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 一九八四年夏天(1 / 1)

這次,葛絲夢見在六號公路上開車。克裡斯在後座拿起玩具士兵猛敲孩童座椅的扶手,小寶寶在他旁邊,從後照鏡裡看不太清楚寶寶的臉。“她在喝牛奶嗎?”葛絲問克裡斯,這個小家夥不但是大哥哥,還是副駕駛。但他回答之前,有個男人敲敲車窗。她微笑搖下車窗,準備指引方向。他卻在她麵前揮舞手槍。“下車,”他說。葛絲顫抖地關掉引擎。她下車(他們總是叫她下車),儘可能把鑰匙丟到遠處,鑰匙掉在隔壁車道的中央。“賤女人!”男人一邊大罵、一邊衝過去拿鑰匙。葛絲知道自己隻有不到三十秒的時間,不足以讓她解開兩個兒童座椅、把兩個孩子拖下車、確保兩個孩子平安無事。他又追向她,九-九-藏-書-網她必須做決定:她邊哭邊慌張搜尋後座車門的把手,“趕快、趕快,”她哭著猛拉兒童座椅的把手,把寶寶抱入懷中,然後飛奔到車子另一邊,克裡斯還坐在車裡,但男人已經發動引擎,她手裡抱著一個小孩,眼睜睜看著另一個小孩被搶走。“葛絲、葛絲!”她醒來全身發抖,試圖看清楚先生的臉。“你又哭了。”“你知道的,”葛絲上氣不接下氣。“大家說你如果邊作夢邊哭,這就表示你在夢裡尖叫。”“同一個惡夢?”葛絲點頭。“這次是克裡斯。”詹姆斯一把攬住葛絲,揉揉她的大肚子,輕撫那些可能是寶寶膝蓋或是手肘的小腫塊。“這樣對你不太好,”他喃喃說。“我知道,”她汗水淋漓,心跳急速。“說不定……說不定我該找人談談。”“心理醫生?”詹姆斯不屑地說。“算了吧,葛絲,這不過是惡夢。”他放緩語調繼續說:“更何況我們住在班布裡奇。”他吻吻她的脖子。“沒有人會劫車,也沒有人會搶走我們的孩子。”葛絲抬頭盯著天花板。“你怎麼知道?”她輕聲問道。“你怎能確定一切都會平安無事?”然後她蹣跚走到兒子的房間,克裡斯四肢大張睡在床上,小小的身體散發出無言的保證。葛絲心想,他睡覺的模樣,好像知道某人會確保他的安全似地。那年夏天格外炎熱,葛絲認為這不是因為聖嬰現象、或是全球暖化,而是“莫非定律”:任何你覺得可能出錯的事,它就真的會出錯。她為什麼這麼想呢?因為那時她剛好懷第二胎懷到四、五個月,過去兩星期來,每天一早氣溫就爬升到三十度,葛絲和梅蘭妮都帶著小孩到鎮上的遊泳水塘消暑。克裡斯和艾蜜麗在水塘邊,兩人頭靠著頭、光溜溜的四肢曬得跟檀香木一樣。葛絲看著艾蜜麗雙手塗滿泥巴、輕柔地貼上克裡斯的臉。“你是印地安人,”艾蜜麗說,小指頭在克裡斯的雙頰留下一道道泥印。克裡斯蹲到水裡,兩手各挖出一灘泥巴,然後把泥巴抹到艾蜜麗的胸前,泥塵一路滴到她肚子上。“你也是,”他說。“唉,”葛絲喃喃說。“我想我最好及早改掉他這個習慣。”梅蘭妮笑笑。“你是說對女孩子動手動腳?運氣好的話,等到非改不可的時候,他動手動腳的對象說不定已經穿上比基尼。”艾蜜麗從克裡斯身邊跳開,尖叫著跑向沙灘另一頭。梅蘭妮看著他們消失在峽角後麵。“我最好過去把他們帶回來,”她說。“嗯、你絕對比我更快追得上他們,”葛絲說。她把頭往後仰,小睡片刻,直到有人在旁邊的沙地上跳來跳去,她才慢慢醒來。她睜開眼睛一看,艾蜜麗和克裡斯站在她麵前,兩人全身上下光溜溜。“我們想知道艾蜜麗為什麼有‘陰島’?”克裡斯大聲說。梅蘭妮漸漸出現在他們身後,手裡握著兩人丟棄的泳衣。“陰島?”克裡斯指指他的小雞雞。“嗯,”他說。“我有小雞雞,她有‘陰島’。”梅蘭妮淡淡一笑。“我把他們帶回來了,”她說。“輪到你來回答問題。”葛絲清清喉嚨。“艾蜜麗有‘陰道’,”她說。“因為她是女孩子。女孩子有陰道,男孩子有小雞雞。”艾蜜麗和克裡斯看看對方,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她能不能買小雞雞?”克裡斯問。“不行,”葛絲說。“你有什麼、就是什麼,就像萬聖節討來的糖果一樣。”“但我們要一模一樣,”艾蜜麗抱怨。“不、你們不會一模一樣,”葛絲和梅蘭妮不約而同地說。梅蘭妮把泳裝遞給艾蜜麗。“把衣服穿上,”她說。“你也是,克裡斯。”孩子們依言穿上濕濕的泳衣,晃到沙灘另一端去看看剛才堆的城堡。梅蘭妮看看葛絲。“萬聖節糖果?”葛絲笑笑。“你曉得怎麼回答更好嗎?”梅蘭妮坐下。“在他們的婚禮上,”她說。“我們會回憶起這件事,大笑一番。”詹姆斯的獵犬查理已經病了好一陣子,前一年麥克診斷出查理患了胃潰瘍,也幫它開了一些“泰胃美”、“善胃得”之類的藥,這些人吃的藥花了不少錢,他們得喂查理吃少量、非常清淡的食物,而且嚴禁它接近任何有培根屑的垃圾桶。但查理的病情時好時壞,有時連著幾個月都沒事,有時病情轉劇,葛絲就帶過去讓麥克看看,她把帳單藏起來,因為她知道詹姆斯絕對不會為了一隻垂死的狗花五百美金,但葛絲拒絕考慮其他可行之道。那年夏天查理出現新毛病。它不停喝水,抽水馬桶、克裡斯的洗澡水、泥坑裡的水都是它的目標。過去六年來,查理從來不在家裡大小便,現在卻在地毯和被子上撒尿。麥克說查理說不定有糖尿病,史賓格獵犬不常患糖尿病,雖然不會致命,但控製病情相當麻煩,葛絲每天早上都得幫查理注射胰島素。每個星期六早上,葛絲帶查理到戈德家讓麥克檢查,他們每星期都討論病情為何不見好轉、以及要不要讓小狗安樂死。“它是隻病狗,”麥克跟她說。“如果你決定讓它安樂死,我絕不會怪你。”八月的第三個星期六,葛絲走在她家和戈德家之間的小徑上,查理在她腳邊繞來繞去,克裡斯和艾蜜麗也在她身邊,他們已經在哈特家玩了一早上,孩子們和小狗在小徑上留下一個個足跡和腳印。一行人走到戈德家時,梅蘭妮按著門,孩子們跑進廚房,查理衝到梅蘭妮雙腿之間。“還撒尿嗎?”葛絲點點頭。“查理!”梅蘭妮大喊,“過來!”小狗還沒弄臟地毯、或是衝到樓上前,麥克就出現了,小狗乖乖跟在他旁邊。“你怎麼辦到的?”葛絲笑著說。“我連叫它坐下都沒辦法。”“這是多年訓練的結果,”麥克笑笑回答。“你準備好了嗎?”葛絲轉身對梅蘭妮說:“幫我看著克裡斯?”“我想艾蜜麗夠他忙了。我們今晚幾點得到你家?”“七點,”葛絲說。“我們可以送孩子們上床睡覺,然後假裝我們都沒小孩。”麥克拍拍葛絲的肚子。“有這麼一副小女孩的身材,你假裝起來肯定非常容易。”“你如果不是我家小狗的獸醫,”葛絲說。“我這就拿球扔你。”他們有說有笑走向麥克在車庫的辦公室,完全不曉得梅蘭妮一直看著他們。在她眼中,他們的默契有如舊毛毯一樣舒坦、自然。葛絲對著鏡子旋緊左耳耳環,詹姆斯從後麵走過來。“我幾歲了 ?”他邊說邊伸手順順頭發。“三十二,”她說。詹姆斯雙眼大張。“才不是呢,”他堅稱。“我三十一。”葛絲笑笑。“你一九五二年出生,自己算算吧。”“噢、天啊,我以為我三十一。”他看著太太露出笑容。“這很嚴重,”他說。“有時候你醒來以為今天是星期五,其實卻隻是星期二,我就有這種感覺。唉、我少算了整整一年。”樓下門鈴響了。“爸,”克裡斯邊說邊跳進來,身上穿著蝙蝠俠的睡衣。“艾蜜來了、艾蜜來了。”“去幫她開門,”葛絲說。“跟梅蘭妮說我們馬上下去。”詹姆斯迎上她在鏡中的雙眼。“我有沒有跟你說你今晚好漂亮?”他喃喃說。葛絲笑笑。“那是因為你從鏡子裡看不到我腰部以下。”“就算是這樣,你還是很漂亮,”詹姆斯輕聲說,同時親吻她的脖子。“我有沒有跟你說,”葛絲說,“我好愛三十一歲的你?”“三十二歲。”“噢,”葛絲皺皺眉頭。“這樣喔?那就算了、”她笑笑抽身,她身穿一襲金黃色絲質長袍,看起來真的很漂亮。“一起下樓嗎?”她問。詹姆斯點點頭,於是她關掉臥房的燈,邁步下樓。晚宴進行到一半狗就病了。他們剛吃完主菜,男士們上樓幫躺在主臥室大床上的克裡斯和艾蜜麗蓋被子,詹姆斯下樓時聽到一聲咳嗽,接著傳來一陣令人難以忽視的嚎叫。他走到樓下,發現查理在古董地毯上吐了一地,周圍還有一灘逐漸擴散的尿液。“該死的,”他低聲咒罵,而後聽到背後傳來腳步聲。他抓住查理的項圈,猛力把它拉到屋外。“這不是它的錯,”葛絲輕聲說,梅蘭妮已經跪在地上用擦碗巾清理地毯。“我曉得,”詹姆斯憤憤地回答。“但事情還是一樣麻煩。”他轉身麵向麥克,麥克雙手插在口袋裡,站在遠處觀看。“你不能想個法子嗎?”“不能,”麥克說。“我不能造成它胰島素休克。”“這下可好了,”詹姆斯邊說、邊用腳摩擦地毯。葛絲從梅蘭妮手中接下擦碗巾,梅蘭妮慢慢站起來。“說不定我們該走了,”她說,麥克點頭。在葛絲和詹姆斯忙著挽救古董地毯時,戈德夫婦逕自上樓,他們看到小女兒跟克裡斯埋在一堆床單裡,兩人的頭發散布在同一個枕頭上,一縷縷金色和黃褐色的發絲交錯。麥克輕輕抱起艾蜜麗,一路抱著她下樓。葛絲等在大門口。“我再打電話給你,”她說。“好,”梅蘭妮悲傷地笑笑,伸手按住大門。麥克隻多待了一會,他把懷中女兒溫暖的身軀換個姿勢。“說不定是時候了,葛絲,”他說。她搖搖頭。“今晚真是抱歉。”“不,”麥克說。“該說抱歉的是我。”這次劫匪有個狗鼻子和黑色的眼屎。“下車,”他說。葛絲慌忙下車,丟車鑰匙時,她刻意想丟得遠一點,也要跑得更快。她猛力打開後座車門,拚命解開兒童座椅的安全帶,把寶寶從車裡抱出來。“自己解開安全帶!”她對克裡斯大喊,克裡斯努力嘗試,但他小小的指頭卻派不上用場。“自己解開安全帶!”她跑到克裡斯那一邊,劫匪已經坐進駕駛座,把槍抵在她頭上。.99lib.葛絲手腕上有道刮痕,她低頭看看懷裡的寶寶,這才發現她始終抱著查理。詹姆斯天還沒亮就起床,他穿上牛仔褲和T恤,心想晨霧散儘之前不知道會有多冷?他坐在餐桌旁吃了一碗穀片,刻意讓腦中一片空白,然後走下通往地下室的階梯。查理總比任何人更早察覺他的到來,這時它已經在籠子裡走來走去。“嗨、好家夥,”詹姆斯邊說邊打開籠子。“你想出去?你想出去打獵?”小狗眼睛骨碌碌轉動,高興地伸出粉紅色的舌頭,然後蹲下來在水泥地上撒了一泡尿。詹姆斯吞口口水,伸手到口袋裡翻找槍櫃的鑰匙。他拿出那把口徑點二二、專為克裡斯保留的手槍,克裡斯年紀夠大就可以用它獵兔子和鬆鼠。詹姆斯用矽膠布擦拭平滑的木頭槍杆以及閃閃發亮的槍身,他取出兩發子彈,把它們放進口袋深處。查理趕在詹姆斯前麵衝出門,善儘其責地嗅聞地麵,突襲一隻肥碩的褐蟾蜍。小狗繞自己的尾巴轉圈,追蹤自己的氣味。“來、朝這裡走,”詹姆斯吹吹口哨,帶著小狗走向屋子後麵林木更茂密的地方。他把子彈裝進槍裡,看著查理在矮樹叢裡鑽來鑽去,查理試著追出雉雞或是竹雞,正如它從小所接受的訓練。詹姆斯看到查理停下來,抬頭看著天空。詹姆斯走到小狗後麵,淚水悄悄滑下臉龐:他的行動是如此輕緩、如此熟悉,查理甚至沒有轉身、然後詹姆斯舉槍,一槍射中小狗的後腦杓。“嗨,”葛絲邊說邊走進廚房。“你起得真早。”詹姆斯在水槽裡洗手,頭抬也沒抬。“唉,”他說,“狗死了。”葛絲停步,站在廚房中央,她靠著流理台,眼淚馬上奪眶而出。“一定是胰島素,麥克說……”“不是,”詹姆斯說,依然回避她的眼光。“我今天早上帶它去打獵。”還有好幾個月才是新英格蘭的打獵季節,但就算葛絲覺得奇怪,她也沒說什麼。“是癲癇嗎?”她皺著眉頭問。“不是癲癇,是……葛絲,是我動手的。”她一隻手伸到喉口。“你動手做了什麼?”她邊哭邊說。“該死的,我殺了它,”詹姆斯說。“滿意了吧?我也很難過。我不是因為地毯而生氣,我隻想幫它、讓它不要受苦。”“所以你就開槍殺它?”“你會怎麼做?”“我會把它帶到麥克那裡,”葛絲說,聲調高昂急促。“好讓他幫查理打一針?”詹姆斯說。“查理是我的狗,它的事情由我處理。”他走過廚房低頭看著太太。“怎麼了?”他質問。葛絲搖搖頭。“我不認識你,”她說,說完就衝出家門。“哪種人,”葛絲問梅蘭妮,握著咖啡杯的雙手依然顫抖。“會射殺自己的狗?”梅蘭妮隔著餐桌凝視葛絲。“他沒有惡意,”她說,但卻有點言不由衷。直到幾分鐘前、她最要好的朋友哭著從側門衝進來,梅蘭妮才明了自己多麼珍惜麥克的行醫熱誠。“他不會殺他的病人,對不對?”葛絲衝口而出,彷佛能夠讀出梅蘭妮心思似地。“我該怎麼跟克裡斯說?”“跟他說查理死了、也不必受苦了。”葛絲伸手揉揉臉。“這樣是說謊,”她說。“這樣他就不會太傷心,”梅蘭妮回答,然後兩人都不由自主想著詹姆斯做了什麼、以及他為什麼這麼做。葛絲回家時,克裡斯在前廊階梯上等著。“爸爸說查理死了,”他大聲說。“我知道,”葛絲說。“我很抱歉。”“我們會把它放進棺材裡嗎?”“棺材?”葛絲皺眉,詹姆斯怎樣處置狗的遺體?“甜心,大概不會吧,你爸爸說不定已經把查理埋在樹林裡了。”“查理變成了天使嗎?”葛絲想到那隻活蹦亂跳的獵犬,它四隻腳上似乎總是長了翅膀。“沒錯,我想是的。”克裡斯揉揉鼻子、“嗯,我們什麼時候能再看到它?”“等我們上了天堂才行,”葛絲說。“還得過好久呢。”她抬頭看著克裡斯,小孩臉上充滿閃亮的淚光。衝動之下,她走進屋內,克裡斯緊跟在後,她走到浴室裡拿起牙刷、洗發精、剃刀、杏果香香水,一股腦把東西包在棉睡袍裡,擺在臥室床上,然後從抽屜和衣架上胡亂扯下衣服。“如果我們去跟艾蜜住幾天,”她問克裡斯,“你高不高興啊?”葛絲和克裡斯睡在戈德家的客房裡,客房在獸醫診所兩間檢驗室中間,空間不大,裡麵有張雙人床和一個搖搖擺擺的衣櫃,而且始終彌漫著酒精味。葛絲知道她們母子不請而入,情況相當尷尬,所以她幫克裡斯換上睡衣,兩人八點就上床睡覺。她躺在黑暗中,試著不想詹姆斯。麥克和梅蘭妮沒說什麼,其實他們什麼也不能說,反正不管怎麼說,聽起來總是不對。詹姆斯已經打了四次電話,這點倒值得稱許,他還兩度親自來到戈德家,葛絲卻從屋裡大喊不要見他。葛絲等到樓上的水聲停息,數了數克裡斯均勻的呼吸聲,然後躡手躡腳下床,她穿過走道到書房,電話的按鍵在黑暗中閃閃發光。電話響到第三聲,詹姆斯接起電話。“哈羅?”他的聲音充滿睡意。“是我。”“葛絲,”她聽得出他忽然醒來、坐直身子、拉近話筒。“我真希望你現在就回來。”“你把它埋在哪裡?”“樹林裡的石牆旁,你要的話,我會可以帶你去。”“我隻是想知道,”葛絲說。“這樣我才可以告訴克裡斯。”其實她根本不打算告訴克裡斯。她自己也說不清,但她害怕過了幾年,哪天下了暴風雨之後走到樹林裡,走著走著碰到一具屍骨。“我不想傷害查理,我根本不在乎那張該死的地毯,如果我能用地毯換回查理的健康,你知道我絕對會的。”“但你沒有,”她說。“不是嗎?”她輕輕掛了電話,指節貼上唇際,過了一會,她才發現麥克站在麵前。他穿著一件膝蓋上破個洞的體育褲、和褪色的塔夫特大學T恤。“我聽到一些聲音,”他說。“所以下來確定你沒事。”“沒事,”葛絲接著他的話回答。她想到梅蘭妮總是用字精準,也想到詹姆斯今早所言:狗死了。但你若想得仔細一點,狗其實不是死了 ,而是被殺了,兩者是有差彆的。“唉,我不太好,”她說。“我一點都不好。”她感覺麥克的手搭在手臂上。“他做了他覺得最適當的抉擇,葛絲,動手之前,他甚至帶查理去打獵。”他在葛絲身旁蹲下。“查理死的時候,身邊有它最愛的人相伴。我可以幫它打一針,但它走得不會那麼快樂。”他起身、拉住她的雙手。“去睡吧,”他邊說邊帶她走回客房,一隻手搭上她溫暖的腰際。隔天,梅蘭妮和葛絲帶孩子們到水塘。兩個媽媽還忙著鋪毯子、擺設海灘椅和冰桶時,克裡斯和艾蜜麗就一股腦衝向水邊,救生員忽然吹哨,一位身強力壯、曬得發黑、身穿紅色泳衣的青少年隨即跳入水塘,飛速遊向一塊大岩石。梅蘭妮和葛絲呆坐在海灘椅上,兩人忽然同時想到:孩子們不見了!頓時嚇得無法動彈。這時,有個她們不認識的女人帶著艾蜜麗過來,混濁的藍色水塘裡有個身影上下沉浮,似乎被困在水中。救生員潛下水麵,不一會破水而出,把救起的小孩拖到沙灘上。克裡斯躺得筆直,小臉發白,胸部沒有起伏。葛絲推過人群,她無法言語,也無計可施,隻能虛軟跌坐在離兒子幾寸之處,救生員俯身,嘴唇貼上克裡斯的小嘴,救回他一條小命。克裡斯的頭轉到一側,吐出一灘水,一邊猛咳一邊哭,伸出雙手尋求葛絲的慰藉。青少年救生員站起來。“太太,他應該沒事了,”他說。“那個小女孩是他的朋友吧?她從岩石上滑下去,所以他跳下去救她,問題是她掉到一個站得住腳的地方,你兒子卻不是。”“媽,”克裡斯說。葛絲顫抖地轉向救生員。“對不起,謝謝。”“不客氣,”青少年說,然後走回救生站。“媽,”克裡斯說,然後叫得更大聲:“媽!”他伸出一雙冰冷、顫抖的小手,圈住她的臉。“怎麼了?”她說,一顆心漲得好滿,幾乎壓到肚子裡的寶寶。“什麼事?”“我看到它了,”克裡斯說,雙眼閃爍著光芒。“我看到查理了。”那天下午,葛絲和克裡斯搬回家裡,他們帶著盥洗用具和衣物上樓,打開行李箱、仔細把東西放回原處。夜晚時分,詹姆斯從醫院回家、上樓看看熟睡中的兒子、看見太太在床上等他,感覺好像他們母子從未離家出走。這次在惡夢中,葛絲設法把鑰匙丟得比先前任何一次都遠,鑰匙掉到停在對街的一部車子下麵,她解開安全帶,走到兒童座椅的門邊,設法把寶寶抱出來,卻忽然聽到身後又傳來腳步聲。“你這個混蛋!”葛絲大叫,然後第一次在夢中出手還擊。她猛踢輪胎,盯著後座,以為會在漸遠的車中看到兒子的臉,但她反而看到她先生伸手到車後鬆開克裡斯的座椅。她不禁猜想:自己為什麼花了這麼久才注意到詹姆斯始終坐在駕駛座旁邊的乘客座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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