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蜜麗用毛巾擦拭全身,然後包住頭發。她用力打開浴室的門,走道的冷空氣隨之湧入,她不禁打個冷顫,離開浴室時,她特意不看鏡中自己平坦的腹部。家裡沒人,所以她光著身子走到臥室,她把床鋪整理好,仔細用那件帶有克裡斯氣味的毛衣包住枕頭。但她把臟衣服堆在地上,這樣爸媽看了才會感到熟悉。她坐到桌子前,毛巾鬆鬆繞在肩頭,桌上有一疊藝術學院的申請表格,羅德島設計學院和索邦大學的資料擺在最上方,還有一個做功課用的空白筆記本。她應該留個短箋嗎?她拿起鉛筆,用力把筆尖壓在紙上,留下了一個小點。爸媽賦予你寶貴的生命,當你即將刻意舍棄時,你能跟他們說什麼呢?艾蜜麗歎口氣扔下鉛筆,你不能,你什麼也不能說,因為他們將揣測你字裡行間的意義,堅信這全是他們的錯。思及至此,她好像想起什麼似地,她從床頭櫃裡翻出一本精裝的小簿子,拿著簿子走到衣櫃旁,衣櫃裡的成疊鞋盒後麵有個小洞,多年以前鬆鼠咬出了這個小洞,她和克裡斯小時候常把秘密寶貝藏在這裡。她把手伸進洞裡,找到一張折好的紙片,紙片上是檸檬汁寫的秘密,隻有就著燭火才讀得出來。那時她和克裡斯大約十歲,他們在臥室之間架設了罐頭滑輪傳紙條,後來滑輪的釣線纏在樹枝間,最後隻好放棄。艾蜜麗摸摸紙片殘破的邊緣,露出微笑。我要過來找你,克裡斯曾寫道:如果她沒記錯的話,那時她被禁足,克裡斯在房子旁邊的玫瑰叢裡挖出一個小縫,打算從臥室窗戶解救她,結果卻摔了下來,跌斷了手臂。她把紙片揉成一團握在手掌中,原來他已經不隻一次想救她。艾蜜麗把頭發紮成發辮,走到床邊躺下來。她全身赤裸,手中緊抓著捏皺的紙片,她就這樣躺在床上,直到聽見克裡斯在隔壁的車道上發動引擎。克裡斯滿十五歲時,世界變得有點陌生。時間過得快得、或是慢得驚人,似乎沒有人聽得懂他說什麼,他的四肢陣陣酸麻,感覺近乎撐破了皮膚。他記得有個夏日午後,他和艾蜜懶洋洋躺在水塘的橡皮舟上,艾蜜講話講到一半他就睡著了,醒來之時,陽光低斜,更加炎熱,艾蜜麗還在講話,四下好像變了,又好像什麼都沒變。現在的感資也一樣。克裡斯閉著眼睛也勾畫得出艾蜜麗的臉頰,但忽然之間,他卻認不得她。他想給她時間,說不定她會看出這個點子有多麼荒謬,但時間已經耗儘,這個惡夢卻像雪球一樣愈滾愈大,他再也無法阻止。他想救她一命,所以才假裝幫她自殺,從一方麵而言,他覺得世界大到他無法改變,但從另一方麵而言,他的世界卻又縮小到針尖一般大小,除了他、艾蜜麗和他倆的盟約之外,再也容不下任何東西。他帶著青少年的雄心與自信,感覺自己能夠應付這種大事,但在此同時,他又想悄悄把這事告訴媽媽,讓她來解決問題。他成天左思右想,下不了決定,也不知如何是好。他雙手抖得好厲害,不得不把雙手放到大腿下,有時他甚至堅信自己瘋了,他把整件事情視為一場非贏不可的比賽,在此同時,他又無法不提醒自己,沒有哪種比賽會讓人身亡。自從那天晚上艾蜜麗表達自殺意願之後,時間似乎過得特彆快:但有時他盼望時間過得更快,這樣一來,他就是個大人,而他也會像其他大人一樣,記不清生命中的這段日子發生了什麼事。他慢慢開車到隔壁,但他為什麼感覺車輪下的道路正趨瓦解?她悄悄溜進乘客座位,這個動作是如此熟悉,克裡斯看了不得不心痛地閉起眼睛。“嗨,”她跟往常一樣打招呼。克裡斯駛出她家車道,他覺得自己好像正參與某場戲的演出,有人改了劇本,但卻忘了告訴他。他們剛開過伍德哈洛街的彎道,艾蜜麗就請他停車。“讓我看看,”她說。她的聲音興奮高亢,雙眼迷蒙閃爍,整個人好像發高燒,克裡斯不禁懷疑,艾蜜麗究竟是不是腦子燒壞了?他伸到外套裡拿出包在軟皮套裡的手槍,艾蜜麗伸出手,猶豫著該不該碰它,然後她用食指摸摸槍身。“謝謝你,”她輕聲說,聽起來彷佛鬆了一口氣。“子彈呢?”她忽然說。“你沒忘了吧?”克裡斯拍拍口袋。艾蜜麗看看他的手,然後看看他的臉。“你不想說些什麼嗎?”“不,”克裡斯說。“我不想。”艾蜜麗提議去旋轉木馬場,部分原因在於這個季節幾乎沒有人會來這裡,部分原因則是她若能把回憶裝進口袋裡、利用回憶勾勒出接下來的路徑,她就要把美好的回憶通通帶走。她始終喜歡旋轉木馬場。過去兩年夏天、克裡斯負責操作時,她經常到這裡找他,他們幫木馬取了“鬱金香”、“拉洛伊”、“珊蒂”、“星光”和“巴克”等名字,有時她白天過來幫克裡斯把重重、帶著奶香的小寶寶抱上木馬,有時她黃昏過來幫他打掃,這個運轉中的巨型機器讓人不得不愛,她好喜歡看著木馬嘰嘰嘎嘎地慢慢轉動。她不害怕:現在她已經找出解決之道,即使想到一死也嚇不了她。她隻想在所愛的人跟自己一樣傷心之前,趕快做個了結。她看看克裡斯、以及那個裝有啟動按鈕的銀盒。“你的鑰匙還在嗎?”她問。風吹得她的辮子打上他的臉頰,她抱住雙臂取暖。“還在,”他說。“你想騎馬嗎?”“拜托,”她走上旋轉木馬場,伸手撫過一隻隻木馬的鼻子。她選了一隻名叫“達裡拉”的木馬,這匹白馬的名字是她取的,馬鬃銀白,韁繩上還貼著假紅寶石和翡翠。克裡斯站在銀盒旁,一手壓下啟動木馬的紅色按鈕,艾蜜麗感到木馬隆隆啟動,木馬愈轉愈快,汽笛風琴音樂也更加高亢,她拉扯一下馬頸旁邊的破舊皮繩,閉上雙眼。她腦海中浮現她和克裡斯的身影:兩個小孩並肩站在後院的圓石上,手牽手一起跳進一堆秋天的落葉裡。她記得楓樹與橡樹散發出珠寶般的光澤,她記得兩人往下跳時、克裡斯拉著她手臂的感覺,她也記得在那一刻,他們都相信自己在飛。他站在一旁看著艾蜜麗,她的頭往後仰,風吹得她兩頰泛紅,淚水滑下她的臉龐,但她帶著微笑。就這樣吧,他頓時明了:要麼就讓艾蜜麗達成她最渴望的心願,不然就照著他想的去做。但在他的記憶中,生平頭一回,他和艾蜜麗有著不同的心願。他怎麼可以看著她死?但話又說回來,如果她活得這麼痛苦,他又怎能阻止她動手?艾蜜麗信任他,但他卻即將背叛他。下次她打算自殺時(而克裡斯也曉得一定會有下次),他肯定跟其他人一樣,事發之後才會知曉。他真的想著這些事情嗎?他頓時感到毛骨悚然。他思量怎樣在最短時間之內、用最快速的方法從甲地開到乙地,每次跟人碰麵之前,他都用這種方式厘清思緒,此時他也采用同樣方式,但這次卻不是那麼單純,誰也無法保證他和艾蜜麗都會順利抵達終點。他專心盯著她優雅白皙的頸線、以及喉頭的小凹洞,過了一會,她消失在他視線之外,他卻始終緊盯著她的脈搏:他秉住氣息,直到她又出現在他眼前。他們坐在旋轉木馬場的長椅上,媽媽們經常抱著小寶寶在此休息,木椅連續上了好幾層漆,摸起來凝重而光滑,克裡斯的兩腳間有瓶加拿大威士忌,他感覺艾蜜麗在他身旁發抖,他寧願相信這是因為她冷、而不是害怕。他靠過去幫她扣好整排扣子。“你可彆生病了,”他說,然後他想想這話,頓時一陣反胃。“我愛你,”他輕聲說,就在那一刻,他曉得他打算怎麼辦。當你愛上某人時,你會把她的需求擺在你的需求前麵。就算這些需求不可思議、荒謬至極、讓你覺得自己被撕扯成碎片,也都無所謂。半是驚慌,半是接受,他流下了眼淚:但直到他在艾蜜麗唇上嘗到鹹鹹的淚水,他才曉得自己哭了。事情不該這樣,但是老天爺啊,如果解救艾蜜麗隻會讓她更痛苦,他怎能逞英雄呢?艾蜜麗拍拍他的背部安撫他,他心想:到底是誰在幫誰?忽然間,他非得跟她做愛不可,他急忙扯下她的牛仔褲、把褲子褪下她的大腿,速度快得連自己都嚇一跳,他把她的雙腿繞在他腰間,猛然進入她,很快就達到高潮。帶我一起走吧,他心想。艾蜜麗拉直衣服,臉頰發燙:克裡斯不停道歉,好像她會因為他忘了戴保險套而永遠責怪他似地。“沒關係,”她邊說、邊把襯衫塞進牛仔褲,她心想:你要是曉得就好曜。他坐到離她幾尺之處,雙手交握在大腿上。他牛仔褲的扣子依然沒扣上,四周餘留著性愛的氣息,他感到出奇地平靜,“你要我怎麼做?”他說。“我是說結束之後。”他們還沒談到這一點,事實上,直到此刻,艾蜜麗不確定克裡斯會不會為了阻止她而做出什麼傻事,比方說把子彈扔到樹叢裡,或是在最後一刻從她手中奪下手槍。“我不知道,”她說,而她也確實不曉得。她從未想得這麼遠,她想過計劃、布局、甚至行動本身,但說真的,她想像不到死了是什麼模樣。她清清喉嚨。“隨便,”她說。“你看著辦吧。”克裡斯用指甲刮刮木板地,忽然覺得自己像個陌生人。“時候到了嗎?”他平板地問道。“還沒,”艾蜜麗輕聲說。聽到暫緩令下,克裡斯扣上鈕扣、把她拉到自己大腿上,他緊緊抱住她,她棲身在他懷裡,心裡想道:原諒我吧。他打開槍膛時雙手顫抖,柯特轉輪手槍可裝六發子彈,射出一發之後,彈殼會留在槍內。他一邊在襯衫口袋內摸索、一邊跟艾蜜麗解釋,好像光憑念誦機械原理就能大幅減輕痛苦似地。“兩顆子彈?”艾蜜麗問。克裡斯動動肩膀。“以防萬一,”他回答,生怕艾蜜麗叫他解釋他自己也無法完全理解的一點。以防子彈沒有命中?以防他發現艾蜜麗死了、自己也不想活了?手槍躺在他們之間,彷佛有了生命。艾蜜麗拿起槍,槍在手中感覺相當沉重。克裡斯有好多話想說。他要她告訴他那個可怕的秘密究竟是什麼,他要哀求她停手,他要告訴她這時歇手還不算太遲,但事情已經發展到這個地步,他自己都不相信可以就此歇手。他把雙唇緊貼到她唇上,狠狠印上一吻,但還沒吻完就低聲啜泣,整個人像被打了一拳似地縮成一團。“我愛你,”他說。“所以才這樣做。”艾蜜麗滿臉慘白,盈滿淚水。“我也是因為愛你才這樣做。”她緊捉住他的手。“我要你抱我,”她說。克裡斯把她拉進懷裡,她的下巴靠在他右肩上,他要牢牢記住她身體的重量、以及有如電流般的生命活力,然後,他稍微往後退,騰出空間讓艾蜜麗把槍舉到頭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