庫爾教練右手握著一根香蕉,左手拿著一個保險套。“各位先生、女士,”他麵無表情地說。“請準備。”教室隨即一陣騷動,學生們兩人一組,各自扯開手上的保險套。艾蜜麗用牙齒咬開包裝紙,隔壁桌的男孩看著她撕咬錫箔封套,“噢、會痛耶,”他畏縮地說。艾蜜麗的朋友海瑟·柏恩斯聽了咯咯笑,她是艾蜜麗的同組夥伴,兩人一起上這堂荒謬的健康教育課。“他說的沒錯,”她輕聲說。“你確實不該用牙齒咬。”艾蜜麗滿臉通紅,心中千謝萬謝她的夥伴是海瑟,而不是克裡斯。做這種練習已經很糟了,但若得跟他一起做,肯定更加難堪。雖然大部分學生升上高年級之前,早就有了使用保險套的實際經驗,但高年級還是一定要修健康教育。更可笑的是,健康教育通常由體育老師兼授,庫爾教練即是學校的遊泳隊教練,學校裡所有體育老師都是年近五十、胖胖的中年男人,他們能對青少年提供的性教育知識實在有限,事實上,這堂課唯一有趣的是看著庫爾教練講到“自慰”就張口結舌的模樣。教練舉起哨子、吹了一聲,大夥手忙腳亂,三十雙手忙著把保險套套上三十根香蕉。艾蜜麗竭儘全力不想克裡斯,她伸手輕摸黃色的香蕉皮,仔細撫平保險套。“哎喲,我的香蕉爆破了,”一個男孩大喊。有人竊笑說:“麥克莫瑞,你不是常碰到這種事嗎?”艾蜜麗猛然把保險套滑到香蕉最下麵。“大功告成,”她歎口氣說。海瑟跳起來高聲歡呼:“我們贏了——”其他人看著她們,庫爾教練慢慢走到她們桌前。“嗯、讓我瞧瞧,上麵留了足夠空間,就像我們先前說的:保險套也沒有歪到一邊……而且剛好套在最下麵。女士們,”他說。“恭喜兩位。”“嗯,”麥克莫瑞邊吃香蕉邊說。“這下我們知道海瑟為什麼‘火辣辣’。”(原文是:“Now we know why Heather Burns”。海瑟的姓是“Burns”,也就是“燃燒、起火”的意思,這裡麥克莫瑞拿海瑟的姓氏開玩笑。)全班聽了竊笑。“喬伊,繼續做你的白日夢吧,”海瑟甩甩頭發說。庫爾教練給艾蜜麗和海瑟一條巧克力棒當作獎品,艾蜜麗不知道這是否也是玩笑。“在現實生活中,”庫爾教練說。“套上保險套不是比賽。”他笑笑加了一句:“雖然說不定感覺很像,”他從地上撿起香蕉皮,像投籃一樣扔到字紙簍裡。“如果使用正確的話,除了禁欲之外,保險套是防止性病和愛滋病的最有效方式。但百分之七十五的成功率依然不是避孕的最佳選擇,最起碼對百分之二十五懷孕的女性而言不是。所以如果你們選擇使用保險套避孕,最好考慮其他替代方案。”庫爾教練說話時,海瑟撕開巧克力棒包裝紙,咬了一口,艾蜜麗看看朋友,微微一笑。“噢、會痛耶,”她以嘴型示意。艾蜜麗一顆心怦怦跳,鎖上浴室的門,從衣服裡掏出一個小紙盒。紙盒尖銳的四角在她胃部留下印記,她摸摸印子,把紙盒擺在洗手台上,仔細端詳。從盒中取出測試棒,使用之前請務必所有說明。艾蜜麗雙手顫抖拿出鋁箔紙包,測試棒是支細長的塑膠棒,一端有個方頭的棉花塊,棒柄有兩個小方格。小便時把棉花塊一端置於排出的尿液中,為時十秒。誰能小便小十秒鐘?把測試棒放入托槽,等候三分鐘。你若看到第一個小方格中出現藍色細紋,這表示測試正在進行中。你若看第二個小方格中出現藍色細紋,無論紋線多麼不明顯,這表示你懷孕了:如果沒有出現細紋,這表示你沒有懷孕。艾蜜麗脫下牛仔褲,坐到馬桶上,把測試棒擺在兩腿間。她閉上眼睛,儘量放慢速度,但數到四秒鐘膀胱就空了。然後她拿起一端仍滴著尿液的測試棒,把它放入隨盒附送的塑膠托槽中。三分鐘好長。她看著第一個小方格中出現藍線,心想我們始終很小心。然後她耳邊響起庫爾教練的聲音:但百分之七十五的成功率依然不是避孕的最佳選擇,最起碼對百分之二十五懷孕的女性而言不是。第二條線慢慢浮現,線條有如頭發分叉一樣細微,卻也同樣讓人氣惱。艾蜜麗縮起身子,一隻手無意識地摸著腹部,眼睛盯著這個唯一她不想通過的測試。克裡斯背部肌肉伸展,汗水淋漓,他撫身靠向艾蜜麗,兩肩遮住艾蜜麗的視線,讓她看不到月亮。她抬高臀部,心中不懷好意地想道,說不定他能把這個不受歡迎的東西逼出她體外,但克裡斯誤以為她熱情相迎,開始緩慢、深深進入她。她頭偏到一側,感到他像公羊一樣勇猛;不一會,她感覺他一隻手滑到兩人之間(她若沒有達到高潮,他也不會開心),她把兩腿夾緊,然後才記得要放鬆。“噓,”他輕聲撫慰,他插得好深,她感到有股無法承受的壓力,好像自己體內有個人正想把克裡斯推出去。克裡斯忽然全身抽動,她縮起雙臂、夾緊雙腿、緊抱住他,他達到高潮時,她總是這麼做。他重重癱在她身上,她胸口好像被石頭壓住,擠出了肺部的空氣,也幾乎擠出心中的秘密。家庭計劃中心剛好在公車經過之處,這線公車連接班布裡奇和西、南邊幾個比較不富裕的城鎮。候診室裡坐著各色人種,有些是單身女子,有些男友陪著同行,有些挺著大肚子,有些埋頭痛哭,但沒有人看起來像艾蜜麗:像她這麼一個來自中上階級地區的女孩,根本不應該碰到這種事情。“艾蜜麗?”一位叫做史蒂芬妮·紐威爾的執業護士暨輔導人員從裡麵叫她。艾蜜麗拿起大衣,跟著護士走到一個舒適的小房間。“你懷孕了,”史蒂芬妮在艾蜜麗對麵坐下。“看起來大概六個星期。”她仔細端詳艾蜜麗的表情。“我猜這不是個好消息。”“沒錯,”艾蜜麗輕聲說。直到此時,感覺才是真的。家用驗孕劑總有可能出錯,這整件事也可能隻是一場惡夢。但這時有個陌生人告訴她這是真的,她再也無法否認。“你告訴爸爸了嗎?”艾蜜麗隱隱約約、有點無動於衷地注意到,沒有人提到“寶寶”這個字眼。沒錯,她確實“懷孕”了;沒錯,孩子當然有個“爸爸”:但既然她不想保住這個生命,說不定乾脆不要提到“寶寶”。“沒有,”她堅決地說。“這是你的選擇,”史蒂芬妮柔和地說。“但不管你決定如何,有個人在身旁總是比較好。”“我不會告訴他,”艾蜜麗說,口氣相當堅定,話一出口,她才曉得自己真的這麼想。“他不需要知道,”“他不需要,”史蒂芬妮追問。“還是你不要讓他知道?”艾蜜麗轉身麵向護士。“我不能留下這個寶寶,”她平板地說。“我明年要上大學。”史蒂芬妮點點頭。“我們可以安排墮胎,”她說。“費用是三百二十五美金,你得先付款。”艾蜜麗抽口氣,她曉得必須花錢,但這是一筆大數目,她得跟爸媽……或是克裡斯……拿錢,但這絕對不可能。她絞弄裙子的一角,不知所措。她這輩子始終照著大家的期望而活:完美的女兒、前程似錦的藝術家、摯友、初戀戀人。事實上,她一直忙著達到大家的期望,最後才領悟這一切都是無謂的鬨劇,她不完美、一點都不完美,人們眼中的她、跟真正的她有著一大段距離,她骨子裡是肮臟的,像她這種女孩才會碰到這種事。“三百一十五美金,”她重複。“沒問題。”最後其實滿容易的。她本來想請克裡斯幫忙,但他會問她為什麼需要這麼多錢,即使她不想談,他遲早想得出來。畢竟,一個十七歲的女孩沒有太多場合急需這麼多現金。因此,艾蜜麗把鬨鐘調到半夜。她躡手躡腳下樓,在媽媽的皮包裡翻找支票簿,她撕下標號“六八八”支票,在上麵填上確切金額,然後輕易假造媽媽的簽名,注明領取現金。媽媽隻開支票付帳單,而且一個月隻用一次,等到媽媽絞儘腦汁想查出“六八八”號支票的用途為何,手術說不定早就完成了。隔天放學之後,艾蜜麗請克裡斯開車載她去銀行,她說她得幫媽媽領些現金,銀行行員認識她,在班布裡奇,大家都彼此認識。就這樣,艾蜜麗的荷包裡多了三百二十五美金。準備墮胎的前一晚,艾蜜麗和克裡斯來到湖邊的沙灘。雖已九月,天氣依然炎熱,可說是秋老虎的氣候。夜色橫掃天際,四下一片漆黑,卻無涼意,艾蜜麗坐立不安,也沒辦法專心,她深信自己體內有個小生命在滋長,整個人好像快漲開。她拚命不去想,整個人撲到克裡斯身上,熱情地吻他,她吻得好狂野,克裡斯甚至抽身、略為戲謔地看著她。“怎麼了?”她問,但他隻是搖搖頭。“沒什麼,”他喃喃說。“你似乎跟平常不太一樣。”“那我像誰?”她問。克裡斯笑笑說:“像我最狂野的夢想。”說完就把雙手埋在她的發間。然後他忽然把她拉到他身上,她的大腿跨在他臀部兩側。“坐起來,”克裡斯催促,她依然照辦,感到他悄悄進入她體內。太快了。艾蜜麗馬上把手撐在克裡斯肩上,身子往後仰,試圖抽離。“噢、好舒服,”克裡斯喃喃說,頭部歪到一側。艾蜜麗愣了一下,克裡斯的手掌隨即貼到她臀部上,示意她跟著動。“你看起來好像半人馬,”他說。她聽了一驚,居然笑了。她一動,克裡斯更加深入,情況也變得更糟。他們確實在說笑,恰如兩人小時候一樣;他們可能在玩摔角,從小情同手足的他們,小時候也確實玩過摔角,但這時他們不是在玩摔角,既然他們不是親兄妹,發生性關係也無妨,不是嗎?艾蜜麗緊閉雙眼,思緒一團混亂。“那你就是一匹馬,”她說。克裡斯調整一下臀部的姿勢。“騎馬羅!”他邊說邊在她身下抖動,月光在她肩頭晃動,斜斜流泄在她乳房上。完事之後,她側躺,頭倚著克裡斯的手臂,克裡斯一隻手擱在她臀上,兩人親密愛撫。她等的就是這一刻,就算忍受整個過程也值得。她這輩子已經繾綣在克裡斯懷裡千萬次,每次完事之後,她都覺得兩人之間始終就是如此,沒有任何難以啟齒之事。“大家,”克裡斯忽然小聲說。“太低估沙子了。”她微微一笑:“嗯?”“我屁股被磨得好痛,”他坦承。艾蜜麗不懷好意笑笑說:“你活該。”“我活該?我發揮騎士精神、讓你騎在我上麵,你還說我活該?”他手掌攤平、貼上她的肚子。艾蜜麗忽然坐起來,抓起離她最近的一件衣服(而那剛好是克裡斯的襯衫),她把衣服裹在身上,動身到湖邊走走。克裡斯有權知道嗎?如果她什麼都不說,算是說謊嗎?如果她真的告訴他,他們肯定會結婚。問題是,她不確定那是她想要的。她告訴自己,克裡斯始終以為他娶的是一個沒有被其他男人碰過的純潔女孩,他們若結婚,對克裡斯是不公平的。但她腦海中也蕃著一個小小的聲音:他們若真的結婚,對她也不公平。有時她和克裡斯做愛之後,回到家裡卻吐了好幾個鐘頭:有時她無法忍受克裡斯的雙手在她胸罩和內褲裡遊移,因為她總是覺得像是亂倫,而非興奮;如果她有這些感覺,怎能與克裡斯一輩子長相廝守?艾蜜麗把小圓石丟到湖裡,割破寧靜的湖麵。她明知自己的一生將與克裡斯的一生密密相連,老天為證,她打一出生就知道如此:但她依然暗自期盼得以解脫,這實在是種奇怪而矛盾的感覺。大家都期望他們永遠在一起,但“永遠”感覺上卻似乎好長。她把手貼著肚子,如今,永恒卻有了時限。艾蜜麗曾想過,沒錯,她可以嫁給克裡斯。就算她不嫁他,她也會像妹妹、像朋友一樣關心他,但她若這麼說,他聽了肯定臉色發白,整顆心在她手中崩潰。她沒有愛他愛到想嫁給他的地步:但她卻愛他愛到不願告訴他這一點。艾蜜麗對著湖麵眨眨眼,波光粼粼,蟋蟀的叫聲四起。她想像自己一直往前走、漆黑的湖水蓋過頭頂,她的肺部隨之重重下沉,她也像顆石頭似地滅頂,這是多麼容易啊。她感覺克裡斯走到身後,輕柔攬住她。“你在想什麼?”“溺水,”她輕聲說。“一直走到湖水淹過我的地方,感覺好安詳。”“老天爺啊,”克裡斯顯然大惑不解,“我完全看不出哪裡安詳。我想你會拚命打水、試著遊回岸邊……”“你會,”艾蜜麗說。“因為你是遊泳選手。”“你呢?”她投入他懷裡,把頭貼在他胸前。“我會放手隨它去,”她說。原本應該一切順利,但幫艾蜜麗動手術的卻是個男醫生,她躺在手術台上,雙腳屈膝抬高,私處儘露,史蒂芬妮在她旁邊,她看著醫生走進來,轉身到水槽前洗手,肥皂在他指間滑動,十指滑溜肥大,整個人顯得更壯碩。他轉過身對艾蜜麗微笑說:“嗯、瞧瞧誰在這裡?”嗯、瞧瞧誰在這裡?同樣這句可怕的話出口之後,他跟當年那個男人一樣,一隻手伸到她袍子下,手指滑進她體內。艾蜜麗開始狂踢,腳踝推倒手術儀器,醫生小心後退時還被踢了一下。“彆碰我,”她邊大喊、邊試著坐起來,坐定之後,她雙手緊緊抱住膝蓋,把袍子的下端壓在大腿下,她感覺史蒂芬妮把手擱在她肩上、輕輕把她拉到懷裡。“彆讓他碰我,”即使醫生已經離開,她仍輕聲說。史蒂芬妮等到艾蜜麗停止哭泣,然後坐到醫生的凳子上。“說不定,”她建議,“現在是告訴孩子爸爸的時候了。”她不會告訴克裡斯,尤其不是現在。因為她若告訴他,她一定得跟他說這次可怕的墮胎經驗、那位男醫生、以及她為什麼無法忍受男人的碰觸。她也得跟他說她為什麼受不了他碰她、以及自己為什麼不是他想像中的女孩,一旦告訴他這些事情,她就得承擔後果,而他一定堅持相陪到底。最終她也必須告訴她爸媽。他們會驚愕地瞪著她:他們的小女兒怎麼會這樣?這當然都是她的錯,因為她在不該發生性關係的時候、跟男孩子上了床,更因為她小小年紀就引起了那個惡心男子的興趣。不管怎樣,大家遲早會發現事實。她無路可逃,隻剩下一條路可走,而這條路是如此黑暗、隱密,大部分的人甚至從沒考慮踏出這一步。艾蜜麗聆聽史蒂芬妮講了一小時,史蒂芬妮提出各種替代方案,艾蜜麗聽了隻覺得訝異,因為此事真的沒有其他解決之道。“請把奶油遞過來,好嗎?”梅蘭妮問,麥克把奶油遞給她。“真好吃,”麥克指著晚餐說。“艾蜜,甜心,試試看雞肉。”艾蜜麗揉揉太陽穴說:“我不太餓。”梅蘭妮和麥克互看一眼。“你整天都沒吃東西,”梅蘭妮說。“你怎麼知道?”艾蜜麗回嘴。“我說不定在學校裡吃了一大堆東西,你又不在那裡。”她低下頭喃喃說:“我需要止痛藥。”“你有看到索邦大學的申請表嗎?”梅蘭妮說。“今天寄到了。”艾蜜麗用叉子敲敲盤子。“我不會去讀索邦。”“申請看看又怎樣呢?”梅蘭妮說,她隔著餐桌跟艾蜜麗微笑,顯然誤解了女兒的猶豫。“你畢業以後,克裡斯還是在這裡等你,”她逗逗女兒。艾蜜麗搖搖頭,頭發隨之甩動。“你以為我沒有他就活不下去嗎?”她能嗎?她強壓下這個問題,把餐巾扔到盤子上,猛然站起來。“彆管我!”她邊哭、邊衝出飯廳。梅蘭妮和麥克瞪著對方,然後麥克切了一塊雞肉放進嘴裡品嘗。“怎麼回事?”他說。“這個年紀就是這樣,”梅蘭妮邊說、邊伸手拿刀子。哈特和戈德家後麵有塊空地,大家把舊爐子、舊冰箱、成袋的玻璃瓶和生鏽的鐵罐堆積在這裡,班布裡奇的居民不知道該把這裡叫做什麼,所以姑且稱它為“垃圾堆”,這些年來,很多居民到這裡對著空罐子練習射擊。克裡斯把車開到這裡,他讓艾蜜麗坐在車蓋上,自己把玻璃瓶和空罐排列在三十碼之外,然後幫轉輪手槍上膛,揮手驅逐吉普車輪眙旁高聳草堆裡的成群蒼蠅。艾蜜麗彎腰拔起一根青草、放在嘴裡咬嚼,他把彈筒推回原處,接著從口袋裡拿出衛生紙卷成小球塞到耳裡,“耳塞,”他指著小球對艾蜜麗說,示意她照著做。剛舉起手槍,他就聽到艾蜜麗大喊。“等等!你還不能射擊,”她說。“你得跟我說你想打什麼。”克裡斯邪邪一笑:“喔、對啊,這樣我如果沒打中,你才可以看笑話。”他眯起眼睛,再度舉起手槍。“藍色標簽,我想那是一個蘋果汁的空瓶。”第一聲槍響震耳欲聾,雖然耳中塞了衛生紙,艾蜜麗依然用手遮住耳朵。她沒看清楚子彈飛向何處,但目標後麵的樹木颯颯作響。第二發子彈正中藍色標簽玻璃瓶,瓶子應聲破裂,擊中粗糙的樹皮。艾蜜麗從車蓋上跳下來。“我要試試看,”她說。克裡斯從耳中掏出衛生紙。“什麼?”“我要試試看。”“你要怎樣?”他搖搖頭。“你討厭槍,你一直叫我不要去打獵。”“打獵用獵槍,而且槍枝體積太大,”艾蜜麗邊說、邊小心打量轉輪手槍,眼睛稍微眯起。“但手槍看起來不一樣。”她湊過去握住克裡斯的手。“我可以試試看嗎?”克裡斯點點頭,教她用雙手握住手槍。她很驚訝手槍雖小,但卻相當沉重,她的手掌貼著冰冷的槍身,感覺怪怪的。“像這樣,”克裡斯從她身後說,然後示範如何瞄準目標。她不想讓他知道自己全身冒汗,克裡斯雙手蓋上她握著槍的雙手,她的手滑了一下,兩人雙手一起舉到她可以射擊的高度。“等等,”她掙脫克裡斯的懷抱,手裡拿著槍麵向他。“我怎樣……”他頓時臉色發白,然後慢慢把槍推開。“你絕對不可以像這樣拿槍指著人,”他嘶啞地說。“槍可能走火。”艾蜜麗滿臉通紅。“但我又沒有扣扳機。”“我哪知道?”他坐到地上,把頭埋在雙膝之間。“老天爺啊,”他仍不停地喘氣。艾蜜麗小心地再度舉起手槍,雙腿站穩,按下扳機。一個鐵罐應聲彈跳到空中,在半空中盤旋了一會才滾到地麵。後座力讓艾蜜麗倒退了幾步,如果不是克裡斯趕忙站起來抱住她,她肯定跌到地上。“哇,”他真心佩服地說。“我愛上了一個神槍手。”“新手比較好運,”她淡淡地說,但她麵帶微笑,高興得臉頰通紅,她低頭看看手中的槍,槍身暖暖的,感覺像個老朋友一樣溫暖而熟悉。吉普車裡感覺濕熱,暖氣讓車窗蒙上霧氣,散發出有如熱帶般的濕氣。“如果事情不如你的預期,”艾蜜麗跟克裡斯背靠背坐著,輕聲地說,“你會怎麼辦?”她感覺得到他眉頭一皺。“你是說如果我沒進一所好大學?”“或是你根本不能上大學。比方說你爸媽忽然車禍身亡、你得照顧凱特。”他緩緩吸口氣,揉亂她的頭發。“我不知道,我想我會儘量應付吧,說不定過幾年再上大學。你為什麼問這個?”“如果你沒遵照你爸媽的期望,你想他們會失望嗎?”克裡斯笑笑。“我爸媽已經因為車禍過世,”他開玩笑。“所以他們不會太傷心。”他移動一下身子,讓自己麵向她。“再說我也不在乎其他人怎麼想,當然除了你之外。你會失望嗎?”她深深吸口氣。“如果我不遵照大家的期望呢?如果我不想……不想跟你在一起了?”“嗯、那麼,”他淡然地說,“我說不定會自殺。”他親親她的額頭,撫平一道細紋。“我們為什麼講這些?”他往前推開吉普車的後門,車門隨之大張,滿天繁星儘在眼前。秋老虎的悶熱已過,空氣清冽乾爽,充滿了野蘋果的香氣以及早霜的氣息。艾蜜麗深深吸口氣、屏住氣息,她的鼻孔漲得發癢,最後才吐出一朵小小的白雲。“好冷,”她邊說、邊靠得更近。“好美,”克裡斯輕聲說。“跟你一樣。”他輕撫她的臉,深深吻她,彷佛打算吸儘她的哀傷。過了一會,兩人的嘴唇才緩緩分開。“我不美,”艾蜜麗說。“我覺得你好美,”克裡斯把她拉得更近,她的背頂在他的胸前,整個人倚在他懷中。夜空繁複而沉重,艾蜜麗忽然好想記下周遭千百種事情:克裡斯的頭發搔在她頸背上,感覺癢癢的:他中指上平滑的老繭,摸起來相當熟悉:吉普車的車燈在草地上投射出亮紅的光影。克裡斯輕撫她的肩頭,“你念了自然課本那一章嗎?”“你真羅曼蒂克,”艾蜜麗笑笑。克裡斯扮個鬼臉。“課本上說,星星幾十億年前就爆炸了,我們卻到現在才看到星光。”艾蜜麗眯起眼睛看著天空,仔細思考。“我還打算對著星光許願呢。”克裡斯笑笑。“我想你也可以這麼做。”“你先,”艾蜜麗說。他把她抱得更緊,克裡斯的肌膚緊貼著她,宛如一層熱氣騰騰的保護膜,甚至像是自己的第二層肌膚,感覺好熟悉。“我希望一切……永遠像現在一樣,”他輕聲說。艾蜜麗在他懷裡動了動,她害怕許願,但更怕錯失這個機會。她把頭歪成某個角度,讓自己不必直視克裡斯的雙眼,但依然可以在他唇邊低語。“說不定”她說。“真的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