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有如光降(1 / 1)

埃德加·喬斯林正在房間裡踱來踱去。“這位是威靈醫生,”索貝爾介紹道,“他是精神病學專家,在法律和犯罪方麵很有經驗。他對案件的了解更甚於我,我確定他會為您儘心儘力服務的。”“您能到我的辦公室來嗎?”拜佐爾問。“沒問題。”埃德加·喬斯林顯然心情不佳。“這位是我的律師,吉列斯皮先生。”他衝一位高大的陰沉男子點點頭,律師不加掩飾地對麵前發生的一切露出不滿神情。拜佐爾領著兩人走進走廊。“我說,威靈醫生,”待到周圍沒有旁人了,埃德加立刻暴跳如雷,“難道說我也是謀殺我侄女的嫌疑犯?”“你的嫌疑並不比雞尾酒會上的彆人更大。”拜佐爾答道。埃德加的濃眉擰成了一團。“很好,先生,我得說,真是該死!該死!”他叫道,“我這樣受人尊重的公民、納稅人,背後卻有一個鬼祟的警探盯著,仿佛我是什麼罪犯似的!我已經向福伊爾探長和警察專員投訴了——可那人還是跟著我,太讓人厭煩了!我要去巴哈馬,每年這個時候我都要去巴哈馬。離開紐約時,我會遇到什麼困難嗎?”拜佐爾早就發現,案件中的疑犯總要急急忙忙趕往外地。先是丹寧,現在則是埃德加·喬斯林。兩人都是因為內心有負罪感嗎?抑或隻是普通的恐慌。“很抱歉,隻怕您是沒法去了。”拜佐爾用儘量平緩的語氣說。“難道說警方一天無法破案,我就要被拴在紐約一天嗎?你們搞心理學的不是有測謊儀嗎!能不能給我做個測試,好證明我的清白?”“我這兒沒有測謊儀,”拜佐爾答道,“不過呢,我有限時自由聯想測驗。”他說。“很好,要是我接受你的測驗,是不是就可以去巴哈馬了?”“不是我的測驗,而是榮格的測驗。”拜佐爾說,“我不能保證你一定可以去巴哈馬,但是做測驗能推進我們對你的調查。”“說真的,喬斯林,你覺得這對你有任何好處嗎?”吉列斯皮提出異議。埃德加把帽子和手套擱在桌上,脫掉外套:“需要我怎麼做?”“請先坐下,給我幾分鐘時間準備。”拜佐爾快步走進外間辦公室,在速記員的幫助下,準備了一份含有一百個單字的詞表。他回到裡間他的辦公室,開始調整一套看起來相當複雜的裝置。“這台自動卡片展示儀器上每出現一個刺激字,你就用意識中聯想到的第一個單詞進行回應——無論這個單詞是什麼都可以。機器電路由唇鍵控製,連接在瞬時計上。刺激字出現,電路連通,瞬時計開始計時。你說出反應字,電路斷開,瞬時計停止工作。因此,瞬時計記錄的是你對刺激字的反應時間,精度達到千分之一秒。“如果你說出某個反應字比你的平均反應時間要久,這就意味著兩種可能的情況,兩者必居其一:要麼是你存心欺瞞,壓下意識中出現的第一個詞,拿另外一個詞替換;要麼是刺激字對你有特彆的情感意義。你無法有意識地控製反應時間,因為人有意識的猶豫時間遠遠大於千分之幾秒。對如此短暫的時間反應進行研究,就好像是用顯微鏡察看思考過程。意識對如此細微的時間變化無能為力,正好比裸眼看不見物質的顯微結構一樣。”“魔鬼一樣的想法!”吉列斯皮評論道。拜佐爾為埃德加拉開一把椅子,心想,自己還真有幾分魔鬼的派頭。這是因為他沒有告訴對方這項測試的真實目的。想知道某人對某個主題——例如化學——的了解程度,正是看他能從技術名詞自發聯想到哪些詞彙。“這整個過程中顯然有些地方不光明正大。”吉列斯皮說。“嗯哼,總比刑訊逼供來得文明,”拜佐爾說,“結果也更準確。”“我的良心沒有任何不安!”埃德加抓緊椅子扶手,瞪著儀器說,“我不害怕,威靈醫生,咱們開始吧。”拜佐爾將機器通電。刺激字開始逐個出現。埃德加惡狠狠叫出答案,一副想讓不愉快的事情趕緊結束的模樣。“溶解(償付)(原詞為solvent,既有溶解的意思,也有償付能力的意思。此處先按照拜佐爾的意思列出化學意思,在括號中注明的是其他的意思。下同。)。”“破產!”“揮發(輕浮)(原詞為votile,有化學藥劑不穩定、容易揮發的意思,也有形容人輕浮的意思。)。”“褪色!”“酯(以斯帖)(原詞為ester,是酯的意思,字形上與Esther(以斯帖)非常接近,以斯帖和拉結均是聖經人物。)。”“拉結!”“還原(減少)(原詞為reduce,既有化學工業的去氧加氫的意思,也有減少、降低的意思。)。”“比例!”“油脂(石油)(原詞為oil,有油脂的意思,也有石油的意思。)。”“存貨!”“異構體。”“這個詞我不認得,是已經不用的廢詞吧?”“其他的單詞比較簡單。請不要停下說話。”拜佐爾調整了一下機器,測試繼續進行。“毒藥。”“我的天!”吉列斯皮驚叫道,“太荒謬了!除非威靈醫生和地方檢察官允諾,這次會麵的內容僅限內部人員參考……”“再打斷的話,我就中止測驗了。”拜佐爾怒道。“我心裡有數,吉列斯皮。”埃德加堅持己見。律師的態度變回默然的不滿,和開始時一樣,直到錄完埃德加的一百個反應字為止。“喬斯林先生,多謝配合,”拜佐爾說,“我一有時間就開始分析測驗結果。”“分析?”埃德加仿佛這才明白剛才的測試究竟有什麼意義,“好吧——我隻希望你那套玩意兒能搞出些像樣的結果!”等埃德加離開,拜佐爾先做了一個初步的分析,結果相當有趣,他決定馬上拿給福伊爾看。福伊爾的辦公室中傳來女人的啜泣聲。拜佐爾輕輕敲門,開門的是杜夫。福伊爾坐在他的座位上。麵前的兩把椅子中分彆坐著薩姆森警官和米娜·哈根。薩姆森湊近米娜·哈根,眼神中透著凶惡和粗魯:“少來這套!還不快說!小妞兒,人贓並獲,還抵賴個屁!‘嬌美’瓶子上全是你的指紋。毒藥不就是女人的武器?你恨死了凱蒂·喬斯林。你沒有的,她全都有——漂亮衣服、舒適生活、男朋友。你就招了吧!”“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米娜哽噎道,語氣中含著弱者特有的固執。拜佐爾不禁想起警方詢問羅妲·喬斯林時的態度有多麼好。他走到薩姆森身旁。“適可而止吧,警官。”“嘿,醫生——”福伊爾用息事寧人的調子說。“我能告訴你,米娜·哈根的指紋為什麼出現在‘嬌美’瓶子上。”拜佐爾說,“不過,若是沒有薩姆森警官在場就更好了。”薩姆森看向福伊爾,福伊爾說:“先下去吧。”拜佐爾在薩姆森坐過的椅子上坐下:“沒有人懷疑你謀殺了凱蒂。”米娜瞪著他,嘴唇略略分開,她圓胖、粉色的麵頰上,淚水慢慢止住了。“喬斯林太太浴室小櫥裡的‘嬌美’藥片是你拿走的吧?”“你——你知道了?”“是的。”“我不——不想傷害任何人,”她哀訴道,“每次我隻拿一片,沒想過要拿那麼多。瓶子是我在喬斯林太太客廳的垃圾簡裡撿到的。我以為喬斯林太太或是凱蒂肯定是扔錯了東西——多漂——漂亮的瓶子啊,有黃色的絲綢纓穗,滿滿地裝著藥片。於是我把瓶子擱在太太浴室的小櫥裡了。然後——我讀到標簽上的文字,我這麼胖!大家都嘲笑我,所以我……我就拿了一粒。第二天我又拿了第二粒,喬斯林太太什麼也沒說。我覺得她更多用的是浴室裡的小冰箱,不是小櫥。再然後——等我意識過來,我已經吃掉了半瓶藥片。我的確想和凱蒂小姐一樣!她那麼可愛——瘦得和男……男孩似的!”“警察問你瓶子上為什麼有你的指紋的時候,為什麼不坦白?”“我看見報紙上說凱蒂小姐是被‘嬌美’毒死的,我知道警察肯定會賴到我身上,電影裡他們總那麼陷害好人,我打定主意,絕對不告訴彆人我拿過藥片,無論他們怎麼對我,”她又哽噎住了,“你——你們要逮捕我嗎?”“逮捕你?為什麼?”“因——因為我偷了‘嬌美’藥片?”“不,”拜佐爾笑笑,“你的運氣可真不錯——不是一點點的好。要是你一次吃了太多‘嬌美’,很可能會生病,甚至瞎眼,或者死掉。”米娜的眼睛駭得滾圓:“我還以為這藥片好得天下難得哩。不用節食也不用運動就可以讓人苗條。”“你的日常工作已經有足夠的運動量。你是不是特彆喜歡喝軟飲料,吃甜食?”“不,我沒有。我隻是喜歡時不時喝一杯巧克力麥乳精。我還喜歡吃餡餅,特彆是檸檬餡餅,配上生奶油……”“醫生,你怎麼想到的?”米娜走後,福伊爾問。“通過理論推導,”拜佐爾快活地說,“我問自己,什麼樣的人對偷取‘嬌美’藥片這件事情有應激性?答案是,某個肥胖的人,自己買不起‘嬌美’,可以自由進出羅妲,喬斯林的浴室,不能太聰明,無法抗拒宣傳口號和漂亮的現代派瓶子的誘惑。符合這些條件的人隻有一個——米娜·哈根,女仆,瓶子上有她的指紋,她麵色潮紅,抱怨說食物難吃。你肯定記得蘭伯特告訴我們,說每天小劑量服用熱素讓人麵色變好,但味覺會受到損害,對吧?那天夜裡我們在牟利羅室詢問她,嚇住她的當然是掛在你口袋外頭的‘嬌美’瓶子的黃色纓穗。她以為我們已經知道了她在偷拿藥片。”“老天,一條條還都對得上。”福伊爾表示同意。拜佐爾和他又說笑了幾句:“接下來呢,我們隻需要把同樣的方法套用到案件的推理演繹中。”福伊爾抬起眼睛:“你是說——凱蒂·喬斯林是案件中的刺激物?”“而謀殺是應激反應。我們的哪一位嫌疑人會用謀殺應對這樣的刺激?”“你的意思是說,誰會從謀殺中獲益?我們拿這方法破案已經好些年了!”“不,不是誰獲益的問題。這種類型的罪行能在情感上滿足什麼心理類型的人?現代理論認為,所有的犯罪首先滿足的都是情感上的需求。即便有利益因素,那也是其次的——是犯罪的誘因,而非成因。”“彆琢磨著教我這老狗新把戲了!”福伊爾艱難地站起身,“你知道我也不喜歡薩姆森和他那套強硬的把戲。可是,讓死不開口的證人說話,我知道的辦法隻有這一條……你手裡是什麼?”“埃德加?喬斯林的聯想測驗的結果報告,”拜佐爾解釋他做了什麼,“分析的時候,我發現埃德加對化學詞彙的反應時間接近於他的平均反應時間。這意味著他沒有試圖隱瞞他對這些化學詞彙的反應。他用‘破產’應對‘溶解(償付)’,用‘比例’應對‘還原(減少)’。(見P266注解。)”“我猜這意味著他說的是實話?他的確是一名商人,不懂化學。”“顯然如此。化學家對‘溶解(償付)’的反應肯定與化學上的溶解性有關。埃德加看見了,第一反應卻是它在財務中的意思,故而拿‘破產’回應。化學家看見‘還原(減少)’,肯定將它與去氧過程聯係起來,埃德加卻由它想到了減少,和‘比例’聯係在了一起。化學家看見‘油脂(石油)’,多半覺得是化學品的分類名詞,而埃德加覺得它是商品‘石油’,用‘存貨’回應——商人的典型反應。他甚至把常見的化學名詞‘酯(以斯帖)’當成了拚錯的‘以斯帖’,用‘拉結’回應。我給的五十個化學單詞,他的反應都差不多,隻有一個例外——‘揮發(輕浮)’。多數平常人會覺得它形容的是人的輕浮,可是埃德加卻對它的化學含義做出反應,用‘褪色’回答我——褪色指的是用易揮發成分染色的織物褪掉顏色。很顯然,他的化學知識僅限於染色工業範疇內,這是他做生意的領域。這就是他知道熱素是硫化黑的中間體的原因。”“就現狀來說,他也沒有嫌疑了,是嗎?”福伊爾邊想邊說,“因為謀殺者對化學或者醫藥學一定要有足夠的了解,否則不可能知道熱素是‘嬌美’的主要成分。按照你所說的,他一直指望凱蒂為‘嬌美’代言的事實能替他掩蓋罪行。不過——律師沒在你測試埃德加對‘毒藥’的反應時打斷你們吧?”福伊爾又看了一會兒報告,把報告塞進口袋:“我吃飯時候繼續看。一起吃飯嗎?”“現在還不想吃。”拜佐爾的眼神落在福伊爾桌上攤著的各色雜物上。要是他不知道這些都是喬斯林案件的證物,一定會以為探長開的是垃圾回收站:一幅紅色粉筆畫,原木畫框拆得七零八落。一個女用的鉑金煙盒,鑲著小粒的暗色藍寶石。一個白金戒指,上麵嵌了一顆玫瑰形鑽石。一瓶半滿的“嬌美”。一件肮臟的舊卡其布雨衣。“就在他說的地方找到的,”福伊爾解釋道,“三樓最裡麵一間臥室的床墊底下。”“他?”“埃爾默·賈德森。闖門的。”一本臟兮兮、卷了角的雜誌,封底是凱蒂為“嬌美”做的代言廣告。凱蒂·喬斯林屍體的照片,喬斯林家宅的房間照片。寄給凱蒂的信件、賬單、邀請函、廣告,警方取自她的桌子抽屜中。厚厚的打字卷宗——由證人證詞和警探報告組成的本案的正式記錄。“你吃飯的時候,讓我重看一遍文件吧。”拜佐爾說。“請自便!我算是看夠了,”福伊爾拿起外套和帽子,“如果還要彆的什麼,杜夫就在外間辦公室。再會了!”拜佐爾將來往車輛的噪音置之度外,就仿佛那隻是有節律的浪花拍擊海岸之聲。各種聲音猶如交響樂一般混成單一的隆隆聲,失去了它們刺入意識屏障的力量。他坐在福伊爾的桌前,一件一件細細查看那些證物。最後,他拿起文件卷宗。“要是知道遺漏什麼就好了!”他想,“整個圖景就好比代數方程。如果我知道如何一一抵消其中的因素,剩下的就是謀殺的過程和謀殺者的身份了。”他逐字逐句文書,把案件當做全新的事物進行研究,隻當自己不知道接下來將要看見什麼。等他讀完報告,他又繼續研究桌上的證物——他的注意力忽然投向其中的一件,他一直沒怎麼留意的一件。多麼細小的東西啊!難怪他和福伊爾每次檢查案件證物的時候都會遺漏。“純屬巧合……”他想安慰九*九*藏*書*網自己,可是,“單獨一個人的行為沒有哪件是徹底無意的……”他又拿起厚實的卷宗翻看,到了某一頁,停下再三重看,他皺起眉頭。難道這就是他苦苦尋覓的“編了密碼的信息”?答案仿佛閃電劃開混沌一般降臨。司法精神病學普遍認為,謀殺者看起來和平常人沒什麼兩樣,異乎常人的征兆往往太過細微,經常能逃過謀殺者最親近的朋友的眼睛。沉著冷靜則是下毒殺人者的顯著特點。“這怎麼可能——怎麼可能!”他驚訝得叫出了聲。知性上的好奇心一向支撐著他尋根溯源。謎題要比謀殺案件本身更加重要。它就跟象棋和數學中的難題一樣挑戰他的智力。可是,此刻,案件不再是一個謎題,他醒悟過來,它不是毫無感情的棋子做的遊戲,也不是僅僅存在於數學家頭腦中的疑問。他在和活生生的人類打交道,他們和他一樣,會感覺,能希望,懂思考——以及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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