他在此之前和緊接下來的表現如此不同,我不得不再次表示懷疑,他是否始終知道自己的所作所為。“他怎麼死的?”“你真的不知道?在過去幾個星期裡,那一直是報紙上的頭版新聞。”“我不訂報了,”他冷冰冰地說道。他也許沒有報紙看,但是,放在牆半腰膠合板架子上的電視機正在娛樂室那頭的角落裡閃爍呢。“我從來不看電視,”他說道,對竟然有人會認為他看電視感到驚訝。“跟我說說,他怎麼死的?”他非常好奇地堅持道。“他是被謀殺的,被刺死的,半夜裡,在他的辦公一室外麵,走向他汽車的途中。”他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問道:“他們有沒有修改凶殺的定義?非法殺人?”“沒有修改,始終是那個定義。”“那樣的話,那不是凶殺,不是謀殺,”他說道,仿佛我立刻就會懂他的意思,而且也不可能不同意他的結論。“你的意思是,”我試探地說道,“那不犯法,因為肯定是有某種理由的?比如,自衛?”“不,我的意思是,那不可能是殺人,因為殺人是非法地殺人,不管傑弗裡斯是什麼,他肯定不是人。不,那不是謀殺。”我不知該說些什麼,或者說,甚至不知該如何去想。“要我告訴你他們乾的事嗎,已故的卡爾文·傑弗裡斯和我那永遠無可責備的妻子瓊?”他轉過頭去,好像他剛剛聽見有人喊他似的。“傑弗裡斯死了,”他自言自語道。他的嘴角向後扯,直到他的頸腱拉緊為止。然後,又開始口吃起來,那種病態的重複押韻,像遠方教堂鐘樓裡生鏽的大鐘發出的刺耳的叮當聲。“傑弗裡斯死……紫……此……四……”他凝視著前方,眼神茫然,大腦意識也是一片空白。“紅……彤……容……”他被話哽住了,好像他喪失了吸氣的本能,在慌亂中他以為自己應該呼氣而不是吸氣。口吃停止了,口吃的記憶也停止了。“傑弗裡斯死了,”他說,每一個音節都發得非常清楚。“是謀殺。他們說沒有好下場。要我告訴你他們,偉大的法官和可愛的妻子,對我乾的事情嗎?”他移開目光看著彆處,深凹的眼睛裡露出渴望的神情。那是一種有時候在比艾略特·溫斯頓年長許多的男人們臉上可以看得見的神情,那是他們開始回憶往事時流露出來的神情,他們回憶的不僅是逝去的青春韶華,而且還有他們年輕時觀察世界的方式。“我相信了他。我相信了他們兩人。我崇拜傑弗裡斯。和他在同一個辦公室裡上班十分榮幸。他無所不懂。他無所不會。關於法律他是無所不知無所不曉。”他看看我,眼睛裡閃爍著渴望的光亮。“你知道嗎?我們所用的大部分程序法都是他寫的。”他再一次轉過臉去。“他告訴我他是怎麼寫程序法的,為什麼要寫,他還告訴我當他像我一樣是個年輕的律師,試圖混出名來時所發生的許多其他事情。我們經常在一起度過長長的夜晚,有時候我們四個人——傑弗裡斯,他的妻子阿黛爾,瓊和我,但是,更多的時候是我們三個人。他的妻子是個病人。”一絲奇怪的、幾乎是險惡的笑容爬過了他的嘴。“一個病人!她是個癮君子。”我難得見到阿黛爾·傑弗裡斯,當時在某個社交場合我正好碰見她和她的丈夫在一起。她應該比實際年齡要大五六歲,每個細末之處都看得出來。她臉上的脂粉非但沒能掩飾她的衰老,似乎反而突現了爬過她額頭的深深的皺紋和她臉頰上鬆垂的皮膚。然而,她的眼睛卻活潑警覺,仿佛是在開心地觀察著她自己可憐的越來越糟糕的身體。有關她的流言蜚語多年來一直在流傳。那種竊竊私語、含沙射影成了人們對她的看法中抹殺不掉的一部分。誰也無法說清楚她到底做了什麼事,但是人人都知道她不是太對勁,人人都知道她除了酗酒以外,還常常需要藥物。“可憐的阿黛爾,”艾略特說道。“我敢打賭,波特蘭所有的醫生都曾經在某個時候接到過她那出了名的電話。我有點兒喜歡她,”他補充了一句,算作插人語,“儘管我知道她一定是瘋了。”他意識到剛才的話有些可笑,便來回移動著目光,同時,他聳聳肩膀,雙手一攤。“她真是瘋了,”他堅持說,變褥更嚴肅起來。“她會在黃頁上‘內科醫生’一欄下上個個地尋找醫生的號碼。有一天我看見她在找電話號碼。她坐在廚房裡的一張凳子上,皮膚發皺的手指在名單下移動,眯縫起眼睛以便把名字看得更清楚。一旦有人接電話,她便清清嗓子,非常正式,非常嚴肅地宣布,‘傑弗裡斯法官夫人’——那是她對自己的稱謂——要找多利特爾大夫或霍米沃大夫,仿佛她是在介紹美國總統。他們總是給她接通電話。然後,她又會像剛才一樣,宣布她是傑弗裡斯法官夫人,詢問大夫能否發發善心為她再配一劑嗎啡或杜冷丁或彆的數十種藥中的一種。那些藥能夠去痛,使神經麻痹、情緒振奮、意識幽閉。她每天早晨、中午,甚至可以毫不誇張地說,每天深夜都要大把大把地吃那些藥。”艾略特喘著粗氣,瞪眼看著我,好像傑弗裡斯法官夫人的沉溺在某種程度上是我的過錯似的。然後,突然間,他腦袋往後一仰,開始大笑起來。“她沒有什麼毛病。從來沒有過毛病。她有過一些小毛病,如扭了腳脖子——多年以前——諸如此類的小病。她跟我說過一次,在她一次清醒的間歇期間。在那之後,每次她一有什麼地方疼,隻要是一陣不舒服,傑弗裡斯就會給她服一些藥,隻是為了止痛。到最後,她上癮了——離開藥片就不能活,還有毒品和酒。傑弗裡斯不介意。他鼓勵她。為什麼要和疼痛較勁呢?這是甩掉她的一個辦法。她總是在那兒,但是她又根本不在那兒。他娶她是為了她的錢。現在她在什麼地方的一個療養院裡。她也許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傑弗裡斯策劃了一切。當他們依然有婚姻關係時,他宣稱她為無能力者,把她的所有東西放入一個財產托管機構,自命為財產受托人。我告訴過你,他對法律非常精通。”艾略特睜大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又呼了出去,臉上露出厭惡的神情。“你知道他是讓誰起草那些文件的?你知道他是請誰處理整個事情的?”我不願相信那事,但我知道它一定是真的。“是你乾的?”“我本來不想乾。我真的不想乾。我告訴他,我認為她很正常,也許她看醫生的話,他能夠讓她停止酗酒,停止服用所有的止痛藥。他告訴我,他所交談過的每一位醫生都告訴他同樣的話,說太晚了,說損傷是永久性的,說她需要二十四小時不問斷的照料。“我仍然覺得事情不對頭。他堅持說,他比我更了解他的妻子。他會感到驚訝,是的,而且失望——他無法用語言表達這種失望——如果他請我幫他的忙,我拒絕他時。他幫過我的所有忙我全忘記了?當我誤了提出申述的限期或者需要額外的時間去完成某事時,他晴睦意我那樣做實際上是犯法的。然後,他告訴了我一些以前他從來沒有告訴過我的事情。他說有時候他對動議作出有利於我的裁決,是因為他相信我總是想做正確的事情,如果有人發現了那些事·如果他泄露了他所做的事情,他便會惹上大麻煩,我也同樣。我們必須相互信任,他說。當然,我想他不可能做出什麼不利於他自己太太的事情。我不可能知道這對於他是多麼痛苦,我也不知道他為什麼要讓我去處理這件事。他可能認為他和阿黛爾開始都把我當作他們的兒子來看待,讓我去辦這事可以使他擺脫痛苦吧。”他磨著他的牙齒,眼球簡直要跳出眼窩。“在聽證會上,她坐在我旁邊,溫順,沒有異議,一直到最後結束。她傾過身子,茫然的微笑依然掛在她的臉上,用銀鈴般清越的聲音對我說:‘你幫助他甩掉我,但是,他想甩掉的不隻是我一個人!’然後她開始大笑起來,這種可怕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笑聲持續不斷,越笑越響,最後我不得不用雙手捂住耳朵,害怕那驚人的聲音會撕裂我的腦袋。有時候,如果我不小心,我會在睡夢中看見她的臉,我會再次聽見她的聲音,那個我沒法聽的陰沉警告。當然,當時我所做的一切隻是看著他們把她帶走,那可怕的笑聲尖叫著穿過法庭。當時我腦子裡惟一的想法是傑弗裡斯畢竟是對的,造成的傷害太多了,沒有彆的辦法,隻有把她安置到一個地方,那兒她能夠得到她所需要的經常的照料。“她曾經試圖提醒我,但是直到那時候我仍然相信傑弗裡斯。我怎麼能不相信他呢?”他看了我一眼,精明地問道。“我隻是幫助他甩掉了他的妻子。每個人都認為自己做的事情是有道理的。我敢肯定傑弗裡斯認為他是正當的。”艾略特反應敏捷,異乎尋常的敏捷,他立即捕捉到了我眼睛裡閃爍的一絲疑問。“他當然是那麼想的。在每一步,在他與她生活過的所有那些年裡。想想看!她出了個小意外;她處在痛苦中;服藥有用。她停止了抱怨。他本該立即就注意到那一點的。終於!對於他來說,從她那喋喋不休的、沒有頭腦的談話中得到了解脫。在那之後,每次她一提疼痛,傑弗裡斯就給她用藥。他總是能弄到藥。他認識人。他認識醫生。他認識——哦,不錯,他非常熟悉——那個醫生,管理我親愛的、可愛的、忠貞的妻子瓊工作的那家醫院的醫生。“他們就是那樣認識的。一切就是那樣開始的。起初是清白無辜的。通常是這樣的,不是嗎?清白無辜,我是說。雖然那些討厭的、肮臟的念頭已經開始爬進他們的腦子,就像啃噬屍體的蠕蟲,或者,更確切地說,像梅毒病人身上的螺旋菌一樣,但是他們表麵上隻不過是兩個文明的、富有同情心的人,他們兩個人都關心那個偉大男人的妻子的幸福。我當時並沒有注意到那一點,”他發自肺腑地補充說,“但是回想起來,我幾乎敢肯定,無論什麼時候我和他們兩個在一起,都有一種特彆的氣味——一種惡臭。”他停頓了一下。“你以為我是在編造,以為那完全是我的想象?”他問道,嚴厲地側視了一眼。“人們不是說,當兩個人互相吸引時,他們之間會起某種化學反應嗎?你小的時候沒有把幾種化學物質混合在一起,看看能弄出什麼最難聞的氣味來嗎?”“不過,你說得對,”他承認道,一隻手在他臉前來回揮動。“當時,我什麼也沒注意到。”他臉上有一絲驚訝的表情。“沒有什麼值得注意的。我們兩人一直在談論有關法律的事情,而她總是問他妻子的事。我第一次注意到不對頭是一天晚上我們在用晚餐時,我們三個人。他的妻子——哦,你知道——‘不舒服。’還沒喝咖啡,瓊就不得不先走了。她要去醫院上夜班。她走了之後,傑弗裡斯看起來好像很消沉,仿佛有什麼事情在困擾他。最後,在我催促他開口之後,他問我瓊是否一天要上兩班。當我告訴他不是,她整個星期都是上夜班時,他看上去似乎很苦惱的樣子。他說,那天下午他到那家醫院去看他的朋友,管理那個醫院的醫生,他看見瓊步履匆匆行走在遠處的過道上,因為太遠,她沒有看見他,他也沒有向她打招呼,但是,他肯定那是瓊。“我儘最大努力結束了那個話題。‘她也許是被叫去處理什麼緊急情況吧。那是常有的事。’他假裝讚同我的話,但是,我看得出來他並不相信我。”艾略特頭朝前低下,用手揉了揉頸脖子。“你不覺得那是一種相當精明的策略嗎?對某人暗示他的妻子可能在於著什麼不體麵的事情,你就成了他最不會懷疑與他妻子有什麼不正當關係的人。畢竟,傑弗裡斯是個真正的聰明人。”他遲疑了一下又說道,“至少我當時是這樣認為的。”他的眼睛裡閃爍著怨恨。“我來這兒時是三十三歲,與基督死的時候同歲。你知道人們關於基督所說的最有趣的話是什麼嗎?”一時間,他流露出一種不確定的表情。“是人們說的,還是我虛構出來的?那沒有關係。”他的臉容光煥發。“‘如果基督當時還活著,他會改變主意的。’那就是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情。你瞧,我活下來了,我改變了主意。我相信他,我認為他不會做錯事。然後,當我意識到他做了什麼事情時,他是何其墮落時,我明白了,我自己的生活隻不過是一個謊言而已。”他的眼睛忽閃著,一絲微笑掠過他嘴上。“精神失常也是有某種好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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