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一處,克裡斯一定開窗。開車時,即使冷氣開著,他依然搖下車窗。他打開家裡每個房間的窗戶,即使晚上天氣變涼,他也寧願在床上堆滿毯子,而不願關上讓空氣得以流通的小窗。即使清風徐徐,有時他依然感到空氣中飄來一種氣味。他忽然從睡夢中驚醒,拚命想掙脫這股氣味,覺得幾近窒息。隔天早晨,爸媽會發現他睡在沙發上、或是客廳地板上,有次甚至發現他躺在他們的床腳邊。怎麼了?他們問。怎麼回事?但他很難跟從來沒有坐過牢的人解釋那種感覺:無緣無故地,他忽然聞到監獄的氣味。六月的一個星期六,一部白色的大卡車倒車進入戈德家的車道,六名男子下車,搬走戈德家的物品。葛絲和詹姆斯在前廊看著男人們把一個個箱子搬上卡車,安置好床墊,電線好端端纏繞在台燈上,腳踏車也被抬進卡車裡。他們沒跟彼此說話,但兩人都做些戶外活動打發時間,這樣一來,他們才可以整天在旁觀看。鄰居們謠傳戈德家搬到鎮上另一邊,距離不算遠,但確實有必要搬家。他們出售舊家,房子還沒賣掉就買了新家。大家說麥克想搬得遠遠地,比方說科羅拉多州,甚至加州,但梅蘭妮拒絕拋下女兒,這下他們該怎麼辦?新家也有個獸醫辦公室,從各方麵而言都稱得上溫馨、怡人、安全。有人聽說新家有三間臥室,而這當然又是謠言:一間給麥克·戈德,一間給他太太,一間給艾蜜麗。來不及製止自己之前,葛絲已經走向車道儘頭。她看著大卡車緩緩消失在轉彎之處,梅蘭妮的福特轎車緊隨在後,麥克的卡車遠遠落在後麵。卡車的車窗開著,卡車太老舊,冷氣已經不管用。卡車駛近哈特家的車道時,麥克放慢車速,她看到他打算停車,他想跟她說話、想接受她的道歉、想赦免她、或是隻想說聲再見?卡車幾乎停下來,麥克轉頭,嚴肅地瞪著葛絲,眼神中流露出凝重的傷痛、沉重的質疑、以及一絲默默的諒解。他什麼都沒說,開車離去。搬家大卡車駛離戈德家車道時,克裡斯在他房裡,長長的白色卡車悶聲不響開過兩旁都是樹木的碎石小徑,幾乎撞上信箱。先是梅蘭妮的福特轎車,最後是麥克的卡車。克裡斯心想,這就像是吉普賽人的蓬車車隊:駛向遠方,追尋更自在、更美好的生活。然後,房子空了,宛如一方巨大的黃色護牆板塊。少了窗簾的窗戶好像一雙雙迷蒙、空洞的眼睛:願意凝視,但卻記不得任何事情。克裡斯房裡的窗戶開著,他靠在窗台上,聽著吱吱蟬鳴,夏日熱氣漸息,搬家卡車靜靜駛過伍德哈洛街。他好奇地探頭出去,試著看看窗台的最上方。那個滑輪還在!小時候他和艾蜜麗用小鐵罐傳紙條,繩子的一端還在他的窗台上,他曉得另一端也依然係在艾蜜麗的窗台上。克裡斯把手伸長,拉扯那條發黴、卻依然完好的釣魚線。好久以前,釣魚線纏繞在兩家之間的鬆樹上,小鐵罐以及罐內的紙條也跟著懸掛在半空中,他們始終拉不下來。克裡斯曾經嘗試,但他當時年紀太小,拉了半天依然徒勞無功。這時他扭曲身子,好讓自己坐在窗台上,他沿著屋瓦伸出雙手,最後終於拉動繩子,他心中頓時升起一股難以言諭的成就感,好像此舉代表著某種意義。發黴的線繩晃動下垂,克裡斯看著生鏽的鐵罐從樹梢掉落到兩家之間。他一顆心怦怦跳,兩步作一步飛奔下樓。他衝向鐵罐落下的地方,左顧右盼,直到瞥見閃亮的銀光。樹木高聳挺拔,遮住了陽光。克裡斯在一棵高大的鬆樹旁跪下,伸手到鐵罐裡搜尋,拉出一張小紙條。他不記得他們在最後這張紙條上寫了什麼,他甚至不記得是他傳紙條給艾蜜麗、或是艾蜜麗傳紙條給他。紙條緩緩從鐵罐裡掉出來,他緊張地胃部緊縮。他輕撫紙條的皺折,小心翼翼攤開。紙條一片空白。紙條上是否始終一片空白,或是歲月抹去了原本寫在上麵的字句,克裡斯無從得知。他把紙片塞進短褲口袋裡,轉身離開艾蜜麗家,心中暗想不管如何,或許都已無所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