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3點,空中的烏雲慢慢散開,陽光斜斜地照射在位於薩默塞特郡北部角落的這片土地上。弗麗穿著飾有反光條的夾克,準備開始午後慢跑。從孩提時代起,她就得到了“弗麗(跳蚤)”這麼個難聽的綽號,因為大家說她做事情從來都是像跳蚤一樣閉著眼睛往前跳,再加上她那永遠充沛的精力。她的真實名字叫菲比。這麼多年來,每逢感覺那過剩的精力要將自己站立的地麵燒出一個洞來時,她就會一步步嘗試著把性格中比較“跳蚤”的部分去除掉。她自然有辦法讓自己平靜下來——那就是去跑步。她順著自家附近的鄉間小路跑。一直跑到汗如雨下,兩腳起泡。跑過籬笆牆,跑過散養的奶牛,跑過石屋和宅邸,跑過附近國防基地裡一擁而出的穿製服的官員。有時她會跑到深夜,直到所有的思想和意識都已經渙散不清,腦袋裡隻剩下睡覺的願望。一方麵當然是為了保持體形,另一方麵也是為了讓自己內外一致地保持著健康與自製。當她轉過彎,跑最後一段的時候,腦海裡浮現出的是布雷德利家的雅力士一邊發出刺耳的聲音一邊衝出停車場的情景。瑪莎·布雷德利坐在汽車後排的畫麵在她腦海中揮之不去。弗麗在弗羅姆警察局的朋友幫她查看了羅絲的證詞。她說汽車發動的時候,瑪莎正從後排座上往前探著身子調收音機。這麼說她並不是被捆綁在車裡的。劫匪加速的時候她會不會被從座位上甩下來?他不會再停下車來捆住她。弗麗跟傑克·卡弗裡談過話之後,時間已經過去將近20個小時。警局情報網將消息傳遞給較遠的兄弟單位需要花費一些時間,但是就算這樣,她想,若是卡弗裡采納了她的意見,她現在也應該已經聽說了。有個想法始終如一聲尖叫般在她頭腦中盤旋不去:那就是她有兩次機會去證實這幾起案件是相互關聯的。在她想象的世界裡,沒有來自督察的威脅;在這個世界裡,她可以按照自己的直覺行事,而那個劫匪早在數月前就應該被抓住了,所以昨天瑪莎在停車場被劫持的事本不該發生。她從車庫進入家中。車庫裡滿是父母留下來的潛水和洞穴探險的器具。這些東西她是不會動的,也不會被清理掉。上樓之後,她做了拉伸運動,然後又衝了個澡。這棟雜亂無章的老房子是有供暖係統的,但是現在外麵天寒地凍。瑪莎會想些什麼呢?她是什麼時候才明白過來那個人是不打算放她下車的?她是什麼時候意識到自己一下子就闖進了成人世界?她哭了嗎?有沒有找媽媽?她現在有沒有想到自己可能再也見不到父母了?任何一個小女孩都是不應該問自己這種問題的。瑪莎還太小,她還不會以這種方式思考問題。她沒法像大人那樣,在頭腦中為自己營造一個庇護所。這不公平。弗麗小時候,父母是她在這個世界上的最愛。這棟由四所工匠小屋組合而成、到處嘎吱作響的老房子就是他們的家。她在這裡長大。儘管日子過得不是太寬裕,但他們可以一起踢足球,或者在遠離房屋的草坪上那蕪雜的花園裡捉迷藏——一家人在一起度過的那些漫長慵懶的夏日是多麼令人愜意。最重要的是父母深愛著她,對她無微不至地關心和嗬護。那個時候,她若是像瑪莎一樣被強行與家人分開,那簡直要了她的命。但是今非昔比,父母雙雙過世,而弟弟湯姆卻做了一些讓人無法言說的事情,他們之間的關係再也回不到當初。今生是沒有可能了。他殺死了一個女人,一個年輕的女人,還是個很漂亮的女人——其實漂亮本來就是她賴以出名的資本,但是漂亮並沒有給她帶來多少好處。現在她就在一座廢棄的采石場旁邊一個外人難以進入的洞穴裡,壓在一堆石頭下麵。是弗麗把屍體藏在那裡的。事發當時她一時衝動想把整件事情掩蓋住。事後想想,簡直是瘋了。這根本就不是像她這樣的人——一個領取固定薪俸、按揭還貸的正常人——做事的風格。所以現在她體內才充斥著莫名其妙又無處發泄的怒氣,所以這些日子她的眼睛裡才會沒有一點生機。等她穿好衣服,已近日落時分。她下了樓,打開冰箱,打量著裡麵的東西。都是些微波食品,一個人的量。還有一盒兩升裝的牛奶,早已過了保質期,因為隻有她一個人喝,若是碰到臨時加班的情況,牛奶可能會在她打開之前就過期了。她關上門,將頭靠在冰箱上。生活怎麼就變成了這個樣子——獨自一人,沒有孩子,沒養寵物,甚至連個朋友都沒有?在29歲的時候就已經過上了老姑娘的生活。冰箱裡有一瓶添加利金酒,還有一袋她在周末時切好的檸檬片。她倒了一大杯酒,像父親從前那樣,加了四片凍得硬邦邦的檸檬片和四個冰塊,又往裡麵倒了些許湯力水。她套上羊絨衫,端起酒杯,來到車道上。她喜歡站在那裡,一邊喝酒,一邊看著山穀裡遙遠的巴斯老城燈光次第亮起,就算在天氣很冷的時候也這樣。沒有人可以將馬裡家的人帶離此地,除非你能先將他打倒在地。夕陽慢慢滑向地平線,天空中布滿了一片片金色的餘暉。她手搭涼棚望著遠方。西麵花園邊上屹立著三棵白楊。一年夏天,爸爸注意到一件有趣的事情:夏至、冬至時分,落日會分彆對準外側兩棵樹中的一棵:而到了春秋分時,夕陽則會恰恰在中間那棵樹後麵落下。“精心排列。肯定是100年前有人特意這樣種的樹。”他笑著說,為這個發現吃驚不已,“維多利亞時期的人就愛這個調調。你知道的,就是布魯內爾大學的那些老學究們。”現在夕陽恰巧停在中間那棵樹和外側那棵樹之間。她盯著它看了許久,然後看了下手表:11月27日。距離她將那具女屍藏在山洞已經整整六個月。她回味著卡弗裡臉上的失望,還有昨晚他那沒有神采的目光。她一口喝乾了酒,然後揉著胳膊讓腫塊儘快消失。這樣的情形還要持續多久呢?當一些不可思議又難以想象的事情發生過之後,你要為此消沉多久呢?六個月。這就是答案。六個月時間已經夠久了。太久了。是時候重新振奮了。那具屍體是不會被人發現的。至少目前是這樣。她必須要把這件事情先放一放,因為還有其他事情等著她去做。是時候使自己的部門重新步入正軌了,是時候證明自己還是原來的那名警官了。她可以的。她將會抹掉每一個人眼中對她的失望。或許到了那個時候,她自己眼中高牆般的戒備也會消融吧。到了那個時候,或許她的冰箱裡不會再有過期牛奶和一人份的飯菜。到了那個時候,或許,僅僅是或許,會有一個人陪她站在這碎石車道上,一起喝著添加利,一起看著夜幕籠罩下的萬家燈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