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 一九九七年聖誕節(1 / 1)

“哈特到控製室。”克裡斯看書看到一半,他抬起頭跳下床,刻意不看嘴裡正嚼著冰塊的牢友伯納德,獄警們每天放些冰塊到休閒室的冰桶裡,冰塊應該到晚上都不會融化,不幸的是,其他囚犯曉得冰塊送達之前,伯納德已經吃掉了大部分。克裡斯走到中度設防區儘頭一道上了鎖的門前麵,等候在控製室裡走來走去的獄警注意到他。“你有訪客,”獄警說,然後開門等著克裡斯邁步向前。媽媽上次已經含淚告訴他,這個星期六凱特有舞蹈表演,所以她沒辦法過來。克裡斯當然跟她說他了解,但其實他好忌妒凱特,凱特一個星期七天、天天看得到媽媽,難道不能放棄短短的一小時嗎?一位獄警在會客室門口等候。“那邊,”他指指最裡麵的一張桌子說。片刻之間,克裡斯吃驚得動也不動。來訪的不是媽媽,也不是爸爸,雖然如果爸爸來訪,他也會大為驚訝。來訪的是麥克·戈德。克裡斯木然跨出一步,機械性地走向艾蜜麗的父親。他心想,那些預防他逃跑的獄警們,這時剛好可以保護他,想了才稍微放心。“克裡斯,”麥克說,朝著一把椅子點點頭。克裡斯知道他有權拒見訪客,但他還沒來得及說話,麥克就歎口氣說:“我不怪你,換作是我,我也會馬上飛奔出去。”克裡斯慢慢坐下。“回去坐牢、還是跟你說話?我想我隻能兩害相權取其輕,”他說。麥克臉上蒙上一層陰影。“這裡真的很糟嗎?”“這裡是他媽的派對,”克裡斯尖酸地說。“你認為呢?”麥克滿臉通紅。“我的意思是……跟另一種情況比較之下。”他低頭瞪著大腿,過了一會才抬起頭。“如果事情照著計劃進行,你不會在這裡,你已經死了。”克裡斯雙手本來敲打桌麵,這下赫然而止。他夠聰明,看得出對方的善意,除非他弄錯了,否則麥克·戈德剛剛話裡的意思是,雖然檢察官挖出一大堆垃圾證據,但他依然相信克裡斯的說辭。即使那不是實情。“你為什麼來這裡?”克裡斯問。麥克動了動肩膀。“我也問自己同樣問題。開車來這裡的路上,我一直在想。”他直視克裡斯的雙眼。“我真的不知道,”他說。“你想我為什麼來這裡?”“我想你來幫檢察官打聽消息,”克裡斯說,他不相信這種說法,而隻是想看看麥克的反應。“天啊,不是,”麥克驚訝地說。“這裡有密探嗎?”克裡斯用球鞋摩擦地麵。“我不敢說有沒有,”他說。“畢竟他們想把我關起來,不是嗎?這樣我才不會再謀殺另一個女孩、像我謀殺艾蜜麗一樣?”麥克搖搖頭說:“我不相信。”“不相信什麼?”克裡斯說,聲音愈來愈大。“你不相信檢察官沒打算把我關起來?還是我沒殺她?”“你沒有,”麥克眼中充滿淚水。“你沒殺她。”克裡斯喉頭一緊,難以言語,他拖著椅子刮過地板,心想自己先前為什麼坐了下來?他能跟艾蜜麗的爸爸談些什麼?麥克瞪著桌子,拇指劃過磨損的桌邊。“我……我來這裡,”他開口,“是因為有件事想問你,我們……梅蘭妮和我都沒看出來,我們不知道艾蜜麗不快樂,但你知道,你一定知道:我想問的是……”他停頓一會,抬頭一望。“我為什麼沒看出來?”他輕聲說。“她說了什麼,我卻沒聽見?”克裡斯輕輕詛咒一聲,起身打算離開,但麥克抓住他的手臂,克裡斯猛然向前,目光灼灼。“什麼?”他粗魯地說。“你要我跟你說什麼?”麥克咽口口水。“我要你說你愛她,”他粗嘎地說。“你想她。”他伸手按住眼角,拚命想控製自己。“梅蘭妮,她……我不能跟她談起艾蜜麗。但是我想……我想……”他望向他處。“我不知道我想什麼。”克裡斯手肘架在桌上,把臉埋在雙手裡,他無法承諾麥克·戈德任何事情,但話又說回來,如果眼前這個男人想談談艾蜜麗,還有誰比行動不自由的克裡斯更適合當聽眾呢?“有人會發現你來,”他警告說。“你知道的,你不該來這裡。”麥克猶豫了一下。“沒錯,”他終於說。“但你也不該在這裡。”葛絲心不在焉地推著購物車走過量販店一排排貨架,雖然他們一家再也稱不上是尋常家庭,但依然逃脫不了生活瑣事,還是需要洗發精、牙膏、和衛生紙,她想了不免訝異。雖然非得出來買東西不可,但她在偌大的量販店裡漫無目標地走動,有時想事情想得出神,經過一排排衛生紙卻沒有伸手拿取,她甚至在貓食前麵呆站了好一會,完全忘了家裡從沒養過貓。最後她逛到運動用品部,茫然走過一排排閃亮的腳踏車和直排輪鞋,走到狩獵及釣魚器材區時,她忽然停步,兩旁儘是迷彩花色的雨衣和鮮豔的橘黃背心,她檢視吊在掛板上的物品:槍枝清潔液、鉛徑清潔棉布、漂白粉、狐狸尿、催情噴劑,她實在不敢相信這些東西是大眾商品,但她先生在聖誕節、或是複活節收到這些禮品時,總是露出快樂的笑容。她瞪著一張獵人瞄準獵物的照片,心想她絕對不要詹姆斯再拿起槍枝。如果他沒買那把柯特轉輪手槍,這事還會發生嗎?葛絲倚著金屬貨架,頹然坐到地上,她深深吸口氣,把頭埋在兩膝之間,耳邊隆隆作響,直到購物車的輪子碰到她的鞋,她才聽到有人走過來。“喔,”她邊說邊猛然抬頭,對方也剛好同時說:“抱歉。”那是梅蘭妮的聲音。葛絲瞪著梅蘭妮臉上的皺紋和毫無光澤的肌膚,怒氣衝衝的她,感覺上比實際高度多出好幾寸。梅蘭妮推車走過貨架。“你知道嗎?”她輕聲說。“其實我一點都不抱歉。”說完就推著車子離去。葛絲不管自己的購物車,急忙追了過去,她碰碰梅蘭妮的手臂,卻隻看到對方狠狠、無情地瞪著她。“滾開,”她憤憤地說。葛絲想起第一次碰見梅蘭妮的情景;她記得她們坐在一起、雙手擱在大肚子上,深知對方了解小寶寶在體內拳打腳踢的感受;她也記得到了懷孕末期,兩人的指尖、頸背、和乳頭都不時哆嗦。她想跟梅蘭妮說:不是隻有你傷心難過,不是隻有你失去心愛的人。事實上,請仔細想想,梅蘭妮隻為一個人傷心,葛絲卻為兩個人難過:她不但失去艾蜜麗,也失去了最要好的朋友。“拜托,”葛絲終於勉強出聲。“跟我講講話吧。”梅蘭妮拋下購物車,逕自走出店外。狹小的訪談室裡,喬丹忽然從擁擠的小桌前站起來,用力推開窗框,窗外當然是一排排鐵欄杆,但依然有股涼爽的微風飄進室內。克裡斯迎著風笑笑說:“你想幫我越獄嗎?”“不,”喬丹說。“我不想讓我們悶死。”他用衣袖抹抹額頭。“我真想看看這個地方的暖氣帳單。”克裡斯揉揉肚子說:“你會習慣的。”喬丹抬頭一看。“我想你非得習慣不可,”他說。然後檢視桌上一疊文件。他們已經花了三小時翻閱檢察官送過來的文件,自從入獄以來,克裡斯還沒有離開牢房這麼久。金屬推車上擺了一排新罕布夏州法令全書,以供來訪的律師們參考,他一邊心不在焉地默念書脊上的名字,一邊等著喬丹再問他問題。喬丹早上一見麵就告訴他,辯方的策略是兩人相約自殺、其中一人卻沒有貫徹到底。喬丹也告訴他,他最好不要坐上證人席,喬丹堅稱,唯有如此才有勝算。“但是,”克裡斯問,“為什麼電視上被告總是出庭作證?”“老天爺啊,”喬丹喃喃說。“我還得再說一次嗎?因為電視影集裡的陪審團照著劇本念台詞,現實生活中變數可多了。”克裡斯閉緊嘴唇。“我跟你說過我不想自殺。”“沒錯,就是因為這樣,所以你最好不要出庭作證。開庭之後,為了讓你無罪開釋,我可以愛說什麼,就說什麼,但你不可以,如果我讓你坐上證人席,你得告訴陪審團你從來沒打算自殺,這對我們的策略不利。”“但那是實情,”克裡斯指出。喬丹揉揉鼻梁。“那不是實情,克裡斯,世上沒有所謂的‘實情’,而隻有你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如果我不讓你出庭作證,我大可依據我的認知、告訴大家發生了什麼事,我不想知道你的說辭。”“故意疏漏也是撒謊,”克裡斯說。喬丹輕蔑地問道:“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講求原則?”他靠回椅背上。“我不要一直在這個問題上打轉。”他說,“你堅持出庭作證嗎?沒問題。但檢察官一定手執警察的訪談紀錄、讓陪審團知道你已經改變了一次證詞,接下來她會問,如果你打算救艾蜜麗,那麼你為什麼帶了一把裝了子彈、而不是空膛的手槍到現場?結果陪審團會做出有罪的判決,我也將率先祝你在州監獄裡事事順心。”克裡斯嘟囔兩句站起來,麵向訪談室後方的磚牆。“根據彈道報告,”喬丹不理他。“手槍膛室留有那顆已射出子彈的彈殼、以及第二顆子彈,兩者都有你的指紋,這點對我們相當有利,你想想,除非你也打算自殺,不然為什麼裝上兩發子彈?除此之外,槍上有你們兩人的指紋,這點也對我們有利。”“但他們隻在槍身上發現她的指紋,”克裡斯站在喬丹後麵報告。“這無所謂,我們隻須提出合理的懷疑。那把手槍上有艾蜜麗的指紋,這表示她也曾經握住槍,”他說。“你聽起來頗有信心,”克裡斯說。“你寧願我沒有嗎?”克裡斯頹然坐回椅子上。“這裡有好多必須辯駁的證據。”“沒錯,”喬丹同意。“這些證據顯示你在案發現場,而你也從未否認這一點。但證據卻無法顯示你在那裡做什麼。”他對克裡斯笑笑。“彆緊張,我贏過比這個更棘手的案子。”喬丹翻開詳細記載艾蜜麗解剖結果的法醫報告,克裡斯接過來檔案,恍惚地看著報告中她身上的印記、她肺部的指數、她腦部的顏色。他不讀也知道艾蜜麗的心有多重:他已經把它捧在手中好多年了。“你用左手還是右手?”喬丹問。“我是左撇子,”克裡斯說。“為什麼?”喬丹搖搖頭。“子彈軌跡,”他說。“艾蜜麗呢?”“右手。”喬丹歎口氣說:“這跟證據吻合。”他繼續翻閱檢察官辦公室送過來的紀錄。“她自殺之前,你們發生性關係?”他問。克裡斯滿臉通紅。“嗯、是的,”他說。“一次?”他感到臉頰發燙。“是的。”“直接做?還是她幫你口交?”克裡斯把頭埋在手中。“你真的得知道嗎?”“是,”喬丹就事論事地說。“我得知道。”克裡斯挑起桌麵的一根木屑。“直接做,”他喃喃說。他看著他的律師翻閱解剖報告。“報告裡還說了什麼?”“沒有太多派得上用場的資訊,”他瞪著克裡斯。“你知不知道艾蜜麗有什麼生理狀況讓她心情沮喪?”“例如什麼?”“某種賀爾蒙失調?或是癌症?”克裡斯搖了兩次頭。“懷孕呢?”室內空氣忽然變得凝重。“什麼?”克裡斯說。他曉得喬丹正仔細看著他的臉。“懷孕,”喬丹邊說、邊把解剖報告遞給他。“十一周了。”克裡斯的嘴巴張了又合。“她……天啊,我不知道。”他想到他最後一次見到艾蜜麗的情景:她側躺、鮮血從發間汩汩流出、一隻手蓋住腹部。室內忽然一片漆黑,他想像自己正墜落到她身旁。到監獄的醫護室求診通常得花三美元,但如果你跟律師會談到一半時昏倒,顯然有權優先求診,到醫護室也不必花錢。克裡斯醒來時感覺有雙冰涼的雙手貼在眉際。“你還好嗎?”有人說,聽起來悶悶的,好像從隧道中傳來的聲音。他試著坐起來,但那雙手卻出奇有力。他深呼吸、試圖集中注意力,眼前忽然出現了天使的臉龐。獄方從隔壁的安養院借調護士,通常是三位護士輪班,克裡斯知道有些犯人申請就醫、支付費用,其實隻為了想見到大家公認最性感的凱莉塞爾護士。“你昏過去了,”凱莉塞爾護士說。“把腳抬高、對了、就像這樣,過幾分鐘就會舒服一點。”他把腳抬高,稍微轉動貼著枕頭的頭部,好讓自己看得見凱莉塞爾護士在醫護室裡輕盈的身影。她端了一杯水來到床邊,杯中加了……感謝老天爺……加了珍貴的冰塊。“慢慢喝,”她說,他依言照辦,但等她一轉身,他就趕緊把冰塊含到嘴裡。“你以前昏倒過嗎?”護士問,她背對著他,他幾乎回答說沒有,後來才想到艾蜜麗去世的那一晚。“一次,”他說。“嗯,我去過那些小小的訪談室,”護士坦承。“裡麵好熱,我很驚訝大家怎麼受得了。”“沒錯,”克裡斯說。“一定是這樣。”但她一提到訪談室,他馬上想起剛才的一切:他跟喬丹一起翻閱的文件、艾蜜麗解剖報告中的細小黑體字跡、還有小寶寶。他感覺自己再度墜落,護士幾乎馬上跑過來。“你又不舒服了嗎?”她邊問邊再把他的腳抬高,還幫他蓋上毛毯。“你有小孩嗎?”克裡斯沙啞地問。“沒有,”護士笑笑說。“怎麼了?我的舉止像媽媽嗎?”她把毛毯塞到他身下,“你呢?”“沒有,”克裡斯回答。“不、我沒有。”他雙手緊抓住毛毯。“你愛待多久,就待多久,”護士說。“彆擔心獄警,我會告訴他們發生了什麼事。”發生了什麼事?克裡斯自己都不清楚。艾蜜麗……懷孕?他肯定寶寶一定是他的,他非常確定,正如他確定每天太陽會下山、隔天清晨天空會再度綻放光芒,事情向來如此,再過多久也不會改變。他緊緊閉上眼睛,試著回想她肚子有沒有稍微隆起、五官有沒有不同、真相是不是始終呈現在他麵前,但滿腦子隻想到每次他一碰她,她就從他身邊退開。或許喬丹說得沒錯:懷孕令她心情沮喪。但為什麼?他們可以結婚,生下寶寶,他們也可以一起去墮胎,她當然曉得他們會一起想辦法解決吧?除非她害怕的正是這一點。忽然間,一股強烈的憤怒席卷克裡斯,她怎能一下子倚賴他,一下子又不信任他?克裡斯猛然轉身麵對著牆,狠狠、精準地一拳打穿石膏板牆。塞琳娜坐在高腳椅上,等著美術老師金·肯莉洗淨雙手。她隨意瀏覽教室,觀看寬長的黑桌和牆上成排的架子,架上擺滿了七彩美工紙、畫架、和各色鮮豔的油彩。金·肯莉在牛仔布圍裙上擦擦手,麵帶微笑轉向塞琳娜。“好,”她輕快地把一把高腳椅拉過來。“我能幫你什麼忙?”塞琳娜攤開筆記簿。“我想請你談談艾蜜麗·戈德,”她說。“我知道她是你的學生。”金欣然笑笑說:“沒錯,而且是我最欣賞的一位。”“我聽說她很有藝術天賦,”塞琳娜說。“是的,她為話劇社設計舞台背景,去年還贏得全州高中生美術大獎。她成績相當優秀,我們已經討論她該申請哪家大學的藝術係,甚至是巴黎的索邦大學。”這就有趣了。壓力可能來自各方,而不隻是父母,這些壓力都會讓孩子受不了。“你有沒有察覺艾蜜麗擔心無法達到大家的期望?”美術老師皺皺眉說:“我沒看過比艾蜜麗更自我敦促的學生,大部分具有藝術性格的人都是完美主義者。”塞琳娜往後一靠,等著金再做解釋。“讓我舉個例子吧,”她說。她站起來、走到教室後方翻找,過了一會拿了一幅中型油畫回來,畫中的克裡斯宛如真人。艾蜜麗·戈德真的非常優秀,她確實是個傑出的畫家。“嗯、”金說。“沒錯,你認識克裡斯吧?”“你呢?”她聳聳肩。“不太熟。學校裡每個九年級學生都上過我的課,有興趣的人繼續選修藝術課程,其他則迫不及待地離開。”她笑笑。“如果不是為了艾蜜麗,克裡斯肯定最先衝出教室。”“這麼說來,他也修了美術課?”“喔、老天爺啊,他沒有。但他沒課的時候經常過來當艾蜜麗的模特兒。”她指指那幅油畫。“這就是其中一件作品。”“你常跟他們在一起嗎?”“大部分時候。他們的關係相當成熟,令我印象深刻。我是高中老師,看了不少年輕學生在走廊上咯咯傻笑、耳鬌廝磨,但很少看到像他們這麼心性相通的一對。”“你能解釋一下嗎?”她伸出手指點點嘴唇。“我想克裡斯就是最佳例證。他是運動選手,靜不下來,但他二話不說就靜靜坐上好幾小時,隻因為艾蜜麗要求他這麼做。”她拿起油畫、準備把畫收起來,然後才又想到剛才為什麼把畫拿過來。“喔、完美主義。你看看這裡。”她湊近油畫,塞琳娜也湊過去,但隻看出幾層油彩。“過去幾個月當中,艾蜜麗最起碼重畫了這雙手六、七次。她說她沒辦法完全畫出雙手的模樣,我記得克裡斯已經坐得好煩,他抱怨說這又不是照片,但你知道嗎?對艾蜜麗而言,如果她不能以畫筆呈現出眼中的影像,結果就是不儘人意。”金把油畫跟其他幾幅畫擺在一起。“這就是為什麼油畫在我這裡,”她說。“艾蜜麗不肯把它帶回家。事實上,我看過她毀掉好幾幅她覺得不理想、或是不符合期望的作品,她撕裂整張畫布,或是乾脆在上麵畫另一幅畫,我不能讓她毀了這一幅,所以我跟她說工友把畫弄丟了、自己藏了起來。”塞琳娜在筆記簿裡記上一筆,然後抬頭看看美術老師。“艾蜜麗有自殺傾向嗎?”她問。“過去幾個月,你是否覺得她心情不佳、或是行為有何變化?”“她沒跟我提過任何事情,”金坦承。“她真的什麼都沒說。她一進教室就開始畫畫,但她的畫風有些改變。”她說。“我以為那隻是她的實驗。”“你能讓我看看嗎?”艾蜜麗最近一幅作品擱在美術教室一扇大窗戶旁邊的畫架上。“你看過她畫克裡斯,”金拿那幅畫來解釋,近作的背景是紅黑的油彩,一個骷顱頭飄浮在畫布上,白骨森森:透過空洞的眼睛,隱約可見白雲朵朵的詭譎藍天,鮮紅的舌頭栩栩如生地垂掛在焦黃的牙齒間。畫作最下方,艾蜜麗簽上自己姓名以及標題:自畫像。喬丹的清潔婦跟先前六位一樣,終於厭煩在成疊標示著“絕對不可移動”的文件間吸塵清掃,遞上了辭呈。其實她一個月前就離職,但當時他剛接下克裡斯的案子、完全忘了這回事,直到那天晚上、靠在床上翻閱自己的筆記時,他才曉得那股揮之不去的臭味竟然發自床單。喬丹歎口氣跳下床,小心翼翼地把筆記放在床頭櫃上,然後抽下床單卷成一團,走向洗衣機。經過正在電視機前麵寫功課的湯瑪斯時,他才想到說不定也該順便洗洗兒子的床單。總而言之,如果瑪麗亞沒有辭職的話,喬丹說不定永遠不會發現《閣樓雜誌》。但這會兒雜誌掉到皺成一團的床單上,他隻能驚愕地盯著它看。最後他終於甩甩頭拾起雜誌,雜誌封麵的女人有一對違抗地心引力的豪乳,一對低掛著的望遠鏡遮住她的私處。喬丹揉揉下巴,歎了口氣,他完全不曉得怎麼跟兒子談這方麵的事,他自己帶了一個又一個胸大無腦的女人回家,怎能告誡兒子丟掉色情雜誌?如果你真的要跟湯瑪斯談。他告訴自己,你最好確定他聽得進去。他把雜誌夾在手臂裡,走進客廳。“嗨,”他在沙發上坐下。湯瑪斯靠在咖啡桌旁,課本攤放在麵前。“你在做什麼功課?”“社會學,”湯瑪斯說,喬丹不禁心想:你未免太社會化了吧。他看著兒子在講義夾裡振筆疾書,左手握著筆小心書寫,以免鉛筆印抹黑紙張。左撇子,這點是黛柏拉的遺傳:但兒子逐漸成長的寬肩、以及修長的脊背則是自己的翻版。很顯然地,兒子也遺傳了他旺盛的色欲。他歎口氣把雜誌扔到講義夾上。“你要跟我說這是怎麼回事嗎?”他問。湯瑪斯瞄了一眼封麵。“不怎麼想,”他說。“這是你的嗎?”湯瑪斯晃了晃身子。“家裡隻有你和我,既然你知道這不是你的,我想答案很明顯了、”喬丹笑笑說:“你跟律師們混太久了。”然後他板起臉,直直瞪著湯瑪斯。“為什麼?”他直接問。湯瑪斯聳聳肩。“我想看看,如此而已。我想看看她們是什麼樣子。”喬丹看看雜誌封麵的望眼鏡尤物。“嗯、我可以跟你說,她們完全不像這樣。”他咬咬下唇。“其實你如果問我,我什麼都可以跟你說。”湯瑪斯一張臉紅得跟牡丹花似地。“好吧,”他說。“你為什麼沒有女朋友?”喬丹抽口氣。“沒有什麼?”“你知道的,爸,固定的女朋友,一個跟你上床、而且隔天還會回來的女人。”“我們討論的不是我,”喬丹嚴肅地說。為什麼在法庭上一個陌生人麵前,反而比較容易控製自己呢?“我們談的是你為什麼有一本《閣樓雜誌》。”“說不定你想談,”湯瑪斯不在乎地說。“但我不想。你說我可以問你任何事情,但你卻不回答我。”“所謂的‘任何事情’並不包括我的私生活。”“為什麼不包括?”湯瑪斯大聲說。“你不就過問我的私生活嗎?”“我下班後做什麼是我的事,”喬丹說。“如果你不喜歡我帶女人回家,你可以說出來,我們可以討論,不然的話,我希望你尊重我的隱私。”“好,我下課之後做什麼也是我的事,”湯瑪斯回了一句,然後把《閣樓雜誌》塞到一疊課本下麵。“湯瑪斯,”喬丹耐著性子說,聲音隱含威脅。“把雜誌給我。”湯瑪斯站起來。“你有本事就來硬的,”他說。兩人僵持不下,空中彌漫緊張的氣氛,兩人的歧見在電視機上觀眾的掌聲中逐漸升高。忽然間,湯瑪斯從課本下麵抓出雜誌、衝向他的臥室。“回來!”喬丹大喊,他緊隨湯瑪斯之後,卻隻聽到房門砰地關上,門鎖卡嗒鎖上。他站在門外,正考慮是否應該破門而入,門鈴就響了。一定是塞琳娜。她說她會過來談談哈特的案子。就目前的情況而言,有她在場對大家都好。喬丹走向大門,一開門就驚訝地發現門外站著一個身穿製服的陌生男子。“電報,”他說。喬丹拿著電報走回屋裡。十二月二十五日結婚。希望湯瑪斯能參加。到巴黎的機票已寄到你辦公室。謝謝你,喬丹。黛柏拉。他朝湯瑪斯緊閉的房門瞄了一眼,一個已在腦海中盤旋上千次的想法再度浮上心頭:時機就是一切。“讓我猜猜,”幾分鐘之後,塞琳娜走進屋裡,看到喬丹一臉沮喪坐在沙發上。“艾蜜麗複活、指稱你客戶殺了她。”“什麼?”喬丹撐起身子,縮起雙腳,好讓塞琳娜坐下。“不、不是,”他把電報遞給塞琳娜,等她讀完。“我甚至不曉得你太太還活著,更彆提她跟人約會。”“前妻。我知道她還活著,或者說我的會計師曉得,他總得把贍養費寄到某處。”他邊歎氣、邊站起來。“糟糕的是,湯瑪斯剛剛跟我吵了一架。”“你們從來不吵架。”“唉、凡事都有第一次。”喬丹不悅地說。“現在他又有機會去找他媽媽。”“而且在巴黎,”塞琳娜加了一句,隨意瀏覽四周。“我得跟你說啊,喬丹,你這裡跟塞納河左岸沒得比。”“謝啦,”他低聲嘟囔。塞琳娜拍拍他的膝蓋說:“你們沒問題的。”“你怎能確定?”她訝異地瞄他一眼。“因為你就是這麼行。”她把一疊筆記簿放到咖啡桌上、湯瑪斯講義夾的旁邊。“你打算整個晚上唉聲歎氣、還是討論案子?我怎樣都可以。”她匆匆補了一句。“不、我們討論案子,”喬丹說。“這樣我才不會老想著湯瑪斯。”他走進飯廳,拿了一大疊文件回來。“你聖誕節有何計劃?”“去我姐姐家,”塞琳娜抬起頭說。“抱歉不能陪你。”她等喬丹在身旁坐下。“好,”她說。“你讓我看看你有什麼,我就讓你看看我有什麼。”喬丹笑笑說:“你從麥克·戈德那裡打聽到什麼?”塞琳娜翻翻筆記簿。“他有點不情願,但我想他幫得上忙。你可以藉由他來顯示艾蜜麗跟爸媽相處的時間不多,也可以質疑他到底多了解女兒……”喬丹不禁想到手執《閣樓雜誌》的湯瑪斯。喬丹老是不在家,也沒時間管兒子,這本雜誌已經藏了多久?塞琳娜仍然講到麥克·戈德。“……雖然他不會跟陪審團說克裡斯沒有動手,但我想你可以讓他承認克裡斯確實很愛艾蜜麗。”“嗯,”喬丹邊看她的筆記邊說。“我們可以提說麥克曾到牢裡探視克裡斯。”“真的嗎?”喬丹笑笑說:“你一定說動了他。”“除了麥克之外,我隻跟艾蜜麗的美術老師談了。她沒提到艾蜜麗想自殺,但給我看了一幅相當有說服力的油畫。”她接著跟喬丹描述艾蜜麗的自畫像。“我得想想這一點。我們能找誰來詮釋畫風?艾蜜麗畢竟不是一位真正的藝術家。”“這你就錯了,”塞琳娜說。她踢掉鞋子。“你有什麼收獲?”“嗯,”喬丹說。“艾蜜麗懷有十一周的身孕。”“什麼?”“克裡斯昏過去之前,”喬丹喃喃說。“也是這麼說。”他看看塞琳娜。“你知道的,這些年來我看過太多撒謊的人,去他的,我就是靠這些人出頭的。但要麼就是這孩子撒謊的技術已經爐火純青,不然就是他真的不知道小寶寶的事。”塞琳娜思緒奔騰。“那就是檢方所謂的‘動機’,”她大聲說。“克裡斯曉得、也想除掉這個問題。”“再加上他打算上大學。你也可以當檢察官羅,”喬丹嘲弄。“嗯、這下就簡單了。我們可以從兩方麵進行辯護:我們有證據顯示艾蜜麗具有自殺傾向,也有證據顯示克裡斯不知道她懷孕。”“說比做的容易,”喬丹提醒她。“他沒跟人提起,但並不表示他不知情。”“我會再找麥克·戈德談談,”塞琳娜說。“美術老師還說艾蜜麗有意出國讀書、或是申請藝術係,說不定是她不想要小寶寶。”“用自殺來墮胎似乎太極端,”喬丹說。“不、你看不出嗎?問題是壓力。艾蜜麗是個完美主義者,但忽然間計劃全被打翻,她無法達成每個人對她的期望,所以她選擇自殺,一了百了。”“好極了,隻可惜你不是陪審團團長。”“誰說不可能?”塞琳娜說。“她的家庭醫生知道這事嗎?”“顯然不知道,”喬丹說。“檢察官交給我們的醫療紀錄裡沒有提到。”塞琳娜低頭讀她的筆記。“我們可以試試‘泉源’、或是‘家庭計劃中心’,”她說。“說不定發張傳票命令他們交出紀錄,但我會先找找看有沒有人願意跟我談。還有一點,我們說不定可以從‘誰帶槍’的角度下手,說不定讓詹姆斯·哈特出庭作證,問問他艾蜜麗可不可能從槍櫃中取槍、或是她知不知道鑰匙在哪裡,藉此提供陪審團另一個思考方向。喔、我會跟克裡斯的英文老師談談,學校裡大家都說她非常欣賞克裡斯。”她停下來喘口氣,一抬頭發現喬丹嘴角微微露出笑容、悄悄凝視她,“怎樣?”她質問。“沒怎樣,”喬丹說,隨即將目光移開。他伸手摸摸衣領,好像這樣就能阻止慢慢爬升到脖子上的紅潮。“一點都沒怎樣。”除非收到法院傳令,否則醫護人員通常不願跟辯方的調查人員談話。但提供免費產前檢查的診所比較不同,雖然醫療紀錄必須保密,但診所裡隔牆有耳,人們在診所裡交談、痛哭,其他人難免聽在耳裡。塞琳娜先造訪“泉源”,但晚娘臉孔的接待人員卻理都不理她。在鄰近的咖啡廳養精蓄銳之後,她抱著樂觀的心態前往“家庭計劃中心”,中心離班布裡奇有段距離,搭公車到得了,艾蜜麗雖不開車,但來這裡應該不成問題。小小的辦公室漆成檸檬黃,位於一棟改裝過的殖民樣式樓房裡,接待人員的頭發跟牆壁的顏色一樣,眉毛也上了色。“我能為你服務嗎?”“是的,”塞琳娜遞過去一張名片。“我能跟主任談談嗎?”“對不起,她現在不在。請問你找她有什麼事?”“我在調查一樁涉嫌謀殺艾蜜麗·戈德的案子,我是辯方的調查人員。艾蜜麗最近可能曾到貴診所求診,我想跟幫她檢查的人談談。”接待人員看看名片。“我會把這個交給主任,”她說。“但我不妨節省你一點時間。假設我們這裡有紀錄,她也會說你必須有法院的傳票才能調閱。”“好極了,”她勉強擠出一句。“謝謝你。”她看著接待人員轉身接電話,然後走回候診室。她披上外套時,有個手裡拿著紀錄表的輔導員看著她,她走出門外,輔導員則把一位大腹便便的女人帶進一個小房間。塞琳娜上車,啟動引擎。“該死!”她大罵,一隻手猛拍方向盤,拍得喇叭聲大作。她非常不願意動用傳票,因為這表示州政府必須出麵,天曉得中心的輔導員們會怎麼講?說不定他們會說艾蜜麗·戈德到這裡哭訴說小寶寶是另一個男人的、克裡斯威脅說要殺她等等。有人忽然猛敲車窗,把塞琳娜嚇了一跳,她搖下車窗,發現一位中心的輔導員站在麵前。“嗨,”輔導員說。“我在裡麵聽到你講話。”塞琳娜點點頭。“我……我能進去車裡嗎?外麵好冷。”塞琳娜注意到這位女士仍然穿著皺皺的短袖護士服。“請便,”她邊說、邊湊過去打開車門。“我叫史蒂芬妮·紐威爾,”輔導員說。“艾蜜麗·戈德來訪的那天,剛好是我輪值。”她深深吸口氣,塞琳娜暗自拚命禱告。“我最近在報上讀到好多關於她的報導,所以我才記得她是誰。她來了好幾次,剛開始談到墮胎,後來她害怕、一直拖延,我們中心有輔導員,來這裡的女孩子都得跟輔導員談,你了解吧?”塞琳娜點點頭。“我是艾蜜麗的輔導員,當我問起寶寶的父親,她說他不曉得。”“不曉得?她確實這麼說嗎?”史蒂芬妮點點頭。“我試著請她多說一點,但她不肯。每次我問他是不是住在外州、他知不知道有這個寶寶,她隻說還沒跟他講。身為輔導人員,我們知道怎樣幫助這些女孩子做出選擇,但我們不能強迫她們改變心意。艾蜜麗常哭,我大部分時間隻是聽她說話。”她動了動身子。“後來我在報上讀到有個男孩因為小寶寶而殺了艾蜜麗,這似乎不太對勁,因為他根本不曉得她懷孕。”“艾蜜麗可不可能聽從你的勸告?說不定她跟你談了之後改變心意?”“有可能,”史蒂芬妮說。“但每次我見到艾蜜麗,她都重複同樣的話:她還沒告訴他、她不想告訴他等等。我最後一次見到她的時候,也就是她過世的那一天。”上了鐵架的門重重關上,費因斯坦醫生聞聲發抖,喬丹一看便知不必花太多功夫就能說服這位醫生不要再來。“這邊走,”喬丹邊說、邊將醫生帶往通向獄中訪談室的狹窄階梯。開門的獄警冷冷一笑,雙手插在皮帶上,告訴他們克裡斯快到了。“有趣的家夥,”喬丹在狹小、不通風的訪談室裡選張椅子坐下。“你是說克裡斯?”“不、那個獄警。去年監獄暴動時,他成了人質。”“喔,”費因斯坦醫生瞄了門外一眼。“我記得在電視上有看到這個消息。”“沒錯,真是亂七八糟。一個等著開庭的殺人犯帶頭鬨事,大夥把那個獄警的臉割得慘不忍睹,然後把他關到牢房裡。”他往後一靠、雙手交握在肚子上、享受費因斯坦醫生臉色發白的模樣。“你記得麵談的先決條件吧?”費因斯坦醫生費勁地把頭轉過來。“先決條件?噢、我記得。但我得再度強調,我的首要任務是治療克裡斯的精神狀態,我也跟你提過,了解他在何種情況下受到創傷,可能有助於療程。”“嗯、你得采用其他方式來‘治療’。”喬丹直接了當說。“你們不能討論案子。”費因斯坦醫生再度試圖爭辯。“克裡斯說了什麼都是病患隱私,”他說。“你真的不必在場。”“第一,”喬丹說。“在重大情況下,病患隱私曾被推翻,而一級謀殺案肯定可說是重大情況。第二,我和客戶的關係最重要,你和他之間的互動是其次。如果他必須相信任何人,那人就得是我。費因斯坦醫生,你或許能夠醫治他的精神狀態,但隻有我能救他一命。”精神科醫生還沒來得及回答,克裡斯就來到門口,他一看到費因斯坦醫生就露出微笑。“嗨,”他說。“我……我改了地址。”“我看得出來,”費因斯坦醫生輕笑,神態自若地往後一靠,喬丹看了真不敢相信這人幾分鐘前還嚇得發抖。“你的律師好意安排你跟我私下會談,但前提是他必須在場。”克裡斯瞄了喬丹一眼,聳了聳肩。喬丹將之視為默許,他在僅存的一張空椅子上坐下,手掌攤平在桌上。“先說說你感覺如何,”費因斯坦醫生率先開口。克裡斯轉向喬丹。“嗯……有他在場,我覺得很奇怪,”他說。“就當我不在,”喬丹建議,然後閉上眼睛。“假裝我在打瞌睡。”克裡斯拖著椅子刮過地麵,把椅子稍微轉向一邊,這樣他才看不到喬丹。“剛開始我很害怕,”他告訴精神科醫生。“但後來我明了隻要不跟其他人有何牽扯,我就沒事,所以我試著不理大部分的人。”他低頭搓揉拇指上的繭。“你一定有很多話想說。”克裡斯聳聳肩。“或許吧。我偶爾跟我的牢友史提夫聊聊,他還不錯,但有些事我沒跟任何人說。”這就對了,喬丹暗想九_九_藏_書_網。“你想談談這些事嗎?”“不、不想,”克裡斯說。“但我覺得必須談談。”他抬頭看看精神科醫生。“有時候我覺得我的頭快要爆破。”費因斯坦醫生點頭。“我發現艾蜜麗……我們有個小寶寶。”他稍做停頓,好像等著喬丹祭起法律大旗,告訴他這件事跟案子關係密切,警告他不要多談。一片沉默中,克裡斯雙手交握,緊掐自己的指關節,指關節被掐得發痛,他也就定下心來。“你什麼時候發現的?”費因斯坦醫生問,同時也小心保持神色自若。“兩天以前,”克裡斯輕聲說。“但已經太遲了。”他抬頭。“你想聽聽我夢見什麼嗎?精神科醫生不是很喜歡夢嗎?”費因斯坦醫生笑笑說:“弗洛依德學派才喜歡,我不做精神解析。請說吧。”“嗯,我在這個地方不常作夢,這裡的鐵門整晚開開關關,還有一些傲慢的獄警每隔幾分鐘就拿手電筒照你的臉,我居然熟睡到會作夢的地步,實在令人訝異。言歸正傳吧,我夢見她坐在我旁邊……嗯,我是說艾蜜麗……她在哭,我把她抱在懷裡,但我感覺她愈縮愈小,幾乎隻剩下皮包骨,所以我把她抱緊一點,但她卻哭得更厲害,靠得更近,忽然她變得好輕,我低頭一看,看到自己懷裡抱著小寶寶。”喬丹不自在地動了動,他堅持自己必須在場,目的僅是基於律師的立場保護克裡斯。現在他慢慢明了,精神科醫生與患者的互動、跟律師和客戶的關係相當不同。律師隻須誘引出事實,精神科醫生卻有義務引發感情。喬丹不想聽克裡斯的感情告白,也不想聽克裡斯的夢,那會造成私人牽扯,對執業律師絕對不是好事。他似乎看到克裡斯被自己和費因斯坦的話榨得一空,好像豆殼一樣被風吹走。“你想你為什麼會做這個夢?”費因斯坦醫生問。“我還沒講完,夢還沒結束。”克裡斯深深吸口氣。“我抱著寶寶,寶寶尖叫、好像餓了,但我不知道該喂他吃什麼。他愈踢愈猛,我跟他講話,但一點用都沒有。所以我親親他的額頭,然後站起來、狠狠把他摔到地上。”喬丹把臉埋在雙手間,老天爺啊,他默默禱告,千萬彆讓檢方傳訊費因斯坦醫生。“精神解析學者會說你想回到所謂的‘感情原始狀態’,”費因斯坦醫生笑笑。“但我認為這說不定是你上床睡覺時心情沮喪。”“我在學校修過心理學,”克裡斯繼續說,彷佛費因斯坦沒說半句話似地。“我想我曉得夢裡艾蜜麗為什麼變成小寶寶,不知怎麼地,我把他們聯想在一起,我甚至了解我為什麼企圖殺害寶寶,我的牢友史提夫就是因為把他的小孩搖死,所以才被關起來,說不定我睡覺的時候,腦子裡已經想著這回事。”費因斯坦醫生清清喉嚨。“醒來之後的感覺如何?”“這就是問題所在,”克裡斯說。“我不難過,而是非常生氣。”“你想你為什麼生氣?”克裡斯聳聳肩。“你曾說情緒會互相影響。”費因斯坦笑笑說:“你聽進去了,”他說。“你在夢裡傷了寶寶,說不定表示你因為艾蜜麗懷孕而生氣?”“等等,”喬丹察覺克裡斯可能吐露某些重要訊息,趕緊出言阻止。但克裡斯沒聽進去。“我怎麼可能生氣?”他說。“等我發現這件事時,生再大的氣也沒用。”“為什麼?”“因為……”克裡斯臉色陰沉。“你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費因斯坦醫生說。“因為她死了,”克裡斯情緒赫然爆發,他重重跌坐在椅子上,一隻手撫過發稍。“天啊,”他輕聲說。“我氣的是她。”喬丹傾身向前,雙手緊握在雙膝之間。他想起黛柏拉離開他的那天,他照常到檢察官辦公室上班,還到托兒所接湯瑪斯下課,表現出一切如常的模樣。但一星期之後,湯瑪斯打翻了一杯牛奶,從來沒對小孩大小聲的喬丹卻大罵了湯瑪斯一頓,罵完之後,他才赫然領悟自己生氣的對象是誰。“克裡斯,你為什麼氣她?”費因斯坦醫生輕聲問。“因為她沒跟我說,”克裡斯氣憤地說。“她說她愛我,你如果愛某人,就應該讓他照顧你。”費因斯坦醫生沉默了一會,靜靜看著克裡斯恢複鎮定。“她如果跟你提到小寶寶,你打算怎麼照顧她?”“我會娶她,”他馬上說。“早兩年結婚也沒關係。”“嗯、你認為艾蜜麗知道你會娶她嗎?”“知道,”克裡斯堅決地說。“那你為什麼這麼害怕?”片刻之間,克裡斯無法言語,雙眼直直盯著費因斯坦醫生,彷佛猜想費因斯坦是不是先知。然後他移開目光,用手背抹抹鼻子。“她是我生命的全部,”他說,聲音愈來愈細微。“但如果我不是她生命的全部呢?”克裡斯低下頭,在此同時,喬丹站起來走出訪談室,他打破了自己先前立下的條件,這麼一來,他才不必再聽下去。哈特家大部分的擺設顯示出英格蘭地區、清教徒家庭的儉樸之風,比方說齊本德耳式的英國古典家具,毛絨已磨光、露出線頭的古董地氈,還有幾幅容貌嚴肅、卻非家族親屬的人物肖像。喬丹目前所在的廚房卻截然不同,廚房的擺設彷佛數個民族的文化慶典競相爭豔:水槽擋水板上砌著藍色瓷磚,大理石桌麵的小圓桌旁邊擺了幾張椅背成梯狀的椅子,日式屏風遮擋著飯廳門口,德國餐廳的陶製啤酒壺四周擺滿印地安人圖樣的七彩餐墊,壺裡擺著不成套、各種各樣的刀叉及塑膠餐具。喬丹看著葛絲幫他倒杯水,心想這種自成一格的擺設把葛絲襯托得漂亮極了,至於詹姆斯嘛,喬丹將注意力轉移到男主人身上,詹姆斯雙手插在口袋裡、瞪著窗外的喂鳥器發呆,嗯,詹姆斯八成不常待在廚房。“開始吧,”葛絲邊說、邊拉把椅子到小圓桌旁,她皺著眉頭看看桌麵。“我們需要移到其他地方嗎?”她問。“這裡空間不多。”他們是該移到其他地方:喬丹帶了一大箱文件過來,但他不想待在外麵那些呆板、保守的房間裡,那些房間毫無吸引力,更何況討論案子時偶爾得伸展筋骨,那些房間卻沒有伸展餘地。“這裡很好,”他邊說邊揉揉指尖,然後轉頭看看詹姆斯。“我今天想談談你的證詞。”“證詞?”提問題的是葛絲,喬丹盯著她的臉。“沒錯,”他說。“我們得為克裡斯安排一位品德證人。誰會比他母親更了解他呢?”葛絲點點頭,臉色發白。“我得說些什麼?”喬丹同情地笑笑,大家通常害怕出庭作證,畢竟,法庭裡每對眼睛都盯著你看。“葛絲,你隻要說一些你已經知道的事情,”他跟她保證。“出庭作證之前,我會跟你討論我將提出的問題,基本上,我們會談到克裡斯的品格、興趣、跟艾蜜麗的關係等等,也就是說,根據你寶貴的意見,你兒子絕對不可能犯下謀殺罪。”“但檢察官……她也會問問題吧?”“她會,”喬丹緩和地說。“但我們或許想得出來她會問些什麼。”“如果她問克裡斯有沒有自殺傾向呢?”葛絲脫口而出。“我得說謊,對不對?”“如果她問,我會抗議,理由是你並非青少年自殺的專家。芭瑞特·迪蘭妮隨後會重新措辭、問說克裡斯可曾提過想自殺,針對這一點,你簡單回答說沒有就行了。”喬丹在椅子裡稍微側身跟詹姆斯說話,詹姆斯依然遙望著窗外。“至於你嘛,我們不打算請你當品德證人,我隻想請你說艾蜜麗可能自己從槍櫃取槍。艾蜜麗知不知道你們家把槍擺在哪裡?”“知道,”詹姆斯輕聲說。“她曾看見你從槍櫃裡取槍嗎?克裡斯呢?”“我確定她看過,”詹姆斯說。“這麼說來,雖然你沒有親眼看見,但從槍櫃裡取出柯特轉輪手槍的可能是艾蜜麗、而不是克裡斯羅?”“有可能,”詹姆斯說,喬丹頓時露出笑容。“這就對了,”他說。“你隻要這麼說就行了。”詹姆斯用手指輕推天使圖案的彩繪玻璃遮陽片,遮陽片隨之在窗邊晃動。“遺憾的是,”他說。“我不打算出庭作證。”“對不起?”喬丹大吃一驚。直到此刻為止,他始終相信哈特夫婦為了讓兒子重獲自由,容許他采取任何手段,甚至包括賄賂。“你不打算出庭作證?”詹姆斯搖搖頭。“我不能。”“我曉得了,”喬丹說是說,但心裡卻不了解。“你能告訴我為什麼嗎?”牆上的咕咕鐘忽然展現生機,小小的布鼓鳥好像吐舌頭似地從巢中連續躍出七次。“對不起,我不能,”詹姆斯說。喬丹最先恢複冷靜。“為了讓克裡斯無罪開釋,辯方隻需提出‘合理的懷疑’(ReasonableDoubt),你了解這一點吧?身為槍枝的原主,你若出庭作證,光是你的證詞,幾乎就足以構成合理的懷疑。”“我了解,”詹姆斯說,“但我拒絕。”“你這個混帳,”葛絲雙臂交叉,站在日式屏風前。“你這個自私、沒良心的混帳。”她走到先生麵前,距離近到她的怒氣似乎震動了他的發絲。“你說你為什麼不願作證。”詹姆斯轉過身子。“告訴他!”她繞過去麵向詹姆斯。“這跟臨陣怯場沒有關係,”她憤憤地說。“而是因為他若出庭作證,他就沒辦法假裝這一切隻是一場惡夢:如果他出庭作證,他就必須主動參與幫他兒子辯護……這也表示果真出了問題。”她輕蔑地哼一聲,詹姆斯一把推開她,走出廚房。片刻之間,葛絲和喬丹都默不作聲。過了一會,她又在他對麵的椅子上坐下,不住地把玩啤酒壺裡的刀叉,刀叉打在壺口發出當當響聲。“我可以把他列入證人名單,”喬丹說。“搞不好他會改變主意。”“他不會,”葛絲說。“但你可以問我那些你打算問他的問題。”喬丹驚訝地揚起眉毛。“克裡斯從槍櫃裡取槍時,你看到艾蜜麗跟他在一起嗎?”“沒有,”葛絲說。“事實上,我根本不曉得詹姆斯把鑰匙擺在哪裡。”她用拇指輕撫啤酒壺上的印花。“但為了克裡斯,我會說任何你要我說的話。”“沒錯,”喬丹喃喃說。“我想你會。”殺害寶寶的凶手們得不到安寧,這是獄中不成文的規定。他們洗澡時,你大可把東西扔到淋浴間裡:他們上廁所時,你大可推門而入;他們睡覺時,你大可把他們吵醒。中度設防區的囚犯人數逐漸減少(通常在聖誕節之後才再度大量增加),克裡斯和史提夫的兩位牢友也已遷出,其中一位因為對獄警吐痰而被移送到重度設防區,另一位服刑期滿出獄。少了這兩位牢友之後,海克特又開始醞釀懲治史提夫。不幸的是,克裡斯依然跟史提夫同一個牢房。有個星期一、克裡斯還在睡覺時,海克特猛力敲打牢門的鐵欄杆,監獄裡沒有個人隱私可言,特彆是在非監禁時間。但即使牢門開著,你通常不會不請自入,如果牢房裡有人正在睡覺,你也不會打擾他們。海克特用塑膠椅的椅腳拖過牢房的鐵欄杆,弄出陣陣噪音,史提夫和克裡斯聽了從床上坐起來。“喔,”他一看到他們就不懷好意笑笑。“你們在睡覺啊?”“老天爺啊,”克裡斯從床上跳下來。“你哪裡不對勁?”“不、教授大人,”海克特說。“你哪裡不對勁?”他湊近門邊,嘴裡仍留有隔夜的口臭,“這下就說得通了,你們交換心得嗎?”克裡斯揉揉眼睛。“你在說些什麼啊?”海克特湊得更近。“那個女孩懷了你的孩子,所以你殺了她,你以為我不曉得嗎?”“你這個狗娘養的!”克裡斯雙手不自主掐住海克特的脖子,他感覺史提夫從後麵拉著他的肩膀,但他輕易甩開史提夫,使勁全力、全神貫注猛掐眼前這個滿嘴謊言的混帳。他根本不想知道大夥為什麼曉得這件事。說不定喬丹跟護士提起時,有位囚犯剛好在醫護室外麵拖地:說不定哪位獄警偷聽到此事:說不定有人把這件事泄漏給媒體,結果在休閒室看電視的囚犯們全都曉得。“克裡斯,”史提夫的聲音依稀從他身後傳來。“放手!”忽然間,他無法忍受這個鬼地方裡每個人都把他和史提夫湊成一夥,他和史提夫來往是因為他願意、而不是因為交不到其他朋友,這兩者的區彆相當大。海克特的雙眼暴突、臉頰漲成青紫色,克裡斯卻覺得沒見過這麼美好的景象。忽然間,他的雙手被扭到背後銬上手銬,有人在他脖子上猛敲一記,敲得他雙膝跪地。海克特被另一個獄警拉住,慢慢恢複血色。“你這個混蛋,”克裡斯被拖出牢房時,海克特大叫。“我會找你算帳!”直到接近控製室,克裡斯才勉強問說要去哪裡,但依然得不到答案。“你表現得像隻野獸,”獄警說。“就得受到野獸般的待遇。”獄警把克裡斯帶到隔離牢房。解開克裡斯的手銬之前,獄警還先檢查床墊下麵,床上沒有枕頭。然後獄警一語不發鬆開克裡斯的雙手、把他一個人留在牢房裡。“喂,”克裡斯衝向牢門口,除了一個送食物進來的小洞之外,牢門全是厚重的鐵板。“你們不能這樣對我,你們得召開紀律覆核會。”隔著牢門,他聽到走道外依稀傳來笑聲。他頹然坐到地上,陰鬱地環顧四周,說不定他受到懲治之後,獄方才會召開紀律覆核會,天知道他得在這個該死的隔離牢房待多久?小小的牢房肮臟不堪,顯然自從上個犯人離開之後就沒清掃,角落有灘嘔吐的穢物,牆上還沾了一些糞便。克裡斯一躍而起,伸手摸摸蓮蓬頭上方的小平台,看看有沒有人留下什麼東西。他還搜索床墊下方和床底下,但皆毫無所獲。瞎忙一陣之後,他坐回原來姿勢,背靠著門,雙膝頂在胸前,每次呼吸都一陣反胃。十二點十五分,午餐從洞口送進來。兩點三十分,重度設防區的囚犯經過隔離牢房,走向運動室。其中一人朝著洞口吐了一 口痰,濺上克裡斯的背部。三點四十五分,中度設防區的囚犯走向運動室。克裡斯脫下襯衫,把襯衫一角卷成一卷從門下塞出去。如雷的腳步聲經過之時,他靜候某樣東西落下,然後小心拉回襯衫,有人丟給他一支筆,他猜大概是史提夫。他試著在牆上畫圖,但墨水在磚牆上起不了作用,鐵床和淋浴架上麵也無法書寫,所以他隻有一個選擇:接下來的三小時、直到吃晚飯之前,克裡斯在監獄發放的褲子和襯衫上塗鴉,潦草的圖案令他想起艾蜜麗的即興創作。晚飯之後,他仰躺在床上,默想以前遊泳教練在更衣室黑板上寫的每一條練習準則。他手臂交叉在胸前,想像自己的鮮血從心臟流經動脈和血管。聽到外麵響起塑膠鞋的吱吱聲時,他起先以為是自己的想像。“喂!”他大喊。“喂!誰在那裡?”他試著透過洞口瞧瞧,但再怎麼試也看不到外麵。憑著直覺,他聽出輪子轉動和拖地的聲音,原來是清潔工。“喂!”他再度大喊。“幫幫我!”那人肯定暫停拖地,他又把頭貼在洞口旁邊,有樣東西忽然打到他的太陽穴,他趕緊後退幾步。他蹲下來摸索,希望那是食物,卻隻摸到厚厚的一本《聖經》。克裡斯歎口氣,爬回床上,開始。聖誕假期從星期四開始,因此,當博瑞特太太答應星期三下午跟她談談時,塞琳娜甚為感激。她不自在地坐在小小的木椅上,心想究竟是誰以為這種桌椅有助於學習?塞琳娜身高六尺,克裡斯幾乎跟她一樣高,他怎麼可能把雙腳塞進這種桌子下?難怪現在的青少年等不及放學……“我真高興你打電話來,”博瑞特太太說。“是嗎?”塞琳娜有點訝異,打從她擔任私人調查員以來,人們一聽到她為辯護律師工作就露出奇怪的表情,隻有不到五個人聽了不覺得奇怪。“沒錯,我是說……我當然讀了報紙,像克裡斯這樣的男孩子……怎麼可能做出這種事?這種說法實在荒謬。”博瑞特太太咧嘴笑笑,好像光是這麼說就能讓克裡斯無罪獲釋。“好了,我能幫你什麼忙?”塞琳娜從外套口袋裡拿出紙筆。“博瑞特太太,”她開口。“請叫我瓊安。”“好吧,瓊安,我們正在收集資料,好讓陪審團認為這個謀殺罪名……嗯、就像你所說的,相當荒謬。你認識克裡斯多久了?”“我想四年了吧。他九年級的時候上我的英文課,雖然後來他沒有修我的課,但我多少知道他的狀況,你知道的,他是那種老師們經常談論的學生,當然都是講他好話。今年他又在我班上。”“你教高級英文?”“大學預修課程,”她說。“學生們五月份考試。”“這麼說來,克裡斯是個好學生羅。”“好學生?”瓊安·博瑞特搖搖頭,“克裡斯非常傑出,他具有化繁為簡、抽絲剝繭的天賦,他上大學之後如果主修文學或是法律,我一點也不訝異。”她加了一句。“一想到這麼聰明的孩子居然在牢裡浪費了好幾個月……”她搖搖頭,無法再說下去。“很多人都有同感,”塞琳娜喃喃說。她皺著眉頭看看按照字母順序排列的檔案櫃。“學生們的檔案,”瓊安說。“課堂上寫的文章。”她一躍而起。“我給你看看克裡斯的作品。”“艾蜜麗·戈德也是你的學生嗎?”“是的,”瓊安說。“她也是成績全A的學生,但比克裡斯內斂。他們兩人總是在一起,我想甚至校長也會跟你這麼說。但我對她不像我了解克裡斯那麼深。”“她在課堂上看起來沮喪嗎?”“不,她跟往常一樣非常專注於課業。”塞琳娜抬頭說:“我能不能也看看她的檔案?”博瑞特太太取來兩個檔案夾。“艾蜜麗和克裡斯的檔案,”她指指檔案夾說。塞琳娜先翻開艾蜜麗的檔案,裡麵有幾首詩、和一篇類似柯南·道爾爵士風格的,但作品中都沒有提到死亡,對辯方毫無用處。她闔上檔案,再度抬起頭說:“克裡斯顯得沮喪嗎?”雖然明知答案為何,但她還是得問,旁觀者不太可能看得出自殺傾向,更彆說克裡斯根本不想自殺。“噢、老天爺啊,沒有。”“克裡斯可曾求助於你?”“課業方麵沒有,他自己絕對應付得來:他問過我關於大學的事情,他已經開始申請,我也幫他寫了一封推薦信。”“我是說私人問題。”瓊安皺皺眉頭。“艾蜜麗……艾蜜麗過世之後,我鼓勵他跟我談談。我知道他需要跟某人說說話,但他卻沒有機會。”她婉轉地說。“我們幫艾蜜麗辦了一個追悼會,克裡斯被請到台上致詞時卻放聲大笑,每個人都嚇了一跳。”這下塞琳娜重新考慮是否該請博瑞特太太出庭作證。“根據我對裡斯的了解,我當然將之歸咎於壓力,”博瑞特太太說,回想起當時的情況顯然讓她相當不自在,她伸手拿起克裡斯的檔案、在塞琳娜麵前翻開。“我叫那些講閒話的老師們讀讀這一篇,”她按住一篇議論文。“這麼有潛力的年輕人不可能卷入謀殺。”塞琳娜見過不少天資聰穎的罪犯,所以不太讚同博瑞特太太的說法,但她依然客氣地低頭看看文章。“我請學生們辯論某個敏感議題,”瓊安解釋。“他們必須提出證據支持一方,然後反駁另一方的觀點。你知道的,甚至連大部分的大學生都做不到這一點,但克裡斯表現得非常好。”克裡斯的作品用電腦打字,段落工整。“總而言之,”塞琳娜念道,“‘選擇優先’是個錯誤用語。其實,根本沒有所謂的‘選擇’。縮減某人的性命是違法行為,事實就是如此。辯稱胎兒不是生命無異是強詞奪理,因為等到大部分墮胎手術進行時,所有的人體器官已經成形;辯稱墮胎是女人的權利也不成理,因為那不僅是她的身體,也攸關另一個人的生命。很奇怪的是,在一個處處為孩童著想的社會……”塞琳娜抬頭微笑說:“謝謝你,博瑞特太太。”在獄中,毒品受歡迎的程度遠超過《聖經》,送人一本《聖經》作為慰藉似乎有點不恰當,但克裡斯卻感到欣喜。他從來沒有好好讀過《聖經》,他上過主日學課程,但那隻是因為爸爸認為全家既然隸屬聖公會教會,他就應該上主日學校。但後來他們全家也隻有節日慶典、左鄰右舍都上教堂的時候才去做禮拜。句句熟悉的經文躍然眼前,克裡斯頓時感到小小的牢房裡好像擠滿了老朋友。“你們祈求就給你們。尋找就尋見。叩門就給你們開門。”他瞪著厚重的牢門,看起來不可能有人來開門。熄燈之後(獄中沒有事先宣告,而是突然間一片漆黑),克裡斯翻滾下床,雙膝跪地,薄薄棉褲下的地麵感覺冰冷。在昏暗中,牆上的糞便味似乎忽然更加強烈,但他依然闔起雙掌,低頭念誦:“我都以靈魂祈求上帝。”他皺著眉頭試圖想出其餘的經文,但卻想不出來。“我好久沒禱告了,”克裡斯說,感覺有點愚蠢。“我希望您聽得見我說話。我不怪您把我關到這裡,我說不定不值得您的恩寵。”他慢慢減低音量,想想自己最熱切的渴求。如果他隻要求一件事情,說不定天主比較可能應允。“我要為海克特祈禱,”他輕聲說。“我祈求他趕快離開這裡。”克裡斯心想,天主是否已經見到艾蜜麗,他閉上雙眼,想像那頭纏繞在他手上、有如韁繩般的金發,還有她的下巴和喉頭的凹處,他時常把嘴貼在這個小小的凹處,感覺她的脈搏跳動。他記得先前曾讀到:“我也要賜給你們一個新心,將新靈放在你們裡麵。”他希望如今艾蜜麗已得到了這些。克裡斯像個懺悔者一樣跪在地上,蒙蒙入睡之際,他聽到天主說話。祂踏著腳步聲、鑰匙開門聲、以及零碎的口哨聲而來,嘴裡喃喃說道:“原諒彆人,你就會受到寬恕。”克裡斯頸背上的細毛頓時根根豎立。有樣東西重重落在葛絲胸前,她嚇得醒過來,掙紮起身,結果卻隻是凱特按住她的四肢。“媽、起床羅,”她說,她雙眼閃爍著光芒,笑得好開心,葛絲受到笑容感染,頓時忘了起來之後又得熬過另一天。“怎麼了?”她迷迷糊糊問。“你沒趕上巴士嗎?”“哪有巴士?”凱特邊說邊坐起來。“來、到樓下看看。”她在床單下摸索,惹得她爸爸低聲嘟囔,“你也是,”她說,然後跑出房間。十分鐘之後,葛絲和詹姆斯披著睡袍、睡眼惺忪地走進廚房。“你泡咖啡,”葛絲問,“還是我來?”“你們先彆泡咖啡,”凱特邊說邊跳到他們跟前,她各捉著爸媽的一隻手,拉著他們走向分隔廚房和客廳的日式屏風。“你們瞧瞧!”她高興地說,說完便站到一旁讓爸媽看看一棵瘦巴巴、憔悴不堪的盆栽尤加利樹,樹上草草裝點著一些玻璃球和耶誕飾品。“聖誕快樂!”她歡欣鼓舞地伸手抱住媽媽的腰。葛絲低頭看看凱特,然後瞄了詹姆斯一眼。“甜心,”她說,“你自己布置的嗎?”凱特害羞地點點頭。“我知道這隻是從玄關搬過來的盆栽,裝飾得也有點土氣,但我想如果我從外麵砍棵樹回來,你們肯定大發脾氣。”葛絲腦中隱隱浮現凱特被壓倒在鬆樹下的模樣。“這很漂亮,”她說。“真的很不錯,”小小的耶誕燈飾定時發出一閃一閃的光芒,忽明忽滅的燈光讓葛絲想起先前到醫院探望克裡斯時、停在醫院外麵的救護車。凱特走進客廳,高興地在小樹旁邊坐下。“最近出了這些事情,我想你們大概沒空在家布置聖誕樹。”她遞給葛絲一個包裹,詹姆斯也有一個。“來,”她說。“拆開看看。”葛絲等一會,詹姆斯先拆開包裹,裡麵是個假鱷魚皮的記事簿,然後她撕開手中的包裹,裡麵是一對玉耳環。葛絲看著一臉高興的凱特,心想女兒不知道什麼時候去了購物中心,她也不曉得女兒什麼時候決定不計任何代價、好好過個正常的聖誕節。“謝謝你,甜心,”葛絲邊說、邊緊緊抱住凱特。她在女兒耳邊輕聲說:“謝謝你做的一切。”凱特又坐下,滿臉期盼。葛絲在睡袍口袋裡握緊拳頭,瞄了湯姆斯一眼,你怎能告訴你十四歲的女兒、你完全忘了聖誕節?“你的禮物,”她毫無準備地說。“還沒做好。”笑容從凱特的臉上褪儘。“它……它還在改尺寸,”葛絲說。母女之間頓時多了一道牆,雖然無影無形,但卻令人無法忽視。“它是什麼?”凱特問。葛絲再也撒不了謊,她轉身看看先生,他卻隻是聳聳肩。“凱特,”葛絲低聲下氣,但女兒已經滿臉怒容地站起來。“你沒幫我買禮物,對不對?”她憤憤地說。“你騙我。”她伸手指指尤加利樹。“如果我沒有裝飾這棵可笑的聖誕樹,你們肯定像往常一樣板著臉過一天。”“今年情況特彆,凱特,你知道克裡斯……”“我當然知道,因為克裡斯出事之後,你們根本忘了我的存在!”她從葛絲手中搶下裝了耳環的盒子,一把扔往牆上。“我要怎麼做才能讓你們注意到我?”她哭著說。“殺人嗎?”葛絲摑了凱特一巴掌。客廳裡頓時一片凝重,隻聽到小燈泡忽明忽暗的嘶嘶聲。凱特一手緊貼著發燙的臉頰,轉身衝出客廳,葛絲全身發抖輕輕甩手,好像手不屬於自己似地。她轉身麵向詹姆斯。“拜托你做點什麼吧,”她哀求。他瞪了她一會,然後點點頭走出屋外。很罕見地,今年的聖誕節和猶太教的獻殿節剛好同一天,全世界都在慶祝,這表示麥克今天不必工作,而他很清楚自己要做什麼。他已經在沙發上睡了好幾個月——所以他不知道梅蘭妮醒了沒有。他在樓下的浴室洗個澡,幫自己烤了一個英式鬆餅帶上卡車,然後開往墓園探視艾蜜麗。他喜歡一個人靜靜走一走,所以把車停在一段距離之外。白雪在他靴下嘎嘎作響,寒風咬齧耳尖,走到墓園門口時,他停下來抬頭凝視寬廣、無邊無際的藍天。艾蜜麗的墳墓在一個小山丘上,隱藏在峰頂之間。麥克漫步前進,想著他要跟女兒說什麼。他不介意對著墳墓說話,畢竟他成天都對著馬、牛、貓、狗等聽不懂他說什麼的動物講話。他奮力走上山丘,來到一處剛好看得見艾蜜麗墳墓的地方,麥克上次在墳上擺了鮮花,現在花朵已經乾枯,墳上卻有些緞帶垂落在地,小紙片在雪中飄揚。梅蘭妮坐在冰凍的地上,正在拆禮物。“喔、你看這個,”她說,他已經走到聽得見她說話的距離。“你一定會喜歡,”她把一條藍寶石項鏈掛在已經乾枯的花梗上。麥克瞥見閃亮寶石旁邊還有其他禮物,禮物像供品一樣整齊排列在墓石兩側,其中包括一個單杯煮咖啡器、一本、幾管油彩、和艾蜜麗喜歡的昂貴畫筆。“梅蘭妮,”麥克警覺地說。“你在做什麼?”梅蘭妮一臉迷蒙地轉身。“喔,”她說。“嗨。”麥克覺得下巴一緊,“這些東西是你帶過來的嗎?”“當然,”梅蘭妮說,好像是他失去理智似地。“不然是誰?”“這些……這些是給誰的?”她訝異地瞪著他。“當然是艾蜜麗,”她說。麥克跪到她身旁。“梅蘭妮,”他輕聲說。“艾蜜麗死了。”他太太眼中頓時充滿淚水。“我知道,”她沙啞地說,“但是你知道的……”“我不知道。”“這是她第一次不在家過獻殿節,”梅蘭妮說。“我要……我要……”麥克把她拉入懷中,這樣他才不必看著熱淚滾下她的臉頰。“我知道你要什麼,”他說,“我也是。”他把臉埋在她發中,閉上雙眼。“你跟我走吧?”他感覺她靠著他輕輕點頭,衣領間充滿了她溫暖的鼻息。他們走下山丘,但油彩、畫筆、煮咖啡器和藍寶石都留在原地,以防女兒真的回來。聖誕節當天,曼徹斯特機場人潮洶湧,到處都是提著水果蛋糕盒和一袋袋禮物的人群,候機室裡,湯瑪斯在喬丹旁邊的座位上動來動去,喬丹看著兒子又把機票甩到地上,不禁皺起眉頭。“你確定你記得怎樣轉機嗎?”“記得,”湯瑪斯說。“如果空姐沒帶我去,我就請其他在登機門的人幫忙,”“你不要自己亂跑,”喬丹重申。“在紐約市絕對不行,”父子兩人同時說。湯瑪斯雙腳不耐煩地抖動,猛踢座椅椅腳。“不要這樣,”喬丹說。“這排的每一個人都知道你在踢椅子。”“爸,”湯瑪斯問。“你想巴黎有雪嗎?”“沒有,”喬丹說。“所以你最好回來,那些滑雪板才派得上用場。”他特意買了一對滑雪板給湯瑪斯當作聖誕禮物,而且在兒子到巴黎找媽媽之前給他,此舉簡直就是賄賂。他和黛柏拉打了幾通越洋電話,兩人在電話裡激辯湯瑪斯是否大到可以一個人旅行,最後雙方做了妥協。事實上,剛開始的幾天,喬丹一口拒絕黛柏拉的請求。但有個周末他半夜醒來、走到湯瑪斯的房間裡看看,兒子睡得好熟,他忽然想到費因斯坦醫生問克裡斯·哈特的問題:那你為什麼這麼害怕?片刻之間,他曉得自己的答案跟克裡斯一樣:直到目前為止,湯瑪斯的生命中隻有喬丹,如果未來另有選擇,湯瑪斯的生命中不再隻有他呢?隔天早晨,他打電話恭喜黛柏拉,也應允她的請求。“飛往紐約拉葛迪亞機場第一二四六班機,請在第三號登機門登機。”湯瑪斯飛快站起來,幾乎被自己的手提行李姅倒。“哇、慢一點,”喬丹伸手扶住他。他正想幫兒子提起背包,手伸到一半卻停下來看看兒子,喬丹赫然明了,終其一生,他會永遠記得湯瑪斯這一刻的模樣:臉頰上一層細柔的胡渣,手臂像集中營的犯人一樣細瘦,一個寫著“青少年”的橘色牌子在他牛仔褲腰際晃來晃去。喬丹清清喉嚨,一把抬起手提行李。“天啊,好重,”他說。“你裡麵裝了什麼?”湯瑪斯不懷好意地笑笑,眼中散放出淘氣的光芒。“沒什麼,隻是十幾本《閣樓雜誌》。”他們始終沒有再提起這個敏感話題,但兩人在冰箱旁邊、或是進出浴室擦身而過時,有時不免感到一絲緊張。這時喬丹總算鬆了一口氣,過去一星期的緊張頓時一掃而空。“彆鬨了,”他邊說邊抱抱兒子。湯瑪斯也用力抱抱爸爸。“幫我親親你媽媽,”喬丹說。湯瑪斯稍微後退。“親臉、還是親嘴?”“親臉,”喬丹說,然後輕輕把兒子推向登機門。他深深吸口氣、走向與機腹齊高的落地窗旁,他心想他再等一下,以防湯瑪斯最後一刻改變主意。他雙手放在口袋裡在旁守候,看著飛機滑向跑道、飛向天際,直到飛機消失在視線之外為止。“聖誕快樂,”獄警邊說、邊推開隔離牢房的鐵門。克裡斯坐起來,在地上伸展筋骨。《聖經》已掉落在床下,他趕快把它藏到褲帶裡。“嗯——”他喃喃回了一句,身子靠著腳後跟前後搖動。獄警斥喝道:“你要等到過年嗎?”克裡斯眨眨眼。“你是說我可以出去了?”“典獄長今天大發慈悲,”獄警說,他拉著門讓克裡斯出去,克裡斯很快經過走道,在控製室之前停步。“我們去哪裡?”“直接進監牢,”獄警笑笑說,顯然覺得自己說得很有趣。“我的意思是到哪一區?”“通常你得回到重度設防區,”獄警說。“但你的牢友說對方挑釁你,你被關到隔離牢房前也沒有召開紀律覆核會,所以我們決定讓你回去中度設防區。”他幫克裡斯開門。“對了,”他捕了一句。“你朋友海克特回到樓下了。”“重度設防區?”獄警點點頭,克裡斯暫時閉上眼睛。克裡斯進入牢房時,史提夫正在看書。他爬到床上,把頭埋在枕頭下,枕頭聞起來都是清潔劑的味道,但最起碼他有個枕頭。即使人在下鋪,他依然感覺得到史提夫的注視,他不知道該不該說話。反正遲早都得麵對,於是克裡斯終於移開枕頭,“嗨,”史提夫說。“聖誕快樂。”“聖誕快樂,”克裡斯回答。“你還好嗎?”克裡斯聳聳肩。“謝謝你跟他們說是海克特先惹我的。”這話出自真心,海克特則絕對不會原諒出賣他的人。“沒什麼,”他說。“我還是得謝謝你。”史提夫望向他處,手裡挑揀磨損袖口的線頭。“我有樣東西給你,”他說。“就算是聖誕禮物。”克裡斯大吃一驚,頓感驚慌。老天爺啊,誰會想到在監獄裡還要交換禮物?“我沒東西給你,”他說。“其實啊,”史提夫邊說、邊伸手在床墊下摸索。“你有。”他摸出一件看來可怕的工具,那是一支改裝過的原子筆,筆尖有個細長、似乎會致命的針頭,“刺青,”他小聲說。克裡斯想問史提夫從哪裡拿到針頭,他實在無法想像哪個人有辦法把針頭藏在屁眼裡走私進來。但他知道自己若想要刺青,時間極為有限。刺青、和刺青所需的工具在獄中裡皆屬違法,但你若展現出刺青,在監中的地位頓時大為提升,因為你膽敢當著獄警的麵,挑明了知法犯法。史提夫給克裡斯的聖誕禮物,其實是幫他保全顏麵。他伸出手臂,雖然不確定想不想刺青,但他也很清楚自己若不想感染愛滋病,他最好先挨針。史提夫很快瞄了巡邏的獄警一眼,然後拿出打火機(這又是一樣違禁品),點火燒燒針頭。克裡斯把手肘撐在膝上,感覺皮膚上一陣灼熱,很奇怪地,聞起來竟似烤肉的香甜,痛苦卻直竄鼠蹊。史提夫手執針頭加熱,劃出紋路,克裡斯握緊拳頭,看著鮮血留下二頭肌,然後他感覺史提夫把原子筆的墨汁倒進傷口、把墨汁揉進赤裸的肌膚,自己的手臂上就此留下永遠的印記。“洗乾淨之後就看得到,”史提夫說。“我幫你刺了一個八號球。”他抬頭看看克裡斯,目光清澈尖銳。“因為我們好像都被困在裡麵。”克裡斯把袖子拉到最高,舔舔手指,抹去手臂上殘留的墨水和血漬。一位獄警經過牢房,史提夫把打火機塞到克裡斯手裡。“幫我也刺一個,”他說。“拜托。”克裡斯為針頭消毒,雙手顫抖把針頭按上史提夫的上臂。史提夫抽動了一下,然後拉緊肌肉。克裡斯畫個圓圈和數字8,然後把墨水抹進傷口,很快地把針頭交回史提夫手中。他們的手指稍微接觸。“那個小寶寶,”史提夫問道,頭抬也沒抬。“真有這回事嗎?”克裡斯想到喬丹屢次告誡不要跟任何人提起此事,他也想到自己和史提夫手臂上同樣的刺青,兩人似乎成了同類:最後他又想到昨晚在肮臟的隔離牢房裡的經文:“你們當聽從我的話,我就作你們的神,你們也作我的子民”。克裡斯盯著他的朋友、他的心腹、他的子民。“是的,”他說。今天的探視還不錯。麥克習慣性地站起來,看著克裡斯離開會客室。他今天本來不打算來,但梅蘭妮在墓園的模樣令他心神不寧,他想跟人聊聊。最後他還是沒告訴克裡斯,畢竟跟克裡斯談論此事似乎不太恰當。但聖誕節來探監讓他稍微安心,雖然他已經沒機會跟艾蜜麗講話,最起碼他可以和克裡斯聊聊。他跟獄警說聲聖誕快樂,慢慢走向通往控製室的樓梯,這是離開監獄的唯一通道,換言之,探視犯人時,你也跟犯人一樣被關在牢裡。他站在一位身穿駝毛大衣的女士後麵耐心等候,一頂毛帽遮掩了她的頭發。“是的,”她對獄警說。“我來探視克裡斯·哈特。”“他滿受歡迎的,”獄警說,然後對著擴音器大喊:“哈特到控製室。”麥克覺得一顆心在肋骨間糾成一團。“葛絲,”他說,嘴巴頓感乾澀。她急忙轉身,毛帽掉了下來,一頭亮麗的秀發流泄到大衣領口。“麥克!”她倒吸一口氣。“你在這裡做什麼?”“很顯然地,”他緊張地笑笑說。“我們都來探監。”她想說話,卻發不出聲音。“你……你來看克裡斯?”麥克點點頭。“我最近來了幾次,”他坦承。他們互瞪了一會。“你好嗎?”葛絲問。麥克也幾乎同時說:“最近還好吧?”然後兩人握握手、對彼此笑笑。葛絲的臉上浮現一抹紅暈,她朝著樓梯看看,“我該進去了,”她說。“聖誕快樂,”麥克說。“你也是,噢……”“沒關係。”“獻殿節快樂。”“好吧,”麥克笑笑說。葛絲一手扶著樓梯的扶手,但卻沒有移動。“你……你等一下要不要一起喝杯咖啡?”。她笑笑,整張臉綻放出光彩。“好,”她說。“但是我……克裡斯……”“我知道,我可以等你,”麥克說。他靠著牆、把大衣疊放在手臂上。“我有的是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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