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絲不曉得克裡斯是否想念做決定的感覺。她凝視超市裡各式蔬果,鮮豔的水果一個個並肩而坐,彷佛五顏六色的士兵,雖然沒有經過特彆設計,但卻格外美麗。她不禁拿超市和紅灰相間的格拉夫頓郡監獄相比較,超市能買的東西多得令人吃驚,她該買澄黃的柑橘、青綠的蘋果、還是紅潤的番茄?每個轉角都有不同選擇,這跟被人命令吃什麼、在哪裡走動、何時去洗澡,實在有天壤之彆。她伸手拿了幾個蜜橙,克裡斯最喜歡蜜橙,下星期二去看他時,她想帶一些過去……但可以帶蜜橙嗎?她想像那些粗壯、穿著藍色製服的獄警把橘子剝開、檢查裡麵是否藏了刀片,就像克裡斯小時候、她剝開他在萬聖節討來的糖果、檢查裡麵有沒有彆針一樣,不同的是她出自關愛,獄警們則是基於職責。她打開塑膠袋,把蜜橙倒回架上。你相信嗎?在那種家庭裡?葛絲轉身推著購物車走向一排生菜,但隻看到幾個買菜的中年婦人。嗯、我相信,我看過那個男孩子一次,他你知道他爸爸拿了某個醫學獎嗎?葛絲雙手緊抓購物車的車柄,她強自鎮定、朝著兩個忙著嗅聞瓜果的女人走去。“對不起,”葛絲勉強擠出笑容。“你們有什麼話想當麵跟我說嗎?”“喔、沒有,”其中一個女人搖搖頭說。“我有,”她的同伴大聲說。“我覺得年紀這麼輕的孩子犯下這種可怕的罪,他的父母難辭其咎,畢竟,他總得有樣學樣。”“除非他天生就是壞胚子,”剛才搖頭的女人喃喃說。葛絲狠狠瞪著兩人。“你們介不介意告訴我,”她小聲說,“這跟你們有什麼關係?”“這事發生在我們鎮上,也就成了我們的問題。來、安妮,”大聲說話的女人跟同伴招招手,兩人一前一後走到隔壁一排。葛絲滿臉通紅,扔下半滿的購物車,走向門口。收銀台旁邊有個媽媽帶著雙胞胎,她非得擠過去不可,因為這樣,她才看到架上的《格拉夫頓郡報》,報紙折成一半,粗黑的頭版頭條寫道:小鎮謀殺案係列報導之二,字體小很多的副標題是:高中運動明星謀殺女友的罪證日增。葛絲專心看著標題:係列報導之二。係列報導之一在哪裡呢?哈特家跟附近其他人家一樣訂閱《格拉夫頓郡報》,報紙的頭條新聞通常是穀倉著火、或是學校預算案通過,內容雖然無聊,但卻專門報導班布裡奇當地新聞。許多人家也訂閱《波士頓環球報》,但這隻是用來比較兩地的犯罪率和政治情況,基本上隻讓大夥更珍惜新罕布夏州的安寧與恬靜。有些晚上、居民們累得不想翻閱《波士頓環球報》,頂多隻有三十二頁的《格拉夫頓郡報》就成了另一個選擇。葛絲記得審訊前後幾天,她都沒看《格拉夫頓郡報》,那幾天她心情壞到幾乎過不下去,哪有心情關心周遭發生了什麼事?葛絲深呼吸幾次,開始讀報,然後她翻到發行人欄,找到了她需要的資訊。就算證據顯示克裡斯曾在遊樂場又如何?大家自始至終都曉得他在案發現場。她走到車旁才發現自己沒付錢就拿了報紙走出來,片刻之間,她考慮是否應該回去付三十五分錢,想了想決定不要。他媽的,她心想,就讓大家認為哈特一家都是罪犯吧。《格拉夫頓郡報》的辦公室幾乎跟監獄一樣陰暗,葛絲稍感欣悅,頓時勇氣大作,一股腦走到頭發染成兩個顏色的接待小姐麵前,求見總編輯賽門·法瑞。“對不起,”不出所料地,接待小姐說。“法瑞先生有……”“有麻煩羅,”葛絲接口說,然後逕自推開通往編輯室的雙層門。電腦螢幕閃閃發光嗶嗶作響,背後傳來印表機的聲音。“對不起,”葛絲跟坐在其中一張桌子前、拿著放大鏡彎腰檢視底片的女人說。“請問法瑞先生在哪裡?”“那邊,”女人指指最裡麵的一間辦公室。葛絲點點頭走過去,她敲敲門、直接推門而入,辦公室裡有個身材矮小、正在講電話的男人。“我不管,”他說。“我已經告訴你了,好嗎?再見。”他抬頭看看葛絲,眯起眼睛。“我能為您服務嗎?”“我想不行,”葛絲尖刻地說。她把她那份《格拉夫頓郡報》甩到桌上,讓他好好看看那個傷人的標題。“我想知道貴報什麼時候開始刊載起?”法瑞不自在地咳了咳、把報紙轉過來仔細瞧瞧。“請問您是……?”“葛絲·哈特,”她說。“那個涉嫌所謂‘謀殺案’的男孩是我兒子。”法瑞指指幾個字。“我們這裡也說‘涉嫌’,”他說。“我不知道……”“不、你不可能知道,”葛絲插嘴。“你不可能的,因為你沒有一個無辜、卻必須在牢裡待上九個月、直到有機會證明自己無罪的兒子。你隻會為了嘩眾取寵,讓記者采用警方提供的消息,我兒子從頭到尾都承認艾蜜麗·戈德過世時、他在她身旁,你憑什麼把這點說成好像是整個案子的轉戾點?”“哈特太太,”法瑞說。“因為這是不錯的報導角度。況且在我們這一帶,很少發生類似的案件。”“你利用我們,”她說。“我可以告你。”“您的確可以,”總編輯說。“但我想您現在必須支付的律師費用已經夠多了。”他瞪著她,直到她移開視線。“我們當然樂意聽聽您的說法。您或許已經曉得,那個女孩的母親給了我們記者獨家,他也願意訪問您。”“免談,”葛絲說。“克裡斯沒做錯事,我為什麼要多做解釋?”法瑞眨眨眼說:“您何不跟讀者們說明呢?”“你聽好,”葛絲說。“我兒子是無辜的,他愛那個女孩,我也是,這就是事實。”她一掌拍上報紙。“我要你刊登更正聲明。”法瑞笑笑說:“更正聲明?”“沒錯,我要你寫一則更正那篇垃圾新聞的報導,明確指出除非被法院判刑,否則克裡斯多弗·哈特是清白的。”“好,”法瑞同意。他倒是很快就屈服。“好?”“好,”法瑞重複。“但登不登都無所謂。”葛絲雙臂交叉在胸前。“為什麼?”“因為讀者已經知道此事,”總編輯說。“甚至美聯社都轉載這則新聞。”他把報紙捏成一團、扔到字紙簍裡。“哈特太太,我可以報導您兒子長了一對天使的翅膀、飛向天堂,這說不定是真的,但如果讀者已經采信先前的報導,他們絕對不會輕易改變想法。”塞琳娜走進喬丹家、脫下大衣、坐在沙發上伸懶腰,湯瑪斯聽到開門聲,從臥房衝出來。“啊、嗨,”他說。“你好媽?”“你瞧瞧,”塞琳娜打了個嗬欠。“你愈來愈英俊羅。”“你要跟我約會了嗎?”塞琳娜笑笑。“我已經跟你說了,要麼是你的高中畢業舞會,不然就等你長到六尺二。”她拿起一瓶半空的百事可樂、聞了聞、啜飲一口,順便瞄了一眼客廳地上一大堆亂七八糟的文件。“你爸呢?”“在這裡,”喬丹邊說、邊從臥室出來,身上穿著一件寬鬆的運動褲和NKE運動衫。“誰把我家鑰匙給你?”“我自己,”塞琳娜不為所動地說。“我幾個月前打了一副。”“你還真自動,”喬丹說。“連問都不問一聲。”“放輕鬆一點,”塞琳娜轉身麵對湯瑪斯。“什麼事情惹到他了?”“他今天拿到檢察官辦公室的文件,”湯瑪斯無奈地搖搖頭。“他需要靠著溫柔的肩膀哭一哭。”“我的肩膀可不溫柔,我也不習慣和雇主有何牽扯,”塞琳娜說。“我不是你的雇主,”湯瑪斯提醒她。“再見,湯瑪斯,”塞琳娜和喬丹開懷一笑,湯瑪斯笑著走回房間,關上房門。喬丹埋首於扔了一地的文件,塞琳娜端坐在沙發上說:“那麼糟嗎?”喬丹摸摸嘴唇。“倒不是那麼糟,但看來也不樂觀。許多證據可能對我們有利,也可能不利,全看你怎麼想。”“你不打算讓他作證。”塞琳娜很清楚喬丹正有此意,所以這話不是個問題。“沒錯,”喬丹瞄了塞琳娜一眼,塞琳娜拿著百事可樂靠在椅墊上。“我想這樣對案子比較有利。”克裡斯已經主動提起他沒打算自殺,這是他的說辭,如此而已:但如果他坐上證人席,喬丹基於律師倫理,不得不提到這一點。從另一方麵而言,如果喬丹不讓克裡斯作證,為了讓客戶無罪開釋,喬丹大可愛說什麼、就說什麼。隻要克裡斯不作偽證,喬丹可以任選辯護策略。“假設你是陪審員,”喬丹說。“你會相信以下哪一種說辭:那天晚上克裡斯真的試圖阻止艾蜜麗自殺,但比她重五十磅的他卻沒辦法搶過她手裡的槍?或是,他們為了宣示深愛彼此,決定相約自殺……問題是艾蜜麗把頭轟了個大洞之後,克裡斯身上都是鮮血,忽然間,自殺似乎不是個好主意,他在動手之前就昏了過去。”“我明白你的意思,”塞琳娜說,她指指地上一疊疊文件。“我從哪裡開始?”喬丹用手抹抹臉。“我不知道,我得花好多天才看得完。我想先從他爸媽開始吧,我們需要一、兩位百分之百可靠的品德證人(Character Witness)。”塞琳娜拿起一張紙、把它翻過來、著手列名單,喬丹埋首解剖報告時,塞琳娜拿起離她最近的檔案,這是警方在艾蜜麗過世之後、訪問戈德夫婦的紀錄,艾蜜麗的母親相當歇斯底裡、極度悲傷、完全不相信愛女想自殺,這些都是意料中的反應。“喔、這個啊,”喬丹湊過來說。“我今天下午稍微看了一下,你從這個女人身上套不出任何話,她給了《格拉夫頓郡報》獨家專訪,”他挖苦地說。“還有什麼比客觀的報導更能伸張正義呢?”塞琳娜沒回答。她已經翻到下一頁,專注於第二個訪談紀錄。“梅蘭妮·戈德沒什麼用,”她同意,然後對喬丹笑笑。“但麥克·戈德說不定是你的救星。”不管孩子表現出什麼德行,身為母親,你眼中的他都是一個模樣。正因如此,所以當你看著他把陶瓷台燈摔成碎片:心裡依然記得他是個小天使:或是,當他聲嘶力竭、嚎啕大哭,你抱著他,心裡依然想起他微笑的模樣:或是,當他像個大人似地走向你,你看到依然是個全身皺巴巴的小嬰兒。葛絲輕咳一聲,但會客室訪客眾多,他們之間又有段距離,他不可能聽得到她咳嗽。她雙臂交叉,試圖假裝不在意看到自己的兒子身穿囚衣,他頭上單調的日光燈燈光也沒什麼不尋常。他走近時,她擠出笑容,心中卻緊張得發痛。“嗨,”她笑著打招呼,獄警一退下,她馬上擁抱克裡斯。“你還好嗎?”克裡斯聳聳肩。“還好,”他冷冷地說,然後低頭挑撿襯衫上的線頭。葛絲注意到他不再穿著連身衣,而是一件洗得泛白的襯衫,襯衫和橡皮圈鬆緊帶的長褲是一套,看起來很像醫生開刀時穿的消毒衣。葛絲還注意到雖然已經十二月,襯衫卻是短袖。“你不冷嗎?”“還好,他們把溫度設定在二十五度半,”克裡斯跟她說。“我大部分的時間都太熱。”“你應該請獄警把溫度調低一點,”葛絲說,克裡斯哼了一聲。“嗯,”他說。“我怎麼沒想到呢?”兩人頓時陷入緊張的沉默。“我見到喬丹·麥卡菲了,”克裡斯終於說。“還有一位幫他辦案的女士。”“塞琳娜,”葛絲說。“我也見過她,很漂亮,不是嗎?”克裡斯點頭。“我們沒有講太多,”他低頭看看大腿。“他叫我不要跟任何人提到發生了什麼事,”“你是說你的案子,”葛絲輕聲說。“我倒不訝異。”“嗯,”克裡斯同意。“但我不曉得是否包括你在內。”啊、又來了。微笑、擁抱、若無其事的談話,這些葛絲花了好大功夫營造出來的正常氣氛,終究不敵一個簡單而殘酷的事實:不管她怎樣努力假裝,當其中一方被關在牢裡時,母子之間的關係不可能沒有變化。“我不知道,”她儘量保持氣氛緩和。“這得看看你打算跟我說什麼。”她傾身向前,小聲地說:“梅教授拿著板鉗在圖書室裡?”(葛絲說的是“妙探尋凶”紙牌遊戲,遊戲包含六位人物、六種凶器、九個地點,可能性無窮。)克裡斯先是感到訝異,然後笑了笑,自從這個惡夢開始以來,葛絲此刻最為釋懷。“我不是那麼容易讓人看穿,”他說,眼中依然帶著笑意。“但我想你聽了還是會難過。”她試著忽視爬上肌膚的寒意。“沒關係,我天性堅強。”“你一定是,”克裡斯說。“要不然我從哪裡得到這個遺傳呢?”話一出口,母子兩人不約而同想到詹姆斯和他的清教徒親族,心情頓時沉重。“我跟喬丹提到一件我已經告訴費因斯坦醫生的事,這事我沒跟你提過,”克裡斯終於說。葛絲往後一靠,試著不要做最壞打算,隻是帶點鼓勵地對他微笑。“我沒想過要自殺,”克裡斯輕聲說。“那天晚上沒有,現在也沒有。”葛絲以為兒子會說“我有罪”,一聽到克裡斯坦誠的告白,葛絲不禁像個白癡一樣傻笑。“嗯、太好了,”她說,卻還沒機會想清楚。克裡斯耐著性子看著她,她想了想,過了一會才雙眼大張,手掌遮住嘴巴,他點點頭。“我害怕,”他承認。“所以才說我想自殺。但是艾蜜麗……嗯……她真的打算自殺。我想順著她的意思,然後設法阻止她。”這個告白所代表的意義讓葛絲頭暈目眩。這表示她兒子不是瀕臨自殺邊緣,當然值得高興:這也表示她和詹姆斯之所以沒看出兒子有自殺傾向,原因不在於他們的輕忽,而是因為兒子根本不打算自殺。這更表示從一開始就遭到錯怪的克裡斯,其實是個未儘全功的英雄。如果他請其他人一起協助艾蜜麗,說不定可以避免這個可怕的後果。葛絲忽然想到周圍還有很多人,很快輕輕搖頭。“說不定你該把這些寫下來,”她建議。“把信寄給我。”她瞄了克裡斯旁邊的犯人一眼。克裡斯微微轉身,臉色一紅。“你說的沒錯,”他說。“我很高興你跟我說了,”葛絲猶豫地補了一句。“我甚至了解你為什麼跟……跟警方說了那番話。但你不必跟我們說謊。”克裡斯沉默了一會。“我不覺得自己說謊,”他終於說。“我隻是沒有說出真相。”“好吧,”葛絲說,她揉揉眼睛,卻覺得這樣很蠢。“你爸知道了會很高興,他始終想不通為什麼一個前程似錦的年輕人想自殺。”克裡斯直直盯著她,緩緩開口:“這是可能的。”“說不定你想自己跟你爸爸說,”葛絲輕聲說。“他在車裡,他想進來……”“不了,”克裡斯打斷她的話。“我不想見他,如果你要的話,你可以跟他講。我不在乎你說不說。”“你在乎,”葛絲堅持。“他是你爸爸。”克裡斯聳聳肩,葛絲覺得自己替詹姆斯生氣。“他跟我一樣都是你的一部分,”她提醒克裡斯。“你讓我來看你,但為什麼不想見他?”克裡斯摸摸桌上的刻痕。“因為,”他輕聲說。“你從來不期望我沒有缺點。”星期三下午,一位獄警來到克裡斯和史提夫的牢門口。“把東西收一收,”他說。“你們要搬到有景觀的房間羅。”在上鋪看雜誌的史提夫探頭下來看看克裡斯,隨後跳下床、收拾好私人物品。“搬到樓上之後,我們還會待在一起嗎?”史提夫問。“據我所知,”獄警說。“上級正是這個打算。”大夥依然記得海克特栽贓,克裡斯和史提夫也知道獲準的機會相當渺小,但他們依然向級彆委員會申請移送中度設防區,想不到居然獲準,兩人當然不敢多問。克裡斯從床上跳起來,趕緊收拾牙刷、多出來的一套連身衣、短褲、和積存的一些食物,他瞄了一眼床鋪上的枕頭和毯子,轉身問獄警:“我需要帶這些過去嗎?”獄警搖搖頭,然後帶著他們走過重度設防區的其他牢房,有些囚犯大罵他們,有些大聲問問題。等他們走到控製室旁邊的樓梯,四下才恢複安靜。“你們兩個睡上鋪,”走到樓上時,獄警對他們說。克裡斯一點也不訝異,你的資曆愈淺,被分配到的地方愈不好,而上鋪就比下鋪差。這也表示除了他和史提夫之外,牢房裡已經住了其他兩人,大夥是否處得來則有待觀察。樓上依然是磚牆,但漆成耀眼的黃色:走道寬兩倍,牢房也寬敞多了。每個牢房有四個床位,但每兩區中間有個公共休閒室,休閒室裡擺了桌椅,麵積相當寬闊,克裡斯頓時感到自由舒坦,但隨即發現這麼想隻是自欺欺人。“你看,”史提夫邊說、邊把東西丟到左邊的上鋪。“很不錯吧。”克裡斯點點頭,其他兩位牢友不在,但他們的東西整齊地擺在下鋪的幾個盒子裡,顯然想跟兩個新來的人劃清界線。休閒室裡大約有十五個人,有些盯著高高架在牆上的電視,有些聚在一起拚圖,拚圖存放在置物櫃最上頭。克裡斯整個人陷進塑膠椅,這裡空間好寬敞,跟重度設防區不一樣。史提夫在他對麵坐下,雙腳跨在桌上。“你覺得如何?”克裡斯笑笑說:“如果能不被送回重度設防區,就算要我把我祖母賣了,我也願意。”史提夫也笑笑。“沒錯。”他從置物櫃上層拿下兩套紙牌遊戲。“這裡隻有這些遊戲,”他抱怨。“上個月有人放火燒了大富翁。”克裡斯大笑。獄中關了一屋子犯人,卻隻能玩“抱歉”(sorry!)和“冒險”(Risk!)這兩種紙牌遊戲,豈非有點諷刺?“什麼事這麼好笑?”史提夫問。克裡斯接過史提夫左手裡的“抱歉”遊戲。“沒什麼,”克裡斯說。“真的沒什麼。”詹姆斯站起來,在同事們如雷的掌聲中走向講台。他站到餐廳酒紅色的牆前,高舉獎牌,葛絲心想他看起來好英俊。“這個,”他揮揮手中的獎牌,“是個極大的榮譽。”班布裡奇紀念醫院和附近的醫學院,每年都一起舉辦餐會向其中一位醫生致敬,餐會的目的顯然是為新進同仁們引介值得學習的好榜樣,今年受到褒揚的是詹姆斯·哈特醫生。提名委員會讚揚他多年來對醫院的貢獻,但在場的每個人都知道這是因為他登上了“最佳醫生”的精英榜。不幸的是,籌備餐會之時,委員會沒想到哈特醫生的兒子會出事。“獲獎的好處之一在於,”詹姆斯說。“我得以花點時間想想該對大家說什麼。有人跟我說:你得講些激勵人心的話,所以開始致詞之前,說不定我該向大家道歉:當初我應該選擇當牧師,而不是外科醫生。”他等著台下禮貌的笑聲逐漸消失。“年輕的時候,我相信隻要認真讀書、通過一連串考試,我就能成為醫生。但‘執業’醫生和‘老練’醫生不一樣:我以前認為眼科醫生就是治病,我直視病人們的眼睛,但卻不一定看見他們。事後想想,我遺漏了好多細微之處。所以,我想提醒在座剛開始執業的年輕人:你們醫治的不隻是疾病,而是患者。”他指指外科主任。“如果少了傑出同仁們的鼓勵、以及班布裡奇紀念醫院一流的醫療設備,我當然不可能獲獎。我也得感謝我的父母,謝謝他們在我兩歲時、送給我一套醫生玩具:我的良師亞裡·葛雷亙醫生,謝謝他傳授我所知的一切:當然還有葛絲和凱特,謝謝她們讓我曉得在醫院、和在家裡都必須有耐性。”他再度舉起獎牌,台下響起如雷的掌聲。葛絲木然地鼓掌,臉上帶著僵硬的笑容。他忘了提到克裡斯。他故意忘了嗎?她頭昏眼花,詹姆斯還沒走回座位,她就站起來,茫然推過人群,朝著女用洗手間走去。進去之後,她靠著水槽、讓冷水流過手腕,詹姆斯的話依然在她腦中回蕩:我直視病人們的眼睛,但卻不一定看見他們。她拉拉洋裝、拿起皮包、打算走到大廳請人幫她叫計程車。詹姆斯曉得怎麼回事,說不定等到他回家時,她的氣已經消了大半,也能好好跟他談談。她猛然推開洗手間的木門,幾乎撞上迎麵而來的詹姆斯。“怎麼回事?”他問。“你不舒服嗎?”葛絲甩甩頭。“沒錯,”她憤憤地說。“我的確不舒服。你知道你致詞的時候沒有提到克裡斯嗎?”幸好詹姆斯還會臉紅。“我走下講台、看到你離開會場,我就曉得了。我常說幸好我不是演員,因為我如果得了奧斯卡金像獎,致詞時肯定會忘了哪個重要的人。”“這一點都不好笑,”葛絲一臉嚴肅。“你站在台上、對著一群醫學院學生大談接納、寬容等等,但卻無法以身作則。你故意不提克裡斯,你不想讓大家認為你這個大醫生和那件小醜聞有任何關聯。”“葛絲,我不是故意的,”詹姆斯說。“或許出於潛意識?我哪曉得?你若要我講實話,沒錯、我不想讓任何事情毀了這個重要的夜晚,我好希望觀眾指著我說:‘喔、那位是東北部最佳眼科外科醫生’,而不是:‘他兒子將因謀殺案受審’。”葛絲覺得臉愈來愈紅。“你滾開,”她說,試圖推開他。“難怪你在這裡好自在,這些人都跟你一樣,沒有人跟我提到克裡斯,也沒有人問說他好不好、我們知不知道何時開庭,大家連問都沒問。”“那不是我的錯,”詹姆斯說。“葛絲,你看不出來嗎?我跟這些人太熟了,如果這種事可能發生在我身上,誰曉得哪天他們不會碰上同樣事情?”葛絲輕蔑地哼一聲。“事情已經發生了,詹姆斯,而且正在進展,不管你說了、或是沒說,你都不能指望它會消失。”她走到走廊中央才聽到她先生的聲音,他的話語好輕緩,她幾乎可以想像傷痛從中流泄而出。“我確實不能,”他說。“但你不能阻止我一試。”塞琳娜在十年的私人調查員生涯中學到一件事:意外事件不單是偶發。有時,人們為了自身利益,詳細策劃、安排、甚至執行了所謂的“意外”,不消說,這些事件都以“偶發”作為掩飾。她常說當個私人調查員沒什麼秘訣,你隻要有點常識、懂得怎樣讓人開口說話就行了。為了達到目的,她卻發展出一套問話技巧,讓她能在最短的時間內,得到最多資訊。她也不介意運用自己的美貌和才智進入緊閉的大門之內,一旦潛入之後,除非得到有用的資訊,不然她絕不離開。打算拜訪麥克·戈德那天,塞琳娜清晨四點就起床。她穿上牛仔褲和白棉衫,五點剛過,麥克開著卡車出門時,她已經把車停在伍德哈洛街轉角,坐在車裡等待。她當然知道麥克開了一家專門醫治大型動物的獸醫診所、開的是日產豐田卡車,她也知道他早上出門應診途中在哪裡停下來喝咖啡、他喝咖啡隻加牛奶不放糖。塞琳娜悄悄跟蹤麥克的卡車,清晨這個時候路上車輛稀少,跟蹤他更是不容易。他駛進“七英畝農場”的車道時,她連瞄都不瞄一眼就直接開過去。她把車停在半哩外、追隨著稻草的甜香快步往回走,馬匹成群倘佯在遠方的田野。塞琳娜已經觀察麥克好幾天,她曉得他先到穀倉看看所有動物,不管哪隻動物等待醫治,他通常先觀察整體情況。那天早晨,鐵蹄匠也在農場工作,這樣很好,因為這個打鐵蹄的男人會以為她是獸醫助理,而獸醫會以為她是鐵蹄匠助手。雖然還早,但農場上已經相當忙碌,她走過去、對每個人微笑,看到麥克蹲在一隻栗色的母馬前。一聽到她走過來,他把母馬的腳按回稻草堆上。“亨利,我沒看到化膿的跡象,”他邊說、邊轉頭看看身後是誰。“啊,”他站起來拍去手上的草屑,靠著馬站好。“對不起,我以為你是亨利。”塞琳娜搖搖頭。“沒關係,我能幫忙嗎?”“我來就好,你看到亨利了嗎?”“沒有,”她老實回答。“如果看到了,我會請他過來找你。”他還沒來得及問問題,她就消失在穀倉的另一頭。其後的一小時,她刻意避開麥克,直到他跟一位高大的男人握手、走出穀倉、朝著車道前進,她才再度現身。她選了最靠近他卡車的籬笆柱、站在柱子旁,他動手把工具收到卡車上,她對他微笑致意。“你是戈德醫生嗎?”塞琳娜問。“是,”麥克說。“但我的患者們叫我麥克。”“我以為你的患者不會說話,”塞琳娜跟他開玩笑。麥克笑笑說:“好吧,它們的主人叫我麥克。”“你有沒有時間跟我談談?”塞琳娜說。“當然。是不是有關農場裡的馬?”“老實說,”塞琳娜說。“我想談談克裡斯多弗·哈特。”她看著他頓時大吃一驚,隨即裝出漠然的神情。“你是記者嗎?”他終於問道。“我是私人調查員,”塞琳娜坦承。“我替辯方工作。”麥克笑笑說:“你真的以為我願意跟你談?”他逕自走到卡車旁、打開車門、跳入車內。“我想你八成不願意,”塞琳娜大喊。“但你或許需要跟我談談。”他搖下已經關上的車窗。“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塞琳娜聳聳肩。“我看到你工作的樣子,我無法想像一位儘心儘力救治動物的醫生會故意毀了一個年輕人。”她暫時住口、觀看他的表情變化。“你知道他會被毀的,”她輕聲補了一句。麥克看看她,喉頭顫動:她把手擱在他手臂上。“發生在你女兒身上的事情確實可怕,也很不幸,我們辯方絕不否認。”“我想你不應該找我談,”麥克說。“你錯了,”塞琳娜辯駁。“我最慮該找你談。你是艾蜜麗的爸爸,我想請問你:她想看到克裡斯被卷入這場鬨劇嗎?她相信他可能殺了她嗎?”麥克用大拇指輕撫方向盤。“這位小姐,我……”“我叫塞琳娜·達馬克斯。”麥克常去的小餐館是卡車司機的休息之處,裡麵都是穿著紅色法蘭絨襯衫、頭戴棒球帽的粗壯男人,大夥的聯結車成列停在停車場,遠遠望去好像木琴琴鍵。“這附近沒什麼好餐廳,”他帶點歉意說,然後走到餐館後方的包廂坐下。等著女侍端兩杯熱騰騰的咖啡過來時,他把玩桌上的鹽和胡椒罐,塞琳娜覺得他有點緊張。“小心,”塞琳娜把咖啡端到嘴邊、麥克警告說。“可能很燙。”塞琳娜先嘗一小口。“而且跟電瓶水一樣具有腐蝕性,”她補了一句。她放下咖啡杯,雙手攤放在筆記簿和原子筆兩邊。“開始吧,”她神態自若。麥克吸了口氣。“我得知道,”他說。“我們的談話不會列入正式紀錄。”“戈德醫生,我已經跟你說了,我不是記者,也沒有所謂的正式紀錄。”他似乎略感訝異。“那你為什麼需要跟我談談?”“因為將來有場審判,”塞琳娜柔和地說。“我們得知道你可能說些什麼。”“喔,”麥克說。很顯然地,他還沒想過他會被拖上證人席、在陪審團麵前再度展現悲傷。“有人曉得我們談過嗎?”塞琳娜點點頭。“辯方律師,”她說。“克裡斯也會知道。”“嗯、好的,”麥克說。“我隻是……我怎麼跟你解釋呢?我隻是不想讓人以為我投入另一方的陣營。”“我想不太可能,”塞琳娜說。“我隻想請問幾個關於你女兒的問題、以及她跟克裡斯的關係,你如果覺得不妥,你可以不回答。”“好,”麥克過了一會說。“問吧,”“你知道你女兒想自殺嗎?”麥克歎口氣。“哇,你一開始就來硬的,不是嗎?”他搖搖頭。“這個問題讓我左右為難,如果我跟你說她想自殺,不就等於承認一個不想承認的事實?你也曉得自殺這事非同小可,我不知道我是因為自殺這回事,還是因為我不想接受她自殺的事實,所以才不想麵對這個問題。”他咬咬下唇。“但如果我跟你說艾蜜麗沒有自殺傾向,那我怎能解釋她已經死了呢?”塞琳娜耐心等待,她很清楚他尚未回答問題,但他也沒有責怪克裡斯。麥克慢慢吸口氣。“我不知道她有自殺傾向,”他終於說。“但我不確定這是因為我不知道應該從何觀察,還是因為她根本不想自殺。”“她可以跟你分享所有問題嗎?”“應該可以,”麥克說。塞琳娜卻覺得並非如此。“除了你之外,”塞琳娜追問。“艾蜜麗還能求助於誰?”“梅蘭妮,我想她們比較親,”他無可奈何地笑笑。“母女連心吧。有時候她氣起來就把自己關在房裡,花三、四小時畫畫消氣。”他猶豫一會,然後搖搖頭。“怎麼了?”塞琳娜繼續追問。“我正想說她當然也找克裡斯談,但想想覺得不該講。”“大家都曉得你女兒跟克裡斯是一對,”塞琳娜說。“一對?”麥克細細咀嚼這個字眼。“你可以這麼說吧。”“什麼意思?”他笑笑說:“他們簡直是一個銅板的兩麵。這兩個孩子成長過程中,有時候我幾乎忘了克裡斯不是我的小孩。”“聽起來他們常常在一起。”“你可以說他們難分難解。”“就高中生戀情而言,他們感情滿強烈的,”塞琳娜說。“那不是高中生戀情,”麥克說。“最起碼沒有人認為如此。大家都認定他們大學畢業之後會結婚。”“你想這是艾蜜麗要的嗎?”“是的,克裡斯也是。去他的,雙方父母都是。”塞琳娜寫道:因為愛情而在一起?或者隻是服膺父母們的期望?“我希望你準許我到艾蜜麗的房裡看看,這對辯方將很有幫助。”雖然機會渺茫,但她非問不可,她知道房裡可能有許多辯方用得上的證據,比方說藏在鏡子後麵的照片、收在珠寶盒裡的情書、留有克裡斯姓名的筆記本等等。“我不能,”麥克說。“就算我說可以,我太太也不會諒解。”他劃劃咖啡杯杯緣。“梅蘭妮……她非常重視這個案子。有時我看著她,我真希望我覺得事情就是這麼單純。唉,我真希望能忘掉六個月之前、我們還開玩笑說要在哪裡舉辦婚禮。為了艾蜜麗,我試了又試,但我似乎沒辦法抹煞過去。”塞琳娜按下說話的衝動,讓對方繼續說話,這是訊問時非常重要的技巧。“你知道嗎?我在醫院指認了艾蜜麗的屍體,但前一天早上,我吃早餐的時候還看到艾蜜麗,克裡斯在車裡按喇叭、準備載她上學,她急忙跑出去,她上車的時候,我看到他親她一下,我實在沒辦法把這兩件事情聯想在一起。”塞琳娜端詳他。“你認為克裡斯·哈特殺了你女兒嗎?”“我不能回答這個問題,”麥克瞪著桌子說。“如果回答了,豈不表示我沒把女兒擺在心頭?沒有人比我更愛艾蜜麗,”麥克抬起頭。“或許除了克裡斯之外。”塞琳娜稍微低頭。“戈德醫生,我們以後還能談談嗎?”麥克笑笑,感覺如釋重負,“我很樂意,”他說。梅蘭妮在女兒臥房門口站了一會,盯著門上的油漆發呆,油漆雖然厚厚一層,但仍然依稀可見“請勿入內”的刻痕。大概是九歲的時候吧,艾蜜麗拿小刀在門上刻下這個警示,結果因為毀損房門、以及擅自從爸爸書桌抽屜拿取危險物品而被禁足。如果梅蘭妮沒記錯,她叫艾蜜麗重新上漆,警示雖被油漆蓋過,但所傳達的訊息卻依然存在:從那天之後,麥克和梅蘭妮進去之前一定先敲門。雖然感到有點愚蠢,但梅蘭妮依然先輕扣房門,然後再轉動門把。據她所知,麥克也還沒進來過,最後一批進去的是警察,天知道他們搜尋什麼。梅蘭妮覺得他們沒有帶走任何東西,克裡斯的照片依然貼在梳妝台的鏡子邊緣,床上的枕頭依然裹著他遊泳隊的長袖運動衫,艾蜜麗曾說運動衫上有他的味道。艾蜜麗在英文課堂上讀的書依然攤開,書麵朝下擱在床頭櫃上,梅蘭妮洗好、叫女兒收起來的衣服依然放在抽屜旁邊。梅蘭妮歎口氣,動手把衣服收到抽屜裡,站在房間中央,環顧四周,試著決定接下來該做什麼。僅僅數星期前,艾蜜麗還住在這裡、睡在這裡,她還無法把這些證明女兒曾經存在的東西收起來,但房裡有些東西,她卻沒辦法再多看一眼。梅蘭妮先扯下鏡緣上克裡斯的照片,邊扯邊默念:他愛我、他不愛我。她把照片疊放在床上,鬆開繞在枕頭上的運動衫,把運動衫卷成一球,衣櫃門上貼了一幅艾蜜麗和克裡斯的漫畫像,她小心翼翼拆下來,把漫畫像跟其他東西擺在床上。然後她再度環顧四周,看看還有什麼東西可以收起來。若非伸手撿拾衣櫃後麵的空鞋盒,梅蘭妮絕不會發現牆上有個洞。她跪在地上摸索,忽然感覺自己一隻手伸到牆裡。她心想牆裡會不會有老鼠、小蟲和蝙蝠,但隻摸到一個硬硬的東西,頓時鬆了口氣。她找到一本用衣服包著的簿子,翻開一看是艾蜜麗熟悉的字跡。“我不知道她還寫日記,”梅蘭妮喃喃說。艾蜜小時候寫日記,但梅蘭妮已經好多年沒看她在日記簿裡寫東西。她翻到最後一頁,然後翻回第一頁,這才發現這本是最近的日記,日期從一年半前開始,直到艾蜜麗去世前一天為止。梅蘭妮感到極不自在,猶豫了一下才開始讀。日記裡大多是瑣事,但有些部分卻引起她注意:有時我覺得好像在親自己的哥哥,但我怎麼跟他說呢?我看著克裡斯的臉,想想自己究竟應該有何感受;剩下來的整晚,我卻一直想著自己為什麼想不出來。我又做了那個夢:那個夢讓我覺得自己好臟。什麼夢?梅蘭跳過幾頁,然後往前翻幾頁。還沒找到關於那個夢的記載,她就讀到女兒失去童貞的那一夜。艾蜜麗第一次做愛的地方,正是她被謀殺的地方。梅蘭妮從頭讀到尾,渾然忘了時間:她雙手一鬆,日記攤開到最後一頁,艾蜜麗寫道:我如果告訴他,他就會娶我,就是那麼簡單。她說的是小寶寶。雖然沒有確切提起,但意思非常明顯。日記上的日期是十一月七日,截至那時為止,艾蜜麗顯然還沒有告訴克裡斯她懷孕了,也沒跟父母說。因為這個寶寶,芭瑞特,迪蘭妮才對克裡斯提出告訴。檢方認為他為了擺脫寶寶,所以殺害艾蜜麗,但如果克裡斯根本不曉得這回事,怎麼可能想要擺脫?梅蘭妮闔上日記,心中極為不適。她一心隻想報複、隻想求個公道,甚至沒有注意到艾蜜麗沒有在日記裡道彆。她拿起從鏡緣取下的克裡斯照片、把它們卷到運動衫裡。然後她走下樓,一手拿著卷成一團的運動衫,日記夾在手臂下,走到久未使用的客廳裡,那裡有著家裡唯一的一個壁爐。買了這棟房子之後,他們隻用過四次壁爐。廚房裡有個炭爐,壁爐似乎派不上用場,尤其是客廳裡擺滿了某個親戚遺贈的古董家具,大家也不常到這裡。梅蘭妮把照片散放在壁爐裡,然後把運動衫擺在上麵,她從廚房裡拿一盒火柴,點燃爐火,看著火焰吞噬克裡斯的照片,運動衫隨之陷入火光,爆發出熊熊藍光,最後她把日記丟到壁爐裡,手臂緊緊交叉,看著書脊卷曲,紙張化為灰燼。“梅蘭妮?”麥克回到家裡,踏遍家中各處,終於走進無人使用的小客廳,他盯著還在冒煙的壁爐,然後看看太太。“你在做什麼?”梅蘭妮聳聳肩說:“我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