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什麼?剛才她說的什麼?”直升機停在了100碼之外小路儘頭的一片空地上,卡弗裡不得不直著嗓子大聲喊叫才能壓過它的聲音,“她是不是說到‘冰’了?”威拉德和地麵小組的另外兩名警察把擔架從氣井裡麵拽了出來,那位醫護人員也隨之爬出洞口。“她說她感覺不舒服,”他也大聲吼道,“病了。”“病了?不是冰?”“從他們剛把她拉起來,她就在說這個。她很擔心自己會生病。”他和威拉德一起把擔架抬到救護床上。HEMS急診室醫生——一個長得很結實的小個子男人,長著黑色頭發和胡桃色皮膚——走上前為她做診斷。他拿起便攜式監護儀,檢查了一下,然後用拇指和食指捏住她的指甲,計算血液回流時間。弗麗呻吟著,想在脊椎固定板上翻下身子,想把手伸出來,她穿著那件撕破了的藍色潛水服,看上去好像剛剛被人從康沃爾衝浪事故中拖出來。她臉上倒是挺乾淨,除了在鼻孔下麵有兩小團汙跡,那是因為她吸入了爆炸的粉塵;頭發上纏結的全是汙泥和樹葉;雙手以及指甲上麵是乾了的血痂。卡弗裡儘量控製著自己不去靠近她,或者把手放在她的手旁邊。他讓醫生好好完成體檢工作。“你還好吧?”卡弗裡抬起頭看了看。醫生正忙著幫那名醫護人員將擔架固定在救護床上,但是他的眼睛卻盯在卡弗裡身上。“什麼?”“我說你還好吧?”“當然。為何這樣問?”“她很快就會好起來,”他說,“你不用擔心。”藏書網“我沒有擔心。”“是的。”醫生將救護床上的刹車踢起來,“你當然沒有擔心。”卡弗裡木然看著他們將她推走,下了斜坡,上了那條通往空地的小路。小路儘頭,直升機還在那裡等候,發動機一直轟鳴著,旋翼隨時準備發動。此時他才慢慢明白了那句話的真正含意——她很快就會好起來。“謝謝你,”他對著醫護人員的後背說道,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謝謝你們。”此刻他真的很想坐下來。坐下來,緊緊抓住這種感覺,一天中剩下的時間裡什麼也不做。但是他還不能停下來。洞口旁邊的草叢裡一部對講機還在播報著救援小組在隧道裡的進展。空中救援隊的一名醫護人員在領到一頂安全頭盔,並接受了一點索降技巧的培訓之後,也進了隧道。他查看了一下普羅迪被釘在牆上的情形,讓人將切割工具放下氣井。不可能將普羅迪直接從牆上架下來——數秒鐘之內他就會流血而死。必須將穿進他身體的那塊金屬一起割下。過去的10分鐘裡,對講機傳來的都是普羅迪痛苦不堪的呼吸聲以及液壓剪穿透金屬時發出的銼磨聲。現在機器停了下來,一個空洞的聲音壓過普羅迪的聲音清晰地說道:“準備往上拉。”卡弗裡轉過身。羅格裡斯滑輪組開始發揮作用,站在氣井口的警察監視著卷軸上的拉線。威拉德已經出了隧道,正站在幾英尺遠的地方,解著身上的索具,一張臉繃得緊緊的,如同剛從地獄出來的惡魔。他臉上有一道血痕,有可能是因為太陽穴上的刮傷,或者是沾了彆人的血。“進展如何?”卡弗裡高聲叫道。“他們馬上就把他弄出來,”他也高聲回答,“大家真是把吃奶的勁兒都使出來了。”“兩個女孩兒呢?”他一臉肅穆地搖了搖頭,“一無所獲。我們已經翻遍了每一個角落,那條駁船,而且還進到隧道的另一個隔間。下麵的情況非常不穩定——隊員們不能在下麵呆太久。”“普羅迪呢?他說了嗎?”“沒有。他說等他出來後再告訴你,想當麵告訴你。”“哦?”卡弗裡道,“我們應該相信他嗎,還是他在拖延時間?”“我不知道。一截繩子有多長?”卡弗裡從牙縫裡吸著氣,雙手按在胃部努力平息裡麵升騰的恐懼。他看著氣井口。滑輪正在費勁地轉動著,從三腳架上垂下去的繩索晃動著攀在井壁上的灌木,在井口較軟的土層上勒出一道道溝槽。“接著拉,”對講機裡傳出聲音,“拉!”穿過樹林50碼遠,弗麗正被推進直升機。旋翼正在加速轉動,整個樹林重又被噪音淹沒。隨第二架直升機趕來的救援人員已經來到了氣井邊,兩個男性醫護人員,兩名女子。其中一位女士,若不是她綠色飛行服的後背上寫著“醫生”二字,看到她的人很可能認為她是個鋼管舞表演者;另一位則矮矮胖胖,相貌醜陋,鼻子上布滿了斷紋,一臉的怒容和一頭漂過的金發。她把自己當做小組中心往前衝著,結實的肩膀四平八穩,兩條腿分得稍微有點開,好像大腿內側的肌肉在阻止她把兩隻腳放在一起。他迎上前,站在她身邊。兩人離得很近。“卡弗裡探長。”他咕噥著,伸出手。“是嗎?”她既沒有和他握手也沒有看他,兩隻手叉在後腰上,往氣井裡麵看著。井口已經隱隱約約能看到第一批小組成員的黃色安全帽,正從黑暗之中零零星星閃現出來。“我想和受傷人員談一談。”“那你可太幸運了。他一出洞口,我們就得把他帶到那架鐵鳥上去。他傷勢太重,我們沒有辦法在野外對他進行治療。”“你知道他是誰嗎?”“他是誰並不重要。”“不,很重要。他知道那兩個小女孩的下落。在你們回HEMS之前,他必須先把這個告訴我。”“哪怕耽擱一點點時間我們都會失去他。這一點我可以向你保證。”“他還在呼吸。”她點了點頭,“我聽得到。他呼吸急促。這說明他失血過多,我們若是能把他安全送到醫院就已經算是走運的了。他一出洞必須立刻上飛機。”“這樣的話,我和你們一起走。”她看了他一眼,笑了,幾乎是充滿同情的笑,“我們先看看他上來之後狀況如何再做決定吧,好嗎?”她抬起臉對著那幾名警察,“他出來的時候一切都要處於高度戒備狀態,我們先來擬定個計劃。你們,”她指著其中的兩個人,“負責擔架上麵的兩個角,其餘八負責下麵。我會發出指令,‘準備抬起’,然後‘抬’,之後就直接上飛機。都明白了嗎?”大家一起點著頭,不太有把握地盯著氣井出口。滑輪發出的尖厲聲音一直傳到空地另一端。一名重案組成員在過去的20分鐘裡一直在井口錄像,卡弗裡對著他大叫:“那玩意兒能不能錄音?”那名警察的眼睛一直沒有離開屏幕。他直接伸出一根拇指,點了點頭。“你和我一起上飛機。靠得越近越好——我想聽到他發出的每一聲尖叫,甚至放的每一個屁。關鍵時刻踩著那幫王八蛋的腳指頭也沒關係。”“請像專業人員那樣對待我們,”醫生吼道,“你會走得更遠。”卡弗裡裝作沒聽見。他在井口邊占據了一個位置。繩索在三腳架上咯吱作響。心臟監測儀嗶嗶有聲,普羅迪的呼吸聲也愈發清晰。小組的第一名成員出現在了洞口,在地麵隊員的幫助下爬出來,然後兩個人又轉身一起幫著往上拉擔架。卡弗裡的手掌心一陣冒汗。他在防彈衣的前襟上擦了擦手。“拉!”擔架露出了一半,斜斜地支在洞口。“他心搏過速。”陪同的醫護人員也爬上來,渾身是血和泥,手裡還高舉著點滴袋。他一站直身子,趕緊向醫生彙報情況,“一分鐘120,呼吸頻率為28到30,上升過程中脈搏血氧計讀數直線下降——大約是4分鐘之前。沒有使用止痛藥物——鑒於他目前的狀況——但是我已經為他提供了500毫升晶體液。”地麵人員最後猛然一拽,擔架剩餘部分便全出現在了冷硬的地麵上,還碰起來幾塊石頭,彈跳著掉進下麵的黑暗之中。普羅迪麵無表情,雙眼緊閉,烏青的臉被一個頸夾給夾在了中間,如同拳擊手的護麵罩把鼻子兩邊的肉擠了起來,口鼻裡全是汙物和乾掉的血塊。他原來穿著的尼龍運動衫在爆炸中著火後熔化掉,從脖子和雙手上麵帶下來一條條焦脆的皮膚。保暖墊下麵的擔架上,浸濕了黑紅的一塊。隊員們各就各位,蹲下身子,準備抬起擔架。就在這個時候普羅迪開始全身顫抖。“等一下。他昏厥了……”醫生在擔架旁邊蹲下來,看著便攜式監護儀,“心率降低……”“什麼?”卡弗裡說道,“怎麼了?”在醫生那人工噴曬出來的漂亮膚色下麵是一張堅毅而又專注的臉。卡弗裡的嘴裡突然發乾,“他一秒鐘前還好好的。究竟怎麼回事?”“他從來都不是好好的,”醫生吼道,“我告訴過你了。他現在每分鐘心跳45,40,沒錯,衰竭——現在心跳過緩,馬上他就會——”監護儀長長地響了一聲。“該死!心搏驟停。胸部按壓,快來人。我來插管。”一名醫務人員趴下身子開始按壓。卡弗裡擠進兩名醫生之間,跪在被鮮血浸透了的草地上。“保羅,”他大聲吼道,“你這個王八蛋。保羅?你他媽的最好跟我說話。你他媽的最好跟我說實話。”“走開。”醫生滿頭大汗地往普羅迪鬆鬆垮垮的嘴巴裡插著喉罩,又裝上呼吸囊活瓣,“我說了,走開,彆在這裡妨礙我工作。”卡弗裡站起來,拇指和食指擠壓著太陽穴,深深地吸了口氣。該死該死該死!他就要被擊敗了。不是被這個該死的醫生,而是被普羅迪。這個王八蛋。這個狡猾的龜孫子簡直把事情做絕了。醫生還在擠壓著呼吸囊,急救人員一邊做著外胸按壓,一邊大聲數著數。監測儀上麵的那道線仍舊是平的,發出的聲音響徹整個樹林。空地上的每個人都紋絲不動。每一個在場的警察似乎變成了石像,目瞪口呆地看著急救人員在那裡不停地按壓。“不行了。”不到一分鐘她就停止了擠壓呼吸囊,把它擱在普羅迪胸口上。她還伸手製止了繼續實施胸部按壓的急救人員,“他心臟已經停止跳動——平線了。毛細血管再充盈已經停止。真的,沒用了。我們是不是可以停下來了?”“你開玩笑的吧!”卡弗裡無法保持平靜,“你就這麼讓他死了?”“他已經死了。他是不可能挺過來的。失血太多。”“我他媽的真不敢相信你會這麼說。彆呆著不動,趕緊搶救。”“沒意義了。他體內血液量不足,身體機能已經完全停工。我們可以一直刺激他的心臟,但是已經泵不出血來……”“我說了,彆他媽呆著不動。”她盯著他看了一眼,聳聳肩,“好吧,”她一臉惱火地拉開綠色急救包,從裡麵掏出一排小盒子,又從中抖出兩個錫箔包,“我就讓你看看這真的一點用處都沒有。腎上腺素,1到10000毫升。就算是泰坦尼克也能給發動起來了。”她用牙齒撕開第一個錫箔包,從裡麵拿出一支已經裝好了的注射器,遞給急救員,“然後再注射這個——3毫克阿托品,用25毫升生理鹽水稀釋。”急救員打開靜脈內套管的進藥口將藥推了進去。一推而儘確保藥水進入心臟。卡弗裡盯著監護儀,屏幕上的平線並沒有動靜。擔架對麵的醫生沒有看屏幕,而是在盯著他。“好吧,”她說,“我們還備有電擊器。你想讓我把它打開,然後看著他被電擊得像個木偶似的渾身亂顫嗎?或者你對這個結果已經滿意了?”卡弗裡放下手,無助地坐在草地上,盯著普羅迪漸漸變黃的鬆軟身體。死亡那蠟一樣的麵具已經漸漸爬上他的麵頰。監護儀上的心率線仍舊是筆直一根。醫生看了看手機,記下死亡時間。看到她這個動作,卡弗裡猛地站起來,以最快的速度背過身子。他將雙手插進衣兜,踩著嘎吱作響的凍草走開了20碼遠,站在空地的邊緣,麵前一堆砍下的白樺擋住了去路。他抬起下巴,專注地看著樹枝上方的天空,看著雲朵。他多麼希望有某種自然平靜的事物來冷卻一下沸騰的思緒。他能夠感受到羅絲和詹妮絲正隔著樹木看著這一切。他知道她們半小時之前已經來到了這裡;他能夠感覺到她們熾熱的眼神幾乎要在他的腦袋上灼出一個洞來,但是他並沒有跟她們打招呼或者讓她們靠近。她們在等著他把這一片空地上的零碎事情整理好,然後拿出一個嚴密的行動方案。但是唯一知道瑪莎和艾米麗線索的那個人已經成了躺在擔架上的一具屍體。現在,他究竟該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