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 1)

失蹤 莫·海德 2530 字 1天前

6點30分,卡弗裡來到牧師家門外。這是坐落在橡樹山門迪普小村落之外的一處房屋,約於20年前建成,還算比較時髦。一條寬闊的大道到了這裡便到了終點。一片寬敞的庭院順著山坡斜斜地延伸下去,邊上種滿了頗有些年頭的月桂和紫杉。他沒想到牧師住宅原來是這個樣子。在他的想象中,牧師應該住一處獨立住宅,種滿了紫藤,還得有個花園,石門柱上要刻有“牧師住宅”之類的字樣。眼前的卻是一處半獨立式房屋,有一條柏油石子車道,裝有裝飾性煙囪以及硬質塑料材質的窗戶。他停好車,關掉發動機。工作中最讓他發怵的一個部分就是麵對受害者。有那麼一會兒他甚至打算不要踏上通往牧師家的那條路,不要去敲門。他真想轉身離去。派到布雷德利家的家庭聯絡員打開了大門。這是位30來歲的高個子女士,一頭油亮的黑發剪成了波波頭。或許是對自己的身高太過敏感,她穿了條闊腿褲,腳上是一雙平底鞋,站在那裡總是直不起腰,像是在擔心會碰到天花板。“我已經把你所在的部門告訴了他們,”她轉身帶他走進門廳,“我不想讓他們害怕,但是他們必須得知道我們很重視這個案子。而且我也已經告訴他們你目前還沒有什麼新進展。你來這裡隻不過是還有些問題要問他們。”“他們怎麼樣了?”“你覺得呢?”他聳了聳肩,“有道理。這真是個愚蠢的問題。”她關上門,意味深長地看著卡弗裡,“我聽說過你。我知道你。”屋裡很暖和,卡弗裡脫掉外套。他沒有向家庭聯絡員打聽她都知道自己一些什麼,是好事還是壞事。他已經習慣了某種類型的女性對自己的警惕。之前他在倫敦任職,之後一路下滑來到西南各郡,連帶著名譽也跟著受損。他之所以會孤單一人,之所以會為自己的夜生活製訂一些瑣碎無聊的小計劃,比如參加抽彩售肉、有獎知識競答等活動,部分也是出於這個原因。“他們呢?”“在廚房裡。”她把風擋踢回到門下麵。外麵很冷,滴水成冰。“到這邊來。我想先給你看看照片。”家庭聯絡員帶他進入一間側室,裡麵窗簾半拉著。房間裡的家具質量很好,但是已經破舊不堪了。靠牆放著一架黑木豎式鋼琴,鑲嵌細工的櫥櫃裡擺著台電視機,兩張破舊的沙發上麵鋪著的則可能是縫在一起的兩張納瓦霍手工編織毯。眼前的一切——地毯、牆壁、家具——經曆了孩子和寵物長年累月的蹂躪之後都顯得破舊不堪。其中二張沙發上躺著兩條狗——一條是黑白相間的柯利犬,另外一條是斯班尼犬。它們抬起頭看著卡弗裡,審視著,揣測著眼前這個人的來意。他在一張矮桌旁停下,隻見桌上攤開了20多張照片。照片是從影集裡取出來的——大概取的時候太過匆忙,粘住的地方被直接撕下來,上麵還帶著紙屑。照片裡的瑪莎小小的,麵色蒼白,金色的頭發留著齊眉劉海兒。有的照片上她還戴了副眼鏡——逗小孩子開心的那種。乾調查這一行的,業內有個傳統,對外公布失蹤兒童信息時,選對照片是一項非常重要的技能。為易於辨認,照片必須要有代表性,同時又要使孩子能引起公眾的憐惜。他伸出指頭翻看著照片。有在學校裡拍的,度假時拍的,生日會上拍的。翻到其中一張時他停下來,照片上瑪莎穿了一件西瓜紅T恤,頭發梳成了兩根小辮子垂在臉頰兩邊。背後是湛藍的天空,遠山在夏日林木的掩映下亦顯得豐潤飽滿。從周圍的景色來看,這張照片應該就是從他們家花園裡拍的。他把照片轉向家庭聯絡員,“這是你選的那張嗎?”她點點頭,“我已經把它發給了新聞辦公室。這張可以嗎?”“如果讓我來選,我也會選這張。”“你想現在見他們嗎?”他歎了口氣,看著她指的那扇門。他痛恨自己現在不得不做的這件事。對他來說,這無異於赤手空拳獨闖龍潭虎穴。他從來都不知道該如何掌握一個專業人士和一個同情者之間微妙的平衡。“那好吧,現在就去。趕快把這事了結了。”他走進廚房,布雷德利家的三口人立刻停止手頭的事情,抬起頭,滿懷希望地看著他。“沒有消息,”他舉起雙手,“目前還沒有接到新消息。”他們立刻泄了氣,恢複了之前弓腰駝背的悲苦姿勢。他在腦海裡開始將弗羅姆警局為他提供的信息和眼前的人物一一對號:水槽邊的那個是喬納森·布雷德利牧師,五十五六歲的年紀,高個子,一頭濃密的波浪狀金棕色頭發,高高的額頭,無論是穿著白色硬衣領的牧師服還是現在身上的葡萄色運動衫和牛仔褲,都突顯出那隻筆挺的鼻子,使得整個人自信.滿滿的樣子。運動衫胸口上有豎琴的圖案,豎琴下麵繡著“艾奧納”字樣。布雷德利家的大女兒,菲莉帕,坐在桌邊。她戴著鼻環,頭發染得烏黑油亮,一看就知道正處於十幾歲的叛逆期。若是在平日,她應該正蜷縮在房間後麵的沙發上,一條腿蹺在扶手上,嘴裡含著根手指,麵無表情地盯著電視機。但是此刻她並不是這樣,而是縮著肩膀坐在那裡,兩隻手夾在膝蓋中間,一臉病懨懨的驚恐表情。桌旁的另外一個人應該就是羅絲了。今天早晨她離開家的時候,還像是要去參加教堂理事會會議一樣做了頭發,佩戴了珍珠首飾。但是一個人的麵孔在區區幾個小時內就可以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他以前就見過這樣的事情。現在,羅絲·布雷德利穿著條滌綸絲裙子,外麵罩一件鬆鬆垮垮的開衫,看樣子距離瘋狂也就一步之遙了。她那日漸稀疏的金發緊貼著頭皮,眼睛下麵一片紅腫,一側的麵頰上還塗了藥水。她應該是服用了鎮定劑——這一點他從她那不自然地耷拉著的嘴角可以看出。真是遺憾。他本應該會很喜歡她的。“很高興你能光臨寒舍。”喬納森·布雷德利硬擠出一絲微笑,迎上前,拍了拍卡弗裡的胳膊,“請坐。我來給你倒茶——剛沏好的一壺。”廚房也和這座房子的其他部分一樣,上了年頭,但是裡麵很暖和。水槽上方的窗台上擺放著一排生日賀卡。門口的一個小架子上麵堆滿了禮物。托盤上有隻蛋糕,還沒來得及上糖霜。桌子中間放了三部手機——看來一家人都把手機擺了出來,期待其中一部能夠帶來好消息。卡弗裡注意到了這一切,注意到了在這個房間裡瑪莎有可能涉足的地方,同時又沒有讓這家人意識到他正在觀察這些。他在羅絲對麵的一把椅子上坐下來,朝對方笑了笑。她嘴角稍稍抽動了下算是回應。痛哭造成的毛細血管破裂在她臉上留下了斑點。在眼白的襯托下,鬆垮下垂的眼圈更顯紅腫——有時候,頭部受過傷的人眼睛就是這樣。待會他一定要記得問一問家庭聯絡員她的鎮靜劑是從哪裡來的,一定要確保這附近的確有醫生,而不是羅絲自己隨便從應急藥櫃裡取的藥。“明天是她的生日,”羅絲耳語般對他說,“你能帶她回家過生日嗎?”“布雷德利夫人,”卡弗裡說,“我想解釋一下我今天來這裡的原因,但是並不想給你們造成不必要的恐慌。我堅信,搶走你汽車的那個人,從他意識到自己的錯誤,也就是說從他看到車上有個孩子的那一刻開始,他已經開始計劃讓她下車了。要知道,他也害怕。他想要的隻是你的汽車,並不想在搶劫罪上麵再加個綁架罪。以前發生過的每一起類似案件都是這樣收場的。我辦公室裡有這方麵的資料,我來之前還特意查看了一下。你如果願意的話,我也可以給你帶份複印件。另外——”“嗯?另外怎麼樣?”“警方不得不把它當做一起綁架案來對待,因為這是我們的職責所在。這完全正常,並不意味著我們就認為這真的是樁綁架案。”他可以感覺到自己說話時,那名家庭聯絡員一直在盯著他。他知道,對家庭聯絡員來說,在跟一些受到暴力犯罪傷害的家庭打交道時,有些詞屬於碰觸不得的危險詞彙。所以,他說到“綁架”的時候極為謹慎,用的是那種輕微到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就像是他的父輩那一代人提到“癌症”時的樣子。“我們已經通知了ANPR組,即自動車牌識彆係統。此刻各條要道上的攝像頭都在搜尋你的汽車。隻要劫匪被任何一個攝像頭捕捉到,我們就能抓住他。我們還征用了額外的警力來進行審訊工作。現在我們已經對媒體召開了新聞發布會,保證這樁案件能夠在本地甚至全國範圍內進行報道。實際上如果你現在打開電視的話,沒準兒就能在新聞簡報裡看到這條消息。我從技術部門叫了個人過來。他需要監聽你們的電話。”“是怕萬一有人打電話來嗎?”羅絲絕望地看著他,“你是這個意思嗎——可能會有人給我們打電話?看來你是確信她被綁架了。”“對不起,布雷德利夫人,我說的都是真的。這完全是走程序。絕對的。千萬不要把這事想得太凶險,或者認為我們已經有了什麼推論,因為的確沒有。我一直都不相信這件案子會屬於重案調查組,因為我認為瑪莎會安然無恙地回家過生日。但是,我還是需要問你一些問題。”他從裡麵口袋掏出一部微型MP3錄音機,放在桌子上那些手機旁邊。錄音機閃爍著紅燈。“現在我們的談話會被錄下來,就像之前那樣。可以嗎?”“可以。這……”她的聲音低了下去。片刻之後,她回過神來,才對著卡弗裡報以歉意的微笑,好像剛才她不僅忘記了對方是誰,也想不起來一家人為什麼會圍坐在一起,“我是說——可以。沒有關係。”喬納森·布雷德利在卡弗裡麵前放了杯茶,然後在羅絲身邊坐下來,“我們也一直在討論為何直到現在還沒聽到任何消息。”“現在為時尚早。”“但是我們也推理了一下,”羅絲說,“事情發生時瑪莎是跪在後座上的。”喬納森點了點頭,“之前我們無數次告訴她不要這麼做,但她就是不聽。她隻要一上車就會從後麵探過身子擺弄收音機,找她喜歡的節目。我們在想,是不是劫匪剛搶過汽車之後突然加速往前衝,結果把她甩到後麵去了——倒在了腳艙裡,或許碰到了頭。或許那人根本就不知道車裡有孩子——她有可能被摔得昏迷不醒,躺在那裡一動不動,而劫匪有可能還在繼續往前開;也有可能汽車已經被丟棄,而孩子還在車裡,仍然昏迷不醒。”“油箱是滿的。我在去巴思的路上加滿的。所以,你看,他能夠開出好遠,遠得可怕的一段路。”“我真的聽不下去了。”菲莉帕推開椅子,走到沙發旁邊,在牛仔外套的口袋裡摸索著,“媽,爸,”她掏出一盒金邊臣香煙,朝父母晃了晃,“我知道此時此刻不該說這個,但是我要抽煙了。我是幾個月前學會抽煙的。對不起。”她走向後門,猛地推開門,然後摸索著掏出打火機。羅絲和喬納森看著她,誰都沒有說話。她的呼吸在寒冷的夜空裡白茫茫一片。在她的上方,破碎的雲朵散落在星辰中間。遠處山穀裡的燈光不停閃爍。才11月份,居然已經這麼冷了,卡弗裡尋思著。冷得不正常。他想象著外麵天寒地凍的廣袤世界。一想到瑪莎有可能被丟在上千條道路中的任何一條上,他的心便沉重起來。雅力士是一種小型車,油箱相對來說比較大,續航裡程較長——可達500英裡——但是卡弗裡認為劫匪肯定不會朝著一個方向開。劫匪是本地人,對監控攝像頭的位置了如指掌。他現在應該比較緊張,因此還不會離開自己熟悉的地盤。他應該就在這附近,某個他比較熟悉的地方。他有可能正在努力尋找一個偏僻的地方好丟下孩子。卡弗裡確定事情就是這個樣子,但是他腦中的那根弦一直緊繃著。已經過去了三個半小時。現在已經將近四個小時了。他攪了攪杯中的茶,盯著茶匙,以免讓牧師一家人看到他投在牆壁鐘麵上遊移不定的目光。“那個,布雷德利先生,”卡弗裡說道,“我聽說你是位教區牧師?”“是的。我原來是名小學校長。三年前被授予聖職。”“你有個幸福的家庭。”“是的。”“你們全家隻是靠你的收入生活嗎?希望這個問題不會冒犯你。”喬納森黯然一笑,“是的。日子還過得去,謝謝你。我們沒有負債。我也不是那種秘密的賭徒或者癮君子。並且我們沒有得罪任何人。這是不是你的下一個問題?”“爸,”菲莉帕咕噥著,“彆太粗魯了。”喬納森沒理會女兒,“如果這是你調查的方向,卡弗裡先生,我可以向你保證你找錯了路。沒有任何人有任何理由要把她從我們身邊奪走。根本沒有任何理由。我們不是那種家庭。”“我很理解你的痛苦。我隻是想多了解些情況。”“根本就沒什麼情況。沒有什麼情況。我女兒被人帶走了,我們在等著你們采取措施——”喬納森突然間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將身子向後靠去,喘著粗氣,麵色鐵青。“抱歉。”他攏了攏頭發,神情疲憊而沮喪,“很抱歉——非常抱歉。我不想朝你撒氣的。你想象不到這種感覺。”數年前,當他還是個頭腦容易發熱的毛頭小夥子時,這種說他不知道某種感覺的斷言會讓他火冒三丈——但是隨著年齡的增長,他可以很好地控製情緒了。喬納森·布雷德利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這種時候還怎麼可能保持頭腦清醒呢?——所以,卡弗裡將雙手平放在桌上,向對方表示自己的從容平靜。“聽我說,布雷德利先生,布雷德利夫人。沒有人敢百分百保證,我也無法預測未來,但是我鬥膽說一句,我有一種感覺——一種很強烈的感覺——這事最終會圓滿解決的。”“大慈大悲的上帝!”一顆淚珠從羅絲的臉上滑落,“你說的是真的嗎?你真是這樣想的嗎?”“是的。實際上……”他麵露令人安心的微笑,說出了他這一生中說過的最蠢的話,“實際上,我正期待著瑪莎吹熄生日蠟燭的照片。希望到時候你能送我一張,我好掛在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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