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 / 1)

審判 D·W·巴法 5021 字 1天前

“為什麼事情沒有到此為止呢?”阿薩·巴特拉姆問道。他皺著眉頭,在思考著自己提出的問題,淡藍色的眼睛裡流露出不安的神色。“你一定是提出了上訴請求。這種請求幾乎總是會遭到否決,但是,像這樣的案子,那男孩說了那些話之後……”他的聲音漸漸變小了,腦子裡又轉出一個想法。“卡爾文否決了你的請求,是不是?但他為什麼要否決?”他問完這話,兩眼一閃,又點了點頭。“他覺得你可能還是會輸掉官司,對不對?”阿薩非常了解他的老朋友,他說對了。即便那男孩站在證人席上承認整個事情都是他編造的,傑弗裡斯還是會在公訴人陳述完之後否決上訴請求。但是,後來事態的發展並非如此。“我沒有提出上訴請求,”我說。阿薩以為我在開玩笑。“人人都會提出上訴請求。你應該提出上訴請求。”“無效的法律援助,”喬納·米克羅尼迪斯說道,仿佛他曾經在法院裡工作過似的。哈博·布賴斯笑了笑。“那樣,如果被告敗訴的話,她就可以獲準重新審判。”米克羅尼迪斯麵帶茫然的表情看了看布賴斯,然後又看著阿薩,等著他作出解釋。阿薩用敏銳的目光打量著我。“那就是你不提出上訴請求的原因?”我想說是的,但是,那時我並沒有考慮得那麼遠。我當時腦子裡惟一的想法就是不屑置辯。“公訴人一陳述完,我就站了起來,傳喚被告的第一個證人。“‘安托內利先生,’傑弗裡斯打斷我的話。‘你難道沒有什麼要先對法庭講嗎?’“當時那就像是我們兩人之間的一場戰爭,我不會再使他從對我的否決中得到任何滿足感。‘沒有,尊敬的法官大人,沒有。’我答道。當時我腦子裡的惟一念頭就是讓珍妮特站到證人席上去。她已經等待了很長時間,希望有機會能夠對那些有關她的可怕的傳言以及她被指控的可怕的事情做出直接的回答。她應該得到這個機會。“我知道,我惟一能為她做的事情,就是給她那個機會。即便是在這事過去了這麼多年以後,我仍然覺得在我處理的所有案子中,沒有誰比她的處境更糟糕。在許多情況下,以某事給某人定罪要比指控他容易得多。說實話,愛德華·拉金的處境比珍妮特·拉金要好得多。他做了某事,他承認了,那就成了事實,就可以著手處理了,那事就給所有其他事下了定義。她受到了指控,但她對此一籌莫展。她孤立無援,無能為力。無辜者背上罪名是最難以承受的。試想一下它給人帶來的震動。如果你做了一件什麼事,做了一件錯事,然後被抓住了,當你聽到自己被指控時,你不會感到驚訝。但是,當你沒有做那事,而且從來就沒有想過要做那種事,這時你如果受到指控的話,那簡直是要把你活活折磨死。你感到有罪。你會覺得每一個看著你的人,在街上擦肩而過的每一個人的腦子裡都在想著你所做的那事,而實際上你並沒有做那事。整個世界都在看著你,都認為你做了那事。你的朋友——那些仍然來看你的朋友——對你說,他們相信你,但你不敢肯定他們是否真的相信你;你不敢肯定他們是否把自己看作了受害者。他們處在一種兩難境地,即,處在對你的義務和他們每次接近你時感到的那種尷尬之間。沒有人相信你,結果你自己也開始懷疑是否應該相信自己。你做過這種事嗎?然後,由於這種事實在是太可怕了,又對它加以否定,就好像它從來沒有發生過似的。你不相信那是真的,但你又不得不承認,雖然那事似乎不可能,但它看上去又好像是真的。難道一個瘋子會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開始變瘋的嗎?“在將近一年的時間裡,珍妮特·拉金就是生活在這種情形中。她沒有變瘋真是個奇跡。當我叫到她的名字作為被告的第一證人時,她臉上的表情就好像還沒睡醒似的,不能肯定這是不是噩夢的一部分。“她錯誤百出。她回答問題時,她不看著陪審團,而是看著我。當她否認她和她兒子做過什麼不得體的事的時候,她的聲音又低又膽怯,沒有人們想象中受冤枉者的那種憤怒,反倒使她聽上去好像她自己也說不準似的。“起初,她不願回答問題。我隻得直截了當地對她提出問題。‘拉金夫人,你有沒有在任何時候以任何方式與你兒子傑拉德·拉金發生過性交或性關係?’“法庭裡擠滿了人。凳子上坐得滿滿的。在傑弗裡斯沒有反對的情況下,那些沒有座位的人獲準在後麵靠牆站著。那一雙雙看著她的眼睛把她嚇壞了。從她站到證人席上的那一刻起,她的眼睛就彆無旁騖,一直看著我,直到我向她提出那個問題。她的眼睛裡流露出絕望的神色,兩肩向前傾,兩眼看著自己的雙手。她開始搓動著雙手,仿佛要把手洗乾淨似的。直到我重複了一遍我的問題,她才停下手,重又抬起頭來。“‘沒有,’她說道,來回搖著頭,圓睜悲傷的雙眼。‘我從來沒有傷害過我的孩子。’“我不得不剔除任何有可能造成模棱兩可的意思的話。‘你從來沒有和你兒子發生過性交?’“她咬著嘴唇,渾身顫抖了一下。‘沒有。’“我讓她把整個事情回顧了一遍,如她丈夫對她女兒做的事情,她什麼時候知道那事的。我讓她描述了一遍她是如何幫助她女兒的,是如何幫助她兒子的。“‘有一天我兒子告訴我,說他認為他爸爸不應該一個人住。我告訴他,他可以去看望他爸爸,但他必須住在家裡。’“‘在他提出對你的指控後,他就被從你家裡帶走,獲準和他爸爸住在一起,對嗎?’“我們就這樣一問一答進行了好幾個小時,解釋了所發生的一切。到最後快結束的時候,我隻剩下了一個問題。“‘你認為那是你的過錯,對嗎?我是說,發生在你女兒身上的事,還有發生在你兒子身上的事,到最後他編了那麼個故事。’“我不記得我們在一起度過了多少時間,多少天,梳理她婚姻生活的每一個細節,但是我們從來沒有談過這事。一次都沒有談過。我現在問她是因為突然之間那似乎是惟一有意義的事。她看著我,仿佛我剛才泄露了什麼秘密似的。她的嘴開始發抖,眼睛裡充滿了淚水。她隻得強迫自己回答這個問題。“‘是的,我認為是的。我應該想到那一點。’她說著,用雙手掩住麵孔。‘是我的過錯。我應該想到那一點。’“因為斯賓塞·戈爾德曼從一開始就相信了那男孩的話,他對男孩的母親沒有絲毫的同情。“‘你是想告訴我們,你丈夫與你女兒發生了性關係,而且就在你的鼻子底下發生了很多年,而你卻一無所知?’“他的態度冷冰冰的,帶著譏諷的口吻,而且問題提得飛快,幾乎還沒等她回答上一個問題,他就接著大聲地問下一個問題了。每次他這樣做的時候,我都提出反對;而每次我提出反對,都遭到傑弗裡斯的否決。我們就這樣來來回回的,就像是潘趣和朱迪滑稽戲裡的木偶一樣。“‘反對。’‘反對無效。’‘反對。’‘反對無效。’最後,我跳了起來,沒有說反對,而是說:‘尊敬的法官大人,也許你應該把你的木槌借給戈爾德曼先生,那樣他就可以省去我們在這裡審判的麻煩,直接打得她招供就行了。’“你恐怕從來沒有看見過如此憤怒的表情。‘你是不是想因蔑視法庭再次被關起來?’“‘至少那種做法是我們兩人都可以同意的,尊敬的法官大人。’我答道,有意裝出一副毫不在乎的樣子。“他確實已經黔驢技窮。無論他說什麼,他都無法再蔑視我,也不可能把我從法庭上拽出去。我們在法庭上較量的時間已經太久了,此外,還有那麼多人在看著呢。傑弗裡斯常常濫用職權,他已經不懂得最好應該是在私下裡那樣做。他惟一的回答,至少在那一刻,是無精打采地看了我一眼。緊接著就將注意力轉向公訴人。‘請繼續講,戈爾德曼先生。’“我繼續表示反對,我這樣做倒不是因為我覺得我的反對有可能被采納,而隻是想給珍妮特·拉金一些時間,好使她鎮靜下來。戈爾德曼永遠也無法擊垮她。她回答了每一個問題,她說的全是真話。她所擁有的也隻有真話了。她丈夫已經把其他一切全都拿走了。他帶走了她的女兒,他帶走了她的兒子,不單單是帶走了他們,而是以不同的方式偷走了他們的天真無邪,徹底毀了他們。“由於害怕說錯話,也知道有數百雙眼睛在看著自己,她就像教孩子初識字母的母親一樣,格外小心,每次回答時都字斟句酌。戈爾德曼時刻準備著下一個問題,有點兒控製不住自己了。當他催促她時,她根本不理睬他;當他試圖打斷她時,她隻管繼續往下講,就好像已經忘記了他的存在。他不斷地追問她,反複地問同一件事,想讓她承認他認為她乾過的事,或使她改變證詞,那樣他就可以利用她前後矛盾的話來反駁她。他用極其凶狠的態度向她提出一個又一個問題。他要是辦得到的話,真會用石頭把她砸死。他的企圖毫無效果。她像一個裝著玻璃眼睛的機器人一樣坐在那裡,從頭開始把她的回答又重複一遍。戈爾德曼氣急敗壞,最後隻好放棄了。“‘從現在開始你可以永遠否認下去,拉金太太,但是,你我都知道你強奸了你兒子!’“那句指控的話音在空中回蕩,戈爾德曼又看了一眼被指控者,然後轉身離去。“‘被告方傳艾米·拉金,’沒等戈爾德曼回到他的座位上,我就說道。直到最後一刻,我都不知道珍妮特·拉金的女兒是否會出庭。她曾說過她也許不會出庭。她知道她的出庭對她母親的辯護是多麼重要——我使她在這一點上確信無疑——但是,她告訴我,決定要由她自己來做,並說她不想被人強迫去做任何事情。我讓法庭給她送了傳票,但那毫無用處。如果她決定不出庭作證,那誰對此都無能為力。她很任性,但並不無禮。她不會對把她叫到法官麵前,或因她蔑視法庭而把她投入監獄的權貴們提出質疑。這些都不是真正的原因。她隻是不願意做任何她不想做的事。再也不願意了。“自從她母親的案子審理之後我一直沒有見過她,我也從來沒有試圖去了解那個案子結束之後她的情況怎麼樣了。也許我並不想知道,也許我更願意從某種幻想中得到安慰,隱約地希望一切都好。我所能肯定的一點是,雖然她比自己的實際年齡顯得更聰明,但那種聰明並不會給她帶來所謂的幸福。“我從來沒有想過我的所作所為是錯的。她是一名證人——在我看來,是一名關鍵證人——她必須出庭作證。要是有人說我所做的事情和她父親的行為一樣荒唐的話,我也許會反駁他,說他的看法是一種無知的表現,就像是出自對刑事審判一無所知的人之口。但是,他們也許是對的。她所經受的難以啟齒的事情都是在私下裡悄悄進行的,都是些她永遠也無法對彆人說的可恥的秘密。在招供中,她父親兩次出賣了她。他違反了一個家長的基本責任,將他的所作所為毫無隱瞞地袒露在眾人麵前。被傳喚到庭為她母親作證時,她被迫告訴數百位陌生人她多年來隱藏在心裡的也許永遠也不會說的秘密。我有什麼權力——誰有這個權力——對她那樣做?“當時我根本就沒有考慮到那些。我當時關心的隻是她能夠出庭,來到法庭上,舉起手聽著法庭職員念作證誓言。“她看上去沒有絲毫的緊張感,不過,又有多少證人會表現得緊張呢?他們坐在那裡,心裡怦怦直跳,腦子裡充滿了恐懼,不知道在回答問題時是否張得開嘴,不知道如果他們張嘴的話,是否能說得出話來。但是,他們在表麵上總是裝出很鎮靜的樣子,就好像那是他們的日常事務似的。我們人人都是演員,戴著我們認為彆人都想看見的那個麵具。“我率先提出了公訴人陳述的核心問題。‘在你和你爸爸發生性關係的那段時間裡,你媽媽知道嗎?’“她堅決地搖搖頭。‘不知道。如果我媽媽醒著的話,我從來不讓他進我的房間。’“她的用詞使我感到非常吃驚。‘你不讓他進你的房間?’“‘我讓他向我保證,我媽媽永遠不會發現。我不想讓她受到傷害。’“她隻有十六歲,但她說起話來就像是一個和她最要好的朋友的丈夫有風流韻事的女人一樣。“‘你怎麼能肯定她不會發現呢?’“她立刻就否定了我的話。‘她要是知道了,不會裝在心裡不說的。她會采取行動的。’“我轉向陪審團。‘公訴人說,她沒有采取行動是因為就像你和你爸爸發生那種關係一樣,她也在和你弟弟發生著那種關係。’“‘簡直好笑,’她說。她的聲音裡充滿鄙夷。‘傑拉德和我媽媽!他是想報複大家。’“戈爾德曼站了起來。‘反對。無效。’“傑弗裡斯沒有絲毫的猶豫。‘反對有效,’他大聲說道。‘陪審團將不理會證人最後那句話。’“他的話還回響在法庭的四壁上,我就問道:‘你弟弟有沒有對你說過,他和他媽媽之間發生著什麼不正當的事?’“‘沒有,從來沒有說過。我已經說過了。他隻是想報複大家。’“戈爾德曼站起身來想要表示反對,但傑弗裡斯沒有等他說話,就向證人席傾過身子問道:‘年輕的女士,我知道你已經吃了不少苦。但是,你隻能對你看見的或聽見的事作證,你不能猜測某人也許做了什麼事或沒有做什麼事,或他們由於什麼原因說了什麼。明白嗎?’他說得很堅決。“她不像你見過的任何一個十六歲的女孩。年齡對她沒有任何意義。‘明白,’她答道。‘我不是在猜測。傑拉德對我說過,他要報複大家。’“法庭裡死一般的寂靜。傑弗裡斯慢慢地收回身子,但兩眼依然盯著她,滿臉怒容。‘你有沒有想過,如你所說,他想報複大家,是因為發生在他身上的事情?’“她沒有退縮。‘什麼也沒有發生在他身上,’她堅持道。“‘你還有什麼要問這位證人嗎,安托內利先生?’傑弗裡斯問道,急切地想把她打發走。“我點點頭,兩眼看著地麵,十分不情願地開始提出了一係列問題。我知道那些問題是法庭裡任何一個人都從來沒有聽見過的,那些問題的答案也許會粉碎我們關於自己是什麼樣的人,我們可以相信什麼的最後一點幻想。“‘艾米,你爸爸第一次和你乾那種事的時候,你多大了?’“‘十一歲,’她毫不猶豫地答道。‘那是他開始觸摸我身體的時候。我們第一次真正發生性交的時候,我十二歲。’“她十六歲,她的頭發在不同的光線下呈現出棕色或金色。她的臉上剛剛長出了一些雀斑,因此,即使她穿著裙子,看上去也像個剛剛把臉洗乾淨的假小子,班上誰也跑不過她。“‘這種事剛發生時,’我問道,‘你為什麼不告訴你媽媽?你為什麼不叫她讓他住手?’“‘他是我爸爸,’她說。‘他對我說那表示他是多麼的愛我。他告訴我那必須是我們兩人之間的秘密。’“‘不過,那不是惟一的原因,對嗎?’“她和我四眼相對,但沒有開口。在此之前,我們已經談到過這一切。我們兩人都知道她要說些什麼。她仍然不住地看著我,這時,我明白了她的意思。她在等待著我,一直要等到她確信我已做好了思想準備。她第一次告訴我時,她看見我驚訝地流露出不相信和尷尬的表情,她不希望我再作出那種反應。把大人當作小孩已經成了人們的第二天性。我對她笑了笑,又重複了一遍問題。“‘不過,那不是惟一的原因,對嗎?’“‘是的。真正的原因是我不希望它結束。我喜歡那樣。人們都忘記了這一點。性的感覺真好。’“法庭裡死一般寂靜。我發誓,你要是能夠將目光從站在證人席上的那個女人般的姑娘身上挪開的話,你一定能聽得見心跳的聲音。“‘但是,儘管如此,有好幾次你還是希望這種事情能夠結束,對嗎?’“她猶豫了一下,她那老於世故、鎮定自若的麵孔上第一次流露出了一絲疑惑。不,不是疑惑,是肯定。她知道做那種事是錯的,她知道——或者說她認為她知道——她可以阻止它發生。“‘是的,’她說,低頭看著自己那雙指甲修剪得整整齊齊的學生手。‘有時候我會叫他不要那樣。’“問那些問題就好像是在犯罪。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像是在從事某種極其墮落的惡行。“‘你叫他彆於的時候,他會怎麼樣?’“她抬起頭來,眼裡一片茫然。‘他就離開。’“我們處在黑暗中,就我們兩人,在往無底的黑洞裡跌落下去。‘然後呢?’“‘他又回來。’“‘接下去?’“‘他就坐在床邊上,對我說他知道我實際上很想和他睡覺,還說沒關係的,因為很多人都那樣做;他還說,他真的很愛我,沒什麼可擔心的,因為那將永遠是我們的秘密。他說,他永遠不會做我不想要他做的事。’“‘然後呢?’“‘然後我就做他想做的事。’“‘但是,隻是在他使你相信那確實是你想做的事之後?’“‘是的。’“‘你覺得那樣做是錯的嗎?’“她做了一個幾乎和她母親一模一樣的動作,咬住嘴唇,點了點頭。‘是的。’“‘但是,他對你說那沒關係?’“她又點了點頭。‘是的。’“在某種意義上,那種行為比謀殺更惡劣,比人們通常所理解的強奸更糟糕。他從來沒有通過暴力占有她。他的所作所為比那惡劣得多。他使她成了她自己毀滅的同謀。他使她為自己的被奸汙感到有罪。他教會了她享受肉欲。他就是那樣偷走了她的天真無邪。他使她想得到她認為隻有他才能給她的東西。他讓自己的骨肉墮落,而且就我所知,他從來就沒有改變過那個念頭。世界上任何一種心理治療都無法改變他的念頭。那個家庭的每一個成員都接受了心理醫生的治療——有兩人在庭審中作過證。但是,那些醫生並不知道發生在那個女孩身上的真實情況。他們隻知道一個勁地說什麼‘機能障礙關係’,他們描述了應付機製,說通過它最終人人都可以學會如何去適應所發生的事,但他們從沒說起過人類的靈魂或亂倫的罪惡。一個字都沒有提到過。所有這一切中都存在著一種瘋狂:那位父親的行為中的瘋狂;那些自稱為人類行為專家的人所做的,更確切地說,沒能做到的事情中的瘋狂。我是一個沒有宗教信仰的人,但我可以毫不猶豫地說,人們可以從《創世紀》中,而不是從他們的學術專著中獲得更多的智慧。那姑娘是被她自己的父親逼著吃了智慧樹上的果子,被迫離開了伊甸園,失去了孩子那毋庸置疑的天真無邪。更糟糕的是,她被迫相信那一切都是她的錯,是她犯下了原罪。“她當然認為,她對發生在她弟弟身上的事負有責任,因為她知道她父親實際上是個什麼樣的人。“‘你爸爸有沒有說過或做過什麼事,使你覺得他有可能會對傑拉德做出什麼來?’“‘他告訴我有時候他會感到自己被激起了性欲。’“‘被傑拉德?’“‘是的。’“‘你還記得為此你對他說的話嗎?’“‘我對他說,他要是對傑拉德做出什麼來,我就把他和我乾的事告訴媽媽。他答應我永遠不會對傑拉德做什麼。’“‘你相信他嗎?’“她沒有回答這個問題,沒有直接回答。‘我設法保護傑拉德。我很多時間都和他在一起。我到許多地方去的時候總是帶著他,儘管我的朋友們不願意帶著一個小孩一道去。我儘我所能讓他知道,他可以和我講他想講的任何事情,讓他懂得,我不僅僅是他的姐姐,而且是最好的朋友。我告訴他,父母並不是什麼時候都能理解孩子的經曆。’“‘傑拉德有沒有說過什麼,使你想到他當時,像他現在所說的那樣,在和他母親乾那種事?’“‘沒有,當然沒有。他什麼都和我說了,但他從來沒有說過那種事,直到……’“‘直到?’。“她用手擦擦眼角,然後,雙手抓住椅子扶手,挺直身子,嘴緊緊地閉成一條直線。‘直到他搬去和我爸爸住在一起。’她苦澀地微微一笑,又說道,‘我爸爸很會引誘孩子,想讓他們相信什麼就能讓他們相信什麼。’她的目光移到她母親身上,她就坐在我旁邊,仿佛她想確信她沒事。那是大人看孩子的目光。“戈爾德曼並非傻瓜。他的反詰問大都很簡短,旬句問到點子上,而且總是裝出一副不情願的樣子。“‘在這一切可怕的事情發生之後,你一定感到很欣慰,可以依靠你媽媽的支持了。’“她很精明。她什麼也沒說。她看著戈爾德曼,等著他提問。“戈爾德曼臉上閃過一絲討好的笑。‘你知道那是一種什麼滋味,對吧?發生在你自己身上的事,不能對任何人講,甚至對自己的母親也不能講。’“他不該那麼不明智,但是,儘管那一切他都聽見了,他仍然認為自己是在和一個沒有經驗的小孩子打交道,以為她不知道所提的那些問題往往比它們的字麵有更深刻的含義。“‘我不能告訴我媽媽,’她答道,咄咄逼人地看著他,‘因為那會給她帶來難以想象的傷害。但是,傑拉德應該告訴我——他本來會告訴我的——他有什麼理由認為那會給我帶來傷害呢?’“戈爾德曼依然注視著她,但是,他渾身變得緊張起來,因為他感覺到法庭上的人都在警惕地審視著他。他企圖用另一個問題來阻止她的回答,但是,她思維敏捷,他無法招架。“‘我警惕地關注著他。傑拉德知道我會使他平安無事的。事實也是如此——直到他們讓他去和我爸爸住到一起!’“戈爾德曼的臉皮繃得比鼓麵還緊。‘為了保護你媽媽,你寧可撒謊,是不是?’“這種問題從來就不會有什麼效果,我都聽過千百遍了。“‘我用不著撒謊,’艾米鎮定地答道。”說到這兒,我停住話頭,打量了一下和我一起圍坐在桌旁的其他三個人。哈博一直在凝視著他麵前的空酒杯,這時,他抬起頭來看了一眼。米克羅尼迪斯輕輕地敲敲他手表的水晶表麵,提醒阿薩他們已經晚了。那老人毫不理睬。他鬆開交叉支撐著下巴的雙手,張開來。那雙呈粉紅色的手又大又軟,就像嬰兒光滑的肚子。“後來呢?”他用同情的口吻輕聲問道。米克羅尼迪斯抹抹衣袖蓋過手表,向後靠坐在椅子裡。多年後的今天,我腦子裡依然清楚地記得,心裡依然能感覺到我對由一群陌生人組成的陪審團說的那一番激動人心、令人心悸的話。當時,我沒有做人們期望我做的事,而是做了我良心深處的某種東西要我做的事。“我引用了歐裡庇得斯的話,”我大聲說道,結果我自己聽了都嚇了一跳。“在結束陳述時。”米克羅尼迪斯眨了眨眼,身子往前,雙肘支在桌子上。他臉上憂鬱擔心的神色一掃而光,露出好奇的表情。“你引用了他的什麼話?”他問道,他那緊抿的小嘴上掛著急切渴望的微笑。我不但記得那段引文,而且連講了將近兩小時的結束陳述中的整段整段的話都仍然記得一清二楚。我準備了好幾天,把它全部寫了下來,一遍又一遍,看了無數遍,每當我要睡覺時,它就在我腦子裡回響;我讀了很多遍,排練了很多遍,到最後,它已經失去了熟悉感,就好像我從未見過它似的。我肯定我站起來陳述時,我會一個字都記不住的,但是,即使那樣,我也決心不在陪審團和滿法庭的人麵前照著稿子念。不,結束陳述看上去必須是即興的,是我深信不疑的,那些話必須是自然而出的。實際情況確實是這樣的。我開始向陪審團陳述時,我早把寫的,練習過的,想記住的東西忘得一乾二淨。我把它全忘了,但又一個字也沒忘。我已經把它爛熟於心,成了我的一部分,比我的意識紮根還要深。它擁有了一種感情的力量。感情成分已經沒有了,隻剩下了話語。現在來重複這些話,由於沒有了熱情,沒有了它們所包含的對正義的信念,就顯得有些彆扭,甚至窘迫。阿薩看出了我的猶豫。“說吧,”他催促道。“也許隻有你自己會覺得好笑。”“哦,既然褻瀆上帝的人已大權在握,正義已被他們拋棄,法律已不複存在,惟有無法無天,對謙謙君子的敬畏何在,美德的力量又何在,誰也——”米克羅尼迪斯替我說完了那段話。“‘誰也不再懼怕上帝。’這是《依菲琴尼婭在奧利斯》中的一段話。你真在法庭上說這些話了?”他問道,麵帶一種從未有過的尊敬的神情看著我。阿薩的手指在下嘴唇上來回移動,兩眼盯著我看了一會兒。“那是安托內利的秘密,”他說道,淡藍色的眼睛裡依然流露出精明的神色。從他的聲音中可以聽出他在回憶著什麼,愁緒中帶有一絲後悔。“律師錯誤地認為,他們必須用儘可能簡單的語言把一切都解釋給陪審員聽。因此,他們居高臨下地對他們說話,就好像他們是孩子似的。安托內利對他們講話時總是讓他們感到,陪審團裡至少有一個人比他更了解案情。他對他們講話時,就好像是站在地球上十二個態度最嚴肅的人麵前。那就是為什麼你總能勝出的原因,是不是?因為你知道人們並不一定要自己聰明才懂得什麼叫真正的聰明。”我搖搖頭,聳了聳肩,就好像我從來沒想過似的。“我想,傑弗裡斯的理解也許不同。”阿薩太老了,頭腦太清楚了,他決不會撒謊,甚至連那種人們在客氣的交談中為了顧及他人感情而撒的謊都不會。“他認為你是個危險人物,會勸說陪審員做他們不應該做的事,你破壞了這個製度。”哈博·布賴斯兩眼圓睜,看看阿薩,又看看我。“你在他麵前審過多少次案子?”他問道。阿薩替我做了回答。“就那麼一次。拉金案。”他轉過臉來看著我。“陪審員出去了多長時間?”“二十五分鐘。”哈博大笑起來,肚子碰在桌邊上。“怪不得他認為你破壞了這個製度。但是,為什麼你隻在他的法庭裡審理過那麼一次案子?”阿薩認識傑弗裡斯大半輩子了,而他從我一開始從事律師工作時就認識我了。他對那事的了解和我一樣清楚。“那是使安托內利成名的一樁案子,部分原因是傑弗裡斯的所作所為。他以蔑視法庭罪把安托內利關進監獄,每當有人表示反對時,他總是站在公訴人一方。你已經聽見了那女孩作證時他對她說的話——如,她弟弟想報複是因為他母親的緣故。還有,他惟一沒有做的就是沒有告訴陪審團應該如何判決。卡爾文做得太過分了。假如安托內利輸了,那也許就無所謂了,但是安托內利贏了,這看上去就好像是傑弗裡斯輸了。那是傑弗裡斯永遠也無法原諒的事。他必須是常勝將軍。安托內利要是還在他的法庭裡審案,那他就一定是個大傻瓜了。”阿薩把椅子往後一推,站了起來。“好了,他已經走了,”他說。“他腦子非常聰明,是我所遇到過的最聰明的法官之一。真可惜,他沒能對彆人有更大的用處。”他看了一眼手表。“你乾嗎不告訴我已經這麼晚了?”他問道,朝米克羅尼迪斯瞪了一眼,然後又看看我,眨了眨眼。他走了之後,哈博的身子又向前靠了靠,臉上露出一副怪相。“也許那就是傑弗裡斯恨你的原因,但是你為什麼還在恨他呢?他把你投進監獄關了兩三天,但他那樣做是幫了你的忙。那是人人都在議論的事,說你剛從縣立監獄出來就出現在法庭上,看上去像個從大街上跑進來的酒鬼,又從頭問起同一個該死的問題。由於他的所作所為,你竟成了一個傳奇人物。即使你不像我想象的那樣精明,這事情也已經過去很多年了,用不著再記仇啦。”他看了我一會兒,說:“根本就不是因為拉金案,對不對?還有彆的什麼事,彆的什麼原因,使你無法不恨他,即使是現在,在他死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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